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雨冷笑:“这倒奇了。你挂心大少奶奶,不来给少奶奶问安,倒往外跑,是个什么道理?若咱们都如你这般挂心主子的,府里怕不早乱了?你挂心少奶奶就往院子外头跑,那门房上挂心夫人,是不是晚上也开了大门出去满街乱串呢?”

“你放肆!”沈夫人一听连自己都扯上了,顿时恼火,“我要找许氏!你还不快把她叫起来!”

知雨把心一横,一步不让,道:“郎中今儿才来了,说少奶奶这病还没好呢。这会儿夜里风凉,若是出来吹了风再病起来,别人不心疼,奴婢们还要心疼呢。”

“那我就进去!”沈夫人恼火道,“你把门让开!”被这贱婢说的,好像她是有意要把许氏拉出来吹风似的。

知雨仍旧把着门不放:“少奶奶这病要过人的。这几日也就是知晴姐姐在少奶奶身边服侍,连奴婢都不让进内室,就是怕再过给府里别的人。夫人要跟少奶奶说话,也只好隔着门了。若不然,过了夫人病气,我们少奶奶如何过意得去?也怕叫外头人说她不懂事,病了也不知避着人,倒把长辈给传上了,这不成了不孝吗?”

沈夫人都要气笑了:“倒没看出来,你这么伶牙俐齿…”

紫电一颗心呯呯狂跳,忽然道:“知晴她不是照顾少奶奶,她穿着少奶奶的衣裳在装样儿呢。”再让知雨这么说下去,沈夫人都没有闯进去的理由了。如今她反正是已经被知雨发现,若是沈夫人不进去,她就白白做了这一趟。

“什么?”沈夫人便做张做致地扬起了眉毛,“说是伺候,难道是要偷主子的东西不成?让开,我进去瞧瞧!若真是有这般大胆背主的奴婢,我就替你们少奶奶处置了也好。”

红罗和青罗上来就推搡知雨。知雨却死抓着门框,一步不挪:“奴婢方才说了,少奶奶病没好,奴婢不敢让夫人进去!”

她年纪虽小,却有把子力气。倒是红罗青罗两个,做惯了大丫鬟,什么粗笨活计自有下等的小丫鬟和婆子代劳,平日也不过是端端茶晾晾衣裳,手上并没几分力气,竟一时拉不动她。

忽听门口有人柔声道:“夫人身子贵重,若真是进去过了病气,这一家子都要没个主心骨儿了。不如叫婢妾替夫人进去瞧瞧少奶奶可好呢?”

沈夫人回头一瞧,却是香姨娘扶着百灵,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院子里。

沈夫人看见她就没好气,沉着脸道:“这大半夜的,你不在自己院子里呆着,跑出来做什么?”

香姨娘丝毫不因她的态度而有什么不悦之色,仍旧柔柔地道:“婢妾听见外头有些动静,怕是出了什么事,所以过来瞧瞧。夫人身子贵重,还是不进去的好,不如婢妾进去瞧瞧?”

“不用你!”沈夫人才不会相信香姨娘,“这儿没你什么事,回去罢。”

香姨娘却仍站着不动,道:“既这样,夫人不如就隔着窗子跟少奶奶说说话儿。知晴不是在里头么?叫她把少奶奶扶到外屋来,这门窗都关着呢,想来也不会吹了风。”

知雨原见香姨娘过来稍稍松了口气,这会儿一颗心却猛地往下一沉。香姨娘这法子挑不出半点毛病来,但问题是,少奶奶她不在啊!

沈夫人虽不愿听香姨娘的,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个法子很折衷:“那就把你们少奶奶扶过来。我做婆母的,就站在这窗子外头与她说话,总可以了吧?”

知雨脸色发白,紧紧咬着嘴唇,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就听房里有了轻微的脚步声,接着许碧有气无力的声音就传了出来:“这是怎么了?夫人说有消息,莫不是大少爷又负伤了?”

这一下院子里全都静了,简直落针可闻,因为这明明白白就是许碧的声音,再没别个!

似乎是要证实似的,窗户被推开一半,许碧裹着厚厚的斗篷站在那里,身边就是知晴扶着,灯光下看起来脸色似乎有些病态的潮红:“夫人?”

