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人只晓得,沈家二奶奶不小心摔了一跤早产,虽生了个儿子, 却因身子不好, 什么洗三满月统统没有办, 弄得好些就等着借此机会给沈家送礼的人都大失所望。

董夫人自是三天两头就往这边来看女儿和外孙,好容易看着外孙过了百日,郎中也说比刚落地时要强得多了,若好生养着当可成年, 纵身子比常人差些,寿数上倒无太大影响的。可外孙这里能稍稍放心, 女儿的情形却让董夫人放不下心来。

“如今珍哥儿已无大碍,瞧着还胖了些,你也不必这般担心。”董藏月是坐了个双月子, 可仍旧没养出点肉来, 董夫人每次来,看见女儿瘦削的脸颊就觉得心疼。

董藏月抿紧了嘴唇。她原是张端正的鹅蛋脸,虽然算不得出色的美人,却是各家夫人们喜欢的那种“有福气”的长相, 线条圆润,带着少女的甜美。可这会儿瘦下去, 线条就有些凌厉,尤其是拉平的嘴角,竟然有点儿刀锋般的感觉。

董夫人很不喜欢女儿现在的样子, 瞧着戾气太重。那剪秋的确可恶得很,但出事第二天,沈夫人就叫人把她狠打一顿丢去了庄子上,如今早就咽气了,坟上说不定都长草了。

剪秋这种东西,自然是死不足惜。但这事儿本身董夫人觉得自己女儿也有不妥之处。一个姨娘罢了,何至于就动了胎气,竟伤了孩子?难道就分不清个轻重缓急?

且如今事情都过去了,再怎么时光也不能倒流。既如此,就该把后头的日子过好,好生照看孩子,养好自己的身子,这般终日拉着张脸有何用处?幸好孩子还养住了,若是没养住,又要怎么样呢?

“我这几次来,看你对姑爷也是冷冷淡淡的。”董夫人原是不忍心对女儿说重话的,可女儿总是这么不改,她这个做亲娘的不开口,还有谁会说,“这事儿,依我说,原是你的错。”

董夫人见董藏月并不像是认真在听她说话,脸色便微沉了下来:“这剪秋原就是在姑爷房里,你嫁进来时便知晓的。姑爷可有偏着她,不许你管她?若是没有,那出了此事,本就是你管理无方,如何还要对姑爷发怒?”

顿了顿,董夫人在亲女儿面前,也掏心窝子地说了几句不那么“正大光明”的话:“如今姑爷有愧,怜惜你,你就该借着这机会把姑爷的心拢住才是。可你总这般冷冰冰的——男人哪,愧疚怜惜也都不能长久,你若总这么不知好歹,早晚就把他推开了。瞧你现在的样子,女为悦己者容,你对着镜子瞧瞧,自己都变成什么模样了!这般满面戾气的样子,谁会喜欢?莫不成,你就要与姑爷成了陌路,不做夫妻了?”

董藏月的面容一直如泥塑木雕一般,直到听见董夫人最后这句“不做夫妻”,嘴唇才颤动了一下,眼圈也红了。董夫人正要再说,旁边伺候的小红已经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哭道:“夫人不知,这,这里头的事儿,实在是,实在是没法说的。若单一个姨娘算得了什么,姑娘又怎么会动这么大的气?”

董夫人也觉得自己教导出来的女儿不会如此,立刻道:“到底是为了什么,快说!”

小红看了一眼董藏月,才低声把当日剪秋的话说了:“…说什么荷包,分明是说,分明是说二爷心里恋着大奶奶!”这才把董藏月惊得动了胎气。

董夫人也听得面色大变:“真有此事?”

小红哭道:“那荷包是真有的,就在二爷书房的枕头里头掖着呢。”连带着里头的两个小银锞子都未动。

董夫人手脚都有些发凉,但还能掌得住:“可问过姑爷了?”

