凌玉珠刚从顾充媛身边说话回来, 一见就轻轻戳了一下旁边坐的苏阮, 小声道:“瞧瞧, 那肩舆比袁昭仪的都不差了。”

“听说就是袁昭仪给的。”另一个小宝林也凑过来,“说是天气冷得厉害,皇后娘娘赏的肩舆不大遮风,怕冻着了, 所以特地把袁昭仪自己的肩舆让出来了呢。”

肩舆,其实原本就是一把宽大些的椅子罢了, 只不过是被人扛在肩上行进而已。既是把椅子,自然没有什么帷幔,当然也就不能遮风挡雨了。

在宫里, 就是皇上的肩舆也是这般, 若遇风雨霜雪,自可换乘软轿。许瑶一个美人,原是没有资格坐这些的,不过自从她确诊有孕, 皇后下令,内务司那里就把这些出行的工具都备好了, 偏袁昭仪要在这上头做文章,硬是以自己的名义又送了许瑶一顶肩舆。

袁胜兰送的这肩舆其实已经可以叫轿舆了,不但头上有遮挡, 背后也有帷幔,若不是前方还敞着,真就跟轿子差不多,只是小巧些罢了。而且这肩舆既说是她用过的,所用的帷幔颜色花纹自都是按着九嫔的规格来,早就超过了许瑶的份例,比皇后叫内务司给许瑶准备的那些都惹眼。

凌玉珠抿了抿嘴唇:“真是好运气…”

这话说得酸溜溜的,却引起了旁边众人的赞同。可不就是好运气么,总共才侍寝了几回,人家就偏怀上了。没见皇后娘娘那边的华昭容,承宠次数最多,偏偏就没这个福气呢。

不过这话众人自不敢说出来,便只谈论许瑶:“太后娘娘也赏了许多东西。”

“皇上都发话了,如今专有个御医伺候永和宫。”

一连串的羡慕之声中,忽然有个不大和谐的声音冒了出来:“等许美人生下孩子,不知给谁来养…”

哎哟,这可真是个好问题啊!

一时间,说话的人反而少了,可是个个都竖起了耳朵,眼波乱飞,基本上方向就是两个:袁昭仪,梅皇后。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若这孩子是个公主也还罢了,若是个皇子,那可就是皇长子啊!拿在手里,就是一枚沉甸甸的筹码。

顾充媛虽是九嫔之尊,与这些年轻的小妃嫔们却颇为亲近,且座位离她们也不远,闻言便轻咳了一声,含笑道:“又在说什么呢?”

刚才一时口快的小妃嫔便讪讪的,众人都闭着嘴,还是苏阮笑道:“在说袁昭仪的肩舆,做得着实精巧。瞧着这天气怕是要下雪,这样的肩舆正合用。”

这些小嫔妃们皆是没资格坐代步工具的,管你刮风下雨的都要自己来回走,羡慕一下高位妃嫔的肩舆倒也在情理之中。何况刚才确实说到了肩舆的事儿,并不算睁着眼睛说瞎话糊弄顾充媛。

顾充媛便笑了:“瑞雪兆丰年,下雪是好兆头呢。只是你们可都穿了靴子,带了雪氅了?一会儿吃了酒,回去的时候可越发要当心。”

小妃嫔们都七嘴八舌地谢顾充媛提醒,又说起话来。顾充媛笑听着她们奉承,目光却在苏阮身上打了个转——是个聪明人,难得还有几分厚道,在这宫里,可真是不大多见了。

这里说着话,殿外肩舆停下,许瑶扶了扶了知韵的手走下来,跟在袁胜兰后头。

袁胜兰让了一让:“外头冷,你有身子的人了,快先进去。”

许瑶简直能从这话里听出咬牙切齿来。这一个月,袁胜兰是隔三差五就要往永和宫跑,一时送些补养的汤水,一时又是新做的点心,再不然就是得的什么什么料子,让她裁衣裳穿。如今满宫里都在说,袁昭仪对她实在是好。

