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奶奶!”芸草忽然一把抓住了许碧的衣角,“有,又有人来了…”

许碧侧耳听去,果然远处隐隐传来呼喊之声,听着得有数百人之众。芸草颤着声音道:“是不是,是不是表姑娘请了援兵来了?”

☆、第111章 绝患

芸草的耳朵的确是很尖, 话也说得很是准确,的确是援兵到了。

五炼带着人自烧塌的地道口追了出去,许碧走到院子里的时候, 沈云殊也不见了, 只剩下几个受伤的僧人横七竖八地靠坐在围墙底下。

九炼吊着一边胳膊跑过来:“少奶奶, 可受伤了?”禅房里忽然着起火来的时候,简直要把他吓死了。那会儿他就想往禅房里蹿,可当时倭人从四面攻过来,潮音寺的武僧已经折了一半, 人手吃紧。若是少一个人,墙头防线出现缺口, 说不得就要被攻破。

也是大少爷不许他撤,只说大少奶奶能抵挡。谢天谢地,大少奶奶果然是没事的。

“没事。”许碧环视四周, “大少爷呢?”

“追袁胜玄去了!”九炼恨声道, “果然海宁这边有内贼!郑百户他们本来早就到了,硬被拦在盐官镇外头,若是早些来,寺里的师傅们也不会折了这许多!姓袁的倒是见机得快, 一听声音不对就跑了!”他也想去追来着,但大少爷叫他留下来照顾少奶奶。

“知雨芸草去烧热水, 寺里该有伤药,先给几位师傅把伤裹一裹!”

二十来个武僧,除了住持空明带着三人跟了沈云殊去追杀倭人, 院子里只剩下七个受伤的,其余人都已死在了从寺外到后院的这一条路上。就是这七人中,也有一个受了重伤,腹部中了深深一刀,被刀锋切断的肠子流出来大半,眼看怕也活不成了。

这僧人自己倒是十分平静,其余六名僧人亦无什么悲喜之色,见知雨芸草哭得不行,反倒安慰了两句道:“两位姑娘不必伤心,脱却臭皮囊,前住极乐界。闻性师弟乃是超脱了,正该喜悦才是。”

许碧忍不住叹气:“是我们连累了师傅们…”这个闻性看起来才十七八岁的模样,实在是太可惜了。

闻性微微一笑,声音低微,一字一句却咬得十分清楚:“少夫人何出此言。我自幼亦是因遭倭寇,全家被难,多蒙住持收养。虽已入空门,其实家仇未泯,六根未净。今日杀倭而死,亦是了却夙愿,还要多谢少将军予我这个机会。但愿少将军与少夫人平安喜乐,白头到老…”说着,声音低不可闻,头微微一侧,含笑去了。

其余六名僧人俱低头宣了一声佛号,其中最年长一人便道:“闻性师弟所言甚是。我等大都是因海匪倭寇而破家之人,杀倭乃是本份,便是众位师兄弟,以身殉国,更胜护法。”

许碧默然。难怪这一寺的僧人瞧着都不大像合格的和尚,但他们做和尚不合格,做义民却是足够了。

闻性既亡,其余六名僧人虽然身上也是大大小小的伤处,但好在都是皮肉伤。寺里也有些伤药,许碧先用盐水替他们洗净伤处略做包扎,只等天亮再送去医馆看诊。

寺里头的柴火都拿去设陷阱烧倭人了,现下要烧个热水都不大容易,九炼伤得最轻,吊着一条胳膊去劈点柴,许碧抱着刚劈好的一捆柴正往厨房走,经过那间已经给熏黑了的住持禅房,突然间人影一闪,脖子被狠狠勒住,柴火哗啦一声落了满地。

“袁胜玄!”九炼听见动静,提着斧头奔过来,顿时目眦欲裂,“把人放开!”