“啊——”沈夫人张口结舌。她不是个特别有急智的人,且一心只想着来拿许碧的错儿,压根没想到许碧居然真在房里,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就是,听说前头又打起来了…”

“夫人催着大少爷早去营里,不就是因为前头在剿匪吗?”许碧一脸诧异,“父亲一直在剿匪,难道夫人今日才知道沿海战事频频吗?”

沈夫人只觉得一张脸都有些火辣辣的了。倒不是为了许氏,而是因为她带了这许多人气势汹汹地过来,却在众目睽睽之下跟个呆瓜似的站在这里,硬是拿不出个解释来。

“夫人也是担忧大少奶奶的身子——”香姨娘其实早就来了,单听前头沈夫人与知雨的话,她便猜到了是怎么回事。知雨别看嘴上说得振振有词,其实根本就是心虚,许碧方才一定不在房里,至少,也是刚刚从外头回来的。

香姨娘目注许碧身上裹的那件斗篷,往前走了两步:“瞧大少奶奶的脸色,倒是出汗了…”说什么夜里风凉,都三月了,杭州哪里还凉呢?且许氏裹了这么厚一件斗篷,恨不得把整个人都包起来似的,脸上却有些汗浸浸的,这是——斗篷里头有什么不想让人看见的?

“姨娘可别过来。”许碧轻蹙着眉,示意知晴关上了窗户,“过了病气可了不得。我这正发汗呢,若是没什么要紧的事,夫人不如也回去歇着,明儿再说?”

沈夫人巴不得这一句,转身就走,人都走到院门了,才听许碧在屋里慢悠悠地道:“先把紫电带下去。”

紫电打从许碧出现就惊得呆了,方才已经下意识地转身跟着沈夫人往院子外头走,猛然听见这一句才醒过神来,顿时脸色大变:“夫人——”

可沈夫人正窝火着呢。若不是紫电跑来说什么许碧不在,她哪里会这样兴师动众过来,又臊眉搭眼回去?连理都不理,昂然就走了。倒是香姨娘眼看两个婆子过来左右夹住了紫电,轻叹一声道:“到底也是伺候大少爷好几年的人,我虽不知怎么回事,可若是能恕了——”

紫电因为她的话而升起的那一点侥幸尚未活泛呢,就被许碧打断了:“姨娘既不知是怎么回事,就不要管她了。凭是伺候了几年,也不能没有规矩。这些奴婢就是仗着姨娘好心,有点儿资历就想踩到主子头上去了。”

香姨娘噎了一下,几乎就想反驳回去,却到底是硬生生地忍住了,柔顺地低头道:“大少奶奶说得是。是婢妾逾越了,竟忘了自己身份——”

许碧再次打断了她:“我知道姨娘一片好心,只是规矩是规矩,情份是情份。我记得姨娘以前跟我说过的,当初替大少爷管着那牧场的时候,那个夏三,好像也是府里的老仆了吧?”

夏三原是沈大将军身边的小厮,后来跟着上战场瘸了腿,沈云殊就把他安排在自己的牧场里做个总管,其实不管多少事,就是给他一份银钱养老罢了。

谁知夏三的儿子却不争气,在外头赌输了欠债,夏三不敢与沈大将军说,便从牧场里挪用了银钱给儿子还债。

那会儿香姨娘替沈云殊管着产业,颇有几个不服她是个女流,又是个婢妾的。香姨娘就拿夏三立了威,将他一家子都打发去庄子上种地了。

夏三这是跟着沈大将军的人,一朝犯事儿都是这等下场,那些存着糊弄香姨娘心思的人顿时都收敛了起来,再也不敢动什么小心思。

这事儿,还是香姨娘交账册的时候自己讲给许碧听的。那会儿她心思还单纯些,只怕许碧性子懦弱撑不起来,才跟她讲了这个,意思是叫她严厉些,别教人败了沈云殊的产业去。谁知这情形竟有如此变化,今儿竟是被许碧拿她自己办过的事来堵了她的嘴,当下无话可说,只道:“是婢妾糊涂了…”

许碧也不想看她在自己面前这般做小伏低的样子,扬声叫芸草过来:“惊动姨娘这大晚上的还要跑一趟。你拿那明瓦灯点着,再叫个小丫头与你一起送姨娘回去,仔细不要滑跌了。”

