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青等六人在上俞村前等着大军,归营时万军欢腾,如同迎接英雄归来。

元修率西北军精骑军与五万新军将解救的百姓送入葛州城,在百姓的欢迎欢呼声中过葛州城,经上陵、西陵、洛北重城,沿经鞍阳、承嘉等九县,历时半个月,入嘉兰关。

大军到达嘉兰关那日,十数封密报经暗桩加急千里,入汴河行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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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打我,看见最后一句乃们就知道明天写啥了对不?

看在陛下总算要从冷宫被放出来的份上,请温柔地对待蛋吧,不要拿来砸了

第七十一章 为谁欢喜为谁恼

九月江南,淡烟细雨,不见明霞。

傍晚,玉殿窗前,香丝浓,花烂漫,遮半张琼颜,隐约见红袍窣地,华毯如金。

大殿明阔,华毯上置一龙案,兰膏明烛照案上信报如雪。

密奏、军报,雪笺墨迹,密密麻麻,唯一张粗黄纸静躺其上,字疏言简,只五个字——我很好,勿念。

晚风吹打花枝,烟雨飘洒窗棂,玉兰轻落碎了窗台一滩积雨,有人轻轻拈起,雨水湿了指尖,微凉。

很好?

行军操练是好,自荐当饵是好,还是呼查草原孤坐五日夜,淋那一夜雨,夜半染了重风寒是好?亦或者,孤守上俞村,苦战一日夜,杀敌八百,负伤两刀,割肉疗伤是好?

繁花后,男子垂眸,玉颜覆雪,薄唇紧抿,噙一抹寒凉的笑,指尖捏那玉兰,似捏着某人脖子。

勿念!

这没良心的女人!

念了两个月,念来了她的勿念,他就知道千里传书诉衷肠这等女儿情,她不会有。

放了手中那玉兰,随风雨送出窗台,步惜欢拂袖行去那案前,望那信上简字,那字迹清卓,落笔坚定有力,写这信时,她身子当无大碍,只是这字收势处凤舞龙飞,略显潦草,她那时很急?亦或者很为难,所以匆匆便作罢?

他拿起那信来,目光却落在信下,那些雪片般的密奏,密密麻麻写满她的一路。

军营遍地儿郎,若有一人身比儿郎娇,志比儿郎高,那一定是她,坚执骄傲,永不被世事所磨。自她离去,他便知她定有一日能披那战甲,奏凯旋战歌,执剑还朝,替父报仇。可他没想到,她竟这么快,这么快…

自荐追凶,草原对峙,村中苦战,还真是她的作风!

耳畔似回响起那夜山中,她的一句“不惧千难万险”,她何止不惧,简直是拼命!她可还记得那夜他与她说的话?

步惜欢自嘲一笑,想必她是不记得了,若记得,何至于不惜性命,何至于…叫他勿念?

目光匆匆从那二字上掠过,他又负手走回窗边,天如霾,烟雨如丝,洗尽红墙翠瓦。这江南颜色,一年复一年,年年望不出这宫宇深深,嗅不见那西北黄风。

整整十八载,终有一人可念,却叫他勿念!

深吸一口气,本想嗅那烟雨清凉,压下这一腔胸闷,却嗅进满腔的兰香薰香明烛膏香,这殿中何时香气如此浓郁了?步惜欢蹙眉,瞥那香炉,炉中香丝袅袅,缠缠绕绕,扰人烦忧。

男子红袖忽然一拂!

啪!

殿外廊下立着的宫人个个垂首,身子躬得低了些。

范通执着拂尘,耷着眼皮,一动不动立在殿门外,仿佛死人。

直到听殿中人道:“来人”,死人才动了,推门进殿,见殿中香炉倒在地上,香灰洒在华毯上,未燃尽的香将那金丝绒绣染编织的华毯烫出个洞来。

范通耷着眼皮又退出了大殿,来到廊下,拂尘一甩,即刻有几名宫人鱼贯而入,见殿中之景,人人步子极轻,扶起香炉,撤去华毯,打扫扑洒在地砖上的香灰,麻利有序,不敢怠慢,不敢混乱,亦不敢发出声儿来。

一名跪在地上擦抹香灰的宫娥身子伏得尤其低,极力不叫宫袖在地板上留下声音,却忍不住肩头微颤。

范通瞧她一眼,面无表情道:“今儿侍香的宫女彩娥,拖出去,杖毙!”

