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惜欢乃帝王,身为一国之君,他是应该为国为民,放下自身恩怨,留一代能安边关的战神名将。但他同样身为人子,目睹过母妃躺在棺中的惨态,如何叫他不思替母报仇?

步惜欢有为君为子的两难之择,元修有为臣为子的两难之择,两人其实都难。

“青青。”步惜欢的声音忽然传来,暮青由他牵着手,稍稍落后半步,抬眼望向他时只看见他的背影,听他淡道,“你曾说在先帝与元家的恩怨里,无辜是我和九皇子,但这便是皇家子孙的命。我父王庸懦,本无继位之可能,我原本只会是恒王世子,与这天下无关,可我入了宫。元修也一样,他本无谋朝夺位之心,可避走西北十年也还是不得不回来。我们皆有逃不开的枷锁命数,日后如何,早有定数。”

暮青沉默,半晌才问道:“你信命?”

“不信!”步惜欢一笑,他若信命,早就认命,何以会在深宫中隐忍谋算多年?

“你…不想我与元修成仇,是吗?”他问,这话似乎问得有些艰难。

“是。”暮青实言,当年他与九皇子无辜,如今元修也是无辜的。

这回换步惜欢沉默了,暮青只觉出他牵着她的力道微紧,一路带着她在曲长的密道里缓步而行,她不知走了多久,只觉出他温暖的掌心里渐渐出了汗。暮青一直慢步惜欢半步,没有与他并行,去看他的神色,这个时候,她想他心中定有波澜,若是她,她会需要静一静。只是密道狭窄,她无法给他私人空间,只能落后半步。也许她还应该放开他的手,让他独自走在前头,慢慢去想,但不知为何她没有放开。这些年来,他处境艰难,一直孤身一人,此时她不想放开他的手,让他一个人走。

她知道孤身一人的滋味,觉得有人相陪,总好过独自前行。

不知往前走了多久,暮青抬头时看见一道向上的石阶,机关同样在灯芯里,步惜欢弹指灭了烛火,往灯芯下一按,顶上传来重物挪开的声音,暮青拾阶而上,出了密道见此处竟是座观音庙,塑着金身的观音像移开了半丈之地,两人上来后,观音像便缓缓移去了原位。

庙殿颇小,但香火鼎盛,晚上也有未燃尽的佛香,只是殿门关着,四处无声。步惜欢一开殿门,寒风便携着零星的雪花飘进来,虽寒,却令人心神一醒。

步惜欢立在门口半晌未出,任衣袂在寒风里猎猎舒卷,许久开口道:“好,那我便再与这命数一搏。”

他声音淡然,不似平日里的慵懒带笑,暮青立在其后,只见男子背影高伟如岸,月袖广拂,霎那替了天上明月。

*

两人没出小殿,而是去了旁边一间禅室,屋里四角置着烛台,一张禅桌上摆好了两套龙武卫的衣衫和两张面具。

换衣时暮青去了帐内,步惜欢难得正经,两人速速乔装,待出小庙时已是龙武卫的模样。

此庙离城门不远,抬头便能看见高踞的城楼,步惜欢带着暮青在一条巷子转角处停了下来,约莫等了一刻的时辰,听见三更的梆子响起,不一会儿,一队龙武卫从巷前走过,暮青随步惜欢避在巷子里,见最后那两人在经过巷子时无声无息转了进来,月色照见两人的脸,竟与暮青和步惜欢所易容成的脸一模一样!

暮青顿时会意,见这两人一进巷子,便与步惜欢出了巷子跟去了那队龙武卫后头。

这队人是去城门处换岗的,刚换过岗,便有一名偏将来招呼他们去角楼里吃酒,这队龙武卫的小队长竟不觉得不妥,显然这等夜里偷懒耍滑的事干过不少回。

到了角楼里,众人喝酒划拳,一会儿工夫便全都药倒了,那偏将跪地道:“主上需五更前回城。”

步惜欢淡淡应了声,那偏将便将城门开了条缝,暮青和步惜欢出了城走了两三里路,一辆马车从官道旁的林子里出来,两人上了马车,便直奔大寒寺。

大寒寺在半山处,山路蜿蜒,明月高悬,两旁林子夜花如海,步惜欢挑了帘子,借着月色凝望山花,暮青知他想起了幼年时陪母妃上山礼佛时的事,便一路不曾出声打扰。

直到马车停了,步惜欢才回过神来,发现到了寺门口。

暮青下了马车一瞧便知这不是大寒寺的正门,而是靠近桃林的一处小门。马车赶进了林中藏好,车夫上前敲了五声,门开后,一名小沙弥向步惜欢和暮青一礼,领着两人便进了寺中。

但寺门刚关上,远远便见有人行来!

