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随便租个宅子就能住,反正三个月后要出城练兵,那时住军营,我留着宅子也用处不大。”暮青道。

这话也有些道理,但季延总觉得有些不太厚道。

“空口无凭,都督可派人回去取地契房契?”一名京中子弟问。

季延听了这话就皱了眉头,回头道:“取什么地契房契?都督乃元大哥的旧部,难道还会说话不算?”

那人一听就知自己多嘴了,忙赔笑闭了嘴。

“回去取太麻烦了,空口无凭,我可以立个字据。”暮青说着便唤来了玉春楼的人,笔墨端来赌桌上,她当众便立了字据。那字清卓,凤舞龙飞之姿,看得赌桌周围的京中子弟纷纷讶异,众人都听说暮青是村野匹夫出身,谁都没想到她竟写得一手好字!

字据立罢,暮青和那些银票放在了一起,道:“好了,开局吧。”

季延立刻便摇了骰盅,放下后,暮青猜了两遍,第三次确认道:“大!”

季延面色古怪,把骰盅一开,点数却是小,他摇头笑道:“看来你是真不会听色,你昨晚是怎么赢的?”

这是他最不解之处。

“你赢了我这回,我就告诉你。别忘了,还有两局。”暮青不到最后不肯多说,只道,“提醒你,我虽押了宅子,但你们押的也是今晚的全数身家,你可要好好摇。”

“这事不劳你操心。”季延傲然一笑,仿佛胜局就在眼前,但将骰盅放在桌上后,他还是开了个小缝,自己先瞧了眼。

暮青见了眸光微动,季延有些得意忘形了,他认真时,摇骰听色许不会有错,但若因事分心,那就未必了。她是看着他的表情断大小的,若他以为摇的是大的,而实际是小的,那她便输了。所以她给他施加了心理暗示,这大堂里的人这局都赌他赢,背负众人的期望对常人来说都会有些压力,因为不容有失,他便会变得不自信,因此在开盅前会再三确认。她要的就是他事先确认下骰盅里的是大是小,然后,后面的事就简单了。

前头的赌局不过是假赌,这两局才是真赌。

于是,事情简单到暮青连三回都没猜上,她猜了大,便见季延的目光焦距锁定,脖子僵硬,她便知道他紧张,于是连小也不必猜了,直接说道:“大!不猜了,开盅吧。”

季延身后的公子们又开始催促他开盅,他把那盅移开,气氛便一静。

居然这回猜对了?

“无妨,上一局也是最后才定的输赢,小公爷不必放在心上。”有人安慰道,也不知这话是在安慰季延,还是安慰自己。

但显然,如此安慰并无作用,如今一胜一负,下一局便是生死之局了。

这一局,季延心中压力颇重,摇罢偷偷开了骰盅看了两次,才开口道:“都督猜吧。”

“大?”暮青猜。

只见季延的脖子在那一瞬僵得都不会动了,但片刻后,他笑了笑,打了个哈欠,似真似假道:“反正不是大就是小,都督可要想好,猜错了宅子就没了。”

暮青却不受他这话的影响,他那脖子僵硬的动作已经是典型的冻结反应了,他刚刚还打了个哈欠,更加说明他紧张。人有时打哈欠并不是因为困,还有可能是因为紧张,紧张时打哈欠是一种深呼吸的方式,更多的氧气可以让人缓解紧张。有些人紧张时因为不想被人看出来,便会故作姿态,但其实有时会适得其反,将他的心理暴露得更多。

但暮青看起来却像是受了季延的影响,盯着那骰盅许久,不确定地再问:“小?”

季延面无表情,却暗暗松了口气。

这口气刚松,便见暮青耸了耸肩,道:“反正是最后一局了,宅子都赌上了,不妨再加一加码。”

“都督还有什么可加的?”季延警惕了起来,问。

暮青看了他和他身后的那群京中子弟一眼,道:“没别的可赌的了,就赌身上的衣裳吧。”

季延听了一愣,反应过来哈哈笑道:“我还以为要赌什么,竟然是衣裳!都督要赌衣裳不是不可,但我们这么多人,这么多套衣裳,都督身上就一套,这不行!”

“你想如何?”

季延摸着下巴嘿嘿一笑,“小爷也不要别的,你要是输了,把亵裤也留下!”

哪知这话一出口,对面两道目光瞪来,元修沉声斥道:“胡闹!”

呼延昊倒笑了,只是那笑有些狰狞,看起来像草原上的狼。

季延被斥得有些委屈,谁叫这小子昨晚嫌他的衣袍是穿过的?她昨晚先瞧不上他的,今晚却又提出要赌衣裳,以他季延的作风,当然要报复一下。不就是条亵裤吗?军中哪个汉子没遛过鸟?元大哥在西北戍边十年,早该习惯了才是,怎么还斥责他胡闹?