许碧被勒得喘不过气来,一只手去扳袁胜玄的胳膊,一只手在袖子里紧紧捏住了那根簪子。只听背后人阴冷地笑了一声,随即脸颊一凉,便有一线热流在知雨的惊叫声中滑到了下巴。

许碧是看不见,事实上袁胜玄现在这个模样,若不是九炼识得他身上那件衣裳,眼睛又尖,一时还真难认得出来呢。

袁胜玄满头满脸的烟灰,一张脸上只剩下两个眼球和一口牙是白的了,在夜色之中几乎像个灰色的鬼魂。他在外头被追得无处可去,索性又一头扎回了地道,从烧塌的地方爬了上来,可不就蹭了一头一身的灰么。

他那条瘸腿,现在瘸得更厉害了,半边身子都倚在禅房门框上,只是手上力气仍旧不小,紧紧勒着许碧的脖子,将手中匕首在她脸上颈间晃动:“都站住,再往前一步,我就宰了这贱妇!”

九炼双眼通红:“袁胜玄,你死到临头了,还敢伤人!”说是这么说,却委实不敢再往前一步。

“哈——”袁胜玄阴笑一声,侧过手中匕首在许碧脸上滑动两下,“是啊,老子是死到临头了,可也总得拉个垫背的呢。”

到了这个时候,他也知道自己是完了。只是他委实想不通,这援兵究竟是怎么来的!沈云殊身边凡是顶点儿用的人都一步不曾离开,又如何求援呢?但若是他们不曾求援,袁胜玄真不相信那郑百户会来得这般凑巧——他的卫所离盐官镇有五六十里地,平白无故的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不过眼下也不是让他多想的时候了,袁胜玄阴沉沉地道:“沈大郎呢?把他找来。还有,若是再有别人跟着过来——来一个,我就在她脸上划一刀,倒要看看这张嫩脸儿能让我划几刀呢?”

“你——”九炼死死盯着袁胜玄手中的刀,那匕首的刃锋在火光照耀下闪着森冷的白光,显然是锋利无比。袁胜玄也是杀惯了人的,刀锋正比在许碧颈间要紧处,只消轻轻一抹便是喉管气管血管三管齐断,九炼无论如何也不敢冒这个险的。

“我现在就叫人去找大少爷,你不要妄动!”九炼立刻就转了口风,吩咐知雨,“快去外头,叫人找大少爷回来!”

知雨一步一回头地出去,袁胜玄便笑了一声,放肆地在许碧头发上嗅了嗅:“沈少奶奶,许久不见了。听说你还冒充了一回晚霞,莫非沈少奶奶是看上我了,想着委身于我做妾呢?”

九炼眼睛都快瞪出血来,只是不敢动。许碧默然不语,袁胜玄便有些不大满意,将刀子往里压了压:“说话!”

许碧只觉得颈间一凉又一痛,知道肯定又见血了,勉强道:“让我说什么?”

她一边说,一边忽然发现,墙头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人。

这会儿外头的火光已经渐渐暗了下去,院子中央有几根刚刚点起的松明照亮儿,再往外却就暗了些。墙头上那人捡的又是黑暗之处,正有一角屋檐投下暗影,将他笼罩其中,不仔细看是难以发现的。

许碧能发现,完全是因为她被袁胜玄勒着脖子,不得不艰难地把头往一边偏,才正好看见。而袁胜玄背靠禅房墙壁,眼睛正盯着九炼,便不曾发现墙头上悄没声地已经多了人。

虽然看不清楚,可是许碧立刻就知道,那是沈云殊!想来他是猜想到袁胜玄会杀回马枪,只是回来得晚了一步。

不过他在那儿,许碧就觉得安心了许多,缓缓地把右手的簪子从衣袖里露了一下,果然见沈云殊动了动,也缓慢地举了举手臂,做了个动作。

“说什么?”袁胜玄笑了起来,“平日里沈少奶奶不是很会说话的吗?唱念做打,千伶百俐,怎么这会儿就不知道说什么了呢?”