然而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袁胜兰说是来探望的,可每回那表情僵硬,往永和宫偏殿里一坐,就叫人浑身的不自在——是的,如今许瑶已经从后殿迁到偏殿了,住处宽敞了许多,倒正好方便招待袁胜兰了。

别说许瑶了,就是伺候她的宫女内侍们,一听说袁胜兰要来都觉头疼。昭仪娘娘既不会陪人聊天散心,也根本没打算用心想想孕妇喜不喜人来打扰,单是往那里一坐,就扰得满殿不安。说是她来探望许瑶,还不如说是许瑶要想法子哄她开心呢。

这任务可真是难得很了。袁胜兰不开心,还不就是因为许瑶的肚子?要许瑶一边儿带着这个肚子,一边儿还要哄她开心,就是神仙也难做啊。故而袁昭仪来的日子,永和宫偏殿上下人等都像在受刑,直到把她耗走了才能松口气呢。

许瑶心里明白得很。袁胜兰这些举动,自然都是袁太后授意的,其目的必定就是为了她肚子里这一个。只是袁胜兰大约天生就不会干这种事儿,明明是收买人心的事儿,到她这里就变了味儿罢了。

既然知道了,那许瑶想不想把孩子给袁胜兰养呢?当然不想!

谁不想自己养孩子呢?不过许瑶头脑还算清醒,晓得自己位份太低,这孩子八成是留不住的。

说到位份,许瑶就不免有点咬牙切齿了。

其实刚诊出喜脉那会儿她也计算过。如今她是正四品的美人,做为宫中头一个有孕的嫔妃,若是皇帝有心提拔,是可以立刻就升她一级的,也就是将她提为正三品的婕妤。等到生了之后,倘若是皇子,可以生育有功再升一级。如此她就能升为正二品的九嫔,可自掌一宫,自然就能自己养孩子了。

当然这是最好的情况了,许瑶想是那么想的,也没敢抱太大希望。结果呢,皇帝是因为她有孕非常高兴并且有赏,但赏的也只是些补药和衣裳首饰,倒是借着她这件喜事,给她娘家妹妹颁了诰命文书!

她怀了孕,倒叫许碧得了好处?什么娘家妹妹,都嫁出去了还与娘家什么好处?而且听说皇帝因为不喜沈家,一直扣着沈云殊请封诰命的奏折呢,这会儿因她有孕,便抬抬手儿把这恩赏给出去了。

这算什么事!

若是皇帝压根不赏,许瑶倒死心了。可这种“明明赏了,好处却没落在自己身上”的感觉,简直是让人憋气之极!许瑶当时就想砸几个茶盅什么的,到底还是忍住了——这若是传到皇上耳朵里,岂不是说她不喜皇上的行事?

扯远了,还是说孩子的事儿吧。这恩赏一落到沈家,许瑶基本上就别想能自己养孩子了,那么孩子究竟给谁,这就是个重要问题。

在外人看来,那当然是给景阳宫养了。毕竟她当初就是攀上了袁胜兰,由袁太后发话才能选进宫里的。既然如此,那孩子给袁胜兰岂不是正好?

可袁胜兰会好好养这个孩子吗?许瑶只要一想袁胜兰坐在永和宫偏殿里时那张纵然极力压抑都会露出妒恨之色的脸来,就心中发冷。这孩子到了袁胜兰手里,若好些她不过是不闻不问,由着宫女嬷嬷们照看;若是不好,说不准还要拿孩子撒气,掐一下拧一把的,谁防得住?

何况袁胜兰还年轻,将来必然还会有自己的孩子,到了那时,她的孩子又怎么办呢?把她的孩子还给她?许瑶很怀疑袁胜兰究竟会不会那么厚道。

总算入席。许瑶扶着知韵的手坐稳,轻轻吁了口气。这会儿她倒庆幸她只是个美人了,座位与袁胜兰相距甚远,总算不用再被她装模作样地盯着了。袁胜兰大概还自以为自己遮掩得很好,却不知她根本不是块做戏的料。

离了袁胜兰的眼,许瑶一边跟身边的小妃嫔们寒喧,一边把目光在前方几位嫔妃身上转了转。其实她的选择并不多:顾充媛是个滑不留手的,断然不会接这个烫手山芋,从而把自己变成众矢之的;那么,就只剩下梅皇后了。

