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则安说:“殿下该回宫了。”

赵崇昭说:“好。”说完这么一个字,他蓦然转过身,快步迈出院门。

他们之间从未有告白,从未有生死爱恨,从未有难分难舍。

他以后将是一国之君,而他永远是他妹妹的驸马。

谢则安看着赵崇昭的身影消失在眼前,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颈边。晏宁公主的泪沾在他的前襟,赵崇昭的热泪却滚落在他颈侧。

晏宁公主决定向他坦言,而赵崇昭决定对他放手。

正如谢则安所说,他是个赌徒。

但他总是分不出自己是输是赢。

有时他也挺贪心的,这也想要,那也想要。

但更多时候他是清醒的,知道这不能要,那也不能要。

人生在世,有所为,有所不为。

谢则安将腰间的玉佩解下,握在手里走入书房中。今夜戴石被他打发出去了,书房里没有别人,谢则安静静看了那个随身带了几年的玉佩好一会儿,将它放进盒子里收了起来。

谢则安坐到灯下看起了书,他的思绪比任何时候都要平静,记性仿佛都好了许多,一句一句地把上头的文字刻进了心里。

他一个人看到了深夜,伏在案上睡着了。

此时谢大郎已经坐在屋顶一整夜。

他看看远处的星云,又听听屋内的动静。绝佳的耳力让他连谢则安的翻书声和呼吸声都听在耳里,察觉谢则安已经很久没翻向下一页,谢大郎翻身跃下屋顶,站在窗外看着趴在桌上熟睡的谢则安许久,推门走进去把谢则安抱了起来,将谢则安抱到床上替他盖好被子。

怀里一空的感觉谢大郎停顿良久,抱着配剑坐到旁边的椅子上闭上眼睛。

四个人在不同的地方一觉到天明,直至耀眼的阳光照进屋中,他们才睁开眼开始第二天的生活。

又是一个艳阳天。

而伴随着这样的好天气到来的,却是一个晴天霹雳般的噩耗。

第112章

赵英昏迷不醒,太医束手无策。

这几年来修《本草》和《千金方》等等医籍,京城聚拢了不少名医,可赵英病体渐弱,基本是药石无用了。

谢则安求见暂住谢府的杨老。

杨老说:“我不救赵家人。”说完他又补充了一句,“即使我救,也不可能起死回生。”

谢则安沉默下来。

杨老对赵家的怨言来自上一辈,先帝一心求长生,做过不少荒诞的事。杨家、前驸马家会遭遇移家灭族的惨祸,几乎都是因为先帝的昏庸。前驸马被太后收养在身边,自幼与皇室亲近,等杨老找回他时他已经有了自己的决断,一心想让几近崩溃的朝廷平稳地转个向。

杨老既痛惜他又疼惜他,才会回到京城。

救赵家一个公主已让他意气难平,还要他救赵家的皇帝?

绝无可能!

杨老冷嗤一声:“赵家人没死光已经是他们命大了,你还想我帮他们活久一点?”

谢则安沉默地坐在杨老对面,看着落日慢慢西移。

眼睫的阴影落在他脸上,遮挡住那难掩的撼意。赵英对他、对赵崇昭都绝不算好,赵英是个顽固的人,比他和赵崇昭都要顽固,他的所有安排都冷酷得不像有喜怒哀乐的人会做出的决定。他曾经选择放弃垂危的挚友,曾经选择流放势大的忠臣,曾经选择换下亲生的太子,曾经选择很多常人无法做出的选择。

这样的人,仿佛又与当初的老头儿重叠在一块。

老头儿不爱吹嘘过去,他的老友们也不爱提起以前的事,只在某次说漏嘴,提起了老头儿曾经在哪儿参加过某次战役。谢则安回头查了出来,对着那惨烈的资料久久无言。老头儿曾经带着手底所有人参加一次必死的突袭,结果所有人都死了,他活着回来了。

战争结束,老头儿没有接受嘉奖,一个人隐匿在他乡独自度日。他的脾气越来越古怪,渐渐过上了离群索居的生活。直至他捡到一只野狼崽子,眼中才会偶尔闪现昔日神采。

那绝对是一个心肠冷硬、手段冷酷、脾气冷漠的老头,而且顽固得像茅坑里的臭石头。

谢则安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喜欢这种人。

但来到这个时代之后,他在很多人身上看见了那块臭石头的影子。

赵英是这样,杨老是这样,姚鼎言也是这样。

不管是其中的哪一个,他都左右不了他们的决定。

谢则安叹息着说:“确实,生死就像日升月落,谁都阻止不了。”他站起来郑重地朝杨老作了一揖,“这些年来晏宁让您费心了。”

谢则安无功而返,回到主屋后却见晏宁公主含着自己的手指,而手上绣到一半的绢帕沾了一滴血,仿佛晕开的红梅。

谢则安问:“怎么这么不小心?”