董藏月这才开了口:“二爷说他与大嫂清清白白,自娶我进门,就是想与我好生过日子的。”

董夫人或有些方正得过于迂腐,却不是蠢人,细细一想便明白了,沈云安只说他与那许氏之间清白,却并未否认他藏起那个荷包,是对许氏有些心思。难怪自己女儿这副模样,也并非只是因着孩子的缘故。

乍然听闻这样的事,董夫人也有些晴天霹雳之感,稳了稳心才道:“姑爷既这么说,想来是真的。就是你进门这些日子,可曾看见他跟大奶奶有什么不合规矩的地方?”

董藏月有些茫然地摇头道:“这倒没有。平日里二爷多在房里读书,大嫂除了去婆婆屋里请安,余者都在自己院子里,便是偶尔见了,大嫂自会回避,不过打声招呼罢了。”

董夫人这心便放下了一些。到底她是年长之人,也要冷静得多。虽说此事论理乃是沈云安不该如此,甚至连这半点心思都不该动。可从另一面说,诗经里都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沈云安那个年纪正是慕少艾之时,许氏又生得实在美貌。何况,也是当初沈家之事有些特殊,沈云安乃是代兄迎娶,是他把许氏领进家门的。

心思虽不该有,可若是不曾有什么逾礼的举动,便也还说得过去。何况,沈云安也说了,他想与董藏月好生过日子。若是他前头说的清白是真话,那么后头这话,多半也是真的。

“自你嫁过来,姑爷对你可好?”两家都在杭州城中,董夫人虽不让女儿整日往娘家跑,自己却是年节都可以过来看看的。其实直到董藏月早产之前,董夫人都能看得出来,女儿脸色红润,眉眼带笑,显是过得不错。若沈云安对她不好,断不会是如此模样。

董藏月又点了点头,低声道:“便我有孕,二爷也没往那剪秋房里去。”若不是如此,想来那剪秋也不会如此丧心病狂,竟敢与她说这些话。

董夫人心下便又放松了些,再问:“出了这事,姑爷是如何做的?”

这话其实不必问。一听到女儿出事,董夫人立刻就来了沈家,之后更是隔三差五地过来,自然看见沈云安如何围着女儿和外孙打转了,倒是自己女儿,总是冷冰冰的,不然,董夫人今日也不能说这些话。

果然董藏月喃喃道:“二爷一直守着我…”听说那剪秋被拖下去打的时候,还在喊着沈云安的名字,但沈云安那几日一直守在她和珍哥儿身边,寸步未离。

这下董夫人算是安心了:“那你还要如何?如今看来,姑爷或许是糊涂过一时,可到底也并不曾做什么。自打娶你进门,也是想跟你好生过日子。既如此,这事儿从头到尾不过是那贱婢从中挑唆,关姑爷何事呢?”

“若他没起过那等心思,剪秋如何能生事?珍哥儿又怎会受这些罪…”董藏月紧握双手,看着孩子不很圆润的小脸,心中难受之极。

“珍哥儿受罪,乃是你的过错。”董夫人却是毫不客气地指责女儿,“我问你,若这剪秋说的都是假的,你待如何?”

“假的?”董藏月一时有些不明白。

董夫人冷笑道:“一个贱婢,嫉妒主母得宠,有意挑唆,自然是什么骇人就要说什么。我问你,若事后发现这荷包是她自己绣的,又自己放两个银锞子进去,再塞在姑爷枕头里呢?你也就全盘信了,且动了胎气。若是那样,今日你又要怨谁?”

董藏月隐约明白了母亲的意思,低声道:“可,可这都是真的…”

“是真的又怎样?”董夫人毫不客气地问,“若是姑爷成亲前喜欢一个女子,家里却给他定了与咱家的亲事,他从此将那女子放下,一心与你过日子。某天你知晓此事,是不是要与姑爷和离?”

董藏月争辩道:“可那是大嫂,不是外头的女子…”

“倘他放下了,就是身边的人又如何?倘他放不下,哪怕远在天边,就没有再见的一日了?”董夫人训斥女儿道,“为母则强,你既有孕在身,不管那贱婢说什么,你都要先想到你腹中还有个孩子!如何听了她一番胡言乱语,就自己先稳不住了?”

