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青倒配合,起身让他看,并说道:“你还可以躺下瞧瞧。”

元修朗声一笑,当真往后一倒,仰面朝天望向暮青。

暮青走来他身边,问:“如何?”

元修端量着暮青,见她负手而立英姿逼人,这么瞧着,更显清卓颀长,戴着面具眉眼间也仿佛有融不化的霜雪,外头是初春二月,她的心却似乎永在冬日,不知何日才能捂热。

元修有些走神儿,回过神来时见暮青挑眉看着他,不由轻咳一声翻坐起来,含糊地应了声道:“嗯。”

暮青转身便走回上首坐了,接着道:“我想过此人有可能是天生身量不高,未必真是少年,但从他救许氏的冲动之举来看,他的心智明显未全,因此一个身量不高又心智未全的人,我倾向于他的年纪不大。从盛京府衙里存放的公文来看,许氏母子和另一户人家搬离盛京时是元隆五年六月,即十四年前。我推测凶手如今的年纪在二十五到三十岁之间,即他当年的年纪在十一到十六岁之间,这个推测很保守了。事实上我更倾向于他当时有十三到十五岁,但为免我的主观推测会造成遗漏,因此我将年龄范围扩大了。按照凶手当时的身量,和少年在青春期身高的生长公式,他如今的身量应该在五尺二到五尺四寸之间。”

“根据犯罪心理,许氏与他非亲非故,他却冲动施救,并且在许氏母子回许阳县的途中也未将人灭口,此举应该有情感根源,即许氏在某些方面触动了他的情感。许氏的夫君早亡,她身娇体弱常年卧病,又有独子需要抚养,日子艰辛。盛京的士族府上,男子多三妻四妾,凶手的母亲可能也体弱多病,在府中生活得甚是艰辛。”

“他身份尊贵,因为他能出入相府别院。他可能对元家心怀怨恨,因为他将勒丹大王子的尸体抛在了相府别院。勒丹大王子是在相府别院里被杀,而后抛尸湖中的。凶手应是能出入相府别院之人,他可能是元家子弟、元家的亲族子弟、盛京城里可的士族公子。他的目的只可能有二——其一,他一定不是想给元家安一个通敌卖国之罪,若是那样的话,尸体早早就会在相府别院被发现,而不是十几年后才因意外被发现了。当时是元隆五年,朝局还不稳,江北也非尽是元党,相府别院里若是发现了胡人的尸体,朝中必定会生出些事端,但元家既然能摄政五年之久,因为这么一具尸体就稳不住朝局的可能性很小。凶手跟勒丹二王子合作,他必是有长期图谋的,因此给元家安一个通敌之罪不是他的目的。他的目的应该是将相府当作掩护,这时别院里若是捞出具尸体,以元相国爱重声誉的性情和当时的朝局来说,最大的可能便是秘而不宣。杀人抛尸,无论将尸体抛在何处都有被发现的风险,但凶手选择一处即便尸体被发现也不会被查的抛尸地。其二他可能对元家心怀怨恨,因为大兴的民俗极重阴司,宅中死了人都觉得晦气,别说是有人在宅子里藏尸了,那是最恶毒晦气的诅咒。但无论他的目的是哪一种,他对元家的心思都必定是不友善的。”

“因此,凶手身份尊贵,年纪在二十五到三十岁之间,身量五尺二到五尺四寸,其母常年卧病在榻,他对生母颇有感情,且对元家心怀怨恨——这是凶手的初步画像。”

“若再详细些,凶手身怀武艺,在元隆五年夏曾出席过相府别院的园会!因为那青蟒帮的凶徒颇为壮实,能将其一剑穿胸的人必定身怀武艺。而郑郎中和老多杰被杀那日,应该也是勒丹大王子被杀的日子。我那日推断说,凶手除掉老多杰时必定会想办法支走勒丹大王子和他所带的人,如今想来,相府别院的园会倒是个好借口好去处。因为勒丹大王子一行的目的是刺杀元相国,那么他们就需要想办法接近元相国,相府护卫重重,必定难以混入,而混进别院要容易得多。”

“当年,事情应该是这样的——凶手与勒丹人约好要混入相府别院,谁知那日勒丹大王子却犯了牙疾,凶手对大王子说:‘老多杰的身量太过显眼,园会人多眼杂,他恐怕混不进相府别院,不如让他留在民宅里先将郎中灭口,晚上再想办法派人将他接进别院。’如此一来,既能将大王子和他的人顺利支走,又能打消大王子不带老多杰同行的顾虑。最终,凶手的计划顺利实施,在相府别院杀了勒丹大王子及其随从,并抛尸湖底。相府别院的湖甚广,若是能将水放干,湖底必定还有尸体!”

“总之,凶手的画像已定,待你的人照此将名单查出来后,再从中挑选出身怀武艺,并且当年夏天曾出席过相府别院园会的人就好。如果那年夏天别院办了不少园会,我可以再传郑郎中的长子郑当归前来问话,问问他爹被请去为人医治牙疾的日子是哪天,相府别院定是在那两日办的园会!”

暮青没再给元修多问的机会,她嫌两人搭档推理太慢了,索性都说了,说完才觉得口干,自己倒了盏茶喝了,喝完见元修没出声,不由抬头看向他,见他正望着她苦笑。

“怎么?”暮青皱眉问。

“没事。”元修叹了一声,甚是感慨怀念,有些日子没听她如此断案了,他又想起了在西北的时候,那时听她断案,最想问的便是这小子的脑子是怎么长的!如今他以为他习惯了,但听罢仍忍不住喟叹,十几年前的旧案,十几年的阴谋暗布,所有尸体都化成白骨了,她居然愣是给理清了!

