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碧在旁边帮她挑礼物——说是帮忙挑,其实就是来替沈夫人写礼单的。既然决定要跟沈云殊白首同心,那么他的继母也就是她的继母,礼数是要做周全的,不能叫人在背后说沈云殊娶的妻子不敬继母,夫妻一体,那也会连累沈云殊的名声。

不过她是不会轻易发表意见的,反正沈夫人挑中什么她就写什么,每天在这里呆够了时间,剩下的时间就随她自己了。横竖沈夫人一天大半工夫都要管家理事,并不想让她插一手,到时候就会发话让她回自己院子的。

不过一句话不说也是不行的,比如说这个问题她知道,倒不妨回沈夫人一句:“听说是袁家把这功劳都归给了袁大公子。”三个人的功劳给一个人,朝廷也只好就照着一个人来封赏了。

沈夫人心中犹是有气:“袁家在这江浙几十年,也没见剿了多少匪,如今朝廷有了旨意,大郎立了功劳,他们也立刻就几百上千人地剿起匪来,不知前头都做什么去了!”

虽是气愤之语,却是恰好说中了真相。许碧笑了一笑:“可不就是,这是成心想跟咱们家抢功劳来的。”

沈夫人知道的事情其实并不多。打从她嫁给沈大将军不久,沈大将军就发现她并不是能扛得起事的性情,因此外头的战事也罢,朝廷上的政事也罢,都并不与她多说,故而沈夫人也只晓得袁家是为了博个脸面,才这般大力剿匪罢了。

这般被硬生生压下去的感觉实在难受,沈夫人忍不住道:“大郎的伤究竟好了没有?老爷独个儿在军中,自是敌不得袁家三个人。大郎若好些了,就该早些去营里帮老爷的忙。才升了都司,也该拿出点样子来给朝廷看看。”

她说到最后,忍不住又多补了一句:“晓得你们小夫妻情笃,可也莫误了正事。”大过年的,这两人倒在外头逍遥了半个多月,说是养伤,还不知在做什么呢,倒叫她在府里忙得不亦乐乎。

“说起来,老爷还说,你也该学学管家理事。我原还想着,这年节下事多,你正好替我分担些,哪怕琐碎小事,一点点学起来…”沈夫人见许碧不说话,愈发说得起劲了,“哪家媳妇除夕不在家里守岁的,倒跑到外头去——”好歹及时把一个“野”字咽了下去,却还有些不甘心。

许氏来了癸水之事,她已经知晓了,想来两人在宁波拖着不回来,怕就是圆了房了,若不然,怎么两人那眼波交错之间,总跟抹了蜜似的?

沈夫人自己是从未有过这等经验的。沈大将军对她不算差,让她管着后宅诸事,连孩子都生了两个,可沈大将军却是从未用沈云殊看许氏的那等目光看过她。

当然,沈夫人是绝不承认自己这点子妒意的,她在意的是沈云安。打许碧走了,沈云安在除夕家宴上就有些神不守舍,看得沈夫人几乎气死。

把自己儿子勾得神魂颠倒,许氏倒是跟沈云殊你侬我侬去了!沈夫人只要一想起这个,就觉得一股子火气直冲天灵盖,无论如何都压不下去,顺着嘴便道:“大郎也是,老爷在前头忙着,他也不晓得快些去帮忙。你也该劝着些,不说什么忠君为国的大话,单说孝顺,他也该勤勉些才是——”

许碧本来是不想跟沈夫人对嘴的。这年头孝字大过天,沈夫人虽然只是继母,但沾了个母字儿,也是该孝顺的。所以许碧这些日子过来,已经打定了主意,即使沈夫人言语之中带点刺儿,给她点脸色看,她也忍了,就当伺候一个讨嫌的上司就是了。

谁知沈夫人跟抽风似的,前头还在说袁家不好,许碧还当这回是同仇敌忾了,谁知她转过来就把矛头指向人民内部,逮着沈云殊说个没完了!

沈云殊这伤口甚深,每次换药的时候都要用浸满药液的纱布填进伤口之中,就怕外头先愈合而里头却长不好。这年头也没个麻醉药,换药就是遭罪,许碧每回看着都觉得心疼得不行。

其实前几天袁家报捷,沈云殊就想去军营,但被许碧死按住了。海上打仗,打到最后全身都是湿淋淋的,若是伤口里进了泥水污物发炎感染,这年头可没抗生素!尤其伤在腹部,真搞到腹腔感染,难道还能开刀吗?