董藏月低头看着珍哥儿,眼泪一滴滴落下来。董夫人叹道:“这事,你本该一听就先把那贱婢拿下,悄悄回了你婆母,立时处置了。如今可好,闹成这样。若是姑爷当初那点糊涂心思传出去,他名声还要不要?你把他的名声毁了,婆家可能容得下你?就是这事儿侥幸没传出去,如今外头都在说你因个姨娘动了胎气,你的名声好不好听?”

董藏月哭道:“明明是他的错,如今却是都说我嫉妒不容人…”

董夫人板着脸道:“自你进了门,姑爷就再不曾往别人房里去,就是你有孕,他也不曾去那贱婢处。既如此,他便确是一心要与你过日子,你何不给那贱婢寻门亲事打发了她?叫她在这院里,又不得见姑爷的面,有那老实的也就罢了,不老实的,难道不觉得你是嫉妒不容人,是要生事的?”

董藏月不说话了。她留着剪秋,的确是为了自己的名声,再者有一个剪秋占住了姨娘的位子,日后就是沈夫人也不好再随意往她这里塞人。

到底是自己的女儿,董夫人看她这样子便知晓她的心思,叹道:“我晓得,你是看着家里苏氏张狂,生怕自己也遇上这样的事。可你要知道,只要你稳得住,哪个贱婢也越不过你去。可你若自己心思先不正,下头人有样学样,又如何能不生事呢?”

董藏月低头流泪。董夫人抚着她的后背道:“莫哭了。哭坏了身子,谁来照顾珍哥儿?如今事已发了,多说无益。倒是你,不许再这样对姑爷,好生与他说一说——”她压低声音道,“告诉他,若是他心里还惦着别人,不如就和离了。”

小红在旁边吓了一跳:“夫人——”这,这哥儿都生了,剪秋那贱婢也打发了,就是沈夫人那里都因沈云安所为有些抬不起头来,日后想来也不好意思随便插手这院子里的事儿。这般时候,如何能和离呢?

董夫人意味深长地看了小红一眼:“瞧,连你这丫头都晓得,这正是好时候。趁着这时候,把话说开了,然后就一心一意地过日子,谁也不许再提从前的事!”

董藏月想了一想:“母亲是说,以退为进?”

董夫人正色道:“以退为进只是小手段,要紧的是你先把自己的心放端正了。正道直行,本就无须那许多手段。”沈云安不过是慕那许氏一点颜色,可他成亲之前都不曾真做出什么糊涂事来,还收了剪秋在房里,可见那点情思也不过如此罢了。

既是这样,董藏月能叫他弃了剪秋,自然也能叫他放下对许氏的那点子心思。便是退一万步说,沈云安心里总还有那么一丝不舍,又能如何?那许氏与沈云殊夫妻恩爱,杭州城里都晓得的,难道许氏昏了头,还会与小叔子有些什么?恐怕从头到尾,许氏都根本不知沈云安这点子少艾之心罢。

前头本是无路,那悬崖上的花瞧着虽美,却摘不下来。若是身边的花也开得香,又有几个人真要冒着粉身碎骨的危险去摘那高处的花呢?若沈云安真有那么疯,也等不到董藏月进门再事发了。剪秋那个贱婢,不过是被挤兑得无处存身,才拿这样事出来挑拨小夫妻的关系罢了。

董藏月年轻,才看着这样事比天大。如董夫人这样的过来人,一定会先保住自己肚里的孩子,便是有泰山崩于前,也没孩子重要!

