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不是因为那举哀之声有多么宏大嘹亮,而是因为长春宫如今像个坟墓一般, 连点儿人声都无。

梅贤妃坐在床边上,皇次子躺在床上,呼吸轻得几乎听不见。太医已经委婉地表示过了,皇次子已是不治, 不过是拖时间而已。

“娘娘——”门外的小宫人露了个头,怯生生地道, “慎刑司来人传话, 说汲月浣霜两位姐姐——染了病被送出宫去了。”

梅贤妃微微抬了抬眉毛:“送出宫去了?”只怕送出去的是尸体罢?皇上不过是全皇家的面子,不愿让人知道后宫相残的事实罢了。

“皇长子呢?”

小宫人缩了缩:“奴婢不知…”其实她听说了一点儿, 皇长子腹泻不止,小小的孩子, 原本就受了好大的惊吓,又被下了泻药, 险些也折腾没了。虽然救了回来,但太医说身子受损严重, 日后怕也要时常与药石为伍了。

只是这些话, 她可不敢说出来, 万一被上头的姐姐姑姑们听见, 说不定就要拉她去打板子了。如今长春宫又换了一批人, 上一批人还没怎么混熟呢就又消失了,只剩下她们这些小宫人,倒是逃过了一劫。

经过这两次, 这小宫人是决心要牢牢管住自己的嘴了,让她传什么话她就只传什么话,多一个字儿也不说!

承恩侯夫人坐在窗下的椅子上,听到梅贤妃的话,眼泪一下子就又流了下来:“你怎么就,怎么就动了这糊涂心思…”推倒了皇后不说,还叫人去给皇长子下泻药。虽说那不是□□,可是给那么小的孩子下泻药,又是他正受惊的时候,跟下□□其实也差不多了。

梅贤妃冷冷地道:“我的儿子没救了,难道让我看着她的儿子做太子吗?”

“那如今呢?”承恩侯夫人看着小女儿,头一次觉得她竟这般陌生,“如今你又得了什么?”费尽心机算计这个算计那个,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空?看这长春宫,如今俨然就是个冷宫了,皇帝既不会立她做皇后,怕也不会再宠幸于她,如此,就算弄倒了皇长子,又有什么好处呢?

梅贤妃眼里迸出一股火来:“我又岂能料到,捧雪那个贱人——不,是姐姐,她根本就不曾为我打算过!她想要我给她生儿子,可从未想过要抬举我,更不想让我也做太后,与她平分权柄!如今,就是死了,她也要害我最后一次!”

“快别说了!”承恩侯夫人跳起来要捂女儿的嘴。皇帝到底还是给梅家留了面子,并不提梅皇后真正的死因。如此,梅贤妃纵是被打进冷宫,至少也还能活着。可若是梅贤妃自己说出去,那皇帝可就非杀她不可了!

“难道不是吗?”梅贤妃面容扭曲,“我只是运气不好罢了。我生了皇子,得皇上宠爱,哪里又不如人了?只恨沈家,借此机会暗害我的耀哥儿,想要扶持许氏!我岂能容许氏上位?岂能让沈家奸计得逞?”

承恩侯夫人哭道:“你快醒醒吧。耀哥儿是运气不好,被那袁老妖妇害死的!”就连她现在也知道,沈云殊夫妇有救驾之功,这是实打实的。梅贤妃说这些话,皇帝是不会听的。如今梅皇后死了,梅贤妃失宠,皇次子将殁,梅家是根本不可能动摇沈家的,更不用说为皇次子报仇什么的了。

而且,就连承恩侯夫人也觉得,要说报仇,先得怪袁太后才是啊。可不知梅贤妃这是怎么了,偏偏就恨上了沈家。

梅贤妃咬牙切齿地道:“袁老妖妇固然该死,可她马上就要死了,袁家也要完了。可沈家呢?沈家呢?我听说西北又要打仗,那沈云殊去了边关——娘,有没有办法让他死在边关!”

“这——”承恩侯夫人两眼圆睁,“咱们家哪儿有这样的办法…”梅家是书香传家,跟武事不相干的。

“那卢节不是在北狄吗?他一定也恨沈家——”

梅贤妃话未说完,就被承恩侯夫人一记耳光掴在了脸上:“闭嘴,你不要命了!”

