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孟诧异,她说银器不能验此毒,即是说他们之前验毒的结论不可信,那么宫宴的饭菜和多杰带来的酒里有没有毒,此事还得再验!他且不问她是如何断定饭菜和酒里都没毒的,单说酒菜无毒,衣物也无毒,那不跟他们之前推断的结论一样吗?

“那人是如何中的毒?”林孟问。

“如何中的毒不是很明显了吗?宫宴的酒菜里无毒,人自然不是在宫宴上中的毒。”暮青一句惊人。

满殿无声,林孟都有些懵了。

“人是在宫外中的毒,时间是毒发之前一个时辰左右。”

第二十三章 舌头该割

暮青颇为肯定,却无人知晓理由为何。

“首先,酒囊里的酒无毒。”暮青走去盆边,将多杰的酒囊捞了出来,自斟了杯酒,稍观酒色后尝了一小口。草原烈酒辛辣,她不会饮酒,品不出香醇来,只觉一口酒自舌尖儿辣到舌根,颇煞喉肠。

“辣!”暮青皱眉咳了声,这酒比奉县客栈厨房里喝的那些壶底儿烈得多!

步惜欢瞧着暮青皱紧的眉头,笑意微浓,眸光若流华。

嗯,饮酒时倒有些像女子。

“你尝尝。”暮青忽然伸手,当殿将酒盏一递,递给元修,“这辣刺激味觉,我品不出别的味儿来。”

步惜欢笑意忽滞,流华结了霜寒,顺着那手,那杯,望那人。

元修也盯着那手,那杯。银杯美酒,杯沿儿水渍晶亮,灯火煌煌,似人间晨露,似暖玉金豆。

那酒盏…咳,她刚用过。

元修未接酒耳根先红,心思正恍惚时,面前忽然横来一臂,夺了那酒盏,掌心里一转,就着那杯沿儿饮过的酒渍仰头将酒喝了。

“勒丹人的酒本王不爱喝,不过这杯不错!”呼延昊大笑一声,示威般的看向元修。

元修面色顿沉,盯着那空酒杯,杀气威凛!

步惜欢望着呼延昊,缓缓一笑,手中金樽里美酒波光细碎,男子垂眸淡瞥,酒光映着眸光,分不清是哪个更寒凛。

暮青皱着的眉头紧了紧,“这酒里要是有毒就好了!”

他若中毒,她定补一刀!

呼延昊看着暮青,浑不在意地笑道:“有毒也毒不死本王,被你毒舌过的人,百毒不侵!”

暮青:“…”

她此举本意是要断定酒中无毒,这本该让巫瑾一辨,但他不喝酒,又有洁癖,她只好让元修尝尝有何味道。其实,她观过酒色后心中已经有数,再品酒味不过是多个证据,哪知呼延昊这厮捣乱!

但气归气,查案归查案,暮青还是问道:“既然喝了,有何滋味?”

“甜!”呼延昊咧嘴一笑,显然答的不是酒味儿。

“你的舌头真该割了!”暮青怒道。

元修听不下去了,黑着脸夺来暮青手里的酒囊,仰头倒了满满一口,烈酒如剑穿肠而过,心口却闷着。

“如何?”

“草原酒烈,确实辛辣些,但后味醇,微清冽,雪水酿的,有些年头了。”

“可有苦味?”

苦?有,怎没有?他心里就苦着。

元修脸色发苦,险些脱口而出说是酒苦,却终是不敢在她断案时随心而答,只好实言道:“酒不苦。”

暮青点头,把酒盏和酒囊从呼延昊和元修手中收了回来,晃了晃那酒囊又斟了杯酒,呼延昊伸手要拿,暮青转身走开,对着满朝文武道:“雷公藤粉末为土黄色,此酒清澈无杂质,这便是无毒的证据之一。其二是酒味不苦,此毒味苦,从勒丹使节的中毒症状上来看,毒量颇大,如果下在酒中,酒很难不变色变味。再者,多杰使节嗜酒,这点从他在宫宴上的话里便可听出,他在驿馆中时曾要过盛京的酒喝,且对酒十分挑剔,进宫也带着草原的酒,家乡的酒他喝了多年,酒若变苦了,他怎会喝不出来?”