梅皇后为什么接自己妹妹进宫,显然就是为了生儿子,但妹妹生的儿子,跟自己的儿子,能一样么?更何况,许瑶看得清清楚楚,梅若婉这个性情,可不是甘居人下的。就算不论这些,如今梅若婉还没消息呢,梅皇后手里握一个孩子,无论是男是女,都是好事儿。

且,梅皇后的性情,许瑶进宫之后也设法向宫人打听过。什么宽厚大方那些她都只信得一半儿,却从中琢磨出一条真消息来——梅皇后重名声,且是个聪明人。

只要她重名声,人又聪明,那就不会做于自己没什么好处的事。说起来,人不怕聪明,倒是怕袁胜兰这样自以为聪明的笨蛋,盖因这种笨蛋做事是不按常理出牌的,你很难预料到她究竟会干出什么事来。

只是她一诊出有孕,梅皇后就免了她去交泰殿请安,让她只管养胎。有几回交泰殿叫人来赏东西,偏又逢着袁胜兰在,也不好递话…许瑶垂下眼睛,今天晚上倒是个机会呢。

除夕这日,皇帝是先要在前头赐宴于众官员的,等前边的宴席散了,他才会到后头来。

皇帝一来,殿内顿时更热闹了。自皇后往下,一众妃嫔们都绞尽脑汁地想跟皇帝说几句话,敬一杯酒,只要让皇帝多看她们两眼就好。

皇帝坐下,却是先与太后和皇后说了几句话,就将目光移到了许瑶身上,温声道:“身子可好?座位可还舒适?”又叫宫人,“把酒撤了,给许美人上些果露。”

这一下子,满座的目光都落到了许瑶身上。许瑶既是高兴,又觉得如芒在背,忙要起身回话,又被皇帝示意坐着别动:“你有身子了,不必这般多礼。”

梅若婉便掩了嘴笑:“皇上真是心细。”

皇帝笑了一笑,又指了一下坐在许瑶下手的人:“苏才人离得近,也该多照顾些。那酒就不该叫摆上来。”

苏阮连忙起身谢罪。许瑶心中甜滋滋的,忙道:“皇上误会苏妹妹了。酒虽摆着,可苏妹妹方才就与臣妾说不要饮酒,这会儿臣妾喝的是杏仁茶呢。”

“原来如此。”皇帝便大方地笑道,“那倒是朕误会苏才人了。既这么着,平安去取两匹料子一对金钗,赏了苏才人,算是朕赔礼罢。”

苏阮刚请完罪,又得赶紧谢恩,口称不敢。座中众人顿时心里更不自在了。许氏说这么一句话,皇上对苏氏的态度就转变如此,也真是——果然皇上对许氏肚子里这一胎看得是极重呢。

好在皇帝赏完了苏阮,又叮嘱宫人仔细伺候许瑶,也就把目光转开了。饶是这般,许瑶都觉得身上挨了好几下眼刀,为遮掩便转头对苏阮小声笑道:“都是我连累妹妹了。”

苏阮连忙道:“许姐姐怎这般说。原是我疏忽了,这酒既不喝就该叫人撤下去才是,免得酒气熏着不自在。再说,到底我还得了东西,反是托了姐姐的福呢。”

许瑶被她捧得很是舒服,面上不显,心中却有几分自得,抬眼扫了一下苏阮的发髻,笑道:“皇上赏的必是好东西,妹妹正好上元节戴。”

这到了年节,宴会颇多,宫中妃嫔也都要备出新衣裳新首饰来,总不能就那么几件儿东西反复地穿戴罢。可于一些低位嫔妃来说,若是不得皇帝宠爱,又没有家中贴补,实在是支撑不起来。

就如苏阮,人皆知她父亲不过是个闲职,家境平平,自是没得贴补。这从进了腊月到如今,头上戴的就都是份例里的那些首饰,即如这枝如意头的簪子,许瑶就是第三回见了呢,只不过旁边搭配的换成了蜜蜡与绿松石串的珠花,不似上回用的是堆纱花儿。

许瑶家里贴补的也不算太多,可自她有孕,东西就像流水般地往下赏,哪里用得着一件首饰三番四次用个没完呢?

