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推测分毫不差!

这时,暮青已走到院门口,开门前才想起什么,回身问:“我需要休息,哪里?”

话音落,屋中一道月色人影忽来,风姿若云,却有碾破夜空之势。暮青只来得及瞧见那月色渡来面前,再一抬头,头顶已是一轮银蟾似水,照着男子覆了面具的侧脸微凉。

“去办。”只听步惜欢懒懒的声线散在风里,人已带着她往刺史府后院处去。

过了明湖,便见掩映在海棠林深处的阁楼,到了院中步惜欢未停,半空中华袖一拂,二楼窗户吱呀一声开了,他带着暮青便落入了屋中。

屋中桌上一灯如豆,烛光昏黄,却照见梨木红桌,华帐暖床。一落地,暮青便从步惜欢怀中离开,转身道:“刺史府中虽已有人认出了你,但不见得人人知晓,你这般高来高去,实在不够谨慎。”

步惜欢不言,只低头瞧着她。月色临窗,洒落男子肩头,那容颜越发瞧不真切,只听他声线微懒,夏夜风中融了暖意,“嗓子不疼?”

“疼,所以请陛下做些正确的事,让我少说几句话。”暮青转身便往床边走,她急需休息。待到了床边,转身时见步惜欢正从窗口掠出去,她微微挑眉,这人还算自觉,不用她撵。

初夏夜里风不算凉,暮青还是起身去关了窗,回来放了帐子和衣躺下。只是刚闭上眼没多久,便听窗子吱呀一声,声音极轻,她未睡着听得真切,顿时袖口一翻,抓了薄刀在手,掀开帐子向外望去。

待瞧见屋中人,暮青一愣。

只见步惜欢立在桌边,手中提着把玉壶,她掀开帘子时,他正在倒水。热气袅袅,光线昏黄的屋里更瞧不清男子容颜,只让人觉得那紫玉鎏金面具似不再那般凉。

暮青愣神时,步惜欢已拿着杯子朝她走了过来。

男子指尖如玉,夺了玉杯暖色,暮青望着他递来的水有些怔愣,若非知道他的身份,她真的很难想象有一日大兴帝君会为她端茶递水。

“谢谢。”暮青伸手接过来,玉杯入手的温度并不太烫,她垂眸一瞧,见杯中无茶,是杯白水。她低头喝了口,水温正好,不由又有些惊讶,为男子的细心。

“这可算正确之事?”头顶,步惜欢声音传来,带着低低笑意。他似乎并不需要暮青答话,在她抬眼时道,“饿了一晚了,厨房做了宵夜,一会儿送来,用过再睡。”

暮青又愣,抬眼。

“阁楼四周有人守着,可安睡。”步惜欢道,“前头尚有事,朕先去,一早再来瞧你。”

暮青看了他一会儿,颔首。她知道他有很多事忙,今夜她审出了真凶,善后事宜不归她管,他却要忙。其实她自己来阁楼休息也可以,他没有必要将她送来,也没有必要亲自端茶送水,还去厨房吩咐宵夜。她今夜问审皆因两人之间的交易,他本可以理所当然地受着,这般待她,倒叫她觉得心中有些亏欠。

暮青垂眸,待再抬眼,见男子已如一道月影,掠窗而去了。她喝了两杯水,等了一两盏茶的工夫,一名小厮送了宵夜来。

那小厮暮青识得,正是她在刺史府验尸那晚被她支开去跟查凶手脚印的人。小厮瞧见她,目光有些别扭,暮青知道大抵是那晚她的行事让他有些不快,但她没说什么,只管吃她的宵夜。

走到桌前一瞧,不由一怔。雪白的芙蓉羹,上头飘着层油亮,闻着香甜,应是蜂蜜。

芙蓉蜂蜜羹——养嗓子的。

暮青垂眸,唇边不自觉地带起抹浅淡弧度,昏黄的烛光映着,那笑微暖。

小厮退在一旁,见了有些惊讶。那晚验尸,这姑娘清冷刺人,没想到居然会笑。这事…复命时得与陛下回禀。

暮青不管小厮心思,她喝了羹,又喝了杯温水,见小厮将碗筷收走,便关了窗子去帐中歇息了。

这一夜,暮青睡着,刺史府前院却折腾了一宿。

那夜前后门值守的四名公差被绑了起来,厨房的人和前院送茶点的小厮也都被控制住,由于暮青说那接头人是能经常出府的人,而经常出府的人很多,侍卫、公差、小厮,都有可能。因此,刺史府的人一个也未用,魏卓之发了信命绿萝带了帮江湖人来,去了何承学府中。刺月部刺卫控制住了府中人,绿萝带着人进了书房找密信。

江湖人手快,女子们心又细,面对书库般藏量的书房,一夜不停地拆书找信,天蒙蒙亮时,九封密信被递到了刺史府。其中一封密信所提及之事正是近期的部署,应该便是那晚所丢的信了。

暮青所言,竟分毫未差!