那宫娥身子忽然一抖,手中抹布掉落在地,惊恐地抬起眼来,旁边两名太监上前来,拖着她便往殿外去。

彩娥面露死灰之色,却未开口求饶,只望那负手而立风华无双的男子背影,眸底有一丝挣扎的生机。

她本不在乾方殿中侍候,是跟着周美人搬来的,周美人失踪后,陛下意外地没有杖杀他们,也未将他们撤出乾方殿,而是就此留了下来。其余人都不准进乾方殿,只负责洒扫西配殿,唯她可在殿中侍候。西配殿里的宫人都恭喜她,因这汴河行宫,陛下身边从不留女子侍候,这些年,她是唯一叫陛下破了此例的宫女。

她不敢窃喜,因心中清楚,陛下破了此例许不是因她,而是因周美人。陛下心中念着周美人,不然不会叫人留着西配殿的原样摆设,殿中一花一瓶都不得改动,只需日日洒扫。陛下将她留在乾方殿侍候,许是爱屋及乌。这宫中诸位公子常以凌虐宫女为乐,她曾侍奉过周美人,周美人得陛下宠爱,宫中公子们多有不忿,若放了她出去,再侍奉别的公子,只怕不出几日便不明不白地死了。

陛下将她留下,于她有活命之恩,这两个月她在殿中侍奉是尽了心的。因记得周美人不喜熏香,她在大殿那几日,陛下便命殿中撤了香,周美人失踪后,大总管命宫人重新点上,她担心陛下几日不闻香,忽熏浓香会闻着不适,便挑着那气味颇淡的香丝燃了。

一连两个月,日日如此,陛下未曾说过不好,今日也同以往,不知为何就惹了陛下不快。

她猜许是陛下心情不好,既如此,想活命便不可求饶,若哭哭啼啼吵扰了圣心,才真会堵了自己的活路。

彩娥由着太监将她拖出内殿,只眼底含着挣扎,狠心一赌!

赌那殿中男子会爱屋及乌,饶她一命。

许是上天听见了她的祈祷,在她被拖到外殿门口之时,听见殿中一声微凉之音,“罢了。”

那声音微凉,似一声叹,“日后,殿中不必再焚香。”

两名太监在那声音起时便放开了人,彩娥伏在殿外门槛旁,深深谢恩,晚风带着细雨落在她背上,只觉凉意森森。这凉自心头起,后怕,庆幸。庆幸自己未在西配殿的宫人吹捧恭喜下昏了头,误以为陛下对自己有意,庆幸这两个月来一直谨守本分,不敢有丝毫非分之想,不然…她定活不到今日。

身后,几名太监捧着新毯进了殿,彩娥赶紧起身随着进去,将留在地上的抹布拾起,重新将地板擦拭干净,由宫人们铺好华毯,端走香炉,这才跟着一齐退出了大殿,关了殿门。

殿中,范通垂首立着,音调平得没有起伏,“陛下仁厚。”

“得了吧!少拿朕打趣,心眼儿越发多了!”步惜欢回身,哼了哼,“你是内廷司总管,处置个宫女,还需在朕面前耍威风?”

在他面前处置,不就是想让他赦了那丫头?

范通拉着老脸,面无表情,“彩娥侍驾不周,理应杖毙,是陛下仁厚。”

步惜欢笑哼一声,走回窗边,“那丫头服侍过她,哪怕只有几日,她也不会忘了。哪日她回来,知道人死了,定要怪朕罔顾人命,不堪为明君了。”

范通抱着拂尘,垂首而立,“陛下生姑娘的气,还顾念着姑娘,这气还是不生的好。”

步惜欢顿时气笑了,回头懒洋洋瞧了眼范通,“对!气也是气着自己,回头还得替她着想,朕就是个操心的命,上辈子欠了她的。”

范通不言语,万年不变的老脸,此刻似乎写满了“确是如此”。

步惜欢走到龙案旁,拿起那封言简意赅的信来,又拿起这行军一路的密报细瞧。

西北边关,胡人擅马战,步兵在军阵中太易死伤。边关不比行军路上,再叫她如此拼命下去,他真怕她有一日把命拼没了,他还盼着她早日还朝,跟她算算那“勿念”的帐呢!

她这一路如此拼命,总不能叫她白拼。

步惜欢抬眸,眸底忽有韬光起,“拟旨!”

*

嘉兰关,大兴西北隘口,关城位于关口最狭窄的山谷中部,屹立在地势最高的嘉兰山上,城关两翼的城墙横穿塔玛沙漠,以其地势险要,巍峨壮观被称为天下第一关。

年前,五胡联军叩关,大半年的战事,五万将士殉国,新军到达关城那日,关内二十五万大军齐迎,在那一日,新军、老军都记住了一个名字。

那少年,行军千里,揭青州山凶案,破草原机关阵,守上俞村百姓,一路壮举,在新军到达关城那日,大将军论功行赏,亲自提拔为军侯!