承恩侯夫人的脑子从未如此刻一般清醒过:“你若这样糊涂,怕你在冷宫里也活不了多久了!那卢节是什么人?叛国谋逆之贼!你莫不是要学袁老妖妇?”若梅贤妃真这么做了,那梅皇后留下的那点情份也就算完了,皇帝绝不会再放过梅家!

承恩侯夫人是极宠爱这个小女儿,因她最像自己,最有才华。可——她还有儿子呢。不能让梅贤妃把一家子都连累了。

此时此刻,承恩侯夫人真的后悔了。如果当初她不送那碟点心给梅皇后;又或者在出事之后,她对梅皇后说出实情,也许梅皇后还会念着娘家,还会给娘家留一份儿情面…

梅贤妃这还是头一次挨承恩侯夫人的巴掌,被打得怔了一怔才反应过来:“母亲你怕了?哈哈哈哈,你怕了!”

她笑得眼泪都流出来,指着承恩侯夫人道:“母亲,你这会儿怕了?当初送了那碟点心的时候,怎么没见你害怕呢?”

“你胡说什么!”承恩侯夫人紧紧捂住女儿的嘴,“你难道真不想活了?你还年轻,日后未必没有机会!”捧雪的那些话,除了皇帝就只有她听见过,只是她始终没有勇气向小女儿说出来。

“还有什么机会?”梅贤妃笑着反问,眼泪如滚珠一般往下落,“这长春宫已是冷宫了,母亲你难道还要自欺欺人不成?皇上早该再选秀了,等有新人入了宫,我还算什么年轻?”

“不会。”承恩侯夫人又是心疼又是生气又是害怕,“你姐姐刚刚过世,皇上不会那么快就选秀的。可你要还这么胡说八道的,若是传到皇上耳朵里,那可就真的完了!”

梅贤妃哭着正要说话,就听床上的皇次子呼吸陡然急促,小小的身体也抽搐起来。很快,长春宫里就传出了号啕之声,在一片静寂中听起来格外尖利刺耳。

相比于长春宫的死寂,永和宫也好不到哪里去。因皇长子被下了泻药,伺候他的人已经换了一批,原来的那些,听说如今都在慎刑司里拷问。因婕妤娘娘恨极了她们,硬说她们是袁氏余党,要来害皇长子的。所以那些人都在被逼问袁党之事,若是说不出来,怕是没命活着出来了。

虽然不少人都知道,皇长子并不是被袁太后下的药,可既然上头是这么说,谁还会多问呢?且许婕妤现在脾气大得很,哪个不长眼的敢在这时候伸头生事?自然是缄口不言才最保险。因此,永和宫里也是静悄悄的,宫人们走路都要踮着脚尖,唯恐弄出点声音来,又惹得婕妤娘娘大发雷霆。

“娘娘——”一个小宫人一路小跑进来,“长春宫那边,长春宫那边哭起来了…”

“哭起来了?”许瑶满是血丝的眼睛骤然亮了,“好好好!快去问问,可是出了什么事?本宫可是很关心皇次子的。”

最后这句话她说得简直是咬牙切齿,听得小宫人都不禁缩了缩头。是啊,婕妤娘娘当然是关心皇次子的,不过,是关心皇次子什么时候死吧?

小宫人跑了出去,一边的许夫人才低声道:“这个时候,何必出这个头,莫要反惹了皇上不快。”

许瑶咬着牙道:“母亲也看见了,明明是梅若婉那个贱人指使人给皎哥儿下药,皇上却只叫人说是袁氏动的手,这分明是要保住梅氏!皎哥儿如今这样,太医都说日后怕也难调养得好了…”历朝历代,若不是实在没了人,没见谁会选个病秧子做太子的。

“这个贱人就是知道自己的儿子不行了,就来害我的皎哥儿!”许瑶也是在短短一天之内经历了大起大落:先是被太后挟持,儿子也被夺走;后来自己的儿子被救,皇次子却受伤;再后来那边刚传出梅皇后受伤的消息没多久,皇长子就开始腹泻…大惊之后是大喜,大喜之后却又是大悲,到了今日也着实有些心力交瘁,再也无力去维持平日里温良恭俭让的模样了:“我恨不得生吃了她!”