陈有良捧着信进屋时,步惜欢正负手立于窗边,晨光自天边而起,男子望那天边,气度雍容矜贵。陈有良将信呈来,男子却未急着看,只问道:“可服了?”

第四十八章 帝心

陈有良微怔,片刻后深深躬身,“臣,心服,暮姑娘确有奇才。但…”

他抬眼瞧了立在窗前的男子一眼,身子躬得更低,“但女子问案,始终不和礼法。臣以为…下不为例。”

“迂腐!”步惜欢回身,目光微凉,“朕问你,何谓国家,何谓家国?”

“所谓国家,先国而后家。所谓家国,先家而后国。前者乃大义,后者小义也。”陈有良道。

“浅论!所谓国,朕之义,良臣之义。所谓家,百姓之义。古来将士戍守边关保家卫国,先保家后卫国,可见百姓心中,家之义重于国之义。朕之国,无家则无民,无民则无国。朕若不能保百姓家齐,何以论国治?”

陈有良抬头。

“卿责女子问案,有乱礼法纲常,可思过她为何问案?若她爹在世,她的家不破,她会问你刺史府之事?你刺史府之事,朕之事,于她不过闲事!”

陈有良一僵,怔怔无言。

“古来男子为国,女子为家,乃为纲常。卿墨守礼法纲常,可曾思过,若有一日女子不再守家,皆因世事逼人?此乃天下男子之过,卿这刺史之过,朕之过!”

陈有良一震,噗通一声跪下,伏在地上,悲怆疾呼:“陛下乃千古明君!是臣迂腐不化,臣之过!”

屋中未点灯烛,陈有良跪伏在地,削瘦的身形融在昏暗里,微渺,微颤。

晨光漫进窗来,步惜欢负手望着地上臣子,半晌,道:“确是你之过,可还要辞官?”

“臣不辞!望陛下恩准臣追随陛下,鞠躬尽瘁!”陈有良额头紧紧贴着地,悲道:“臣定改了这迂腐不化的毛病,日后责人定先罪已!”

屋中无声,陈有良跪在地上不起,不知过了多久,见一月色衣角停在他眼前,头顶一道目光落下,他见不到,却能觉出那漫不经心,那睥睨雍容。半晌,听男子懒懒道:“起吧。”

“臣…谢陛下!”陈有良颤颤巍巍起身,以衣袖拭了拭面颊,垂着头愧不敢抬。

步惜欢从他手中拿过那些密信,一张张打开来看,“都在这儿了?”

“回陛下,魏公子的人不眠不休查了一夜,只查了何承学府中半数藏书,想来还有。”

“查!今夜之前,给朕全数查出来!”步惜欢将信仍给陈有良,大步出了房门。

*

暮青醒来时,步惜欢已在屋里。

窗开着,莺啼海棠枝,屋中烛台冷。男子懒坐桌旁,沐一身晨光,见她挑了帐子起身,笑道:“睡得倒好,朕进屋,你竟未觉。”

“累了。”暮青道。自从爹过世,她未曾有一夜安眠,昨夜大抵是累久了,这才睡沉了。

步惜欢瞧着她笑了笑,“嗓子好些了。”

暮青这才注意到自己嗓子没昨夜那般疼了,“密信找着了?”

“找着了,如你所说,分毫未差。”

“那同党…”

“不急,夜里再来,天亮了,且先回宫。”

暮青闻言未再说什么,这时小厮端了洗漱之物上了楼来,暮青转进屏风后,眸光微有异动。她一番收拾,出来时道:“城南街有间福记包子铺,回宫时可从那儿过吗?”

步惜欢闻言微怔,话里带了关切,“宫里的膳食用不惯?”