暮青身后,步惜欢抬头瞧了眼季延委屈的脸,缓沉一笑,那笑不辨喜怒,但意味深长,只是被元修和呼延昊遮了,季延没瞧见,只听暮青道:“行!”

元修眉头一跳,倏地回身!

呼延昊都愣了,草原上的女子都没她这么豪放!

季延乐了,刚才的紧张被这事给冲淡了,点了点头道:“都督果然爽快!”

“大!开盅吧!”暮青猜得也挺爽快,最后一次的机会竟无半分犹豫,其声断然。

季延的脸却顿时青了,再也笑不出来。

众公子在他身后,瞧不见他的脸色,只觉得紧张,纷纷低头看向季延。元修和呼延昊站在季延对面,却将他的脸色看得清楚,呼延昊大笑一声,“小白脸输了!”

季延原本铁青的脸因为这话顿时成了青黑,他身后一群京中子弟大惊,见季延的手还按在骰盅上,恨不得将他的手拿开,开盅瞧瞧,说不定是那胡蛮故意吓他们呢?

“开吧。”元修道,“敢赌就要敢开,不敢开,我帮你。”

“谁说小爷不敢?”季延受不得激,一把拿了骰盅,“输了就输了!不就是一顿家法,一身衣裳?”

他这个时候倒成了一条好汉了,但看见那盅下输局的一群京中子弟却面如死灰,不是人人都像季延这般是府中独苗,挨家法也不挨得太重,如今输了这一局,满盘皆输,今晚回府衣裳都没了,必定惊动府里,到时还不得被打残?

一时间,还没回府,大堂里便人人哀嚎,唯独曹子安铁青着脸。今晚他起初赌暮青赢,元修无甚表态,如今他又输了,这可如何是好?

季延郁闷地看向暮青,问:“你到底是怎么赢的?”

暮青忙着收拾桌上纸片般的银票,头也没抬道:“你输了,所以你没有权利知道。”

“但我总有权利知道你之前那一局是不是故意输的吧?”季延沉声问。

这事儿他一开始真没想到,如今看见暮青收拾满桌的银票,心中才有古怪的念头闪过——这些银票可是他们这些人带来的全部银两!开始那局,她提出以两人的输赢开一场赌局,既然是赌局,自然有赌他赢的,也有赌她赢的,假如那一局她赢了,她赢的不过是他手里的银两,至于那些以他们两人的输赢下注的人,他们的输赢他们自己算,银票根本不会到她手上。但是那局她输了,她还连累她身后的那些人把银票都输到了他们这边,而接下来再赌,她身后自然就没人了,又出现了昨晚的情形,她一个人赌他们所有人。而今晚更狠,只是一局,她就赢光了他们所有人!

这结果不得不让他怀疑,她前头那局不会是故意输的吧?

众公子面色一变,元修和呼延昊也回过味儿来,两人看向暮青手里那厚厚的一沓银票,再一回想这赌局,心中顿明。

呼延昊仰头大笑一声,笑得恣意——她真的狡诈得像母狼!

元修长长呼出一口气——害他白担心一场!

“你猜。”暮青这时已收拾好了银票,她将那沓厚厚的银票往怀里一塞,对季延等人道,“脱衣裳!”

季延顿时苦哈哈地看向元修,“元大哥…”

“愿赌服输。”季延还没开口相求,元修便打断了他,他知道他想求什么,但是他也知道,暮青绝非财迷,她来玉春楼赌钱八成是为了查西北军抚恤银两贪污一案,事关军中将士,他不可为季延求情。

“可军中银两一案跟镇国公府没关系,元大哥,咱们是发小,你是知道我祖父的,这事儿怎会跟他有关?”季延也知道事关西北军,元修定然以军中将士为重,但正因为他笃定此事跟镇国公府无关,所以才想让元修求求情。他祖父为人为官如何,元修最清楚,他儿时常去镇国公府,他的骑射启蒙还是他祖父教的呢!

“有关无关,查过才知。”暮青看了眼大堂里的人,将银票又拿了出来,当众道,“若与军中抚恤银两一案无关,这些银票如数奉还!若是有关,那就对不住了。”

与贪污案有关的,她会交给步惜欢收归国库,日后发给军中将士的家眷。

这些京中子弟原还不确定暮青来玉春楼赌钱是为了查案,有人甚至觉得她身为朝廷命官,赌钱本就有违国法,因此并未放在心上,此时听她把话挑明了,不由震惊,这才明白今夜之赌真是捅了篓子了。

“把衣裳留下,你们就可以走了。”暮青道。

满堂死寂,半晌后,季延问:“真要这么狠?”