董夫人劝慰了女儿几句,出去的时候便见沈云安在廊下徘徊,见了她面有惭色:“岳母——”他也觉得有些冤枉,董藏月敬茶那一日,他就决心要放下许碧,好生与妻子过日子了,至于那个荷包,他虽还留着,却是搁在书房柜子里,是剪秋偷偷掖到了他枕头里,又去向董藏月告发的。若不是因此,他大约还狠不下心来就叫剪秋死,毕竟也是伺候了他好几年的人…

可是这话说出来,董藏月根本不信,且说把荷包存在柜子里,与藏在枕头里,又有多大区别呢?可是沈云安觉得,这中间区别很大啊,否则剪秋又何必做这件事呢?

只是这些,沈云安也难以说出口,见了董夫人,也只有惭愧。自他考取秀才之后,董夫人就替他引见了白鹿书院的山长,允他每旬都可去请教功课。

白鹿书院,那是非举人不收的地方,里头从山长到先生,皆是有大学问的人。他只是个秀才,自是进不了书院,但每旬都可去一天向人请教,也是大有进益之事。这若不是有董夫人娘家父亲的面子,沈大将军这个正二品的大将军头衔都是不管用的。

岳家对他不错,他的通房丫鬟却闹出这种事来,沈云安着实觉得有些对不住,见了岳母,不免脸色发红,头也抬不起来。

董夫人见他这样子,倒是松了口气。人若无羞恶之心,那才是不知该如何是好呢。董夫人遂放缓了声音道:“天气冷了,别在外头站着,快进去罢。”将沈云安轻轻往房门处推了推,看着他逡巡着进去,这才轻轻叹口气,往沈夫人那里去了。

沈夫人也病了一回,主要是气的——剪秋可是她自己挑出来给儿子的。

说起来沈家这几个大丫鬟,紫电青霜,剪春剪秋,俱是沈夫人挑的。她自然有些个私心,那紫电青霜相貌艳丽,心气也高,到了剪春剪秋这里,相貌虽也要好,却不要太过娇媚的,且要老实本分。

谁知到头来真是自己打嘴。紫电青霜固然都出了毛病,可沈云殊那里却没沾她们一毫,不过是把人悄悄处置了就算完。就是当初袁家借着青霜闹了一场,也因着两家原是敌对,并没怎么伤着沈云殊的名声。如今袁家倒了,就更没人提这事儿了,倒是袁胜玄那个通房晚霞跟小厮私奔的事儿,颇是被人津津乐道。

而自己儿子这边,剪春倒是个规矩的,已是嫁了人,只等生了孩子,还可回来做个管事媳妇。可剪秋——从前还是剪秋告诉了她沈云安对许氏那点子私意,她还当剪秋真个忠心,还将她给了儿子,结果如今呢?不但险些害了孙子,就是这事儿倘若传出去一丝半点,沈云安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一想到这个,沈夫人就恨不得时光倒流回到她当年给儿子挑丫鬟的时候,先把那剪秋拖出来打死!

只可惜时光终究不能倒流,沈夫人也就只能被气病了。听到董夫人又来了,便拉着脸道:“请亲家夫人在外头先坐坐。”

既没法早早儿打死剪秋,沈夫人心里便把许碧拎出来重恨了一回。若不是娶这个狐狸精进门,沈云安何至于就乱了心性?

除了恨许碧,沈夫人对董藏月也有几分不悦。虽说沈云安有些不该有的念头,可终究也没做出什么来,就是那许氏,大约还半点不知呢。且如今沈云殊又去了京城,隔着千里万里,就更不可能有什么了。

就这么着,董藏月竟半点儿沉不住气,当时就来了个早产,闹得尽人皆知。这也就是沈大将军不在家中,她当机立断把剪秋处置了,总算是把事情压了下去。否则就为这个,沈云安还不得挨上一顿家法,给打个半死?

沈夫人自觉阖家都对儿媳很不错了。据她所知,儿媳进了门,儿子就再没沾过剪秋的身。就是她这个婆婆,也不曾让儿媳立规矩。这还要怎样?竟不念着平日里的好,只听信那贱婢的话。孩子没生好,不找找自己的错儿,却只冷脸对着丈夫。

这么一想,沈夫人连董夫人都要埋怨上了。这么个贤良人,怎么教出来的女儿却不贤良呢?