“我爹以前来汴河城,回家时常带那家铺子的包子回去,说是有时间会带我去。我来汴河城有段日子了,还没机会去过。”暮青垂着眸,清冷的容颜上覆一片剪影,添了心事。

步惜欢瞧着,忽然起身,牵了暮青的手便往楼下去。暮青一怔,手一缩欲收回来,只觉那手又握得紧了些。这一回,他没以内力逼她顺从,只握得紧了些。她能感觉到男子掌心的温热,那力道的坚定令她有些怔。

只听他道:“走。”

下了楼去,马车就停在海棠林外,两人上了车,出了刺史府后门,马车直奔城南。

到了福记包子铺门口,暮青挑了帘子往外瞧,只见一家包子铺竟颇讲局面,一楼乃大堂,二三楼瞧着似雅间,门口食客来来去去,络绎不绝。

“走。”步惜欢牵着暮青便要下马车。

暮青看了他一眼,他面上覆着面具,这般打扮,这般风华,下了车去定惹人注目。他的身份和如今的处境,如此高调总是不利。

“不必了。”暮青坐着不动,“叫小厮去买吧,带回宫中吃。”

“回到宫里便凉了。”步惜欢又坐了回来,笑着转头,定定瞧她。

马车里铺着软毯锦垫,松木小几,玉瓶繁花,越发衬得她容颜清冷。男子瞧着,眸中带起缱绻柔意,那懒散的声线都不自觉柔了几分,问:“担心朕?”

暮青一愣,抬眼看他一眼,随即转开脸。

身旁传来步惜欢低沉的笑声,“让朕想想你昨夜说的,嗯?蔑视、羞愧、恐惧之时会不敢看人,那害羞时可会?”

此话一出,果见暮青抬头,眸中似有讶色。

步惜欢瞧着,笑意更沉。

“察言观色最忌将表情与动作分开,孤立片面地解读,陛下!”暮青道。

汴河城离古水县百里,爹以前买了包子,路上再放在怀里捂着,回到家中也已冷透了。他们从来都是在家中热了再吃,所以她希望把包子带回宫中热一热,她只是…怀念那种味道罢了。

只是,她没有将这理由说出来。她进宫只几日,宫内宫外,少见他真心笑过,这般开怀是头一回见。

此刻时辰,回宫已是有些晚了,福记包子铺在城南,回宫要绕一个大圈子,他未曾犹豫便带她来了,如此待她,她便有些不忍说这伤他颜面的话。

“要么带回宫去,要么不买,回宫。”暮青垂着眸。

马车里静了会儿,她能感觉到男子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半晌,无奈一叹,“好,依你。”

“去买吧。”步惜欢隔着帘子对驾车的小厮道。

小厮下了马车,一盏茶的工夫回来,手里提着两大包油纸包,估摸着是一包肉包,一包素包。包子放去松木小几上,马车便往宫中赶,从城南绕回城东,上了东街,马车便慢了下来。

东街坐落着汴河城各级衙门,百姓们无事都不往此街上来,因此这街上平日里人最少,今日前面却有些热闹。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将一处官衙口堵得人满为患,马车远远便慢了下来。

暮青目光微动,心中有数却作不知,挑帘问道:“前方何处?”

步惜欢瞧也未瞧外头,懒懒往软垫里融了,眸中微有凉意,道:“兵曹职方司衙门,西北征军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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妞儿们,我要重新公布一下21号入V那天的更新时间。

前几天说早晨八点更,昨天才发现我忘了件事,那天是星期天,编辑们九点上班,V通道要九点以后才能开通。

也就是说,我得九点以后才能上传,所以入V当天的更新时间是上午九点到十点。

第四十九章 冷宫惊魂

果然是西北征军处!

暮青挑着帘子,眸底隐有慧光。

总算被她找见在哪儿了!

这些日子,她细思过,要离开汴河城并不容易,唯一可借的便是西北军!西北军主帅元修乃元家嫡子,元家辅政多年,她若入了西北军,步惜欢不想放她走,也得放她走。

只是这几日她在宫中,即便出宫也是跟着步惜欢,没有机会去寻西北征军处在何处,只是那日进美人司时,听闻了西北军和美人司太监们干架的事,隐约听闻兵曹职方司衙门与美人司就隔了三条街。

三条街,正是刺史府那条街,可她两次进刺史府都是从后门而入,未曾发现兵曹衙门在何处。

暮青猜测可能是在刺史府西边,她进宫出宫都从刺史府东边走,因此无法经过。所以她今早才提出去城南福记买包子,转一大圈再走东街,果然便见到了兵曹衙门!