“不狠。”暮青看了他一眼,道,“亵裤我不要。”

季延眼前一黑,刚才他可是连她的亵裤都要的,如今她不要,确实是“不狠”。

“好,你小子…”季延气得直喘气,“能不能给留件大氅?这正月天儿的!”

暮青却一脸没得商量的表情,只是嘴上道:“你觉得光着身子跑回去,染一场风寒好,还是披着大氅回去,也许染不上风寒,但是要挨一顿家法好?”

季延一听便愣了,他是家中独苗,风寒不过是小病,但若染了病,祖父许不舍得打他。

这话也让不少京中子弟眼神亮了亮,随后看暮青的眼神便添了些深意。

季延也深深看了暮青一眼,再不说什么,当众脱光了衣袍,把一身锦衣往地上一摔,道:“走!”

他从小胡闹,在盛京纨绔子弟里向来称大,他都愿赌服输了,剩下的人也只好脱了衣袍,脸色铁青地出了玉春楼,人人走时没脸看人,唯独曹子安恨恨瞪了暮青一眼。

这晚,三四更天儿,一群贵族子弟穿着亵裤跑在花街柳巷的长街上,场面壮观,见雪下的大,各自家中的小厮忙赶出马车来请主子上车,却没人进马车,宁肯染了风寒也要在雪里跑,没人知道这是为何,此事在多年以后被人谈起,仍引为盛京怪谈。

这晚,除了怪谈,还有桩奇谈。朝中新封的江北水师都督周二蛋在玉春楼里以一赌众,把一群纨绔子弟赢得只剩下了亵裤,赌神之名次日便传遍了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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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写越多,不知不觉就一万了。

第五十三章 我还没摸过

这晚,暮青出了玉春楼时,元修和呼延昊一起跟了出来。

暮青回身看向呼延昊,问:“你跟来作甚?”

呼延昊负手望了眼长街,道:“路只一条,难道只许你走,不许本王走?”

暮青见他强词夺理,冷笑一声道:“可以,狄王最好一直跟着,到了深巷,咔嚓一刀,管杀不管埋!”

呼延昊闻言仰头大笑,雪片如刀,割得人脸颊生疼,他心里却热得滚烫,笑罢看着面前矮他一头相貌平平的少年,道:“本王就爱你这股劲儿!”

草原上的野马,大漠上的母狼,他早晚有一日驯服她!

元修面色一沉,道:“狄王好男风,可去象姑馆,英睿乃江北水师都督,未受皇命奉陪狄王,狄王还是莫要纠缠的好。”

“本王只是想问问她刚才赌钱时耍了什么花招。”呼延昊看向暮青,她那局既然是故意输的,那便说明她知道骰盅下的大小,她说她不会听色,虽然这有可能是骗人的,但这个女人花招多得很,他总觉得她一定是耍了别的花招!

暮青听了转身就走,理也不理呼延昊,她为何要告诉他?

“她没有向狄王禀告的理由。”元修替暮青答道,说完便随暮青迎着风雪往长街上走去。

“本王跟自己人纠缠,不关大将军的事,大将军不觉得多事吗?”呼延昊冷冷看了眼元修的背影。

暮青和元修顿时停住脚步,回身齐看呼延昊。

雪大如梅,随风遮人眼眸,步惜欢在最后头,目光淡而凉薄。

呼延昊得逞,笑得快意,隔着风雪遥遥对暮青道:“别忘了,本王摸过你!以草原上的习俗,你就是本王的!”

元修面沉如铁,冷笑道:“英睿是大兴人,不按草原的习俗!狄王还是莫要自作多情了!”

若按大兴的习俗,他在马场就摸过她,那她不是非嫁他不可?可她并非那等闺阁女子,这些习俗还是省省吧!

见两人争执,步惜欢一笑,凉薄如刀。

暮青本不想多言,回头瞧见步惜欢的神色,面色冷了冷,道:“嗯,对。”

元修猛地回头,目光如剑,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对什么?

呼延昊眼神一喜,夜色里青眸亮如狼——她是说他说的对?

“对!”暮青对两人点了点头,冷声道,“我从军西北,半年时日里断迷案、破箭阵、战马匪、入敌营、下地宫,还顺道跟一个变态谈了场恋爱,我好闲!”

呼延昊眼底的喜意顿时结成了冰,元修提着的心放下,忍不住发笑,步惜欢半低着头,掩了眸底的舒心笑意。

暮青转身便走,这回懒得再扯皮,一路回了都督府。

元修一起到了都督府,却只在花厅稍稍坐了会儿,喝了盏茶。他有很多事想问,但今夜太晚了,于是喝完了茶便道:“我今夜回侯府歇息,你也早些歇着,明天还得早朝。”

“我明天不上朝。”暮青道,见元修怔住,她又道,“有人问,你便说我病了。”

称病不朝?