最后还是沈大将军叫沈卓亲自送信回来,勒令沈云殊养好伤才准过去,沈云殊才算安分了,可这几天他的脑子就没一刻闲着,得了外头送回来的消息就要跟沈卓仔细研究。

就这样,沈夫人却还在这里说风凉话。许碧能忍她说自己,却忍不了她说沈云殊,见沈夫人喋喋不休似乎还想继续,便把手中的礼单一放,淡淡道:“夫人怕是不知道大少爷究竟伤得如何吧?”

沈夫人确实不知道,她也不甚关心——反正沈云殊回来的时候看起来气色也不错,并不像伤重的模样,她也就是嘴上关心一下罢了。不过被许碧这一样一问,她脸上便有些下不来:“我晓得大郎腹上被人刺了一刀。可老爷当年打北狄人,背后被人连砍三刀,衣裳都被血粘着脱不下来,还要带人追击。老爷素来都说大郎像他,这会儿正是用人的时候,这上阵父子兵,大郎便是伤还没好,也该过去,看能帮上一点是一点呢。”

许碧冲她冷笑了一下:“夫人说的是,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病,可惜二弟不肯习武,否则这会儿定然也能帮上父亲的忙了。”

沈夫人脸色顿时就是一变,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谁叫安哥儿身子弱,只会读书呢。不比大郎,自小就是老爷教导的。”

哦,说得好像沈云安不从军,是因为被沈云殊挤兑了,不得不去科举似的。许碧把一边嘴角往上一提,摆出一个标准的十点一刻表情来:“是啊,真可惜,二弟半点都不像父亲。”

沈夫人的脸色这下是真不好看了。这个时代,“此子肖父”是个十分高的评价,那么相反的,“子不肖父”可就不是什么好话了。但沈夫人自己刚刚用事实表明了,身子弱、只会读书的沈云安,与背后被砍三刀还要领兵追击的沈大将军,显然是并没有什么“肖似”的地方。

原是要抽人的,不小心一巴掌反抽在自己脸上,沈夫人脸皮都有点火辣辣的。许碧心里也很不痛快,冷淡地道:“既这样,我先告退了。大少爷又该换药了,我去瞧瞧,若是伤得好些,也好早催着他往营里去。”

维持了几天的和平轰然倒塌,许碧一路大步流星地回了自己院子,深觉跟沈夫人这种人相处比跟当初的混蛋主编相处还困难,毕竟那会儿她能辞职,这会儿她却还舍不得沈大少奶奶的位置。

沈云殊果然正由九炼伺候着在换药,一见许碧进来,连忙摆手叫她出去。

“我不怕。”许碧一步走过去,见九炼这次只往伤口里塞了两下就停了手,不觉叹了口气,拧了手帕来给沈云殊擦汗,“可算是要长好了。”用的纱布越来越少,表示肌体组织正在从内向外生长。这样虽然会多受罪,可是等伤口结痂就能确定完全愈合,而不必担心里面是不是还有感染溃烂什么的。

沈云殊额上已经渗出细汗,脸色却丝毫未变,由着许碧给他擦脸,笑道:“里头已经长好了,看来是不碍事了。”

许碧的手不由得停了下来:“你要回营里了?”

九炼很有眼色地退了出去,顺手还带上了门。沈云殊握着许碧的手将她拉过来坐在自己腿上,熟练地把下巴垫在她肩膀上,低声道:“袁家急得很,父亲那里压力不小。且他们此次清剿范围扩大,沿海一带常出没的小股海匪都清得差不多了,我和父亲如果还想再立功,就只能往浙闽交界之处去了。”

但是那一带,海鹰也不是很熟悉。

“袁家的埋伏就在那边?”这显然是要把沈家逼到福建那边去。

沈云殊点了点头:“只是有些奇怪,毕竟此时冬天刚过,倭人应该还来不了这么快…”冬天海上有大风,并不宜航行。倭寇若是缩回东瀛,待风季过后再来,此时应该还到不了。正因如此,沈家才会放心大胆地只把眼睛盯在海匪身上,不会防备倭人…

“但那个女人去海边,一定是跟倭人联系的吧?”