那小沙弥脚步一顿,步惜欢牵着暮青的手一紧,带着她便躲进了旁边的假山后!暮青见此便知那人不是步惜欢的人,不由心神一凛,这一路出城,所有事步惜欢都安排好了,到了寺里竟出了岔子!

这时,那小沙弥迎上前去,对来人一礼,道:“师叔…”

那人不待小沙弥的话说完便宣了声佛号,对假山后开口道:“两位施主请现身吧,方丈有请。”

暮青有些惊怔,抬眼见步惜欢蹙了蹙眉,随后便带着她从假山后走了出来,淡问:“敢问方丈大师如何知道我二人今夜来此?”

那和尚一笑,礼道:“方丈大师说,贵客来访,望请一见。”

贵客?请见?

暮青顿觉稀奇,这大寒寺的方丈能掐会算不成?

步惜欢闻言面色微敛,多了些敬意,坦然一笑道:“那就有劳大师引路了。”

那和尚笑了笑便转身一引,步惜欢和暮青跟随在后,大寒寺乃大兴国寺,气派恢弘,两人过了数殿,很是走了一段时辰,这才到了一间禅寺外,门一开,屋里一灯如豆,一名老和尚静坐在佛像前,听门开了,眼一睁开便当先望向了暮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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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问我凤星临世什么的,这不是。

表示小元宝平时不哭不叫妈,母亲节居然很神奇的叫了声妈,顿时觉出母亲节的意义了。

第五十六章 母族,赠言

暮青还易着容,一身龙武卫的轻甲,头戴甲帽,腰配长刀,脚踏战靴,她身量比寻常女子高挑,扮了半年的男子,此时立在禅室门口,活脱脱一名少年郎。

老和尚看着她,禅室里一灯如豆,照亮老者的眸,眸光如宝灯,似能看透世间诸相。

暮青心神一凛,心中惊诧。

“空相大师。”这时,步惜欢对老和尚施了一礼,面上不见异色。

“阿弥陀佛。”空相宣了声佛号,那佛号低沉,霎那间似有风自禅室里空起,门外寒风携着片雪花欲落入禅室,那空风却送那雪花出了门廊,落去庭院树下的一堆雪里。

暮青望向庭院,她不曾跟佛门中人打过交道,今夜见这空相大师,只觉得高深莫测。

“老僧在此等候女施主多年,今夜终于有缘一见,还望女施主入禅室一叙。”空相道。

暮青一惊,不知此人如何得知她是女儿身的,莫非世间真有得道高僧?

步惜欢面上倒无惊色,只是眸光颇深,慵懒慑人,不待暮青出声,便牵着暮青的手入了禅室。

门关上,禅室内三人,对面而坐,中间一几,一壶三盏,显然是知道今夜有人来,早就备好的。步惜欢慢悠悠品着茶,不见惊急,暮青没他这么沉稳的修养,她素来直接,开口便问:“敢问大师如何知我身份,何谓等候多年?”

空相只笑不语,自方几下取出一方棋盘来,棋盘上方放着本棋谱,他将两样东西一并交给了暮青道:“这棋盘乃女施主的外祖之物,女施主的外祖生前爱棋,常来寺中与老僧论棋,他羽化成仙后,老僧保管此物多年,如今遇到故友的后人,自要将其转交。这棋谱是老僧与故友生前所下,最后一谱乃是残局。”

暮青将棋盘和棋谱接到手中,脸上却露出甚少见到的古怪之色,她心中疑问成团,但还没问,步惜欢望着那棋盘棋谱便眸光一亮,问道:“敢问大师的故友可是无为道长?”

“道长?”暮青诧异,古怪之色更甚。

“我朝有一僧一道,僧乃空相大师,道乃无为道长,传闻无为道长好棋,常与空相大师论棋。”步惜欢道,眸中也有诧异之色,他知道她爹是仵作,娘是官奴,但朝中罪官年年有,官奴亦多不胜数,他未让人查过,只因不在意她的出身,但实未想到她会是无为道长的后人。

暮青摇了摇头道:“我生下来时,娘便过世了,爹很少对我提起娘的母家,听说娘很少提起。我只知外祖一族在盛京原是世家望族,十九年前因朝中争斗获了罪,族中男子皆被处死,女子发落成了官奴。这些事不会有假,既如此,我外祖怎会是道人?”