元修随即便明白了,她今晚在玉春楼把事闹那么大,明日朝上必遭御史弹劾,称病不朝是想躲躲清闲。他笑了笑便起身道:“行,随你吧!明日下了朝我再来。”

他还想问问她赢这些银两与军中抚恤银两贪污一案有何关联呢!

外头风急雪大,元修没让暮青相送,只是临走时特意瞧了月杀一眼,心头有些古怪之感。以往他来都督府,越慈都是冷言冷语的,今晚倒安静。但没待他多想,刘黑子便提着灯笼来了花厅外,元修便由他送出了都督府。

元修一走,暮青和步惜欢便去了后院阁楼。

一进屋,暮青便说道:“我要借你的人,办两件事。”

“嗯,说。”步惜欢将面具摘了,笑看暮青。

“第一,查查今晚回府的那些公子,谁罚得重。”如今她在查军中银两贪污案,此案虽然据说在朝中牵连甚广,但总有与此事无关的。无关的自不会怕家中子弟输了银子给她,只有那些与此案有关的才会惊怒。

“第二,查查自从朝中下拨抚恤银两,这些年来哪些人官儿升得最快,尤其是那些县官,并且查查他们是谁的门生。”李本当初就是在奉县贪了西北军的抚恤银两后入朝为官的,年前他们到了奉县后,时任奉县知县的人也贪了抚恤银。依照大兴的选官制度,入仕必须要有人推举,查出推举人是谁,就能知道是谁收下了军中的抚恤银两,一层一层地往上查,此案其实并不难。

这些事不必暮青细细解释,步惜欢一听便知道了她的查案方向,道:“你可要见见原奉县知县?”

暮青正要问此事,听了便问:“此人现在何处?”

“天牢。”步惜欢笑意颇深,有些耐人寻味。

“那他能活到现在真是奇迹。”暮青看出步惜欢的神色有异,因此这话不过是说说,随后便问道,“你把人藏哪儿了?”

步惜欢笑了声,她总是如此聪明,“城外大寒寺下的密牢里,天牢里的那人是个假的。”

“大寒寺下有密牢?”

“此牢乃高祖皇帝时所建,关押的是前朝皇族,后来便成了关押密犯之地。此牢密建而成,只有历代帝王知晓,我本来是不知的,早些年在御书房里无意间打开了一道暗盒,在其中发现了密牢的旧图,这才知道大寒寺底下竟有座密牢。”

暮青细心听着,听罢问:“那天牢里那人是谁?”

步惜欢既然将那奉县知县偷偷换了,他应该是怕将人关在天牢易被灭口,可那假奉县知县是何人?她早前没接手查军中抚恤银两贪污案,朝中与此案有关的人还没有危机感,天牢里的假奉县知县也就没险,但如今她接手查了此案,难保不会有人想对他下手。

人命之事不可儿戏,他并非真的奉县知县,若是被人所害,岂非死得冤枉?

“放心,此人是个死囚。”步惜欢一笑,就知道她将人命看得重,早先做此事时他便挑了个死囚,给他家中亲眷送了银子,他便进了天牢。

“死囚?”暮青听了却更不解,“他假扮奉县知县,不会露馅儿?”

她原以为步惜欢会让刺月部的人来假扮奉县知县,刺月乃江湖死士,精于此道,她原是心疼这些护卫的性命,但听说是死囚,又不免怀疑死囚如何扮得好奉县知县。

“他扮得好,你放心。”步惜欢笑得高深莫测,见暮青蹙眉,似乎解不开此事她便会一直想,他不由叹了口气道,“我所练的功法里有一式可控人心神,只是未臻化境,施展此法所耗心神颇重,我身上旧疾未除,因此极少用。”

暮青闻言,眉头蹙得更深,问:“你老实说,离开奉县那日你旧疾复发,可是因为此事?”

步惜欢淡淡一笑,就知道说了此事便瞒不住她了。

暮青看他的神情便知道了,不由有些恼,“不过是个奉县知县,线索在他这儿断了,我自会别处查去,何需你做此事?”

那日銮车里光线有些暗,他在香丝后,神态她瞧得有些不清楚,不然也不会今晚才知道他干了什么!旧疾未除还行此险事,可真是拿自个儿的身子不当回事!

“此案值得冒险。”步惜欢道,若查清了,对安抚军心有助。再者,她对案子有多执着他还不知道吗?在汴河行宫时他就领教过了,若是查不清,她便茶不思饭不想的,既然奉县知县是个线索,他怎能容许断了?

见暮青眉头还是皱得紧,步惜欢便笑了笑,问:“这算是关心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