“便是再恨,也要忍一忍。”许夫人到底比她冷静些,“咱们皎哥儿毕竟性命无碍,她的儿子却是必死无疑。当时救驾的是沈家人,我可听说有人在议论,说是沈云殊有意不救皇次子——若是皇上也有此疑心,你这会儿对梅氏逼得越紧,皇上怕就越要偏向她了。”

许瑶怔了一怔,顿时大怒:“这是哪个黑了心的在嚼舌头?”

许夫人叹道:“说这话自然是不安好心,可皇上那里,未必听不进去。更何况这会儿皇后也去了,只怕皇上移情于贤妃…”

许瑶双拳紧握:“皇上也太偏心了!”

“人哪里有不偏心的…”许夫人想到当初许良圃是如何偏爱许碧的生母,都觉得心里还有些不自在,“更何况皇后娘娘与皇上的情份,别人比不得。”

许瑶心中一阵不甘:“我自然不敢与皇后娘娘比,可梅贤妃这是谋害龙嗣!”

许夫人忙示意她小声些:“皇上都说了,这是袁氏余党干的,你可不要乱说。这会儿,你得让皇上看见你的委屈,知道你肯退让,晓得你是一心为了皇上的…万不可胡闹!这会儿皇上怜惜梅贤妃,也会怜惜你,可你若是一味闹下去,闹得皇上下不来台,那可就是自寻死路了!”

眼看许瑶神色之中似乎有些领悟之意,许夫人才松了口气。她今日本该去交泰殿哭灵的,寻了送药的借口来见许瑶,就是怕许瑶沉不住气。既然皇帝想替梅贤妃遮掩,许瑶若是跟他对着干,有什么好处?

看一眼床上的皇长子,许夫人心疼之余又觉得好生失望。原本女儿第一个替皇帝生下龙子,前途一片光明,谁知世事无常,这孩子算是废了。可毕竟有儿子在,许瑶便与那些未曾生育过的嫔妃不同,若是借着皇帝对皇长子的怜惜之心能再有幸生一个,那可就前程大好了。

“长春宫的事你不要去管。”许夫人是过来探望皇长子和许瑶的,却不好长久耽搁,否则难保被人扣一个不敬亡后的帽子。故而也不好细说,只能匆匆叮嘱女儿几句:“你这会儿,该只守着皎哥儿,这才是做娘的本份。每日早晚,还是该往交泰殿去上香行礼,这是做妃嫔的本份。记着,如今这个时候,你越是做好自己的本份,皇上才越会把你看在眼里。”

“娘,我知道了。”许瑶渐渐冷静了下来。母亲说得不错,皎哥儿已然是这样了,她就是现在杀了梅贤妃也没用,倒不如顺着皇帝的意思,还能多得几分宠爱。

等她再生一个儿子——许瑶低头看着小脸儿苍白正在昏睡的皇长子,握紧了拳头——那时候皎哥儿就不用再受这样的委屈了!若是她能把梅贤妃踩在脚下,那时候,什么仇报不得?

“既然这样,我现在就跟娘一起去交泰殿为皇后娘娘守灵。”许瑶一想通了,就觉得此事简直刻不容缓。若是有人想趁这机会将她踩下去,在皇帝面前说她对皇后不敬,这可怎么办?反正她就是一刻不离地守着皇长子,也没什么用的,她又不是太医。

“这就对了。”许夫人颇是欣慰,一边端详女儿的打扮,一边小声道,“毕竟这次是沈云殊救驾有功,就算皇子这里他失了手,那带京卫攻占九门掌控京城,又带兵入宫擒拿叛党,这些都是实打实的功劳…”

她将声音压得更低:“这事儿如何就这么巧呢?他明明是去了西北,怎么偏在这时候就回来了?恐怕这事儿,他早就知道些什么…”

京城里多的是人精子,沈云殊在这种关键时刻突然带领京卫精锐返回京城,若说是巧合,谁会相信?