香姨娘连声推辞,芸草却早去提了盏玻璃灯笼来,与另一个小丫鬟左搀右扶,送她出去了。许碧站在窗户后头看着她走了,才对进屋来的知雨道:“明儿一早就开库房,取两盒燕窝给姨娘送过去,就说晚上惊动她了,送点燕窝给她补身,每日吃一碗,安神养阴,晚上也睡得踏实。”

知雨刚才一颗心已经快要跳出喉咙来了,也不及听许碧说什么,脱口先道:“少奶奶什么时候回来的?”

“就是你在前头挡着夫人的时候,我从后头窗子翻进来的。”许碧笑笑,解开了斗篷。她只来得及拆了头发,身上穿的衣裳还没来得及换呢,斗篷也只能遮住上半身,若是沈夫人闯进屋里来,定然会看见她脚上那双粘满了泥土草屑的鞋子。

“可吓死我了。”知晴一边拿了干净衣裳和鞋袜过来,一边拍着胸口道,“窗子响的时候我还当是夫人叫人从后窗闯进来呢,险些就叫出来。”

“幸好你没叫。”知雨也庆幸道,“不然少不得又有人心里嘀咕了。”说着便想起罪魁祸首,顿时恼火起来:“那紫电装得老实,竟是能跑出去向夫人告密,若不是少奶奶及时回来——奴婢实在是疏忽了。”

“你们确实疏忽了。”不但让紫电跑了出去,并且还让她发现了破绽,这才是最要紧的,“这次若是我没能回来,咱们三人该是什么下场?”

知雨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奴婢知错了,下次绝不敢再犯了。请少奶奶责罚,是打是罚,都是奴婢该领的。”

知晴也连忙跟着跪下了。许碧看了两人一眼,叹道:“你们两个先起来罢。这次的事,你们要好好想想,究竟哪里露了破绽,要怎么做才会周全。都细细地想明白了来告诉我,我要看看你们是不是真的知错了。”

知雨心下惭愧不已,连忙认真答应了,才想起来许碧刚才吩咐她的事,便道:“姑娘送燕窝给姨娘…”送燕窝没什么,可让她说的那些话,怎么听起来有点儿意有所指似的?

许碧淡淡笑了一下:“先看看罢。”刚才香姨娘在外头说的话,她可是都听见了。她不信香姨娘是个笨人,看不出沈夫人是有备而来。她本该是帮知雨拦住沈夫人的,可她出的那个主意,瞧着好像不让沈夫人进屋,却也逼着她必须到窗口来说话,若是她不在房里,那是万万糊弄不过去的。

而且,沈夫人走了之后,香姨娘的眼睛就直在她的斗篷上打转,若不是她掩上了窗户,似乎还打算走到面前来看看似的。

知雨小声道:“不知道是不是奴婢多心,总觉得姨娘不该给紫电求情。别说她对少奶奶存心不良,就是没这事儿,单凭她在锁了院门之后偷偷跑出去,也该处置她。”这规矩是许碧立的,紫电违反规矩,岂不就是蔑视了许碧的权威?更不必说紫电显然的是居心不良,倘若这样也能宽恕,以后许碧在这院子乃至在沈府里,只怕都不会被人当回事了。

这些,知雨一时还想不到那么周全,但已经本能地觉得香姨娘不对:“做什么要替紫电求情…”

许碧微微眯起眼睛,低声道:“或许是还想从紫电那里打听点什么吧…你把人关紧了?”

“叫婆子们捆起来关到她房里去了!”知雨捏紧拳头,“这次绝不会再让她偷偷跑出去。少奶奶,要怎么处置她?”

许碧稍稍沉默了一下。倘若有监狱能把紫电关进去服刑就好了,可惜现在并没有。她原是不想像本地土著一样随意处置奴婢的,可是紫电瞧着老实,却是一条不叫的狗,突然跳出来就会狠狠咬她一口。这次她算是运气好没被咬到,可下次呢?

“明天一早就把她交给九炼。青霜是怎么处置的,她就怎么处置吧。”

“送她回西北嫁人?”知雨忍不住撇嘴,“未免也太便宜她了,至少打她几板子!再说,她若是出去乱说怎么办?”