晏宁公主说:“三郎,一定出了什么事。你是不是瞒着我什么?”

父女连心,晏宁公主一整天心神不宁,总觉得有些事即将发生。

谢则安知道这种事终究瞒不过晏宁公主,他伸手握住晏宁公主泛凉的手掌:“晏宁,父皇的身体不太好。”

晏宁公主心头微颤,脑中一片空白。

虽然赵英早已提及自己时日不多,真正到了眼前还是让晏宁公主无法接受。尤其是在不久之前她刚发现赵崇昭对谢则安的心思,没了赵英在上头,赵崇昭会不会变得肆无忌惮起来?他们之间的兄妹情谊,到底还能让赵崇昭忍多久?

晏宁公主怔怔地看着谢则安。

谢则安只能苦涩地安慰:“陛下洪福齐天,不会有事。”

晏宁公主当晚就入宫见赵英。

赵崇昭已经守在病床前,神情憔悴。看到晏宁公主来了,赵崇昭连忙起身抓住她的手臂,说道:“宁儿,你这么晚进宫?”

晏宁公主说:“我担心父皇…”

赵崇昭神情微黯。

他把晏宁公主领到外间,给晏宁公主披了件衣服:“天气转凉了,你得多穿点。”

晏宁公主“嗯”地一声,问起赵英的病情。

赵崇昭说:“太医根本没办法…不过宁儿你放心,父皇一定能醒过来的。”他看着晏宁公主低垂的眼睫,“宁儿,我想通了。”

晏宁公主一怔。

赵崇昭伸手将晏宁公主揽入怀中:“我对三郎不过是一时迷惑罢了,看到三郎长得好看就觉得我是喜欢三郎。”他按在晏宁公主脑袋上的手掌微微用力,“像对谢谦他们一样,我觉得他们长得好看,所以才想多多亲近…”

晏宁公主眼眶湿润。

赵崇昭说:“从现在起,我会当一个合格的太子。宁儿,我不会辜负你和父皇的期望,你呢,快快活活地过日子就好。假如,我是说假如父皇不在了,我就真的只有你一个家里人了。皇祖母虽然挺好,但终究和我不亲,你在谢家呆着,应该知道一个人若是没有那样的家里人日子会是多么难熬。你和三郎要好好地过,好让我心里也有个念想。古往今来,太子和君王往往得学着称孤道寡,但我一直学不会,宁儿,宁儿,你原谅我说的胡话吧,我只有你们了…”

晏宁公主心头直颤。

她哽咽着搂紧赵崇昭:“哥哥。”

兄妹二人相拥许久,赵崇昭叫人收拾好横塌,让不愿离开的晏宁公主睡在上面,自己则安静地坐在赵英床前,盯着赵英的脸不曾合眼,生怕错过赵英醒来的时机。

白天一到,赵崇昭要代赵英去上朝。谢则安默契地和他错开了,在他离开后才踏入赵英寝殿。

晏宁公主已经梳洗完毕,正握着赵英的手在说话。

谢则安让太医给晏宁公主也把把脉。

太医说:“驸马放心,殿下没有什么大问题,照常调养就好。”

谢则安舒了一口气,伸手揉了揉晏宁公主的头发。

晏宁公主在床前守了一会儿,终于被谢则安劝去用早膳。

这样的日子过了两天,晏宁公主眼尖地发现赵英的手动了动,连忙叫来太医给赵英看诊。

赵英在中午时终于转醒,赵崇昭处理完最后一份奏折,快步赶了过来。

瞧见赵英虚弱的模样,赵崇昭眼眶一红,却并未落泪。他伸手抓住赵英的手,那双手长满薄茧,已经有些无力,而他的手修长有力,可以紧紧地握住任何东西。

赵崇昭想起儿时懵懵懂懂地想和赵英亲近,那时候赵英的力气多大啊,腰板是挺直的,头发是乌黑的,才过了十几年就变成了这样。这过快的衰老和病弱与繁忙的事务有关,与他的不争气也有关。他大概是最让赵英操心的人,因为他不仅仅是他的儿子,还是一国太子,未来还将是一国之君。赵英与病痛缠斗那么多年,多半是因为放心不下——放心不下他啊…

赵崇昭说:“父皇,这两天我代为监国,一切都好,没有什么意外。很多事我听了几位参政的意见,也听了太傅的意见,最后才做出裁断。您醒来得正好,等你好起来了赶紧看看我有没有出错。”

赵英看着赵崇昭蓦然成熟起来的面容,心中有着难得的欣慰。他回握赵崇昭的手:“这几天你还得多辛苦一下。”

赵崇昭说:“没问题,我一点都不觉得累。”