“她好像是叫晚霞。”沈云殊随口道。虽然有司敬文的发现,但沈家的探子追上去时却没能撵得上,等到他们发现晚霞在靠近福建边境的一座渔村里出现时,已经过去了三天,晚霞已经准备回返了。

派去的人是沈十二,他没急着跟晚霞回去,倒是扮成收鱼的小贩,在那渔村里混了好几天,确实了晚霞在那里的身份是“康老三家嫁出去的闺女”,在城里给大户人家做姨奶奶,时常派人往回送点银钱衣料之类,但本人回来探亲还是头一回,因为康老三的娘,也就是这闺女的祖母死了。

至于康老三一家子,则是本地出色的渔民,驾船的技艺高超,凭着一条小船就敢往深海里去,运气好的时候,还曾捞回过珍珠珊瑚来,在渔村里算是富裕人家了。嫁了闺女之后,他也曾去城里住过几天,但不久就又回到了渔村,说是在城里过不惯,还是隔三差五要出出海,吹吹海风才舒服。

“如今袁家把我们往那里逼,这事儿也就差不多了。康老三所谓的出海,只怕就是去与倭人联系。只是他们究竟怎么能来得这么快,我还不曾想明白。”

许碧心里忽然闪了一下:“岛?”她记得当时在监狱里装死尸的时候,平田和俊二曾经说过找到了一个岛。

怎么早没想起来呢?许碧都想敲自己头一下了。当时光顾着震惊袁家勾结倭人去了!话说,那个总不会就是那个岛吧?

这时候也顾不得别的了,许碧脱口而出:“我倒听说过,福建那边儿海上好像有个什么岛,叫什么钓鱼什么的…”

“钓鱼台?”沈云殊眉毛一皱,“前朝的文献中倒有记载,归属澎湖列岛管辖,还曾有过驻军,只是离澎湖远了些,岛又极小,往来运送不便,后来便裁撤了。可那里,离东瀛甚远…”

他沉吟着:“远虽远了,可若是真将船队藏在那里,倒是足以过冬。且那里原归属澎湖,不在浙闽管辖之下,偏澎湖那里多山民,原不驯顺,当地巡抚颇为头痛,只怕也未必有精力再关注别处…”

他猛地把许碧抱紧了点儿,笑了起来:“少奶奶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哪!”

许碧被他抱得有点喘不过气来:“可这会儿——”她怕是已经说得晚了吧?袁家逼得这么紧,想必那些倭寇已经准备好了。纵然知道了他们的藏匿之处,可沈家毕竟有许多劣势…

“来得及。”沈云殊沉声道,“你放心,既然知道袁家要在何时何地动手,我就一定有法子!不过,时间很紧,明日我就得启程了。”

许碧反过手。沈云殊腰上缠着白布,却还没穿上衣。许碧反过手去,就摸到了他略有些粗糙的肌肤,上头深深浅浅的许多伤疤,有些已经淡去,有些却仅用手摸就能摸得出来。

“我——”许碧脸上滚热。她得庆幸她现在是背靠着沈云殊的胸膛,倘若是面对面,她怀疑自己究竟能不能把话说得出口,“我已经来癸水了。”

“哦——嗯?”沈云殊心不在焉的声音刚出口,调门就一下提了起来,“什么?”

许碧忍不住在他腰上掐了一下:“我说,我已经…”

沈云殊耳聪目明,脑袋转得更快,并不需要许碧说第二次,就掐着她的腰把她整个儿举起来转了半圈。两人四目相对,许碧觉得他的眼睛亮得跟两团火似的:“这会儿…”

许碧下意识地往窗外看了一眼。这会儿才中午呢。按这个时代的说法,叫做白昼那什么什么。

但沈云殊明天就要走了,他今天晚上应该好好休息,所以就算白昼那什么什么了,又能怎么样呢?反正门外守的是她的心腹丫鬟,而人人都知道沈云殊受伤卧床,她每天都要花很多时间在房里陪他的…