许碧垂下眼睛:“她不会了。”青霜对外说是回了西北,可下场…但这件事实在太严重,将来沈家未必不会再碰上这样的事,紫电这般自以为聪明的人却是最容易惹祸的。试想,若是这次她的院子里还有袁家的眼线,若是时间还足够他们往外送信,那她不但是白白冒险一次,只怕还要断送了沈家。

不再去想紫电,许碧抬眼看了看窗外,折腾了这么半天,天边都露出了一线鱼肚白,天快亮了,也不知,沈云殊那里究竟如何了…

“爹!”袁胜玄被剧烈摇晃的船身晃得险些跌倒,抓住一根帆索才稳住身子,冲着前方的袁翦大喊,“有点不对!”

轰!伴随着他的喊声,一颗炮弹紧擦着船舷过去,将船身擦碎了一块,又在水中激起冲天的浪花,浇了他一头一脸。

不对劲,真的不对劲了!袁胜玄一抹脸,瞪着前方。虽然夜色开始褪去,但海上涌起浓雾,他仍旧只能看见对面影影绰绰的船,以及刁斗上那星星点点的黄色灯光。

本来一切都是按照计划进行的。他们把沈家逼到了浙闽边境,然后倭人早已隐藏在钓鱼台的船队会在夜间突袭。两方交战一番之后,他们袁家再从后面赶上来,两边夹击。

当然,他们会说是来救援的,会说只是救援得不大及时。谁叫沈家不听劝,为了立功非要到边境上来呢?这黑夜之中,他们袁家军也不是神仙,哪里能说到就到呢?

只是沈家的确有几分本事,也不知他们怎么避过了那些倭人,竟反过来先对袁家动了手。当那些挑着黄色灯光的船只突然出现的时候,袁胜玄都吃惊了一下,以至于让那边先发了炮,当即就打伤了两条驶在前头的船。

不过这其实也不算什么。这个地方离钓鱼台已经极近,只消听见动静,倭人的船就会赶过来——他们早已约好,倭人的船上会挑红灯,而他们袁家的船上会用蓝灯——这是秘密,因为江浙水军本来一概是用黄灯的,但袁家这次出来,却会在半路换上蓝灯。因此,会在桅杆上挑着黄色灯光的,只有沈家率领的船。

深夜是最好的时候,它可以推卸很多责任,即使有什么“误伤”,那也是无可奈何之事。不过深夜也有一点儿麻烦,除了灯光,很难分辨敌我。

袁胜玄瞪着那些黄色的灯光。沈云殊虽升了官儿,但他们父子手下领的船队也并不太多,至于炮火——反正袁家当然不会把那些配备好的船给他们多少,所以按理说,这么对轰之后,沈家的损失应该比袁家大得多。

“那些混蛋怎么还没来?”袁翦的脸上被一块碎木划出一道血痕,他随手抹了一把,咬牙切齿地道,“难道这些倭人又要变卦?”

“不!”袁胜玄冲到父亲身边,把着船头,顾不得尊卑上下,一把抢过了袁翦手里的千里镜,“对面不像是沈家!”这炮火的强度,还有现在剩下的灯光数量…反正是不对!

“那会是什么人?难道是福建水军?”袁翦顿时脸色一变。不过还没等他想想如果打错了怎么办,就听后面又传来轰隆之声,回头一看,背后的雾气之中,影影绰绰又出现了船影,一轮炮声之后,后队几艘还算完好的船顿时被轰成了破烂。

“红灯?”袁翦一时有些懵了,“那些倭人疯了吗?莫非,莫非是想连我们也…”

袁胜玄也怔住了,但随即在前后一起响起的轰鸣声中迅速做出了决定:“父亲,不对,我们中埋伏了!”