晏宁公主看着赵崇昭眼底的青影,心中一酸,转开了眼。

赵崇昭这几天根本没有好好合眼,白天又得不断适应忙碌的政务,再好的身体也会垮掉。

晏宁公主说:“哥哥,父皇已经醒了,你去休息吧。”

赵崇昭一顿,点点头说:“父皇你也多休息一下,我回头再来看你。”

赵崇昭直接去了隔壁,睡了个又香又沉的好觉。不知不觉他又进入了梦中,梦中他还是那个郁郁不平的小鬼头,暗暗埋怨着赵英不和自己亲近,他总羡慕赵英会抱起晏宁,羡慕赵英会与晏宁说笑,而他不管怎么做赵英都对他严厉至极,仿佛他不是他的儿子,他生下来只是为了当个太子,当个储君。

越来越多人在他背后议论:“根本不适合…”“哪里像太子…”“大庆要倒霉了…”

他捂着耳朵一直跑一直跑,那些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几乎要将他的耳朵震得再也听不到任何东西。

忽然,所有声音倏然安静下来。

天地之间只剩一个人在说话。

“殿下,我们一起去干点小坏事…”

“殿下,我有一个小小的主意…”

“殿下,我这里有个小想法…”

他们在堂哥迎亲路上放过鞭炮,在“清流”家里炸过茅房,在晏宁生日时放过烟花…

只要他们凑在一起,世上仿佛没有什么事是做不成的。他想过,若是他喜欢吃喝玩乐,那他们就吃喝玩乐一辈子…

当很多人都不打算再站在他身边时,有那么一个人站到了他这边,并且只字未提自己做过多少事。

每个人都有更亲近的人,他只有他,他只有他…

赵崇昭想要朝梦中那个人伸出手,忽然听到一声叫唤:“哥哥…”

赵崇昭的手顿在半空。

那个人消失了。

是啊,他不仅仅有他,他还有父皇,他还有妹妹,他还有背在身上的责任…

父子兄妹。

江山社稷。

赵崇昭猛地睁开眼。

他抬手摸向自己的脸,发现上面湿了一片。

三郎,三郎,三郎。

赵崇昭坐了起来,招呼张大德给自己穿好衣服,用温水洗了把脸。

外面斜阳正好,可见他这一觉睡了很久。

赵崇昭快步迈出门,走到赵英的寝殿那边。赵英已经被内侍扶到轮椅上,坐在案前书写。

见赵崇昭来了,赵英说:“我让宁儿和三郎先回去了。”

赵崇昭点点头,说:“我一不小心睡久了,等会儿我让人把奏折送过来,有决断不了的可以直接问父皇。”

赵崇昭说:“先吃个饭吧。”

父子俩单独吃饭还是许久之前的事了,赵崇昭有点食不知味,草草填饱了肚子,专心给赵英夹菜。

赵英精神不好,吃得慢,也吃得少。赵崇昭看得心焦,让张大德过一个时辰再送点粥菜上来。

赵英说:“人老了就是吃这么少的,别担心。”

赵崇昭说:“父皇您不会饿我可会饿,是我自己要吃。”

赵英只能由他去。

赵崇昭把政务都搬到了赵英寝殿中,父子俩经过几日的朝夕相处,关系倒是比从前亲近了不少。赵崇昭学得快,几天功夫已经完全上手,直消小半个时辰就能在浩瀚如海的折子中把重要的奏折挑出来给赵英念。

赵英听得多,说得少,就算开口也只是点拨和引导,并不直接给意见。

赵崇昭一点都不觉得不耐烦。

不知不觉,赵英竟熬到了秋闱,而且身体似乎恢复了大半,甚至能亲自上朝了。

赵崇昭暗喜在心,可找太医一问,太医又面色晦暗。

赵崇昭心中那根弦始终死死绷紧。

秋闱一结束,有人欢喜有人愁。

秋闱就是乡试,士子们会赶到省会考试,而京城士子则在太学考。谢则安是百川书院出来的,自然是和京城士子们一同在太学考试。

谢则安考完之后就专心地在家陪弟弟妹妹玩儿,偶尔陪晏宁公主进宫看看赵英或去拜访野翁先生,日子似乎过得闲适又舒心。

别家有考生的人都提前去放榜的地方候着,谢府却没有动静。谢晖夫妇还在西边,谢季禹又去火药作坊那边呆了半个月,家里不是老就是小,都不适合出去和人挤。

乡试中主考官的影响力不如会试,谢则安并不担心自己过不了,需要猜的只有名次而已。

谢则安自然也想名列前茅,但这些时日他与其他士子交流得多了,绝不会夜郎自大,觉得天底下只有自己最有能耐。

谢小妹倒是很关心这件事,放榜这天早早端着板凳在大门口候着。

随着太阳高升,一骑快马从城西那边跑来。

马上的人翻身落地,满脸喜色地说:“报喜!报喜!”