他的嘴都贴到许碧耳朵边上了,喷出来的呼吸里带着点血腥气,既粗且重。

许碧估摸着他也受了伤,心里又踏实了一点儿,用垂下的右手向九炼做了个手势,一面艰难地道:“现在我性命都在你手里捏着,还有什么可说的。”

袁胜玄便更哈哈笑了起来。只是他的笑声短促,才笑了两声就停了,呼吸更加粗重而紊乱。许碧心里有数,缓缓道:“你也伤得不轻吧?”

“便是伤了,杀你也足够了。”袁胜玄猛然收了笑,勒着许碧脖子的胳膊又收紧了一下。

许碧困难地喘了口气:“你真舍得杀我?别以为我不知道,当初在你们袁家,袁大少奶奶叫人泼湿了我衣裳,就是你的授意吧?你早看上我这张脸了,是不是?”

“你这张脸?”袁胜玄阴沉地笑了起来,慢慢地把匕首往上滑动,滑到了许碧脸颊上,“你这张脸倒确实生得不错。你说,要是一刀一刀把它划花了,会是个什么——”

许碧等的就是他把刀从自己颈动脉上离开的时候,右手在下面猛地比了个手势,九炼一声惨叫,手捂胸口,仰天倒了下去。

他是面对袁胜玄的,若有人偷袭中他胸口,便该是自袁胜玄身后的禅房屋顶上而来。而偷袭九炼的,自然只能是袁胜玄这一边的人了。

这一刹那,就算是袁胜玄,也不禁抬头向上,想看看是怎么回事。他这一抬头,抵在许碧脸上的匕首就稍稍移开了一点。

只这么一分心,袁胜玄就猛然觉得下腹一阵剧痛,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捂。这一下,他勒着许碧的手臂就松了松,许碧猛地扳住他手臂往旁边一闪,将他半边身体露了出来。

袁胜玄在这一瞬间醒过了神来,想去捂住下腹的右手在半空又收了回去,执起匕首刺向许碧后心。然而为时已晚,袁胜玄只听弓弦一响,右眼便是剧痛,一根箭矢从他右眼射入,从后脑透了出来。

袁胜玄在剧痛之中还想要努力去刺许碧,但他动作已经迟缓,第二声弓弦响,长箭穿过他右臂,将他的手臂钉在了背后禅房的门框上。

袁胜玄勉力睁开左眼,视野之中一片血红。他依稀看见许氏已经挣脱他的束缚,往阶下扑了过去,扑进一人怀中,那人身材修长,一手将许氏拥在怀中,另一手还提着一把弓。

“沈,云,殊——”袁胜玄喃喃道了一声,眼皮上仿佛有千斤重的铅块压着,缓缓沉了下来。黑暗如同无边的海水一般,涌上来淹没了他…

九炼像猴子一样从地上跳了起来:“少奶奶,少奶奶,都是小的疏忽了…”

沈云殊掷弓于地,小心地端起许碧的脸,只见光润的右颊上一道长长的伤痕,渗出的鲜血已经干涸,尤其显得触目惊心。

“回去自己领二十板子!”沈云殊方才放箭之时双手稳如泰山,现下却有些发起抖来,幸好他追了几步不见袁胜玄,想他瘸着条腿绝不可能跑得那般快,便想到了他可能转回了潮音寺。若不然,他若再晚些时候回来,谁知袁胜玄会发什么疯?也幸好郑百户带来了□□手,否则若是没有弓箭,要救下许碧就更难了。更幸好他曾经教过许碧军中联络的手势,否则…

沈云殊不想再去想什么“否则”了,他发誓,以后绝不再让许碧遇到这种事,绝不再让她冒这般的险!