“夫人,听说董夫人刚才从二奶奶房里出来,就让二爷进去了。”红罗连忙道,“奴婢看,董夫人倒是劝和的。”

事关沈云安,她可绝不敢煽风点火了。

说起来红罗也觉得自己倒霉得不行。她给自己谋划的亲事已经筹措许久,沈夫人也答应了,可就是放良一事没机会提起。本想趁着二奶奶生下长孙,沈夫人高兴的时候提一提,结果又出了这事儿!

眼看她都二十一了!再拖,再拖连亲事都不知保不保得住了。红罗这时候只盼着沈家和睦兴旺,哪里还敢再想别的呢?

好容易劝了沈夫人出去与董夫人见面,红罗只觉身心俱疲,随口指了件事就溜了出去躲躲懒——沈夫人发脾气的时候,可也不好伺候。

她在路上乱走,忽然就听有人唤了她一声,抬头看去却是香姨娘。

香姨娘如今还在半禁足中,除了每日可去沈云婷院里呆半个时辰,别处都不许去。鹦哥嫁了,百灵因帮着她收买郎中被打了二十板子,如今虽还允在她身边伺候,却是跟她一样,不许乱走一步。且还添了两个婆子,出来进去地跟着她们,形同监视。

“姨娘这是刚看过大姑娘?”红罗随便屈了屈膝就算行过礼,皮笑肉不笑地说了一句。如今香姨娘算是彻底落魄了,红罗还真没心思怎么搭理她。

“老爷前些日子回来的时候说过,托夫人给大姑娘物色亲事,不知眼下如何了?”香姨娘如今心心念念的,也就这一件事了。眼下沈家在江浙首屈一指,沈云婷纵是庶出,只要用心也能找到好亲事的,怕就怕有人不用心。

虽说沈大将军发了话,可香姨娘依旧不能放心。她如今不能去见沈夫人,见着红罗,自是忍不住要问一句。

红罗嗤了一声:“老爷发了话,夫人自然是会用心找的,姨娘只管听好消息就是了。”这会儿哪里顾得上呢。

香姨娘拦着她,并不让她立刻就走:“姑娘也知道老爷是发过话的,还要请夫人多多费心才是,到底都是家里的脸面呢。再说,我听说梅二公子也到江浙来做官了?”

红罗已是有些不耐烦,听香姨娘这话隐有些威胁的意思,便笑了一声:“姨娘消息倒是灵通。要说大姑娘这门亲事,怎么也得找比之前梅大公子更好的不是?不过这也真不大容易呢——姨娘可知道,梅大公子一到京城,皇上就授了他六品的官儿,进翰林院编书去了。夫人想着,这六品官儿姨娘尚且不大满意,梅二公子这才是七品,自然更不中姨娘的意了。所以啊,夫人且得好好寻摸寻摸,定要寻一门能让姨娘满意的亲事呢…”

☆、第132章 大比

沈云安这次闹出的这件事, 沈夫人原是根本不想叫别人知道的,这个“别人”里头自然包括了沈云殊夫妻。所以索性连珍哥儿出生都不曾送消息去,只想着等珍哥儿养得壮实些了, 再趁年下往京城送个消息, 只说董藏月不小心动了胎气, 孩子早产,将此事糊弄过去也就罢了。

只是这事着实不小,沈一等人都是做什么的,怎会被沈夫人瞒过去呢?且这事儿又与许碧有关, 沈一等人自然不能隐瞒,一边报知了沈大将军, 一边又叫迎春往京城来送了消息。

“父亲怎么说?”沈云殊一身的低气压,脸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老爷也为难…”迎春小心翼翼地道,“沈叔的意思, 若是这时候处置二爷, 难免传到外头去,倒连累了大奶奶…”沈卓想的是,等过了这一阵子,沈大将军回家, 随便找个什么借口把沈云安打上一顿,外头人也就不会联想到此事上来了。