苏阮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头发,低头道:“姐姐说的是。”到了上元节免不了又有灯宴,到时候这些首饰衣裳能拿得出来的也都搭配完了,皇帝这会儿赏下衣料金钗来,简直就是雪中送炭一般了。

许瑶又坐了一会儿,便露出点疲倦的模样来。果然皇帝抬眼又看见了她,便道:“着人送许美人回去,不必守岁了。”

满殿妃嫔又投来点嫉妒的眼神,唯皇后微微一笑,吩咐身边的宫人:“捧雪送许美人。到永和宫瞧着一切妥当了再回来。”

许瑶起身谢恩,才慢慢出了殿外。也就是这个时候了,袁胜兰巴不得跟皇帝多说几句话,断然不会舍得跟她一起回永和宫的。

捧雪走在肩舆旁边,许瑶便有一句没一句与她说话:“这些日子劳烦皇后娘娘惦记,今日还要劳捧雪姑娘走这一趟,真是叫我心下不安。”

捧雪能在皇后身边做心腹宫人,不说八面玲珑,也是很会说话的,抿嘴笑道:“这是满宫里头一件喜事呢,奴婢不过跟着走几步路,哪里当得起劳动二字呢。”

“又何止是今日。”许瑶少不得连说皇后的好话,“平日里还不都是劳娘娘惦记,每回赏下的东西都是正用得着的,不是我说句逾越的话,便是自己家里亲姐妹,也没有娘娘这般体贴了。”

捧雪便笑道:“说到姐妹,许美人娘家的妹妹,不就是嫁了沈大将军家长子的那位么?听说前几日才得了诰命。娘娘还说呢,许美人家里的姊妹都是有福气的。”

许瑶并不想听见许碧的“福气”,但话到这份上,倒是让她灵机一动:“蒙娘娘夸奖。我那妹妹虽是庶出,却也是一生下来就记到我母亲名下,由我母亲亲自抚养的。不是我夸赞自己母亲,这儿女能养在嫡母膝下,才是真正的福气呢。”

这话虽是正理,却说得着实有些太过夸耀了。捧雪听了都觉得有几分张狂,暗想这许美人肚子里揣着龙种都不曾这般自得过,怎么说到自己娘家就这样轻狂了?

不过她也不露出来,将许瑶送回永和宫,又将偏殿内外都看过,见色色妥当了,这才回去覆命。

除夕原是要守岁的,故而宫宴直到子时才散。皇帝与皇后第二日一早又要拜谒太庙,自不会再宣召什么妃嫔,便各归各宫。

捧雪伺候着皇后一路了回交泰殿,便将许瑶的话一一地都说了,有些疑惑地道:“奴婢瞧着许美人平日也安份,怎的说起娘家妹妹来,倒张狂了起来。奴婢听说外头有些闲话儿,说许沈两家的亲事有些个蹊跷,有人说原定的是许美人,后来因是要嫁人去冲喜,才换了许二姑娘的。只这些话也没个凭证,或许是有人嫉妒许美人才造的谣,因此许美人要辩解一番?”

梅皇后身子疲累,却偏偏睡不着,靠了枕头上细细听了,半晌微微一笑:“傻丫头,她这不是说自己母亲,说的是庶子女养在嫡母膝下的事儿。”

捧雪奇道:“这不还说的是许家——”蓦然明白过来,“该不会是,她想着将孩子放到娘娘宫里来?”

梅皇后闭着眼睛笑了笑:“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罢。”

“那好呀。”捧雪原就想让梅皇后抱了这个孩子,闻言顿时喜道,“既是许美人自己情愿,那娘娘把孩子抱来养既不更是名正言顺的?”