九炼眼看着大少爷撕了里衣包住少奶奶的脸,立刻就要带人下山,不由得苦起脸——看来,这次的板子是领定了。不过,只要少奶奶无事,挨三十板子他也愿意。这次可真是他大意了,若少奶奶真有个三长两短,他死十回都赎不了。

许碧脸上的伤其实并不算重。袁胜玄怀着猫戏老鼠的心思,刀痕虽长,伤口却不算深,且还干净,盐官镇的郎中战战兢兢给清洗涂药,又叮嘱了一番不可食酱油等物,不可见水见风等等,最后道:“若养得好,多半不会落下疤痕。待愈合了,不妨常用些珍珠粉涂一涂,疤痕消得快些。”他虽不知来的是什么人,但看沈云殊的气度,估摸着家中是不缺银钱的,便提出了珍珠粉一说。

沈云殊当即就拍板:“家里也还有几颗好珍珠,回去就叫他们碾了粉来!”

虽然伤的是自己的脸,许碧也觉得浪费:“哪里有用好珍珠碾粉的,药铺里自然有的。”

“药铺里说不得是蛤粉。”沈云殊仍旧坚持,“至少也要自己买了珠子来碾才放心。你不必管了。”

“好好好,我不管,我就等着用珍珠粉涂脸了。”许碧无奈,“倒是表妹怎样了?”

许碧是三天之后才见到连玉翘的。

这三天里,发生了许多事。比如说海宁与盐官两处的官吏被大清洗了一番,比如说郑百户以歼灭二百倭人的功绩升成了郑千户,再比如说陆小旗个人以六颗倭寇人头的功绩升为了总旗,不一而足。

总之,三天之后,许碧坐着马车离开盐官返回杭州的时候,在半路上遇到了同样被马车送过来的连玉翘。

两人的情形都不怎么样。连玉翘还趴在马车里,许碧则严严地包着头脸,两人一见,都是大吃一惊,异口同声地道:“表妹/表嫂怎么了?”

连玉翘的伤很有些不好启口——从来就没骑过那么久的马,被马鞍子磨破了大腿和屁股,到现在都还无法起身呢。

但她的精神却是极好,青螺一见她就落泪,连玉翘反而笑道:“你哭什么呢,我好好的,再有几日就无妨了。”还笑着说起自己当时的情形,“到了卫所门前,我连马都下不来了,郑百户出来,我与他说完了话,还直挺挺坐在马上,郑百户还当我要跟着回盐官镇,直说不用我,叫我去歇着,我才说我下不来马了…”

青螺眼泪更是哗哗地流,哭道:“姑娘受了苦了。这回可真是…”

连玉翘笑道:“我这算什么呢?倒是表嫂,你们究竟如何了?表嫂这怎么——还包着头脸?”

青螺哭道:“姑娘不知道,可险得很…”遂把许碧如何被袁胜玄劫持一事说了,听得连玉翘脸色也变了,连声道:“表嫂的脸究竟怎样?”

在马车里,许碧便把包着的布解了下来:“其实已经好了,只是郎中说不可见风,免得留下疤痕。”她脸上的伤口已经变成了一线粉红色,只是因她生得白皙,看起来就格外清楚。

连玉翘咬牙道:“那天杀的!”女子容貌何其重要,这若是真的划花了脸,就算许碧性命无碍,日后又该怎么过!

许碧笑道:“如今他死透了,总算是绝了后患。”袁家这下,是再也翻不起风浪了。

两人相互看了一回的伤,连玉翘才轻咳了一声,低声道:“表嫂,那位陆小旗如何了?”