百官闻言低低私语,频频点头。

有道理!

“宫宴的菜里也无毒,这也有证据,证据便是雷公藤的毒发症状。我方才说过,此毒的毒发症状是先腹痛呕吐,渐渐致死,而非见血封喉即刻致死,除非量足。桌上的是饭菜不是酒茶,有谁会一口吃足致死的量?”

殿上气氛顿时陷入沉寂,人人面露思索神色。

的确,饭菜是一口一口的吃的,吃了一会儿后中了毒便会出现中毒早期的症状——腹痛呕吐,而非一口吃进致死的量,出现多杰险些当场身亡的症状!

“可人若是在宫外中的毒,为何会在宫宴上才毒发?”林孟不解,酒菜无毒的推测都有道理,那毒发如此晚又是何道理?

“因为雷公藤的毒性。”暮青看了眼林孟,毒杀案的破案关键自然是在毒上,所以她才说他们应该先把毒性问清楚再查案,“此毒有潜伏期,并非服下便毒发,其潜伏期便是一个时辰左右,凶手完全有时间在宫外下毒。”

潜伏期?

林孟望向巫瑾,巫瑾颔首笑道:“没错。”

林孟顿时有些恼,问:“如此重要之事,王爷为何不说?”

“如此重要之事,大人为何不问?”暮青反问。

“本王不懂查案,大人不问,自不知答。”巫瑾温淡笑道,眸底却隐有光华动。

他说此毒乃雷公藤时,曾看出她似知此毒,因此便未多言,不过想瞧瞧她到底知晓多少毒理罢了。

“凡毒杀案,明毒性,查毒源,此乃基本之道!今夜之案,查案之人疏忽是其一,其二是查案者都被惯常思维套住了。人在用过宫宴的酒菜后毒发,你们便顺理成章地认为宫宴的酒菜里有毒,认为凶手是在宫宴上下的毒,却没有想过或许是受害者在宫宴之前吃过东西。但此案不能全怪思维受困,查案者的大过在于疏忽问案。世间没有完美的罪案,只有不够细心的查案者!”

林孟和刑曹属官们被噎得一句也无法反驳,直道大过年的丢人竟丢到满朝文武面前来了。

“驿馆到宫里需多长时间?”暮青问元修道。

“半个时辰。”元修道。

林孟眼神一亮,忙问乌图道:“敢问乌图大人,进宫前半个时辰里,多杰大人可曾要过茶点?”

这段时间里乌图接触过的人,尤其是给他送茶点的人,亦或送茶点的人接触过的人,这其中定有下毒者!

但乌图还没答,暮青就道:“嗯,潜伏期是一个时辰,从驿馆到殿上需宫门时辰,所以人就是在入宫前半个时辰里中的毒,林大人算数真好。”

这人真该连算数也去学一学。

林孟一愣,不明白暮青为何如此说。

“提醒一下,你忘了人进宫后从宫宴开始到毒发的这段时间。”暮青无力道。

她原以为刑曹的这些官儿们只是不思进取了些,医理毒理非他们所学之道便无人去读,但如今看来实在是能力欠佳。她不由怀疑各州府城县上呈的卷宗,这些人到底能不能看出错案疑案来,不会盖个刑曹的大印就发下去了吧?

但凡他们平时有动过脑子,今夜当殿问案便不会是这个表现。

暮青看着恍然一醒的林孟,再望这金殿辉煌,忽觉富丽堂皇不过繁华虚梦,六百年的富强之国已从朝廷中心开始腐朽…

“那便是进宫前一刻!”林孟的声音打断了暮青思绪,他仔细回想了五胡使节进殿后到多杰毒发的时间,约莫两刻。他甚至刨去了从宫门到殿上的时辰,这回总该没错了吧?

“不。”哪知暮青还是否定了,道,“人被下毒的时辰就是从驿馆出发前。”

“为何?!”林孟愣了半晌才问。

“因为人毒发前喝过酒。”暮青转身看向巫瑾,问,“我曾在医书上看过,此毒遇酒可提早毒发,且毒发时毒性更烈,可真有其事?”