其实皇帝和太后之间的矛盾,朝中有些见识的官员也能看出一二,只是没想到竟会闹到如今的地步。那日宫变众人太过惊慌也未及细想,如今过了一夜,惊魂初定,便有人猜测皇帝或许早就知晓太后要发动宫变了。

若是如此说来,沈云殊的突然返回就在情理之中了。如此,他的救驾之功或要减色,但却更证明他在皇帝心中的份量,绝对是心腹之臣,可性命相托的。这样的人,纵然梅贤妃要在皇帝眼前进谗言,也绝不是一时一日能成功的。

“只是,这枕边风从来也不能小觑。”许夫人精明地道,“这事儿,他却是有用得到咱们家的地方了…”

许瑶沉默片刻,低声道:“只怕二丫头那里…”她当然明白许夫人的意思,若是她能分梅贤妃的宠,甚至将来压倒梅贤妃,沈云殊还怕什么枕边风呢?可这事儿许家早就在筹划,许碧那边却死不接茬儿。

“此一时彼一时也。”许夫人倒觉得这会儿有些把握了,“登高才易跌重呢。若是沈云殊自西北立了军功回来,那时他功高就难免震主——袁家倒了,太后也没了,皇上可就真的要忌惮他了。他若是个聪明的,岂能看不出来?那时他去找谁联手?难道找梅家不成?”

“还有苏氏!”许瑶突然想到一个人,“二丫头与那苏氏可是结拜姐妹。”

“结拜姐妹算得什么。”许夫人嗤笑。亲姊妹尚且未必有用,更何况结拜的呢?

“且苏氏才不过是个美人呢。”许夫人不屑地道,“她能压得过你,还是能压得过贤妃?单看她娘家的名声——这样的人还能做皇后不成?更不必说,她还没生儿子呢。”

“可她又有孕了。”许瑶皱起眉头,“若说也不见皇上特别宠爱她,可满宫里也只她又有孕了…”即便不得宠,也不能说她无宠了,且运气也好…

许夫人也想到了苏阮有孕的事儿,不由得沉默了一下,才道:“且等她先生了儿子再说吧。”

许瑶眼睛却忽然一亮,低声道:“娘,江浙那边海港之事也快有个头绪了吧,朝廷必然要换人再去的,苏氏的父亲,可不就在工部么?”

许夫人眼睛也亮了一下,随即又摇头:“你是说让那苏员外郎去江浙?可前头皇上才这样整顿过,怕是他没胆子再伸手了。”

许瑶轻嗤道:“若是有骨气的,又怎会从前把女儿扔在乡下,到选秀的时候才巴巴接回来?他纵然不敢做什么大事,送上门的钱,他焉会不接?只要他接了…”只要接了,捅出来,就坏了苏氏的名声。

“从前那林家闹出来,毕竟也只是儿女小事。”许瑶当时看苏阮笑话只觉有趣,如今才恨那事儿闹得还不够难看,但贪贿是大罪,若能以此给苏阮之父定了罪——哪怕只是贬了官,也是苏阮一生之玷,包她再难寸进!

“这倒也是。”许夫人一琢磨,觉得现在确实只数苏阮是个劲敌,且如今既还能对付,还是防患于未然的好,“此事,交给你父亲吧。”虽说许碧跟娘家不亲,可有了沈家这门姻亲,许良圃在外头就能挺直了腰。如今又有了陆家那门亲事,许夫人就更觉得有把握了。

母子两个一起去了交泰殿,却没注意跟着她们辇子的一个小内侍寻了个内急的借口,悄悄离开了。

皇帝坐在延和殿里,面前堆着高高的奏折,多是致哀的。平安正领人从其中翻出有关此次叛乱的折子呈上来——袁太后如今还没“死”,要等皇后下葬之后再“悲伤过度一病身亡”,因为皇帝不愿她来分薄了皇后葬礼的隆重。

“这都是什么东西!”皇帝随手把一份奏折摔到地上,冷笑,“这是袁党?分明是党同伐异来了吧?”

平安屏气息声地过去把奏折捡了起来,放到一边去。有些官员在这种时候还想着利用宫变铲除自己的对手,这可实在是打错了算盘——皇帝并没打算大兴牢狱,更没打算借此机会清洗朝堂,至于要抓的人,沈云殊离开京城之前,名单就已经大致定下,放在皇帝的案头,如今不过是依着当前形势,略做添减罢了。

这里的一叠奏折都是类似的内容,这些人,皇帝现在不会动他们,却会记得他们都是什么人,日后慢慢处置。在此等时候不为国为朝考虑,却只想自己私利——平安瞥了一眼二十多份奏折,知晓这些人的仕途也都到头了。