军中兵种,骑、步、车、水,西北无水军,只骑军、步军、车军,车军在大漠难行,大多用于草原戮战。西北军中车军编制少,大多是骑兵和步兵编制。军职自下而上,伍长、什长、陌长、屯长、都尉、军侯、中郎将、偏将、前后左右四将军、卫将军、骠骑将军、车骑将军、大将军。

军侯乃将职以下,军中基层的最高职,可率一军,一万两千五百人。

军中谋职论军功,一介新兵,战场上能保命就不错了,想凭着勇猛杀几个胡人,顶多升个伍长、什长,想升个陌长都不容易,更别谈可领千人万人的都尉军侯了。

领万军者,除却杀敌勇猛,还得有将才。听闻这少年曾在青州山中以少胜多,带着一群孬兵赢了武将之后领着的强兵,但那终究是三五十人的演练,离战场杀敌差得远,有人觉得大将军太看重这小子了些,但也有人觉得论杀敌,上俞村一战杀敌八百,伤敌两百便是铁证,可更有人觉得,上俞村之战,有鲁将军在,谁杀的马匪多显而易见,并非这少年的一人之勇。

这些声音皆出自西北军的老军,但亲眼见过暮青之能的新军和随着新军一路行军的三千精军皆难忘那草原上的五天五夜,军中分作两派,一派持怀疑态度,一派坚决拥护。

但无论是哪个声音,少年成了军中讨论的热门人物,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成了西北军历史上升职最快的新兵,其速度足可与当年的大将军元修相提并论。

只是这少年并无傲人的家世,就连名字也叫人听了哭笑不得——周二蛋!

有人背后戏称,这小子要是日后当了将军上了朝,这名字大概会让朝中那群文官抖上一抖。

军中的谈论并没有影响暮青,她升了军侯,忙得脚不沾地。

关城中,大军住在营房,军侯有自己的营房和亲兵。

暮青搬去了内城中一间独立的院子,两旁是亲兵营,方便照顾她的起居。她的屋里,暖炕、桌案齐备,比行军时五人住一营帐、草席为铺的条件好得多了。

行军时,她只想快些立军功升都尉,好有自己的营帐,未曾想元修如此器重她,竟一举将她提为军侯。

军侯也好,都尉也罢,日后关城内她有自己的屋子,关城外有自己的营帐,行事便比以前方便得多,遮掩身份也不需像行军路上那般辛苦了。

行军路上,她少有沐浴,连束胸带都不敢常换,只怕被人瞧见,或是回营帐晚了,引人起疑。她平时颇爱洁净,这两个月着实难熬,唯一叫她庆幸的是信期一直未至,许是这一路操练强度颇重,日夜作息乱了的缘故。如今有了这屋子,当可方便许多了。

暮青搬来营房的时辰是傍晚,一名小校为她送来了军需——四套军侯的衣袍、四双军靴、一面令旗。

军中有五校,校尉属清贵武职,偏文,平日负责军需之物等。那送衣来的小校是鲁大身边的人,跟着去过汴河城征军,也是那日送暮青去新军营的那人,那日那人还说叫她早日升上来,日后大家好说话,时隔两月,暮青的军职便比他高了。

他送军需来时,笑起来有些不好意思,态度也恭顺了许多,“周军侯,这四身衣袍是秋衣,西北入冬早,十一月就该下雪了,十月中旬军中便会发下冬衣来,所以你这四身新衣裳也就穿一个来月,来年春儿还有新衣。”

暮青接过来,道了声谢。

那小校更加不好意思,笑道:“您刚升军职,身边还没亲兵,日后挑了亲兵,这些领新衣的琐事儿我就不来搅扰您,直接找您的亲兵长了。”

军中军职越高,亲兵人数越多。元修的亲兵有两千人,军侯的亲兵编制只有十人。

人数多少在于其次,亲兵的重要性在于平日照顾将领的饮食起居,战时作为将领的护卫队,因此必须是心腹之人。

暮青要点亲兵,自然要点信得过之人,她刚升军侯,尚未点亲兵,此事虽不急,但若有心腹之人在,她在房中沐浴更衣,总有个把门望风的。

那小校走后,暮青关门换了衣袍,便出了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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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出来,我太激动,有点卡。

这章里有个十八载,指的是陛下登基的年数,不是年龄。

第七十二章 亲兵

大兴西北国门,嘉兰关地势依山傍水,扼守南北峡谷地带,南依一峡河谷,北仗延绵数百里的断岩,地势天成,攻防兼备。

关内三十万大军并非都在一城,关内五重城郭,每城有五到十万兵马,分布在多道防线,乃元修在建立西北军后,主持重修的。各城关,每城都由内城、瓮城、罗城、城壕及峰台组成,城内有城,城外有壕,重城并守,极难攻破,军事防御体系极为严密!

天下第一雄关,并非浪得虚名。

新军驻扎在第五城石关内,内设营房,外设校场,暮青出了营房,走在路上,望关内城防布置,心中暗暗佩服元修的帅才,难怪战神之名震天下,难怪关外五胡铁骑十年叩不开西北边关大门。

如此铁防,想入关来,难!