所谓十九年前朝中争斗,应该便是先帝驾崩那年了,她觉得朝事无非是利益党争,胜者为王败者为寇,除了为爹报仇,她从未想过查娘母家之事,未曾想今夜忽然便拿到了外祖的遗物,而外祖的身份更出乎她的意料。

“那是你外祖一族,不是你外祖。”步惜欢一语道破其中玄机,“若你外祖真是无为道长,那他的凡俗之姓应是姓方,方家乃侯门府第,无为道长是武平侯的嫡次子,少年时便才华冠绝京城,惊才绝艳却一心向道。武平侯曾怒斥其不孝,他却一意皈依道门,自号无为。他曾游历四海,多年后回京,身边带着个女童,声称此女是他的骨血,却不肯透露其母为何人。侯府不容此女,他便将此女养在京外别院,为养育此女再不曾外出游历,只常来大寒寺与空相大师谈经论道。因其少时才华冠绝京城,常有学子慕名拜访求学,他便将山下别院改成了书院,无为书院当年名满天下,他却仍以道长自居,久而久之,大兴便有一僧一道之说了。”

“武平侯的爵位后来由嫡长子承袭,而侯府在当年老侯爷在时便是三皇子一党,三皇子被诛于宫宴,事后武平侯府被抄,男丁皆斩,女眷落入奴籍。无为道长被族事所累,书院被封,人也…没能逃过一劫,他那养在书院的女儿也一同落入了奴籍。”步惜欢道,当年的这些事,他许多是这些年才知道的,当时年纪尚小,这些年他着实查了不少事出来,只是没想到暮青会与此事有关。

暮青也没想到,她本以为娘是官家千金,没想到还有这等身世!

她到底是不是外公之女?

“大师如何知道我们今夜会来寺中?如何知道我的身份?又如何肯定我必是无为道长的后人?”暮青听了个故事,却没沉浸在故事里,她的疑问还是很多。

这空相大师早知他们今晚会来,因此派人去后门相请,禅室里早就备好了茶水,不多不少,正是为两位来客准备的。

她今晚来大寒寺易容成了龙武卫的人,这位空相大师竟能一眼看出她是女儿身,还知道她本来的身份,并肯定她的外祖是无为道长。

这些事,事事透着蹊跷。

空相闻言笑了笑,颇有得道高僧的高深,“天机不可泄露。”

暮青皱眉。

空相又道:“老僧有一话赠两位施主——天下如棋,棋如苍生,世间一日有下棋之人,一日便有赴死的苍生,行棋者屠苍生以争天下,有时却未必能收官,兴许下到最后会是一盘残局。”

“那请问大师,如何才可收官?”步惜欢眸光深邃慑人,似已知此言深意。

“老僧非行棋之人,施主才是,收官之事与其问老僧,不如问手中之子。”空相笑道。

手中之子?

子乃苍生,问手中之子,即是问天下苍生?

“阿弥陀佛。”空相宣了声佛号,又从方几下拿出本书来,递给暮青道,“这本经书赠与女施主,望施主日后常诵读。”

暮青接过来,见这书的封皮上竟无一字,不知是什么经,翻开看了看,里面的字似是梵文,却又不像,她一字也看不懂,不由道:“这经我看不懂,如何诵读?”

“女施主与我佛有缘,定能看得懂。”

“…”

“老僧今夜所赠之言,望两位施主莫相忘。”空相不肯明言,却句句是嘱咐,随后便不再多留两人,唤了门外之人来送客了。

暮青从禅室里出来,抱着只棋盘,上头摞着棋谱和经书,寒风呼呼的吹,明月高悬,照见她的脸色有些青黑。

步惜欢瞧她抱着棋盘的模样有些好笑,不由接了过来,递给了那迎二人入寺的小沙弥,命他且将这些送去寺外的马车里。

“走吧。”步惜欢牵起暮青的手便带着她出了禅室的庭院,他们今晚还有要事需做。

暮青见他这么快便又是一副悠闲从容之态了,不由有些佩服,问:“刚才空相大师所言,你都听懂了?”

“嗯?你不懂?”步惜欢笑问。

“只懂了一半。”那棋与苍生之语好懂,应是在说将来天下会如一盘残局,若想收拾残局要问天下苍生。且不说此言有几分可信,只说后面的话,她暂时还没头绪,“那经书有何深意,我还不懂。”

“总会懂的,如今不懂,只是时机未到。”步惜欢懒散一笑,倒是心宽。

“我还是不懂他为何知道我们今夜会来,又是如何看出我的身份的。”暮青对于疑问从来没有步惜欢这么悠闲的心态,她遇到疑问就想解开。

“卜算出来的。”

“卜算?”