永和宫的小内侍就在此时进来回话,所说的内容更让平安低下了头——许婕妤也真是会捡时候来惹皇帝生气——皇后刚去了,皇帝就是坐在这里批复奏折,都时不时会侧耳听一听交泰殿那边传来的哀丧之声。此时此刻,许婕妤若不真心哀丧,就是全心照顾皇长子也好,偏她还有心思与娘家母亲商议日后…如今各宫皆有皇帝耳目,此时还想要动些阴诡心思的,也就没有什么日后了。

“安排苏氏之父辞官吧。”皇帝听完小内侍的话,摆手让他下去,转头便淡淡吩咐平安,“听说他也还有几分才学,不如回乡去办个书院。闽地文风亦不兴盛,他若能如皇后的族叔一般,倒是大善。”

“是。”平安心中暗暗吃惊。让苏员外郎辞官,听起来像是贬了他,可实际上,这是在给苏美人营造名声呢。想想,父亲是个庸碌的五品闲官儿好听呢,还是教书育人泽被乡里的大儒好听呢?

如此说来,难道皇上是选定了…平安忍不住悄悄抬眼看了皇帝一眼。

皇帝却没有看他,而是有些出神,半晌才道:“皇后所说的话,果然句句都是公允的。心胸狭窄偏私,断然是不能入主中宫的,甚至也没有做太后的资格,否则将来即使没有今日之患,也断非好事!”

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声道:“昨日,顾充媛娘娘着人来问候皇上龙体…”后头的话他没有接着说下去。顾充媛派来的人给他塞了个荷包,里头是一张五十两的银票。这说起来也并不很多,却也比平日里应有的打赏翻了几倍。

“顾氏——”皇帝叹了口气,“她还是有分寸的,只是却并没有这个能耐…”顾充媛宫女出身,眼界太低,给皇后打打下手倒也合适,却做不了母仪天下之人。

“皇后刚去,朕不想说这些。”皇帝转头望向窗外交泰殿的方向,“谁也代替不了皇后。若真为了孩子着想,又何必在意自己的位份。”

平安低头不语,心想宫里这些妃嫔,若不是真性情淡泊,又有谁会不在意位份?可若是太在意位份之人,又哪得开阔公正之心胸,能做得了皇后呢?

“朕现在——”皇帝又把目光投向了西北,“只希望西北平安…”

☆、第181章 大局

西北这一场仗, 整整打了两个月。

开始,北狄人颇是气焰高涨, 凭借有城防图在手,接连攻下了几处城关,大有一举荡平西北,直取京城的架势。

不过很快, 西北守军便重新整顿,利用各种大小关卡步步阻击, 而沈云殊则带领一支骑兵专袭敌军。因为对西北地形熟悉, 这支骑兵又是沈大将军当初精心训练出来,丝毫不弱于北狄骑兵, 真是疾如闪电,锋若利刃, 把北狄打得苦不堪言。

虽说有城防图在手,还有卢节做为内应, 但这毕竟比不得那些土生土长的西北军对当地更为熟悉。尤其进入城关之后,北狄人弓强马快的特长反而受到了限制, 并没有之前在关外那么得心应手了。

九月十二, 沈云殊在一场城战中放八千北狄人进入城内, 然后关门打狗, 以巷战将其全歼, 没能逃掉一个。

北狄人此次号称来了五万大军,但真正能战斗的并没有这么多。而这攻城的八千北狄却皆是真正的战力,一朝全歼, 于北狄也如同斩断一条臂膀,极伤元气。

北狄的进攻之势,就于此战之后被彻底阻止了。

“大奶奶,大喜,大喜!”琉璃一路小跑地进来,激动得满面通红,“西北大捷,咱们大爷打了大胜仗!”

许碧正在给元哥儿做识字卡片,闻言也露了笑容:“别急,慢慢说。”

琉璃嘴皮子是极利索的,二门上小厮传进来的话,她说得一字不落,且眉飞色舞声情并茂,仿佛她亲眼见着似的:“八千北狄人呐,一个都没逃回去!报捷的人从北城门进来,一路上人都看见了!都说这下子,西北要胜了!大爷也快回来了!”