许碧不由得笑起来:“现在是陆总旗了。”虽说总旗也不算什么,但他既立了这样的功劳,日后上头有什么缺,自然是优先提拔的。

连玉翘舒了口气,脸上微红:“当时我真是好生害怕,怕万一耽搁了时间,你们出了什么事…”说着又有些难过,“若是我再早些,表嫂也不会受这般的伤,潮音寺的师傅们怕也不会死伤这许多人…”

许碧正色道:“表妹已然很快了,是海宁县令与袁胜玄内外勾结,派人阻挡郑百户——哦,现在是郑千户了——这不关表妹的事。若是没有表妹,这回我们都必死无疑了。就是潮音寺的师傅们,也都是一心杀敌,没有半分怨言的。”不但如此,那位空明住持自己就杀了五个倭人,也不知是不是杀出了性子,索性连和尚都不当了,硬是要入伍。沈云殊已经答应,预备着先给他一个小旗做,之后再慢慢提拔。

连玉翘脸上更红,两眼发亮,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半晌才道:“我也未想到,我,我竟真能跑去了卫所…”其实她才跑出十几里路就觉得浑身骨头都像要散架一样,只消一口气泄了,怕就再坐不稳马背…

许碧笑道:“我早说过的,表妹比许多女子都强。”这一趟跑下来,连玉翘的精神状态瞧着也与从前颇有些不同了。

“若不是表嫂教我,我再不行的…”连玉翘不知该怎么说才能表达自己的心情,“那会儿我就想着,表嫂都说我能行的…”表嫂说她行,她一定就行的!

许碧笑道:“表妹自然是行的。话又说回来,表妹瞧着陆总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连玉翘面上微红,“表嫂不是说他没事还升了官儿吗?”

“哦——”许碧拉长了声音,“陆总旗已经二十出头了,还没成亲呢。他这人啊,也不易…”遂将陆飞家里的情况细细说了,“他想寻个能干的媳妇儿。说起来,他这官儿着实不算高,好在家中人口简单,虽然他那婶婶有些泼皮,可上无正经公婆,嫁过去便是自己当家,人口又少,省却许多麻烦的。”

“表嫂说这些做什么…”连玉翘开始听得一脸同情,后来就渐渐觉得不对,脸上又红了起来,“表哥若瞧着他好,帮他寻门亲事就是了…”

许碧手一晃,从袖子里漏出一枚玉佩来:“他可不就是托了你表哥吗?连家传的玉佩都给了。你表哥瞧着他人的确不错,正打算做这个媒呢。”这玉佩成色刀工都不错,据说是陆家祖上传下来的,只传长房长媳,陆飞那婶婶眼馋许久了。

连玉翘看见玉佩,脸上更红了:“表哥做的媒,自然是好的…”

许碧也不打算现在就说透,笑一笑把玉佩收了起来。看连玉翘脸红,这事儿倒有八成准了。

连玉翘看许碧笑得意味深长,脸更红了,忙转换话题:“九炼怎么不见?”沈云殊若不在,九炼必是寸步不离的,今日没见着,倒有些反常。

许碧叹道:“九炼啊,如今没用了,还在马车上躺着呢。”九炼挨了结结实实的二十板子,还是五炼动的手。虽说没有伤及筋骨,却也打了个屁股开花,也在马车里趴着呢。

许碧刚说完呢,就听旁边马车里传出来九炼的声音:“少奶奶,小的还有用呢。”

两辆马车并行,旁边又没有外人,许碧也不十分忌讳,将窗帘撩起一点,笑道:“哟,你还有什么用?”

九炼支起身子,从车窗里露出脸来:“小的还有消息要跟少奶奶说呢。”

许碧真是要刮目相看了:“你还有什么消息?”都给打了个动不得了,居然还有新鲜消息?

九炼嘿嘿一笑。虽然屁股开花了,笑起来倒还是跟从前一样的贼:“的确有的。那个,宫里头许美人,前些日子产下了一位皇子。”

☆、第112章 皇子

杭州毕竟离京城还远, 就算九炼消息再灵通,其实也还是晚了一步,许瑶是在八月十五当天晚上, 月亮初升的时候, 产下了一个男孩儿。

景阳宫里, 袁胜兰焦躁不安。若说当初袁家父子死讯刚传来时,她还觉得皇帝许她守孝是荣宠,那这几个月在景阳宫里憋下来,她已经不想要这种荣宠了。

皇后是免了她请安, 可皇帝也不再到景阳宫来了,甚至其余妃嫔也被皇后叮嘱, 不可来打扰她守孝。

当初为示尊崇,景阳宫就是她一人独居,并未有其余低位妃嫔依附。当然, 袁胜兰自己也不高兴跟别人同住, 为什么要弄些小妖精来住在她眼皮子底下,皇帝来了她宫里之后,还要防着这些小妖精来分宠?