绣着瓜瓞绵绵图案的帷帐落了下来,把外头明亮的光线遮去了大半。

这帐子是新换上的,但事实上,从许碧嫁进来,她床上的帷帐就一直用的是类似的图案,什么葡萄、葫芦,总之都是这种“多子”的吉祥图案,看得许碧都有些眼晕。

不过这会儿,她却忽然觉得这图案真挺不错的,那一个个大大小小的瓜,在叶片下面探头探脑,而瓜蔓缠绕着,居然被她看出一种缠缠绵绵的意思来。

绵绵。许碧已经有点烧起来的脑袋昏昏然地想,这个词儿真好啊——如果前面加上瓜瓞二字,就是多子多孙,如果不加,就是缠缠绵绵。夫妻就应该是这样啊,缠缠绵绵,多子多孙…

许碧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将暮,帷帐有一条缝隙,从那里看出去,可见看见窗外的天空一片绯红。

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明天一定是个好天气,合适出门。

许碧轻轻地叹了口气,头顶上立刻传来沈云殊的声音:“怎么叹气了?”

许碧仰起头,才发现他倚着床头坐着,正在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身上只搭了件中衣,衣襟敞开,露出浅棕色的胸膛,跟腹部缠着的白布形成鲜明的颜色对比。

“是不是伤口扯到了?” 许碧立刻就发现那白布换过了“没有。”沈云殊满不在意地说,俯下身来,“觉得怎么样?”

“骗人!”刚才那么折腾,不可能不扯到这些白布,但现在白布仍旧裹得特别整齐,这明显是换过了。

沈云殊笑了起来:“你怎么——”圆房之后女子不都是应该害羞的吗?以前在西北,有同僚成亲,当天他没赶上,等人家回门之后才去道贺。那会儿新妇在同僚眼前都一脸羞答答的模样呢,怎么他的小妻子才一睁眼就凶巴巴的,丝毫不见娇羞呢?

许碧这会儿才想起来的确应该害个羞的,不管来不来得及吧,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嘛,于是把被子往上一拉,随即就忍不住抽了口气——浑身上下骨头都像要散了,不动的时候还好,这一动就觉得好辛苦啊…

“起来沐浴吧。”沈云殊看许碧勉强也只把被子拉到了下巴,不由得笑出声来,“饿不饿?”

很饿啊!中午她还没吃饭就先滚了床单,能不饿吗?

“你出去。”虽然这害羞有点后知后觉,但有总比没有好吧?

“我不。”沈云殊反而耍起赖来,“我抱你去沐浴。”

“你省省!”许碧顿时就不想害羞了,“你还想把伤口再扯开吗?到底怎么样?”

“又凶起来了…”沈云殊露出一脸的无奈,“其实里头已经长好了,不过是稍稍有些渗血,并无大碍。”

许碧这才放了心:“你就不该——”做一次就算了,还要做两次!现在好了,她仿佛一个被拆了的布娃娃,沈云殊也扯裂了伤口,真是两败俱伤啊。

虽然她没把话说完,沈云殊也知道她在说什么,嘿嘿一笑:“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嘛。”

许碧脸色一下就变了,呼地坐了起来,既没注意身上疼,也没注意胸前一凉:“胡说!什么死不死的!”难道这是最后的晚餐——午餐吗?

许碧这一坐起来,真是春光泄露,沈云殊正准备再饱饱眼福呢,就见妻子粉扑扑的脸一下子就发白了,顿时半点绮思都没了,连忙抱住她:“我胡说的,我胡说的。”

许碧狠狠在他腰上掐了一下:“不准胡说八道!都没个忌讳吗?”她现在真是越来越迷信了。

沈云殊咧了咧嘴,顺手把手伸进被子,抚摸着妻子光洁的背部:“好好好,我再也不说了,以后一定注意。”

许碧把脸贴在他坚实的胸膛上,双手围着他的腰,低声说:“你一定能好好回来,我等着你。”

☆、第98章 良配

沈云殊才走了两天, 许碧就觉得自己想他了。

九炼照例是留了下来,然后每天都被许碧拎来问一问有没有沈云殊的消息,真是苦不堪言。

主要是因为, 前线确实没什么好消息。如今大股的海匪打得差不多了, 剩下的都缩着脖子不怎么露面。袁家毕竟海战娴熟些, 敢于向外搜索,偶尔还能找到点散兵游勇,沈家对海情不熟,即使现在多统了一部分兵, 也还是搜索无果。于是整个二月里都只听见袁家的捷报,显得沈家后继乏力, 渐渐就没了消息。