梅皇后睁开眼睛,抬手轻轻点了一下捧雪的额头:“你呀。许美人何时说了自己情愿把孩子给我的?”这丫头忠心是有的,也能干,可就是因为太忠心了,一牵涉到她的事儿便有些乱了方寸。这许瑶话说得这般隐晦,不就是想着叫她出头儿吗?到时候袁太后那里问起来,许瑶大可以推得干净,只说不能违抗皇后之命就是了。

捧雪想想果然如此,顿时皱起了眉头:“这岂不还是麻烦…”

“是啊。”梅皇后淡淡地道,“这么麻烦,我又何必非要抱这个孩子呢?”更何况这许瑶如此心计,可知不是个省事的。她若是为了这个孩子跟袁太后对上,只怕到时候抬举了许瑶,却给自己添了麻烦呢。

“可是宫中并无别的嫔妃有孕。许氏若生下皇子,可就是皇长子!”

“那又怎么样呢?”梅皇后仍旧淡淡地道,“再是皇长子,也不过是个美人所出罢了。一样都是这些小妃嫔所出,我抱哪一个来都成。”只要放到中宫抚养,就比这些庶出的尊贵些。现在怕的倒是其余人生不出来。

“许氏能怀上,别人也能!”捧雪一句话说完,顿时就后悔起来。别人都行,只有梅皇后不行呢。

果然梅皇后低低叹了口气:“是啊,别人也能…”

“都是奴婢该死…”捧雪抬手就抽了自己一巴掌。

梅皇后摆了摆手:“大年下的,这是做什么呢?且你说的是好话,若是别人怀不上,我和太后势必要为了许氏肚里这个闹起来,难道是什么好事不成?我倒是盼着多有几个怀上的——你说得对,找个本份的抱过来养,好歹是自己宫里有一个…”

捧雪忙道:“娘娘瞧着谁好?”她是皇后的贴身宫人,有什么不知道呢?梅若婉初入宫时还听从梅皇后的话,如今对宫里各处都熟悉了,便渐渐地不驯起来,皇后与她说的话,她当面听了,背后仍旧我行我素,丝毫也没往心里去。现在就是这样,真等她生下皇子,哪里肯把孩子让出来呢?

梅皇后想了一想,缓缓道:“你看苏才人如何?”

“苏才人倒是本份——”捧雪想了一下,“可她承宠太少…”能生得出来么?

“承宠虽少,我却看着皇上对她印象不错。”梅皇后轻轻一笑。为着许氏的话才赏了苏氏东西?别人道许氏得宠,她却是知道的,若不是攀上袁胜兰,许氏根本连后宫都进不了!

皇帝赏苏氏,不过是因为他想赏苏氏罢了。苏氏头上那几件首饰,自然也是太眼熟了些,可一个才人的份例也就是如此了,再如下头的宝林们,还不如她呢,可皇帝就只贴补了她。哪怕是因为她坐在许氏旁边才让皇帝看见了,那也是皇帝对她的偏爱。

不过,苏氏是个不错的。从选秀到入宫都是平平淡淡,显然并不爱掐尖要强。更妙在她家里头也平平,这样的人,把握起来也更容易些。

☆、第95章 归来

许碧在宁波一直住到了上元节。

沈云殊倒是早就说要回杭州, 可许碧细细问过五炼,知晓沈云殊挨的这一刀委实刺得挺深,郎中当初是叮嘱过万不可颠簸的, 便把沈云殊的提议一口否了, 只叫人先回沈府送了个信, 就按着沈云殊养起伤来。

现在她算是发现了,沈云殊啊,某些时候就像一条大型犬,而且可以归入雪橇三傻一类的——精力充沛, 不肯安生!肚子上带着伤口还能生出千百种花样来,简直按都按不住。

“这才几天你就躺不住了?那上次装中箭的时候怎么还装了那么久?”许碧把剥好的橘瓣往沈云殊嘴里一塞, 没好气地道,“大冷天的出什么门儿?你是不是还想跑马去呢!”

这橘子是她挑出来的最酸的一个,沈云殊被塞了一嘴酸橘子瓣儿, 顿时皱起了脸。

九炼恰好来送茶, 在门口伸着头道:“少奶奶,上回少爷其实也就装了那么几天,半夜还翻墙出去审那几个倭人了…”

沈云殊抓起块橘皮掷过去,准确地命中九炼的脑门儿:“就你多嘴!真得赏你二十棍子了!”