袁翦还在让水手用灯光向后头的船队打信号,却见对方丝毫不予理睬,径直冲进了他的船队之中。这个时候,若再说那是“自己人”,谁也不会信了。

☆、第101章 死讯

许碧当然是不可能知道那一场大战如何激烈, 身为后宅女眷,她只能听外头传来的消息。

急报:江浙水师于浙闽边境遭遇倭人偷袭,大将军袁翦所率船队几乎全军覆没, 父子三人双双殉国, 连尸首都没有找全。

幸而在附近搜剿匪的沈大将军领兵来援, 方将倭人歼灭,只逃掉两艘小船。只是因不熟悉海情,又于黑夜之中,并未及救下袁翦所在主船, 只在天亮后方登船敛尸。

据说,袁大将军左肩连同胸骨都被倒下来的桅杆砸得粉碎, 临时时犹双眼圆睁,手中紧握长刀,摆出杀贼之势。

据说, 袁家长子袁胜青亦为倭人火炮所中, 整个人被铁弹打成两截,军医勉强将人缝了起来,还不知找到的下半截究竟是不是他自己的。

据说,袁家次子袁胜玄随沉船落水, 尸骨未存,竟是与战船共存亡了。

据说, 倭人狡猾之极,竟是屯兵钓鱼台附近的黄尾屿,悄悄地猫了一个冬天, 为的就偷袭江浙水师,可见其狼子野心,所图非小!且其船上所装之火炮,皆为本朝技术,正不知是如何偷窃出去的,竟将袁家军也打得如此惨烈。

据说,沈大将军救援来迟,目睹水军惨状,不由落泪,并亲手为袁大将军收殓尸身,赞其英勇。

据说,这群倭人可能就是当初杀害钦差的元凶。当时他们伪装成我朝商人,其实是来刺探福建沿海地形的。结果被钦差队伍撞见,因司御史发现了其破绽,唯恐事败,才袭击钦差队伍。

血淋淋的消息甫一传出,震惊浙闽,震惊朝廷。

刚刚上任的福建巡抚和福建都司连屁股底下的椅子都没坐热,就得双双上奏折请罪。两人简直要冤死了!

钓鱼台那个地方离岸甚远,岛子又小,宋时仿佛还驻过几日的军,只是实在运输不便,除了渔民就没人去,渐渐的也就都不怎么管了。更何况他们是新到福建来的,哪里知道海上的岛子是怎么回事呢?

不过朝廷那里立刻就有人说话了。此人乃是翰林院的,引经据典说明钓鱼台连同附近大小海岛有六七个,书中皆有记载。身为一省巡抚及都司,前任又是因为海匪刺杀钦差而倒台的,那两人前往上任,剿匪乃为第一要务。

既要剿匪,焉能不知海情?竟尔既不向渔民询问,亦不往书中查阅,如今出了事才推不知,简直岂有此理!

这话虽是翰林院的人说的,却引起了都察院的响应。司御史生前有声望,忽然之间惨死,平日里跟随他的御史们岂有不物伤其类的?纷纷上奏折弹劾福建这两个新上任的倒霉蛋,硬是弹得两人也被降职调往别处,再换了新人上任。

当然,这些对袁家来说都毫无意义了,哪怕福建换一百个巡抚,袁家死的人是再也回不来了。

袁家还没有挂白,因为一府上下所有的人都懵了。

第一个晕过去的当然是袁夫人。一个丈夫加两个儿子——她可就这么两个儿子啊!这一下子,等于这一房所有的男丁都折进去了,连窝儿端了!

第二个晕倒的就是袁大少奶奶。她只死了一个老公,但因为身怀有孕经不住刺激,所以也晕了。

袁府如今男主子三个,女主子两个,男的死了,女的晕了,还有谁能管事?更麻烦的是,府里下人都知道,这一下袁府等于完了,顿时人心浮动,连几个管事都有在琢磨后路的,谁还顾得上指挥挂白穿孝什么的呢?

倒是袁大少奶奶的娘家人来得快。柳太太乍听这消息,第一个就想到了女儿肚子里的那块肉!须知袁家男丁全完,若是袁大少奶奶肚里怀的是个男胎,那袁家就等于都是她的了。可若是个女胎,那袁家香火断绝,只怕就要从别的房头过继。

自己的亲儿子,与过继来的嗣子,那能一样吗?