可是到了这会儿,她倒有些后悔自己宫里没住别人了, 那至少还有个说话的人啊。如今,她连别的宫里都不好去了, 就是袁太后的宁寿宫,她若去得多了,皇后也要叫人来提醒她, 说袁太后本就伤心,她若去得多了,袁太后见她身上穿孝,会更伤心,这般让长辈伤感,未免有些不孝云云。

是的,袁胜兰身上现在还穿着孝呢。

她服的是齐衰之孝,就是稀疏的粗麻布缝制的孝衣。前阵儿天气最热的时候,衣裳穿得少,便是里头有中衣,这粗麻布也不免要磨得脖颈手腕处又痛又痒,亏得天气渐凉,衣裳厚了,才好些。

袁胜兰何曾吃过这个苦头?不但这粗麻布衣裳穿着不舒服,就是头上身上也不好再戴什么首饰了。皇后正经把她守孝之事当成了大事来办,就连给她的日常用度里也格外注意。比如饮食上就是素多荤少,又禁酒;衣裳首饰则均以素淡为主,袁胜兰喜爱的那些鲜艳颜色一概没有,整日里不是蓝就是青,首饰大都是银的,镶个珍珠也是淡白的颜色,也有青白玉饰,袁胜兰一概都不喜欢。

这守孝守到现在,袁胜兰真是苦不堪言,嘴上虽不敢说,私下里却想,倒还不如当初皇帝别给她这恩宠,就叫她照从前过日子倒好了,也不至于今日阖宫团圆宴,偏她不得去呢。

“娘娘!”小宫人从外头小跑着进来,“许美人生了,生了个皇子!”

袁胜兰一下就站了起来:“真生了个皇子?”许氏怎么就这般好运气呢。

小宫人连连点头:“奴婢听得真真的,说是母子均安,皇上欢喜,当场就起了个小名叫皎哥儿。”宫里孩子素来难养,自先帝做皇子那会儿起,就时兴跟民间一般,先起个小名儿叫着,待到五六岁上立得住了,才正经地起大名呢。

但这小名儿几时取也不同,有些皇子的生母不得宠的,生下来就连小名儿都未必马上有,不过就依着次序叫个什么三郎五郎的。似许美人生的这个,才落地就有小名儿了,可见皇帝高兴。

袁胜兰手里的鲛绡帕子咝地一声就被扯成了两半,咬牙道:“走,去宁寿宫!”她现在也就是去个宁寿宫还略自由些了。

只是袁胜兰在宁寿宫里足足了一个时辰,才见袁太后带了敬郡王回来,看见她还有几分诧异:“怎么这时候过来了?”立刻打发敬郡王去自己殿里,“珏儿去歇着吧,这一晚上也累了。”

宫人带了敬郡王下去,袁太后脸上就露出疲色来:“怎么没歇着?瞧你这些日子也瘦了些,晚上该早些歇着才是。”

袁胜兰如今又不宜到处走动,也不给皇后请安,早上爱睡到几点都没人管,自是不在意什么晚上早不早睡,只道:“姑母,听说许氏生了个皇子?生得什么模样?”

“是生了。”袁太后不很在意地道,“刚生下来的小孩子都那副模样,也看不出什么来。”

“听说皇上立刻就取了名叫皎哥儿?”袁胜兰东拉西扯,看袁太后有一搭无一搭地不大接话,便心焦起来,“姑母那时不是说,这孩子叫我来养?”原先她是不想养的,可如今她又不能承宠,这又是个皇子,若养在自己宫里,皇上怕也就能多过来几趟呢。

袁太后瞥了她一眼:“你如今守孝呢,怎么能养?皇上已经说了,这孩子出了月子就给交泰殿养了。”

袁胜兰顿时急了:“怎么能给皇后!”