这倒不是为着沈云安, 却是为了沈家的脸面,也是为着许碧的名声。毕竟这种事女人总是吃亏的,就算你什么都没干, 也难免被人扣一个行止不端引人绮思的罪名,没处说理去。

许碧点点头,就叫知雨:“带着你迎春姐姐下去歇着。正好这几天把年礼备一备,还要你们捎回去呢。”最后这句话倒是对迎春说的。

迎春连忙起身,恭恭敬敬向许碧和沈云殊行了礼,才跟着知雨退了下去。自从许碧冒充晚霞去那些倭人处传了假消息之后,自沈卓开始,沈一等人对她的敬重又比从前更高了一级,几乎已经能与沈云殊比肩了。

这事儿当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比如迎春这样的就是不知道的。但她却得过丈夫的叮嘱,叫她对大奶奶恭敬再恭敬,不可有半点不敬之心。迎春虽然不知确切原因,但也晓得丈夫是做什么的,自不敢有分毫失礼,连带着对知雨也很是客气。

许碧打发了屋里的丫鬟们,才摸摸沈云殊的脸:“生什么气呢。”

沈云殊砰地一掌拍在桌子上:“这个混球!”

“不过是年轻人有点糊涂心思罢了。”许碧拉过他的手来摸摸拍红了的地方,“他对我也没什么失礼的地方,打从弟妹进门,两人也十分和睦,可见就算是年少糊涂过,也都是过去的事了。这回不过是剪秋嫉妒他们小夫妻和睦,在中间挑唆离间罢了。若说二弟最不该的,还是不该纳这个通房。妾是乱家之源,这话再没错的。”

就是再安分的妾,仅仅是“妾”这种生物本身的存在,就标志着一个家庭内部的不和谐,更不必说有些有不安分的争风吃醋,不知会生出多少事来。那些自以为妻贤妾美,坐享齐人之福的人,不过是两只眼睛根本没看见平静水面下的暗流罢了。直要等哪一天被这暗流搅进去,搅得粉身碎骨,才会知道厉害呢。

沈云殊嘴唇动了动,想起香姨娘,最终还是无话可说,只是反拉了许碧的手叹道:“你说得对,本就不该纳妾。”若是没有剪秋,沈家这会儿怕是正为了有长孙而一派欢喜呢。

许碧笑嘻嘻地再拍一下马屁:“其实这个道理人人都懂,可却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总有些人明知不对,可是抵不住那点子美□□惑,就只管自己受用了。非有大智慧者不能正己身啊。二弟要是有沈大人一半的智慧,今日就不会出这样的事了。”

沈云殊大笑,圈了妻子入怀,小声道:“要大智慧实在太难,不如娶一只母老虎,河东狮吼,当可抵佛家金刚语。”

许碧顿时瞪起了眼睛:“我是母老虎吗?谁不说我又懦弱又胆小,从来不敢自己拿半分主意的。”

沈云殊哈哈笑道:“对对,你是白兔子。”一只披了兔子皮的母老虎啊。

虽然有了许碧的开解,沈云殊心里还是很不痛快。换了谁,知道弟弟觊觎自己妻子会心里痛快啊,哪怕那只是曾经也不行!

不过京城离杭州太远,沈云殊也不能插上翅膀飞回去揍沈云安两拳,于是他这股子火气就憋在了心里。如此一来,郑镇抚就倒了楣。

说实在的,郑镇抚完全没有想到,沈云殊给他挖了这么大一个坑。其实真正要说起来,沈云殊也并不是专为他一个挖的坑,他是为京卫,为外头卫所里那些据别人军功为己有的恶习挖的坑,偏偏郑镇抚半点没发觉,就这么一脚结结实实地踩了进去。

于是这会儿,他就只能看着他荐上去的人被那个西北边关来的军士一枪挑下了马背。幸好这大比用的都是木枪,倘是真刀真枪,恐怕这会儿此人已经被戳个透心凉了!饶是如此,他也摔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旁边响起一阵轰笑之声,还有人的议论声传过来:“连一个回合都抵不过,还敢说自己长于马战呢。我看,还不如我呢!”