许碧长长地舒了口气:“谢天谢地,终于要打完了。”

不怪京城中人将这场大胜看得如此重要,一则是北狄前阵子气焰嚣张,似乎马上就能直取京城似的,搞得人心惶惶,连米面的价格都上涨了些;如今这一场大胜,顿时稳定了人心,自然要大肆宣传。二则就是京城里这些日子,实在是没个欢喜的事儿。

先是皇后办了丧事,之后就传出了皇次子的死讯。因年纪太小,只能称之为殇,且有嫡母过逝在前,连丧事都不好大办,只是葬进皇陵便罢了。

与皇次子前后脚接着下葬的,就是敬亲王。敬亲王年纪虽然长些,但也是未成年即夭折,同样是丧事简办,入陵了事。

虽说都不是大办,可两者差距仍旧有如天渊。敬亲王下葬之时,京城中的袁党已然被抓捕殆尽,之前曾想着拿自家女儿与敬亲王结亲的人家都做了缩头乌龟,纷纷借口西北有战事,连个路祭都没几人敢出。

之后,就传出了太后重病不起的消息。

虽说朝廷上对外的说辞,只是说卢家丧心病狂欲行谋反,但就是京城里的百姓也知道,卢家虽有些根基,可这些年子弟都在外为官,唯有一个卢节,还是去年才调回京里的,若说卢家能在京里结交些人倒是可信,若是说他们能把手伸到宫里去,那真是只有傻子才会相信。

如此一来,袁太后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也就一目了然了。皇帝对外说袁太后被卢家纵火所伤,那是要全皇家的脸面,可私底下大家都知道,袁太后便是不死,也是幽禁一世。如今重病的消息传出来,看来是要死了。

其实众人的猜测虽然合情合理,其实却不对。因为事实正好相反,袁太后自己很想死,但皇帝不让。

宁寿宫正殿焚毁,对外说是因为皇后薨逝太后又卧病,所以不好动土修缮,因此袁太后现在还住在偏殿之中。

“娘娘还是喝些粥吧。”一个面目呆板的中年宫人,手里端了一碗鸡茸粥,毫无表情地对着袁太后道,“不然,奴婢们又要对娘娘不敬了。这总是动手灌,娘娘也没脸面不是?”

袁太后被两个健壮的宫人架着,披头散发地坐在床边上:“我不喝!皇帝不是恨我吗?为什么不让我死?”

中年宫人手里的粥散发着浓浓的人参味道,袁太后见惯了好东西,闻一闻就知道,这里头用的不过是平常的参,有十几年就不错了。然而即使是这样的参,每顿饭的粥汤里都加一些,也是大补。哪怕她不肯好好用饭,只要灌下去些,就能吊着她的命,不让她死。

这偏殿里现在空荡荡的,倒不是说没有伺候的人,而是没有陈设。一概什么紫檀红木之类的坚硬东西都撤掉了,就是她睡的这张床,那边角之处也包了厚厚的棉花白布,想一头撞死都不行。

若想上吊呢?屋里连个踩脚的小杌子也没有,更不用说白绫了。且有八个健壮宫人,不分昼夜地看守着袁太后,着实让她找不到寻死的机会。

袁太后只能绝食。可是这些宫人着实刁钻,总等她饿得没什么力气的时候,便拿来参汤鸡粥之类,硬给她灌下去。袁太后饿得软手软脚,哪里反抗得了呢?如此循环数次,袁太后也被折腾得没了精神。

中年宫人捧着粥站着不动。如今天气渐冷,这粥也凉得快,很快就不再冒热气了。袁太后看那宫人根本没有回去换一碗热粥的意思,只能屈服:“我喝,你给我换一碗热的来。”这些宫人,是真能直接给她灌凉粥凉汤的,只要吃下去能活人就行了。

宫人果然去换了一碗热粥来,还带了几样小菜一碟点心。袁太后一看那点心就不觉皱起了眉头——她是不吃山药的,但那点心正是糯米山药糕。

“娘娘还是吃了吧。”中年宫人淡淡地道,“如今小厨房里的人只这个做得最拿手。”

袁太后只想把碟子摔了:“皇帝何不杀了我!”不让她死,却也不让她顺心地活着吗?

“自然是要娘娘活着。”中年宫人忽然抬了抬眼皮,眼睛里射出一道既冷且毒的光,“皇后娘娘去了,皇上十分伤心。娘娘与皇上既是母子,当然也该一起伤心才是。奴婢还要跟娘娘说一声儿,娘娘这些日子卧病,大约不知道,敬亲王已然下葬,就葬在皇陵边儿上。这地方是偏了点儿,可毕竟是夭折,也只能如此了。”

“他,他已是亲王!”袁太后顿时就要跳起来,“亲王自有规格,怎能就按未成年皇子下葬!”还在皇陵边儿上?那地方葬的都是什么人!她的孙子,怎么能葬在那里?