这种情况下,让九炼怎么回话呢?只能次次都说大少爷平安,因为暂时没仗可打。

只是这次, 许碧听着这样的消息, 心里却一点都松不下来了。

沈家的探子如今紧紧盯着袁府,可是却再也没见那个晚霞出过门儿。越是这样,就越表明袁家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就等着沈家往里跳了。真要是如此, 那即使沈家已经猜到了袁家的阴谋,也会十分被动。

就这么焦躁着, 到了董家三姑娘的及笄日。

许碧这会儿才知道,原来及笄礼并不是一定要在生辰当天办,而是要选个吉日或是有特殊意义的日子。

袁家到现在都没办花宴, 董藏月的及笄礼倒成了女眷们交际的机会,许碧跟着沈夫人到了知府衙门后门的时候,只见车马纷纷,着实热闹。

沈家已是董家板上钉钉的姻亲,董家还邀沈云娇做董藏月的有司,故而来得也早,正跟知府下属的官员太太们撞在了一处。

董家并未另设府邸,就住在知府衙门里。前衙后府,到底是官制,地方略小了些,后门更不够宽大,女眷们都得在此处下了车马进去,故而便有些拥挤,纵然有人有心给沈家让地方,也腾挪不开,只得等着。

这么一等,沈夫人才下马车,就听后头车轮声响,却是袁家女眷也到了。

袁大少奶奶这还是过年之后第一回露面,挺着尚未显形的肚子扶了丫鬟的手下马车,再过去伺候自己的婆婆下车,惹来旁边的丫鬟们一阵小声惊呼:“大少奶奶小心些——”

如今杭州城里谁不知道袁沈两家正在摽着劲儿,这会儿在门口撞上,实在是有些尴尬。在门口迎客的是董家两位奶奶,董大奶奶连忙上前,向沈夫人笑道:“三姑娘一早就念叨着府上二姑娘了,这会儿怕不等急了。”董二奶奶则直奔了袁大少奶奶去,一边自己去扶袁夫人,一边叫丫鬟来搀扶袁大少奶奶:“瞧大少奶奶这气色,必定生个结结实实的小小少爷呢。”

董家两个庶子虽都记在董夫人孟氏名下,但却是那妾室苏氏养大的。那会儿苏氏正得宠,董夫人再板正,丈夫偏袒着妾室,口上说着儿子们过了六岁就挪到前院去读书,其实晚上还时不时地跑回去与苏氏亲热,对嫡母却是敬而远之。

只是后来儿子们都大了,要娶妻之时,传出去说是养在姨娘身边的,这名声难免就要降一等。董大人刚升上杭州知府,正是意气风发之时,却发现杭州这边儿的读书人穷讲究,对他家的记名嫡子竟并不看好,反是对董夫人教养出来的女儿颇多追捧,这才有些后悔起来。

初时他被苏氏吹了一耳朵的枕头风,只想着往那高门世家里去寻儿媳,碰了几回钉子才晓得此事不易。且此时靖王做了太子,董夫人也就跟太子妃梅氏家里成了姻亲,她那位嫁到梅家的妹妹还特地写了信来。

董大人此人,要说还是颇有几分才干的,不然一个寒门出身的,也不能在四十岁上就做到知府。可是能做到杭州知府,就不全靠才干了——这可是个好缺,不是谁都能捞得着的——他靠的是有眼色,会钻营。

有眼色的董大人迅速地改变了策略,把找儿媳的事儿全交给了董夫人。事实证明他的主意很正确,董夫人挑中的两个儿媳虽出身不是多么显贵,却都是贤淑明理之人。长媳大方能干,次媳伶俐温和,妯娌两个相处十分和谐,各自还把自己院子里的事打理得一清二楚。

不过,苏姨娘是很不满意的。首先她嫌两个儿媳出身不够高贵,长媳的父亲不过是五品官儿,次媳更是某书院山长之女,连个官身都没有呢。

其次,也是最要紧的,就是两个儿媳对她不亲近,见面也不过是叫一声姨娘,反是在董夫人面前口口声声地唤母亲,做足了十分的恭敬。

为这,苏姨娘不光在董大人面前哭诉,还在两个儿子面前挑唆了好几回,的确挑唆得两个儿子跟儿媳都不亲近了。

可惜她的挑唆也只在知府后衙里才有用了。董夫人在杭州呆得越久,贤良淑德的名声就越盛。更何况靖王由太子而皇帝,梅氏一族也跟着水涨船高,愈发地受追捧了。

董大人如此有眼色的人,这会儿还要借着妻子的光呢,哪敢在外头贬低董夫人?且两个儿子跟儿媳不和,连个嫡子都没有,难道是什么好事?