郑镇抚脸都要青了。说话这人不知是哪个卫所的,刚才也是被人从步战场子里扔了出来的,现在居然也这么大言不惭?

不过,不过他荐的那个也太不争气了,输就输了,你赶紧从地上起来啊?不过是从马背上跌下来而已,哪就至于摔得爬都爬不起来了?没看皇上的脸色都很不好看了吗!

沈云殊在一边站着,一脸牙疼的表情,心里却在暗笑。西北来的这三十人里头倒有一半是他亲手用出来的人,就说刚才对阵的这个吧,那劲儿用得真是巧。外人看着,京卫这边的人不过是被从马背上掀了下来而已,其实这一摔绝对不轻。若真是个身手好的,或可借势卸一卸力;又或者是打熬出一身好筋骨的,硬扛一下也能扛住。偏偏郑镇抚荐的此人,两样都不沾边,只是家里拐弯抹角与礼部尚书有些关系罢了。这一下摔在地上,可是够他受的。

京卫指挥使的脸色也黑得跟锅底一样了。他不是不知道京卫这几年风气不好,可他年纪不小,眼看着就要致仕,很不欲在此时得罪人,所以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了。可眼下输成这样,简直就是在打他的脸啊!一辈子都平平安安过来了,到了要致仕的时候反丢了脸,这还让他善终吗?

“这名单到底是怎么搞出来的?”指挥使简直都不想再看后头的比武了。每处三十人,他们京卫已经出了二十二人,除了有两个跟对方打了平手,其余二十人居然全都输了!且有那么五六个,输得简直是极其难看。就譬如说眼前这个,到现在还没能从地上爬起来呢。

旁边的吴指挥同知微微欠身,小声道:“都是下头人举荐上来的…”

“谁举荐的!”指挥使一指场中那个被人像死狗一样扶下去的,“这个,是谁举荐的?还有刚才那个被人从木台上扔下来的,又是谁举荐的?”

郑镇抚离得并不远,自然也听见了指挥使的问话,顿时眼前一黑。三十人的名单,那人也不都是他举荐的,他就荐了六个而已。可,可偏偏指挥使问起来的这两个,都是他荐上去的呀!

郑镇抚忍不住转眼看了看旁边的沈云殊。当初弄这个名单的时候,这小子跟他对着干,也想推荐两个人,结果被他挤兑得气呼呼掉头就走,一个人也没举荐上。

当时他还高兴呢,觉得他终于把这个空降来压在他头上的小子压了下去,可是现在——他实在怀疑,这小子当初是不是给他挖了个坑呢?

郑镇抚正想着呢,就有个军士快步过来,向指挥使道:“皇上有令,这些人比完,各处可择一二五品及以上军职者,也出来比一比。”刚才比的是下头小兵,这会儿皇帝要比军官了。

这军士话音刚落,沈云殊便笑道:“郑镇抚经验老辣,属下推荐郑镇抚。”

郑镇抚心里正绷着根儿弦呢,一听这话,本能的反应便是沈云殊又要害他了,当下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沈佥事年轻有为,又是新来京卫,正该立功立威。属下倒是要推荐沈佥事呢。”

指挥使见这两人相互推荐,大有推诿之意,不禁眉头一皱。不过没等他说话,沈云殊已经躬身笑道:“郑镇抚言之有理,我初来京卫,确是该出力的时候。几位大人若是看得起属下,属下愿出去与其他卫所的兄弟们切磋切磋。”

这倒还是个积极的态度。指挥使便点了点头:“既然这样,咱们京卫,就让沈佥事出战吧。”

郑镇抚松了口气,转念间却又疑神疑鬼起来,怀疑自己是不是又中了沈云殊的圈套。可指挥使都已然发话了,他若再改口,不说自己脸面过不过得去,单是指挥使那里也不会容他这样指手画脚的。