第113章

“小谢官人中解元啦!”

报喜的人高兴地喊了出声,饶是谢府仆从素来本分守己、不喜张扬,听到这样的消息还是炸开了锅,奔走相告。

后面还有几批报喜的人,扼腕地看着第一个骑马到达的家伙领走了管事给的大红包。管事和徐婶没有让他们白跑一趟,统统都给了点儿喜钱,若不是赵英刚刚大病了一场,不宜大操大办,管事真的恨不得大摆流水席,让别人知道自家小官人多有能耐。

谢则安正和晏宁公主说着话,听到喜报后呆了呆。

晏宁公主说:“这是三郎你应得的名次。”

晏宁公主与谢则安相处最久,最清楚谢则安是什么水平。他的经义师从徐君诚,刑律师从姚鼎言,诗赋有顾家父子把关,哪方面在同年考生中都是出类拔萃的,除非有更天才的人出现,否则解元绝对是谢则安的囊中之物。

谢则安经历过不少大起大落,很快平复好心情,感叹说:“老是和大伯说自己多了不起,真正考起来还是不太确定。”

晏宁公主说:“等明年春闱考完了,你又过了吏部考核,就可以到底下去历练了。”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不历州县不拟台省,不到地方上锻炼几年,往后可不好往上走。”

谢则安知道晏宁公主的顾虑,一来是怕他有了出身却没有资历;二来是怕赵崇昭故态复萌。

这段时间他和赵崇昭几乎没打过照面,回想起过去种种,谢则安心中也有些怅然。

但他们已经做出选择,断无再回头的道理。

谢则安点头答应:“我会争取。”

自从谢则安乡试得了头名,许多人就有意识地把“小谢驸马”改口为“小谢官人”或者“小谢解元”。前者意味着他是皇室的附庸,后者却是更突出他自己的能耐。

谢则安入宫时引路的内侍也改了口:“小谢解元,陛下用膳时还提起你了呢。”

谢则安问:“怎么提的?”

内侍说:“陛下和太子殿下说你是同辈中最有本领的,让太子殿下多和你亲近亲近。”

谢则安苦笑。

他与赵崇昭怕是亲近不起来了。

赵崇昭心里藏着一把火,假如他们太靠近,那把火就会把他们都烧着。

赵崇昭已经渐渐成长成一个理智冷静的储君。

赵崇昭不想自己这把火烧起来,他也不想。

仔细想来,晏宁出的主意倒是最稳妥的。

分隔两地,什么情分都会淡掉。

谢则安敛起思绪,去拜见赵英。

赵英最近精神不错,见到谢则安带笑招呼他坐下:“三郎,过来。”

谢则安说:“父皇你看起来好多了。”

赵英颔首,说:“拔得头筹的感觉如何?”

谢则安直截了当地回答:“爽!”

赵英乐了。

笑完以后他又忍不住问:“你和崇昭最近怎么了?”

谢则安微愣,笑着说:“没怎么啊,还是和以前一样。”

赵英说:“你就是把什么事都看得太清楚了,论滑头,京城哪有人比得过你。”

谢则安大呼冤枉。

赵英转了话题:“听说你拜访过野翁先生。”

谢则安说:“野翁先生很好相处。”

赵英说:“对你来说好像和谁都很好相处。”比如姚鼎言、徐君诚,两人之间隐隐对立,谢则安却同时让他们两人的非常看重。

谢则安说:“可能是我运气比较好。”

赵英说:“又或者是你比较聪明。”他看着谢则安,“你想和谁好的时候谁都没法阻止你,你不想和谁好了,你也有办法一点点远离。”

谢则安说:“不,人心是最难控制的。”他低着头,“感情这东西并不是说收就收说放就放,它往往是由不得人的。我和谁都处得好,是因为我不去踩某些敏感线,若是我踩线了对方肯定也会和我翻脸。”

赵英说:“所以我说你聪明,”赵英与谢则安对视,“很多人并不知道线在哪里,踩过去了还懵懂无知。”

谢则安沉默。

赵英说:“我们以前聊过,一把刀太锋利了容易割伤自己,应该怎么办才好。你说了,要么给他造把刀鞘,要么把他毁了。六年前你们努力着让它不被毁掉,如今你和它都成长起来了——你说说看,它的刀鞘应该怎么造?”

谢则安心一沉。

他说:“我不知道。”

赵英说:“三郎,我希望你是刀鞘的一部分。”

谢则安抬起头看着赵英。

赵英说:“当然,眼下你还不行,你要多锻炼几年。我留下下一道旨意,时机到了就会有人给你宣读。”

谢则安认真地说:“一定不辜负父皇您的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