别看男人偏宠妾室,可嫡子的份量是不同的。董大人自己没个嫡子,心中也不无遗憾。若是两个儿子也都没嫡子,一家子全是庶出,外头的名声可好不好听呢?

更有一桩。董大人自己是少年登科,两个儿子却似乎都没继承到他的才学和努力,到现在还只是秀才,连个举人都没考中,要到哪年哪月才能中进士?董夫人挑的次媳,娘家父亲是一院山长,学问是极好的,手下教出了不少举人进士,这是多好的资源啊?

结果次子呢?非但不好好利用,反而跟妻子生疏起来,真是白瞎了董夫人这番苦心。

虽嫌董夫人太过板正又不如苏氏貌美,可董大人只要眼睛不瞎就能看得出来,要掌家理事相夫教子,还得靠董夫人这样的。且两个庶子虽跟她不亲,董夫人挑儿媳的时候却是毫无私心,完全为了董家着想。就是叫他自己去寻,也未必寻得来更好的了。

这么一来,董大人是狠狠教训了两个儿子一顿,连苏姨娘那里都冷落了几天。于是董家两位少爷又憋憋屈屈回去跟妻子和好,而两位董奶奶依旧还跟从前一般敬着嫡母,对生事的姨娘婆婆更没好感了。

这件事儿闹得怪厉害的,董夫人虽然管家甚严,但架不住苏姨娘连着两个儿子都糊涂,自己在外头不收敛着些,倒把后宅的事儿传了出去,弄得杭州城里消息灵通的人都知晓了。这会儿看着两位董奶奶处事得当,不由得都有点儿替她们惋惜——这么好的媳妇儿,偏有人不识货。

虽说暗地里较着劲儿,但无论是沈夫人还是袁夫人,都不会在面儿上露出来什么针锋相对的意思,仍是一团和气地寒喧,且因为袁大少奶奶有孕,话题倒是多了。董家两位奶奶暗暗松了口气,便也就着这话题说下去,一时也并不冷场。

袁大少奶奶是满面春风,嘴里却叫苦:“头一回,也不知道怎的就这么缠磨人,每日里只想吃些古怪东西,倒搅得全家都不安宁。”

这话显然是在炫耀,旁边自有人接话道:“若这样闹腾,八成是个小少爷了。”

沈夫人暗嗤了一声。闹腾那说的是胎动频繁,这口味多变跟是男是女有个屁的关系。现在只管奉承,等生下来是个闺女,那时才叫好看呢。

不过她面上当然不会露出来,只管点头笑道:“口味变了也是常有的事儿,横竖不管想什么,你婆婆总会给你弄来不是?”

袁大少奶奶便笑起来:“可不是。”目光忽然掠向许碧,“沈少奶奶别急,等你有了,沈夫人必也要这般操心的。”

刚才她就发现了,许氏的目光时不时向她这里投过来,想必是羡慕嫉妒恨呢。本来她这是头胎,又是将将才满三个月,该在家里养着才是,可是近来袁家如此一帆风顺,她就是想来扎一扎沈家人的眼。

许碧冲她怯怯地笑了一笑:“借袁少奶奶的吉言…”其实她根本不是在看袁大少奶奶,她看的是她身后的一个丫鬟。那丫鬟身上穿的是细棉布褙子,又站得远,该是个二等丫鬟。可是如果她没看错,那张脸跟司敬文画出来的十分相似——那是晚霞,就是那个曾经乔装奔丧跑去海边的晚霞!