柳太太带着儿媳妇飞奔而来,一进府只见到处都乱糟糟,自己女儿晕倒在床,几个陪嫁丫鬟只会在旁哭喊,不禁大为不悦,一面着人去请郎中,一面斥责女儿院中的下人不许混乱,立刻取出白布来裁制孝服等事。

这会儿袁大少奶奶已经醒了,一见亲娘就号啕大哭。柳太太被她哭得心惊肉跳,生怕下一刻就见了红,连忙把人打发出去,细细与女儿分说道理:“…保住了你肚里这一胎,你这以后的日子才能好过,若你这会儿哭死,袁家连香火都没了,全得落到别人手中,这难道是对姑爷好?”

袁大少奶奶这一哭,其实倒不见得是与袁胜青多么伉俪情深,却是为着袁府的男丁皆殁,袁家再没一个能撑门户的,这就要倒了!夫贵而妻荣,男子倒了,后宅女子岂不就是塌了天?

只是这会儿经柳太太这么一讲,她才想起来自己肚子里还是有所依仗的,倘若一举得男,可不是袁家就都归了她?

袁胜青素来轻视女子,房中亦有通房侍妾之类,只不过他想要嫡子,所以袁大少奶奶未生子之前,这些妾室统统都得喝避子汤。

但这可并不代表他有多喜爱妻子,只不过不愿出来个庶长子乱家罢了。至于妻子…袁大少奶奶因为数年无子,可没少看他冷脸。

如此,袁大少奶奶对于夫死的悲痛也是有限的。她也算是个能干的,一旦神智回来,便想起要张罗府里挂白带孝等等诸事了。只是刚吩咐,就被柳太太拦了:“你这会儿且要保养,不可费神。这些事儿,有娘呢。”

柳太太带着自己儿媳妇,就从袁胜青这院子开始,一样样地吩咐了下去。

这会儿府里也没个能主事的人了,柳太太虽有些越俎代庖,但袁大少奶奶肚子里可能是袁家未来的、唯一的男主子了,袁府一干下人倒也听话,一样样张罗了起来。

正院里,袁夫人被郎中行了针才醒过来,跟袁大少奶奶一样,也是先号啕。这可就比袁大少奶奶哭得更痛了,直哭得眼泪都要干了,才想起把送信的人叫来问话:“究竟是怎么回事?”

送信的这个,也是袁胜青的心腹。然而袁家与倭人来往这事儿极其重要,最心腹的那几个都跟着袁家父子死在海上了,这一个还真不知道那些事儿。然而既然是心腹,有些事便是不告诉他,他也有些察觉,迟疑半晌,请袁夫人挥退了身边的丫鬟,才低声将自己的猜测说了。

“是沈家父子害死了老爷和大郎二郎?”袁夫人披头散发,一双通红的眼睛似能滴出血来,“我不能饶了他们!来人,来人——”

“夫人!”心腹简直被她吓了一跳,“此事,夫人心知肚明便好,并无证据啊!”

“把他们抓起来细细地审,定有证据!”袁夫人挣扎着就要从床上起来。

心腹简直都要后悔告诉她这件事了。这种事儿沈家岂会给你留下证据,又岂能审得出来?再说了,这件事的起因是袁家想对沈家下手,就算真审出来了,第一个倒霉的是袁家才对!

袁夫人这是疯了。自己丈夫儿子都没了,她要破罐子破摔,能拉沈家下水就行。可是他们这些做属下的还没活够啊。

“夫人,不能如此啊!”心腹几乎要吐血,“倘若此事真是沈家所为,那证明,他们已然知晓了大将军与两位公子的谋划。如今他们没有证据告发大将军,已然是…”已然是万幸了。

“怕什么!”袁夫人根本听不进去,“有太后呢!”

“勾结倭人,这是叛国之罪,便是太后也不能为大将军脱罪啊!”心腹被逼无奈,只能把勾结倭寇的话说出来了,“此事一旦被掀出,乃是族诛。太后或许还可得免,可宫里的昭仪娘娘,还有夫人与大少奶奶,以及大少奶奶腹中的孩儿…”

袁夫人听见女儿和未出世的孙子,终于冷静了些:“可,难道就容沈家得意吗?”