衙门口的路堵了大半,百姓围着正瞧热闹,不必看暮青都知道,定是美人司和西北军又起冲突了。

马车停了下来,小厮去让人群让路,衙门口的骂声已传进了车里。

那些骂声不堪入耳,大多是方言,一道西北腔的骂声最高,盖过了所有人。

“老子在西北,砍的是胡人的脑袋!你们砍得是自己人的男人根儿,太监就是太监,没种!”那人高声一骂,四周哄笑,围观的百姓皆愤愤附和。

西北军戍守国门,乃大兴百姓心目中的一支狼军,主帅元修更是百姓心目中的英雄。美人司在西北征军处征收美男子,激起的不仅是西北军将士的怒火,还有汴河百姓的民怨。

暮青皱了皱眉,不知步惜欢为何纵容这些太监如此胡来。

步惜欢融在软垫里,暮青转头望去时,他正闭目养神,仿佛未听见外头之言,一线晨光透过帘子落在男子眉宇间,落了凉意。

一会儿,小厮回来,马车缓缓动了起来。暮青挑着帘子未落下来,她总觉得那西北腔听着有些耳熟,马车缓缓从人群后行过,暮青借着人群的缝隙看进去,见衙门口一张长桌,一个汉子扶着桌子站着,一脸络腮胡,本是平平无奇的粗人相貌,那身军袍却衬得人英武霸气,只往那儿站着,便似叫人看见西北的烈风,杀人的寒刀。

暮青一怔,是他?

春秋赌坊里被她赢了三千两银子的那汉子!

怪不得当时觉得他坐姿颇似军人,原来真是西北军将领!

她目光微动,待马车行过衙门口便放了帘子,转头回来时已面色如常,瞧不出异样。

步惜欢仍在闭目养神,一路都未再开口。暮青也非多话之人,马车里气氛沉寂了下来,直到进了宫。

入宫还是走昨夜出宫时的路,清早瞧得清楚些,暮青这才看见那道小门外站着两排侍卫,侍卫见到马车拦都没拦,暮青便知这些人定是步惜欢的人了。她昨夜还想着日后可试试从此处出宫,如今看来是不成了…

不过还好,她还有办法。

马车进了小门就停了,下车来便见深长的宫巷,夜里沉寂的宫殿依旧静得不闻人声,青天白日都显出几分死气。暮青随着步惜欢拐过宫巷便进了殿门,晨风拂过宫墙,吹在人脸上有些微暖,本该进殿去,暮青的脚步却忽然一停!

步惜欢走在前头,听见身后脚步声停了,不由回身,见暮青立在破旧的殿门外,眉头紧皱。

“怎么?”步惜欢走回去,“可是昨夜没睡好,身子不适?”

暮青未答,皱眉扫了眼院子,半晌才抬头,问:“你闻到了吗?”

步惜欢一怔,“嗯?”

“这院子里…气味不对!”暮青倏地回头,顺着风吹来的方向扫了眼院子。她受过专业训练,嗅觉很灵敏,刚才她绝对没有闻错,这风里…有腐败尸体的味道!

这座旧殿院子里未长草,明显平日有人打理,但殿内外依旧破败,院子里青砖缝里生着青苔,四周未置小景,只院墙角落里种了棵老枣树,树后隐着口井,晨风吹过枝梢,若有似无的腐臭气正是从那方向而来!

暮青目光往那井上一落,“那里!”

她快步过去,见那井上盖着方石盖,边缘有一指粗的缝隙。她使力一推,石盖缓缓推开一道口子,里面一阵腐臭气扑面而来!身后忽然伸过一只手来,拉住了暮青的手腕,将她往后带了带,却也制止了她再推开井盖。

但井盖已推开了一道口子,晨阳斜斜照进去,照见一张白花花的人脸!

那尸体整个被埋在土里,唯有脸部露了些出来,但脸已经没了,上面遍布蠕动的蛆虫,以一种恐怖的无声的模样诉说着惨死前的怨恨。

“别看了。”步惜欢在暮青身后淡道。

“不行!”暮青未回头,盯着那尸身便道,“你需要查一查,我进宫那晚被你打入冷宫的齐美人可还在?”

身后无声,只有那只握着暮青的手力道微微一顿。

“你看见土里露出的那方衣袖了吗?跟我身上的衣袍质料一样是纬锦!穿着这等华衣的人定是你宫中贵人,可人不见了,宫人总该来报你。你若不知那便只有一种可能,此人许是冷宫之人。可冷宫妃嫔按宫中例制,应该没这么高的奉养吧?唯一可能的推测便是此人刚入冷宫!我入宫那晚是两天前,你将一位齐美人打入了冷宫。”

“这人只有脸暴露在外,死因尚不能推断,但他的脸很不对劲!丽蝇喜欢在阴暗潮湿的地方产卵,人死后,若面部暴露在外,鼻子、眼睛、耳朵跟嘴会成为绝佳的产卵地,蛆虫会首先吃掉这些部位。但这张脸,各个部位看起来都被吃掉了,伤口也是丽蝇喜爱产卵的地方,这张脸很像是死前就被人毁了!”

“另外,这井的高度不对!目测只有两米,哪有这么浅的井?我可以下去将这尸体清理出来,找人翻翻下面的土,下面应该还有别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