九炼把嘴一咧:“小的挨了棍子, 谁给少爷送茶呢?”

“说得好像除了你就没人了似的。”沈云殊趁机把剩下的半个酸橘子扔进茶盘,“赏你了。”也亏得这一篓橘子里许碧真能挑出这么酸的来。

九炼嘿嘿一笑:“少奶奶身边的两位姐姐都忙着做点心呢, 要不然只好叫五炼沏茶了。就怕少奶奶嫌弃呢。”五炼那家伙才不会沏茶呢,他泡出来的那简直是药汤子,真是糟塌了茶叶。似他们这些在军中的人, 什么茶啊水的不大讲究,可让少奶奶喝那个,就实在是不像话了。

“对对对,就你像画儿!”沈云殊没好气道,“回头就把你贴墙上去。”

九炼嘿嘿一笑。这样的威胁他是没少听的,但最后嘛,他屁股上既没有挨棍子,人也没被贴墙上去不是吗?

许碧似笑非笑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摇摇头:“这水滚过得过了。就这样的泡茶手艺,我看,扣一个月的月钱吧。”

“啊?”九炼睁圆了眼睛,“少奶奶——”小的可是在帮着您揭少爷的底儿啊,您这不但不领情,还扣月钱…

九炼在沈云殊的笑声里退出房来,迎面撞上提着食盒过来的知雨,给了他两个白眼:“叫你胡说八道,扣月钱了吧?少奶奶跟少爷那是一体的,哪会向着你呢,呆子!”

九炼故做愁眉苦脸:“我这不是想讨好少奶奶——这下可好,下个月月钱扣了,饭都没得吃了。”

“怎么就没饭吃了?”知雨疑惑,“你是有什么急着用钱的地方?我那里还有几两银子,你若急用就先拿去。”饭食那都是份例之内的,再怎么扣月钱也不至于没饭吃吧?

九炼其实就是随口一说。他跟着沈云殊才出生入死地剿了匪,抄出来的东西自然也有他一份儿,哪里就指着月钱过日子了。不过是心里高兴,装出这个样儿来博许碧等人一笑罢了。

谁知知雨就当了真,这下倒是把他问住了,支吾半天只能说了实话:“我就是随口一说…”

知雨顿觉一片好心都喂了狗,简直是浪费感情,当下狠狠又送九炼两个白眼,转身就走,心想刚出锅的点心就不该给这小子留,下次绝不再这么好心了!

九炼还没到元宵节就接到了四个大元宵,心知这下把知雨气着了,正琢磨着怎么讨好儿,就听外头有喊卖花灯的。

上元是灯节,家家户户早都备下花灯了,有些人家精穷的,不过自己找些竹篾子和红纸糊一盏糊弄一下小孩子,有些手头宽裕些又没有这门儿手艺的,外头那叫卖花灯的就用得上了。

这宅子里一群行伍之人,自是没有这精细手艺,九炼一听叫卖声,立马儿就开门出去,叫住了那卖灯人。

能出来叫卖的,那手艺都很看得过去,担子上放了几十盏灯,俱是给小孩儿们提着玩的,最大的也只西瓜大小,小的不过巴掌大,乃是各式动物或花果形状,用料虽不贵重,却是生动可爱。

九炼看来看去,选了一盏兔子灯,又选一盏石榴灯,正要掏铜钱出来结账,就听旁边有个嘶哑的声音道:“给碗饭吃吧,这位小爷,给一碗饭吧…”却是个乞丐,瘸着一条腿,不知什么时候顺着墙边挪动了过来。

九炼小时候也在街上乞讨过,看见这乞丐不由得叹了口气,拎起两盏花灯道:“你在这里——”他刚要说叫这乞丐在这里等着,他去取些饭食热水来,就见这乞丐微微抬起脸,在零乱脏污的头发中露出来的脸虽然瘦得有些脱了形,却还能找出熟悉的影子。

到了嘴边的话顿时就拐了弯:“罢了,这么冷的天气,冻死了也是造孽。你跟我进来罢,柴房里容你住几日。你可会劈柴?”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等这乞丐拖着腿进了院子,将大门关上,才变了脸色:“司公子?”