“皇次子殿下也葬在那边呢。”中年宫人冷冷道,“大家都是一样的。”

“如何一样!”袁太后又被两个宫人架住,声嘶力竭,“珏儿他是先太子的嫡长子,皇次子算什么?不过是庶出的庶出!”

“殿下是皇上的儿子,皇子位比亲王。”中年宫人冷冷道,“再是庶出,皇上也是皇上。太后若觉得先太子的儿子比皇上的儿子还高贵,那可就错了。”

袁太后瞪着她:“你怎敢这样与我说话!”

中年宫人突然笑了一下:“娘娘不认得奴婢了。也是,先兰美人过世的时候,奴婢还是伺候她的小丫头呢。”

袁太后顿时变了脸色:“你是伺候她的人?那又怎样!若不是本宫抬举她善兰,她岂能有福气伺候皇上,还生下皇子?”

“可是兰美人也不是自己求着娘娘要去伺候皇上的。”中年宫人冷冷地道,“娘娘指派了她,又心生不满,逼得她只能小心翼翼过日子,到底还是没逃过去。”

“本宫并没有杀她。”袁太后嘴硬道,“是她自己病死的。”

“娘娘连儿子都不让她见,她是郁结于心而死的。”中年宫人陡然提高了声音,但迅速又平静下来,恢复了那副呆板的模样,“如今奴婢有幸来伺候娘娘,自然会尽心尽力。娘娘放心,外头对敬亲王、对卢家、对袁家有什么说法,有什么消息,奴婢都会来告诉娘娘的。”

“我不要听!”袁太后想捂住耳朵,却并不能。

“娘娘急什么呢。皇上仁慈,并没打算把袁家一网打尽。只不过,袁家与东瀛人勾结,这份儿账总要慢慢清的…”

袁太后只觉一阵头晕目眩,中年宫人的话仿佛退潮时的海水一般渐渐远了,可还能模模糊糊地在她耳边响着,似乎像个永久的诅咒,没完没了。等她稍微清醒一点儿,只听中年宫人正在道:“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娘娘呢。”

到如今还能有什么好消息?袁太后只恨不得自己聋了。然而唇上火辣辣的,想是刚才这宫人掐了她的人中,令她清醒了过来,这会儿竟是没法再晕过去。

“西北打了大胜仗呢。”中年宫人难得地露出了笑容,只是颇有几分讥讽,“不错,就是沈少将军。他在潞州城全歼八千北狄骑兵,不曾跑了一人。说起来,这真是虎父无犬子,从前沈大将军统领西北,打得北狄溃退三百里;如今沈少将军披挂上阵,又力挽狂澜,看来是要效其父,立一份大大的军功了。”

袁太后听见沈字儿就觉得火气直往头上冲,恨得咬牙切齿:“他竟没死在西北!”卢节是干什么吃的,竟没半点儿本事!

“哪里就能死呢?”中年宫人笑得异常开心,“不但死不了,沈少将军这次诱敌深入之计已成,此次全歼八千北狄人,不过是个开始罢了。娘娘等着后头的好消息吧,只怕沈少将军这一次的功劳,不下于当年沈大将军的功劳呢。奴婢听说,沈少将军曾立誓说,要给沈淑人挣一份儿一品诰命呢。”

“他做梦!”袁太后两眼圆睁。一品诰命哪里有那么好得的!

“恐怕不是做梦呢。”中年宫人含笑道,“如今第一场大胜已经来了,若是真能将这五万北狄人歼于关内——不,哪怕只歼敌一半,都是极大的功劳,依奴婢看,得个伯爵也是应该的。”

本朝爵位分公侯伯三等,伯爵之位最低,然而亦是勋贵,其妻确可得一品之诰命。袁太后双目圆瞪:“勋爵之位,岂能轻授!”

“本朝重军功。”中年宫人轻描淡写地道,“否则,当初娘娘为何要将皇上送往西北边关,不就是为了让皇上挣些军功,好帮着先太子抵挡端王吗?说起来,若是皇上当初不去西北,也不能结识沈少将军。这可真是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呢,皇上还要谢谢娘娘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