暮青也并非不信,灵魂穿越的奇事她都遇上了,世间有未卜先知之事也是有可能的,只是她习惯了从科学方向推理,刚才在禅室里,她有意观察空相大师的神态,出家人不打诳语,他所言确实无伪,只是高深莫测,让人猜不明白。

“我幼时随娘亲来大寒寺上香时曾见过空相大师,那时他便是如此模样的老者了,如今已过去近二十年,今晚见他竟还是如此模样。”

暮青猛地抬头,步惜欢一笑,“大寒寺乃大兴国寺,方丈自是得道高僧,空相大师的话还是信的好。”

“你可知空相大师高龄?”

“唔,少说百寿了。”

“…”

两人一路远去,渐渐不见了身影。禅室关上的门却又开了,老和尚步去庭院树下,矫健之态全然看不出已有百寿高龄,他抬头望着月色星空,身后跟着的和尚也一同望月观星。

“方丈总算等到今日了。”

“帝星齐聚盛京,命盘星动,离天下浩劫之日不远了。”月色照着老和尚的脸,慈悲如水。

“方丈慈悲,浩劫必会早日平息。”

*

步惜欢带着暮青到了大寒寺后的菩提塔,此塔高九层,塔中供奉着大寒寺历代高僧舍利,藏经书万卷,乃国寺重地。

然而,正是这国寺重地之下有处密牢,牢里四面山石,湿潮不见天日,油灯嵌在石壁上,照见地牢里有数间铁栅栏围建的铁牢,铁牢里稻草为铺,奉县知县缩在一角,披头散发,发上沾着稻草,与越州县衙里穿着官袍升堂的威风模样相差甚大。

“陛陛陛…陛下!”奉县知县望见步惜欢便扑了过来,在地牢里关了半个月便已让他频临崩溃。

“你想出去?”暮青淡问,不待奉县知县回答,她便已从他的眼中看到了渴望,她点点头,道,“好,那我问,你答。说一句谎话,你便会多留在这里一个月。”

她不说将他换回天牢,回了天牢不过是死,死可怕,死不成更可怕。

不见天日地被关在地牢里,人不会死,会疯。

奉县知县频频点头,神态已近疯癫,但暮青知道他没疯,只是被关了半个月,精神频临崩溃而已。

五更前要回城,今晚见了空相又耽搁了些时辰,没多少时间可磨了,暮青当即便开始问案。

------题外话------

昨天看到有说青青圣母的,我有很多话想说。

首先,青青的心理描写很清楚,她认为她没有资格劝陛下不报仇,她自己就办不到。

其次,她说的是希望陛下和元修不要反目,因为陛下的仇人不是元修。

这想法理想化,但真实。现实里我们会遇到很多矛盾,亲人和朋友的、爱人和朋友的、亲人和爱人的,我们夹在中间,怎么做?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袖手旁观,坐看双方斗个血流成河?

我想说,劝一劝,哪怕有人误解你。亲人、爱人、朋友,这三个词是有分量的,他们遇到矛盾的时候,你不可以两头怕,说句话怕被批圣母,不说话怕被批冷漠,你不能怕。

把矛盾摊开,怎么做是双方的权利,但你要做到你该做的,不为别的,只为亲人、爱人、朋友在你生命里不是路人。

这章昨天的。

第五十七章 初露端倪

“朝廷将抚恤银两运来后,你将其入账,存入了哪家银号?”暮青问,赈灾银、抚恤银,这等银两朝廷下发时皆会派人护送,走的是驿站,但奉县知县收到后贿赂上官时必不会用现银,银两太重,一箱箱往府里抬未免太过显眼,因此他一定会用银票!

“…兴隆银号。”奉县知县眼神有些虚散,想了会儿才道。

这等重要的事他不可能忘,但人长时间被关在地牢,精神紧绷,情绪频临崩溃,又有些日子未与人交谈了,思维慢些才是正常的——他没说谎。

暮青对兴隆银号有印象,盛京里有名的票号,户曹尚书之子曹子安在玉春楼里用的银票上盖的就是兴隆银号的大印。

“你都贿赂过谁?”

“越州刺史秋大人、户曹尚书曹大人、翰林院掌院学士胡大人。”

“你是谁的门生?”

“胡大人!胡大人曾是京外南麓书院的院长,我出仕前在南麓书院求过学。”

“那为何要贿赂越州刺史和户曹尚书?”

奉县知县沉默了,他如今头脑不清,这些事要想想才知如何答。

步惜欢捏了捏暮青的手心,道:“越州刺史是上官,岂有不贿赂讨好之理?户曹往下拨银子,若不讨好,像奉县这等地贫人疏的小县,还不知能拨下多少银子来。”

奉县知县听了忙点头。

暮青眼神一飞,刀子般来回抹了抹步惜欢,道:“问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