要说司敬文的画技还是不错的,虽然中国画并不懂面部阴影什么的,但司敬文画出来的也有六七分相似,尤其是颧骨和下颌的角度把握准确。且晚霞左眼尾下方有一颗泪痣,瞧上去真是楚楚可怜,有这个标志在,许碧觉得她没认错人。

袁胜玄的通房丫鬟,却穿着二等丫鬟的衣裳出来了。联想到这些天沈家的人死死盯着袁家,许碧心里就冒出个念头来——袁家这是要动!

正如袁家一定有人盯着沈家一样,袁家必定也料到沈家同样会派人盯着他们。一个人从袁府出去不容易隐去行踪,可是今日董府这般热闹,各家女眷都带了丫鬟来,进进出出之间多一个少一个又有谁会注意到呢?

难怪袁家也来得这样早呢。若依着规矩,身份越高的人来得越晚些,沈家是因为与董家有姻亲,袁家却大可来得晚些,还能避开门口的拥挤。可是现在,这拥挤却成了她们的掩护了。

果然才进二门,袁大少奶奶就仿佛想起来什么似的,一摸身上:“呀,我那个香囊忘在马车上了,快给我取过来。”说着抱歉地向董大奶奶一笑,“这些日子总还觉得胸闷,郎中开了些药,叫带在身上时常闻一闻,果然畅快些。”

许碧用眼角余光看去,果然晚霞和另一个丫鬟已经转身往外走了,她便一把抓住了知雨,压低声音道:“你出去告诉九炼,那是晚霞,他知道。”

袁大少奶奶其实并没有用什么香囊,就连今儿说的这句话,也是小叔子身边的心腹小厮长庚来传的。虽不知怎么回事,袁大少奶奶却是不敢不听这位小叔子的,叫她带他的通房出来她就带出来,叫她说这句话,她就说呗,横竖都是一家子,总归是为了袁家好。

沈袁两家女眷再加带进来的丫鬟不少,退出去个把并不惹眼,丝毫也不影响热闹的气氛,当然也就没有人注意,袁家出去了两个丫鬟,却只回来一个,倒是知雨回来的时候,沈夫人瞧了她一眼:“做什么去了?”

许碧就伸出手来,手心里放了一枚镶猫儿眼的水滴耳坠子:“这个落在马车上了,竟没注意,走了几步才觉得耳朵上空空的…”

沈夫人看一眼那耳坠子,心里就不自在。赤金底子上,那猫儿眼碧绿通透,中心的一道光金黄闪亮,活像真正的猫眼一般。当初给沈家的聘礼她都看过,虽也有几颗猫儿眼,颜色却没这个绿,至于公中打的首饰更没这样东西,显然后头沈云殊得的,又新给许氏打了首饰。

沈夫人当然也从沈大将军那里得过东西,可沈大将军也只是给她这些珠宝,从未管过她究竟打什么样的首饰。许氏在后宅,若是自己拿了这些东西去打首饰,她总会知道的。如今半点儿消息都没听见,那必是沈云殊经手的了。这份儿用心,可就不一样了。

再则,沈夫人其实也很喜欢猫儿眼,但说过两回,沈大将军拿回来的珠宝仍旧多是红蓝宝石,许氏这里却多了猫儿眼的首饰,可见这东西是都被沈云殊拿去了。

只是这些话却不能拿到外头来说,沈夫人憋了一肚子的不痛快,只能教训道:“怎的这般大意,耳坠子落了都不知道?幸而是发现了,若不然叫人看见,少不得说你粗心大意,丫头也伺候得不周到!”

许碧便低下头,连忙把耳坠子挂上,抬起头来的时候,顺便对饶有兴味注视这边的袁大少奶奶露出一个有些羞窘的笑。

之后董三姑娘的及笄礼,许碧就全程都有些心不在焉了。既记挂九炼能不能跟上晚霞,又怕袁家别有安排,九炼等人着了道儿。好容易挨到礼毕,董家又摆了一场小宴,等回到沈家的时候,已然将近黄昏了。

然而九炼是直到天黑之后才回来的,一回来就直奔了许碧的院子:“少奶奶,出了点事…那晚霞她,她…您能过去瞧瞧吗?人在花园子里。”

许碧二话没说就搁下了筷子:“走。”

虽然料想到是事情不顺利,但许碧看见晚霞的尸身时还是惊了一下——她满嘴是血,血液已经干涸,变成了紫黑色,看起来尤其可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