暮青初到石关城,对城内营房的布置尚不熟悉,好在她屋中有城防布置的地图。城中除了营房,还设有将军府、武庙及比武台,将士们的操练作息皆从战时,不得饮酒,不得聚赌,更无军妓营,由不得一刻松懈懒惫。

傍晚,霞光如火,染那关城,黄风平地起,漫长街营房,满目黄沙。少年走在街上,墨衣雪袖,穿锁子甲,簪雪银冠,踏乌皮靴,平平无奇的眉眼被这军侯新衣衬出几分意气风发。

正当饭时,街上一队队往伙头营去的新兵,看见少年,新兵们顿时眼亮,“周军侯?”

暮青并不认识所有人,但新兵们都识得她。

“军侯也去伙头营里打饭?”那新兵好奇地问。

军侯的营房宽敞得紧,还用去伙头营里和新兵们挤一堆?

“不,找人。”暮青淡道,随后便往伙头营去了,留下身后一队新兵一脸莫名。

去伙头营找人?

石关城内有新军五万,由四位军候领兵,武卫将军总领,伙头营也分了东西南北四营,暮青这一军在北,她便直接去了北边的伙头营。

伙头营的都尉姓曹,听闻暮青来了赶紧迎了出来,“周军侯,您咋来了?您的吃食叫亲兵来领就好了,咋还用您亲自来?”

“我就是来寻亲兵的。”暮青径直进了伙房。

曹都尉两眼一直,差点以为耳朵出了毛病。

伙房里头炒菜蒸饭的、洗菜端盆的、劈柴烧火的,分了三个院子,暮青直接去了洗菜的院子,地上扫了一圈儿,没有看见要找的人,便又往劈柴的院子走。

那身军侯的衣裳惊了不少人,所到之处,忙碌的伙头兵们纷纷起身。

伙头营最后头的院子里,柴火成山,有人在摞柴火,有人在劈柴,一名少年一瘸一拐地搬着柴火往柴堆上码,旁边有人嫌他慢,不住催促,他不说话,只被人催促一回,便抱起更多的柴火,努力走路快些,黄沙漫漫的院子里,那背影孤独单薄。

“刘黑子。”身后忽有一人唤他,少年怔了怔,回头。

院子门口,一名少年立着,熟悉的眉眼,陌生的衣袍,那衣袍是军侯服制,仅凭那衣袍便叫院中静了下来,砍柴的搬柴的都停了下来,呐呐望着少年。

自从呼查草原上一别,暮青和刘黑子就再未见过,她随着大军在前头行军,刘黑子在伤兵营里跟在后头,一别一月有余,她升了军侯,名震全军,他因腿瘸调来了伙头营。

呼延昊留在呼查草原上的机关短箭瘸了他的腿,也毁了他在军中的前程。按西北军中例制,残兵可领二十两银子回乡,刘黑子却没走。

二十两银子,足够他回江南家乡盖间屋子娶房媳妇,这黑黢黢的腼腆少年却坚持留了下来,宁愿留在伙头营里做劳力,从此起早贪黑,不领军功,也不愿回家乡。

或许很多人不解,但暮青明白。

“我身边缺亲兵,你来吗?”没有叙旧,暮青直接开门见山。

刘黑子却懵住,手中抱着的柴火哗啦啦掉到地上,以为腿瘸了,耳朵也跟着出了毛病。

他知道呼查草原上,她提着从他身上取下的箭去跟呼延昊对峙,淋了一夜雨,半夜里还发了热。他那时昏迷着,这事是事后石大哥告诉他的,他一直想跟她道谢,但腿脚好得慢,一路跟在大军后头,一直没有机会。

来了边关后,听闻她升了军侯,手领万兵,他区区一介伙头营残兵,便不敢再去她营房前拜见。

以为这辈子心里要一直欠她一个谢,没想到她会突然出现在伙头营中!

亲兵?

他耳朵出毛病了吧?就他这腿…

“别问你的腿,问你的心。”似会读心,她忽然开口。

刘黑子呐呐望着暮青,眼底似有震意。

他没领那二十两银子回乡,甚至腿脚没好利索便自请来了伙头营,伤兵营里的人都道他傻,好日子不过,非要往苦累活儿里钻。只有他心中清楚,他是不甘,不想做一个无用之人。在这伙头营里,为大军每日的饭食劳累,至少他觉得他还有用。

他被兄嫂赶出家门,嘴上说不在意,心里却存着口气,他不恨,只是想为自己争口气。没想到现实残酷,草原上那一箭要了他的前程,可他不愿回乡面对兄嫂,来伙头营那一日,他是打算从此老死西北的。

宁愿当自己死在了战场上,也不愿一功未立,身残回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