巫瑾眸光皎澈,笑道:“确实如此。”

林孟吐血的心都有了,这两人一个有话不说,让他白忙活!一个有话不说完,让他白动脑子!

暮青和巫瑾确实都是有意的,这些事如果问明了毒性,早该能推理出来,她就是想让刑曹的朝官们深刻地体会一下问案疏忽的后果,毕竟她身居武职,不在刑曹不司断案之事,天下的案子要这些人去审,天下的冤情要这些人去查,不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给他们一次痛击,他们怎能记得住教训?

而巫瑾身为医者,对暮青救多杰时的举动颇为感兴趣,又想瞧瞧她对医理毒理了解多少,因此刑曹之人没问的话他就没多言,这才叫林孟等人当殿出了好大的糗。

林孟被坑得都不敢再贸然问案了,只怕又是颜面无存,问道:“将军还有何事说,一并说了吧!”

“没了,三事我已说完,大人可以问案了。”暮青淡道。

“…”林孟额上青筋直跳,他乃文官,从未与人动过粗,今夜他特别想将刑部大牢里的十八般刑具在这少年身上用个遍。

林孟气极,文武百官却心有惊意。

这少年说是三事,可三事说完,这案子也等于断完了!

这断案之才朝中六百余年未有之,却偏偏是个武官。

但少有人觉得可惜,毕竟这性子要入了朝成了文官,满朝文武都得被她气死,不如当个武官,日后远远戍边去。

百官各有心思,林孟却只惦记着查到凶手,再气也得问案,于是再问乌图道:“那敢问乌图大人,出驿馆前多杰大人可有用过茶点?”

乌图却道:“我最先到了马车里,未曾留意。”

林孟皱眉,只好又问布达让,“那神官大人可曾留意?”

布达让倒点了头,回忆道:“我那时就在多杰屋里,他身强力壮,饭量颇大,听闻在你们大兴人的宫宴上会吃不饱,便在进宫前要驿馆送了肉包来,一笼屉的包子,他吃时还抱怨包子小。那时要赶着进宫,车队已在驿馆门口等,他便抓起来胡乱塞进嘴里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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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笨与幼稚

林孟听了眼神发亮,案情终于有眉目了!

但他没敢想当然地认为肉包里有毒,那嘴毒的少年就站在他身边盯着他,断错了案他又要丢人,于是他想了想。

雷公藤并非见血封喉即刻致死之毒,除非量足,多杰嫌包子小,走时又急,胡乱塞进嘴里便上了车,倒是可能几口便吃足毒量。

毒粉乃土黄色,肉馅儿里有酱油便可与毒粉颜色混淆。

但此毒味苦…

林孟眼神一变,此处解释不通,于是他再问道:“敢问神官大人,可知多杰大人吃的是何肉包?”

布达让道:“我等乃草原人,多食牛羊肉,驿馆的人送来的是羊肉包。”

羊肉包!

林孟呼吸一屏,激动得面色发红,羊肉味儿膻,毒药的苦味因此盖住了也是有可能的。

“我想起来了!多杰吃时还说大兴的羊肉包不如草原的香,有些苦!”布达让回忆着,神色微变。

林孟的神色也变了变,如此说来,应是不会错了,有毒的就是这肉包!他看向暮青,见她正看着布达让,未有异议,因此他便问了最后一事,“送包子来的是驿馆之人?”

“那人穿着你们大兴人的官袍。”布达让道。

林孟点点头,又扫了暮青一眼,见她还是不出声,便觉此案应是明了了,这才对元相国道:“禀相爷,下官以为驿馆中人有下毒嫌疑,可命五城巡捕司包围驿馆,将人全数缉拿,再审谁是下毒者便是。”

“嗯。”元相国颔首,望向身在殿上的盛京府尹和五城统领道:“你二人同去,务必不使驿馆中一人逃脱!”