郑镇抚只得在心中暗暗诅咒,盼沈云殊遇几个硬茬子,最好是被人也打得爬不起来,那才叫趁心如意呢。

刚才许多卫所荐上来的人都被西北军那三十名军士打得落花流水,个个儿脸色都不大好看。这会儿听皇上下令,晓得这是挽回面子的最后机会,遂都打起了精神来。

有几个卫所显然是任人唯亲已成了风气,就连领队而来的军官也拿不出手,自知出去就是丢人,还在那里相互推诿,却不知已被旁边观战的人悄悄记了下来。

不过大部分卫所来的军官手底下还是有些本事的。这会儿谁也不敢徇私了,都把自己这边最能拿得出手的人推了出来,单是这四五十人站出来,瞧着就是个个英武,人人昂扬了。

可皇上看起来并不十分满意,在上头说了几句,便有人牵了十匹马过来,马背上各挂一张弓,十支箭。一内侍大声道:“陛下有旨,欲测诸位大人弓马之技,前头备了百只麻雀,一炷香后放出,谁射得最多,便是此次之魁首。”

当即底下就嗡嗡了起来。这里有四五十人呢,个个都拿上木刀木枪了,皇上却要比骑射。那比就比嘛,就给十匹马是怎么回事?

内侍可不管底下的议论,宣完旨意,立刻一挥手,就见牵马的人把手一松,四面咚咚擂鼓之声,登时惊得那些马匹在场中乱跑起来。

郑镇抚还在莫名其妙:“怎么就给十匹——”

话未说完,便被旁边的卫佥事打断了:“自然是让他们去争抢这十匹马!”什么皇上要测弓马之技啊,这分明是先测你近身搏杀之能,然后再测弓马骑射之技!

此刻,场中已经有那反应最快的,先动起来了。有人运气不错,离马近些,先便去抢马;有人离马远,就跟身边人先战成了一团。有几个反应迟钝的,已经被人打倒在地,还在发懵呢。

京卫众人,目光自然是都盯在沈云殊身上。

沈云殊运气的确不大好,站在离马匹最远的角落里,不过鼓声才起,他身边已经有两人被他的木枪枪头点在胸口,给“杀”掉了。

此次比武的人都是轻装短打,在前心、后心、小腹、咽喉等要害处各缝了一片浸透了红色染料的毡片,四肢关节处则缝的是浸了黄色染料的毡片,被击中时颜色便会溅开来。如此,倘身上有红色,便是阵亡,若有几处黄色,也是身负重伤,无力再战了。

皇帝用这法子,显然是为避免这些人力量太大,即便用的是木刀木枪,或许也会失手误伤什么的。可这会儿真的战起来,那两个人还没反应过来呢,胸口就被不轻不重地点了一下。这一下对他们来说跟挠痒痒也差不多了,可低头看时心口上已溅开两团鲜红,就此“阵亡”了。

身上十分力道尚未使出一分就阵亡了,这两人一怔之后,心里这个憋屈啊,简直比一拳打在棉花上还叫人难受。有个脾气暴的已经哇哇叫了起来:“你竟偷袭!有种的重新来打过!”

沈云殊却哈哈大笑,□□舞动,在旁边一个想冲出去追马的人脚下一绊,将人放倒,随即一枪尖点在他后心毡片上,刺出一大团鲜红,自己已经从角落这六个人里杀了出去,追着最近的一匹马走了。

此刻场中真是一团混战。反应最迟钝的几个只能骂骂咧咧地拖着一身鲜红退了出来,站在场地边上看别人搏斗了。

这演武场本就是京卫用来阅军之地,是极大的,十匹马乱跑起来都有足够的空间。且这些马看起来可不是宫里那些驯成了木头一般的御马,个个儿还很有些野性。有个福建卫所的千户干翻一个同僚占据了有利地势,可才一脚踏镫,那马儿就长嘶一声人立而起,立时便将他甩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