“夫人可以将此事报与太后娘娘,太后一定会有办法的。”心腹松了口气,只要袁夫人别现在就嚷出来就行。不管了,他反正还没成家。并无拖累,只是在军中有个官职罢了。今儿回去他就想办法自伤,然后离开军中,走得远远的,反正不会去给袁夫人做什么人证!如今大将军等人都已经死了,连心腹之人都死了大半,靠着几个女流,找不到他的。

袁夫人呆呆坐着。一会儿觉得此人说得也对,一会儿又觉得实在忍不下去,只想去杀了沈家全家。良久,想到宫里的女儿,到底是咬紧牙关忍了下来。有太后在,女儿前程大有希望,这时候她不能坏了她的前程。只要将来女儿能做了太后,那时候想把沈家怎么杀就怎么杀!

现在杀沈家,不过只是那么几个人而已,等将来他们生儿育女养出一大串来,再全部杀掉,岂不可以杀得更多?

袁夫人用这个念头安慰了自己,硬生生把涌到喉咙口的一股子腥甜咽了下去,沙着喉咙道:“可也不能就这么便宜了他们,难道他们还有功了不成?”

那心腹忙道:“自然不能。不管怎么说,沈家救援来迟,致大将军全军覆没,总逃不了有错,朝中御史定会弹劾他们的。”只不过这错误实在没有多大罢了。不过拿来哄哄袁夫人也够了。

果然袁夫人被安抚了一下,情绪又平稳了些。这一平稳,她就想起了更多事:“老爷和大郎二郎的丧事…”想到自己尚未安排这些事,不由得又想哭,正要叫得用的丫鬟进来吩咐,就听外头有些喧闹之事:“谁在喧哗!”不管是谁,先拿来打几板子出出气再说。

守在外头的丫鬟忙进来回话:“是,是族里的人来了,正跟亲家太太闹呢。”

闹什么呢?当然是闹管事的权力啊!

袁家大族,可最出息的就是袁翦这一支,富贵权势俱足,多少人眼红呐。

如今可好,一家父子三人全死了,袁家的权势灰飞烟灭,只剩下了富贵,就更让人眼红、且跃跃欲试了。

再说了,咱们也不是不怀好意,还不是为了袁府的香火吗?虽说袁大少奶奶有孕,可她肚子里那个还不知是男是女呢。眼瞅着袁家父子的尸身就要送回来,到了出殡下葬的时候,难道能没个顶盆摔瓦的人?

好吧,退一万步,就算袁大少奶奶怀了个男胎,那袁二少爷呢?他可没娶妻,没留下半点香火呢。不给他过继嗣子,难道让他在地下做个无祀之鬼?

故而袁家族中真来了不少人。这些人里有的倒还是真心来吊唁,顺便看看能不能讨点好处;有的却就是冲着过继的事儿来的了。结果进门一瞧,竟是个柳家妇在管事儿,这不反了吗?袁家的地方,什么时候轮着外人来指手画脚了?

柳大太太可不这么想呢。袁家这些族人究竟想做什么,她难道看不出来?过继?真是笑话!只要她的女儿生下了儿子,整个袁家都是她女儿的!至于说袁胜青的香火,将来外孙娶妻生子,多生几个儿子,过继给袁胜青一个不就行了?又何必再从袁家族里过继,好叫外人来占便宜呢?

袁翦等人的尸首还没运回来,袁家就闹了个天翻地覆。与之相反,沈家却是欢天喜地——啊不,只是庆幸,庆幸罢了。毕竟这一战如此艰难,沈家父子无恙,岂不是让人庆幸么?至于袁家,到底是相识的人家儿,沈家自然也是觉得极惋惜的。

这么大的事一出,整个杭州城——不,整个江浙都看得清楚,袁家倒了,沈家却是立了功了!

这个时候,去袁家吊唁当然是应该做的,但往沈家去讨个好儿更应该啊。虽说沈家似乎一直都为皇上所不喜,但就眼下的形势看,袁家一倒,江浙的水军怕是都要落进沈家手里了。

没听说如今朝廷上的争吵么?有些人说沈家救援不力,可是立刻就有人跳出来为沈家辩解了:海上情形复杂,连守江浙十余年的袁大将军都不曾发现那些倭人,沈家才到江浙两年,如何能比袁家更了解情况呢?

再说了,沈家总把倭人几乎全歼了吧?就算这里头有一半功劳算在袁家之前的力战上,那沈家至少也有一半功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