元相国虽摄国政,但殿上有君王在,他竟未请旨便发了相令,那两人竟还真领了命。

这时,元相国才对步惜欢道:“陛下,此案已露端倪,交给林孟等人去办便好。今夜除岁,宫宴是为百官与使节们备下的,老臣以为不可散席,应先将勒丹使节多杰安排到偏殿暂歇,待宫宴散了再行送出宫去。”

“嗯。”步惜欢懒懒散散的应了声,“准奏。”

暮青皱了皱眉,她想起在汴河行宫时的步惜欢,想起在边关马场时的步惜欢,又想起在奉县县衙时的他,再看此时,本有明君之能,却被逼在朝堂上只能说准奏!

林孟和盛京府尹、五城统领一同退出殿去,赶往宫外调集人马包围驿馆拿人,殿上的宫人们将多杰抬去偏殿歇息,停歇了的歌舞丝乐又起,百官和五胡使节桌上的酒菜被端下去温好又端上来,暮青早已吃饱了,只坐在席上等宫外的消息。

宫外的消息一个时辰后传了回来,那时宫宴已散,步惜欢携百官和使节在殿外观看烟火,寒风凛凛,烟火绚烂,在广场的夜空炸开,照得林孟三人的脸五颜六色,分外喜庆。

驿馆的人都拿下了,已全数关押在刑曹大牢,驿馆厨房的人和傍晚送包子都严加看管了起来。

“好!”元相国道,“连夜便审,定要问出是何人下毒,为何下毒,身后可有指使之人!”

人都拿下了,也就没人再有心思看烟火了,步惜欢下旨散了宫宴,百官跪送圣驾,暮青起身时人已不在殿上,只灯火依旧,照着百桌残羹冷菜,这一晚发生的事显得那般不真实。

多杰被从偏殿里抬了出来,好在五胡使节们进宫时坐的是马车,马车被特许进了宫来,人抬去马车里,乌图和布达让也上了马车,勒丹使节们便先行出了宫去。

暮青走在后头,百官皆离她远远的,却谁都忽视不了她。

这少年今夜出尽了风头,也得罪尽了人。

且不说那一张利嘴毒舌,只说这案子,明儿一早就得传遍盛京王侯公卿世家,成了各个府里谈论的活话本儿了。

西北军回朝受封,元修本是天下瞩目之人,倒没想到被这一介贱籍出身的村野少年抢了不少风头。

呼延昊远远瞧着暮青,暮青目不斜视,她身边的西北军将领们目光威凛。大兴与五胡虽在议和,但边关十年的血仇非议和可消除,双方同走在盛京宫的广场上,寒风呼号如闻战鼓,目光寒彻似见刀光。

呼延昊挑衅地一笑,寒夜里牙齿森白,似苍狼獠牙。

西北军将领们顿怒,眼刀锋利,恨不得将他凌迟。

双方边走边互扔眼刀,眼看着便到了宫门。

宫门口,华车轿子候成排,几匹高骏的战马在车轿堆里颇为英气显眼。文官们讲究繁文缛节,临走前还要一番寒暄道别,人堵在宫门口齐送元相国上华车,元修要回相府守岁,便要走出人群上马回府。

刚走出一步,忽觉衣袖被人拽了住。

元修一怔,回头见暮青牵着他的衣袖,眸似星子,寒夜里晶亮。

元修袖中手握成拳,忽觉手臂麻痒,那痒顺着手臂经脉一直痒到心里,说难受也难受,他却古怪地不想避开,就这么任由暮青拉着衣袖,任袖下的手臂痒得他难受。

“借一步说话。”暮青道。

元修不知暮青有何话说,但以她的性子,想必是要紧话,便点了点头要与暮青往宫门一侧去。

呼延昊眼尖,扬声道:“有什么悄悄话说,让本王也听听!”

这一嗓子把宫门前的百官喊得纷纷回头,齐望向元修和暮青,两人再无法避着人说悄悄话。

见元修黑如夜色的脸色,呼延昊心情大好。

暮青冷冷望了他一眼,再没提借一步说话之事,反而对元修道:“下官初到盛京,手下亲兵不识路,可否请大将军送下官回府?”

元修顿时如沐月辉,洗净眉宇间的阴沉,换呼延昊黑了脸。

“好!”元修点头应了。

“亲兵不识路,你也不识路?”呼延昊眯着眼,坚决拆穿暮青。

“不识。”

“你白天走过两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