乞丐撩开垂下来的乱发,苦笑了一下:“难得小兄弟还能认得出我…”不是司敬文又是哪个?

许碧和沈云殊过来的时候,司敬文已经洗了个澡,正往嘴里塞着千层糕。即使饿得不行,他也还算有节制,一见沈云殊便放下手中的吃食,起身要行礼。

沈云殊连忙示意九炼把人按住:“司公子的腿——”

司敬文露出一丝苦笑。当时他得了机会就果断落水,也顾不得那里水流湍急,结果命是保住了,腿却被水下暗礁撞断。那会儿袁家雇了人沿岸寻找,哪里容他去找什么郎中,自己接了断腿,往乞丐群里藏身。若不是有两个乞丐好心,将讨来的饭食分他几口,怕是早撑不到现在了。

时隔数十天,骨头侥幸长上,腿却是瘸了,脸上还落了一道疤。只不过比起性命来,又算得什么呢?

“…上船没几日,吃了一顿鱼虾,便说我得了秋痢…”若不是当初司俨也是水土不服地腹泻过,说不定他就被哄过去了,慢慢被磨得没了性命也未可知。只是他起了疑心之后处处留心,长庚又有些儿自得轻敌,才被他看出了破绽。

“那时我尚未想明白他们为何要置我于死地,后来听说先父之死有疑,这才明白,定然是他们害死先父,唯恐我生了疑心,才要斩草除根!”司敬文咬牙切齿地道。

想到了这一点,司敬文是怎么都不肯死的。人的求生欲和潜力有时候真是无限的。司敬文也算是出身富贵了,司俨虽然教子甚严,可也没让儿子真吃过什么苦头。若是换了旁的时候,司敬文大概自己都不相信他能熬得过来,可他最终还是熬过来了,还一路摸到了宁波来。

“我想,他们未找到我的尸身,只怕不会相信我死了。”其实司敬文并不知道司俨到底查到了什么于袁家特别不利的事儿,他知道的无非是江浙一带确有倭患而已。就算这消息对沈家有利,但对袁家其实也不算什么,毕竟当初弹劾沈家夸大倭患的也不是袁家人。纵然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可袁家毕竟没有人亲自跳出来,那即使司俨的报告对袁家不利,袁家也大可以装不知道的。

但就是这样,袁家还要杀他。司敬文自然是没有料到,袁胜玄杀他不过是为了那桩婚事,他想的是袁家如此精细,不见尸首必定不肯轻易罢休的。故而他窝在当地做乞丐,硬生生地做了两个月,才慢慢往回走。

而且他不回杭州城,却往宁波来了。虽则宁波是驻军之地,但认识他的人少之又少。何况正因袁家在此驻军,所以才不会料到他敢来呢。

正是因为他这一精细,倒是躲过了袁家的又一重算计。

“我大哥?”司敬文极是惊讶,“他——袁家这是…”他真不知道大哥也曾被袁家算计了一把,那会儿他还在当乞丐呢。

沈云殊叹了口气。看司敬文这样子,要真是知道这事儿,免不了真要上当。亏得他那时还叫人在杭州城四门盯着,生怕司敬文中计,不想人家倒算是因祸得福,压根就不知道这事呢。

“不过是诱你出来罢了,你既未出现,令兄当然是平安回去了。”司敬文既然真死了,袁家自然就没必要再对司献文下手,不然父子三个都死在江浙,那才叫此地无银呢。

司敬文这才松了口气,但随即就切齿道:“袁家歹毒之极!”以前他还在京城的茶楼上被沈云殊算计过一把,给司家招了不少闲话。那会儿心里自然是有些不喜沈家的,但如今见了袁家这样,只恨自己瞎了眼,哪里还记得与沈家那点旧怨,否则也不能跑到沈家来求援。

“我父亲身亡,不知沈兄有没有查出什么异样之处?”司敬文自己是查不出来了,但他觉得,倘若有人能查出来,那一定非沈家莫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