“不给皇后给谁?”袁太后没好气地道,“你既是守孝不能养,这满宫里除了皇后还给谁养?”

“我怎么不能养?”袁胜兰也有主意,“先叫许氏养几个月,等我明年出了孝,再把孩子接到景阳宫就是了。”

袁太后轻嗤了一声:“你以为这宫里就只你一个人说了算?”

袁胜兰被噎了一下,顿了顿才道:“姑母说了难道不算?”

袁太后淡淡道:“皇后才是六宫之主,这些事,原本就该是皇后做主。”说起来,妃嫔们生的孩子也都是皇后的孩子呢,皇后抱去养,才是天经地义。

袁胜兰急道:“姑母不是说过,这是皇长子,谁抱了养,便是添了一重筹码?”她现在娘家倒了,正需要这筹码啊。

袁太后皱眉道:“你怎么再听不懂道理?如今你守孝不能养孩子,谁还会等着你出孝?许氏不过是个美人,就生了皇子也只升一级,自己养不得,能叫她养到满月已然是皇后宽宏了。宫里自有规矩,没个什么事都只尽着你来的。你若想定这些规矩,等你做了皇后再说!”

袁胜兰被袁太后说得脸色阵青阵红。袁太后看她难堪,又放缓了声音道:“你也不必着急。趁着守孝这些日子,好生把身子调理调理,等出了孝,自己生一个就是。就是抱了别人的孩子,总比不得自己生的好。皇后是没法子了,她这个年纪,身子又不好,眼见是生不出来了。你不同,你年纪还小呢,往后自己生一个,可不比许氏这个尊贵?”

说了一番,打发着袁胜兰走了,袁太后才吁了口气,揉着自己太阳穴道:“吵得我头疼。再没见这样守孝的。善如也是,竟不知道劝着点儿,就叫她大节下的这么带着孝乱跑。若是冲撞了珏儿如何是好?”

善清上前来给袁太后捶着肩,轻轻替善如解释了一句:“昭仪主意大…”善如别看是太后给的宫人,若放到别的宫里去,哪个妃嫔不是得供起来呢。偏袁胜兰自恃是袁太后的侄女儿,姑母赏个宫人算得了什么,也不过以普通奴婢视之罢了,善如竟是不怎么能说得上话的。

袁太后也是无奈,摆了摆手道:“罢了。只下回记着,若是她来了,记得把珏儿带远些。她身上三重孝,珏儿年纪小,若沾了晦气了不得。”

善清听得心里一跳,轻声应了,不敢深想。

袁胜兰虽然不是个心思深的,可回了景阳宫,也阴沉了脸。善如端上茶来,袁胜兰伸手去接,才沾了茶盅的边就猛地将手一抽,啪一声茶盅落地,袁胜兰的孝衣上已经湿了一片,立刻骂起来:“你这是想烫死我不成?”

善如连忙跪下请罪。袁胜兰冷笑道:“我哪里敢受你的跪。你是姑母宫里出来的人,我供着都来不及呢!若有个不好,你到姑母那里说我一句不受□□,可就轮着我去向姑母请罪了。”

这话说得委实太重,善如连连磕头,直磕得额上青红一片渗出血来,袁胜兰才稍稍息了怒气,冷笑道:“大节下的磕成个烂羊头,赶明儿叫姑母看见,少不得说我难为了你。”

善如进退两难,还是鹤翎上前来说情,袁胜兰才叫她下去了。

鹤翎叫小宫人来擦了地,又换了新茶给袁胜兰端上来,瞧着屋里没别人,才道:“娘娘有气,何必发在善如身上,到底是太后娘娘给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