这脑子…

“你不用传郑当归来问话了,他爹的案子盛京府衙是有卷宗的,我派人去查查是哪一日就好。”元修说完,从地上起身便往外走。

“查卷宗?盛京府衙的卷宗都长毛了,等你翻出来,还不如我传郑当归来问话快!”暮青对元修办案不求效率的行为此深深的不赞同。

“翻翻卷宗也好,至少有点差事做,省得跟你搭档查案,总觉得自个儿一无是处!”元修步子不停,没好气地回了句,说罢人已走远了。

*

深宅大院,女子争斗是常事,盛京城里的士族子弟,不论嫡庶,生母身娇体弱常年卧病在榻的还真不少,但年纪和身量能对得上的,又出席过当年夏天相府别院的园会的还真没几人。

两日后一早,元修就将名单给了暮青,为免有何遗漏,他将查案时所有列出来的名单一并给了暮青。

暮青对这办案速度还算满意,将那些名单粗粗一掠,目光顿了顿,抬头问:“你大哥也在其中?”

“你怀疑我大哥?”元修一笑,一摆手,“不可能是我大哥!你瞧瞧别人。”

“你大哥多大年纪,身量几何?”暮青问。

元修见暮青还真要细问,仿佛真的怀疑上了他大哥,这才收起了玩笑的神情,沉声道:“我大哥元谦年有三十,身量五尺四寸,但绝不可能是凶手!他不会武艺,且身子不好,常年以轮车代步,且我爹的原配夫人,也就是我大哥的生母过世得早,生下我大哥就死了。我娘嫁进相府时,我大哥才三岁,这些年来我娘一直视他为己出,他与我娘感情深厚,我们之间的兄弟感情也甚好。我大哥自知身子不好难以为官,连闲散官职都不让家里为他安排,身子好些时便去望山楼里与才子们赋诗作画赏章玩石,他才华冠盛京,这些年来一心修身养性,不为仕途,谦和纯正,怎会怨恨家中?”

元修说到此处又笑了一声,转瞬开朗,对暮青道:“你见到他便知道了,世间少有他那样的谦谦君子。”

他将大哥的名字也写进名单里是因为不想主观影响她断案,因此才将名单完整地交给他,但他相信,那幕后真凶绝不可能是大哥!

“他如今身子如何?我可以见他?”暮青问。

“恐怕得过些日子,前几日春日宴,他请了城中几位有名的学子在园中小聚,诗兴大发小饮了一杯,夜里便头痛发热,染了风寒。我娘为此罚了好些人,这几日忧心我大哥的身子,连侯府都去的少了。”元修皱眉道,他一直都想让她见见他大哥,但事有不巧,她这几日还真见不到他。

暮青沉默了一会儿,若真如元修所言,元谦不会武艺,且身子弱成那样,还真是嫌疑不大。

想着,她又低头去看单子,目光又一顿,抬眸问道:“当年的园会,你们请了步家的子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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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析案情把我自己都绕晕了,总算绕出来了,汗

昨天在评论区惊见一篇菊花与葵花的论文,尚没来得及回复,我只想说一句最深切的感受——不比不知道,一比之下,我真应当从此自信满满!我果然还是很有节操的!开森!

第一百零五章 为爱执拗

名单上列了人名和身份,那两名步家子弟是恒王府的庶子。

怎么偏偏是恒王府!

元修目光一暗,“那时朝局不稳,相府的园会还是常邀皇家子弟的。如今也并非断了来往,只是除了相府,朝中无人敢邀罢了。恒王府里的子弟到了年纪的都已有妻室,我上回办园会才没邀他们而已。”

以前他不愿提起相权与皇权之争,那夜永寿宫里自戕明志,他知道此事避不过,倒也坦然了。

“当年入夏,相府别院邀盛京士族子弟游湖赏荷,整整赏了三日。恒王府来了两位庶子,分别是庶长子步惜晟,庶次子步惜鸿。这两人中,步惜晟年有三十,其母原是盛京城里有名的歌姬,恒王还未出宫建府时,一日奉旨出宫办差,一夜荒唐之后便有了步惜晟。此事后来被其他皇子揭发,先帝得知后怒斥其荒唐,懒得再见他,便早早逐出宫去建府了。建府之后,各路人送的美姬美妾自是不少,恒王见了新人忘旧人,那歌姬积郁成疾,常年不好。步惜晟文采稍逊武艺倒好,他启蒙时的武艺师父是恒王府的清客,那人乃是江湖游侠,虽未入门派,却在江湖上小有名气,因此步惜晟的武艺在盛京子弟里算得上是拔尖的。他官拜宣武将军,四品武散官,现已建府另居,并将其母接出王府赡养,母子感情甚好。他有五尺四寸的身量,各处都符合你对凶手的推测。”

士族门第最重嫡庶家风,家风好的人家是不会有庶长子的,一般长子都会是嫡子,除非嫡妻不育,恩准妾室生子,否则在嫡妻生下嫡子前,妾室都是需要避着孕事的,若有敢私自怀上的,必是要受家法处置的,莫说这孩子生不下来,便是那妾室也是要送去庵堂的。

元睿虽是相府的庶长子,但他便是因为嫡妻马氏体弱,入府三年未有所出,才为夫选妾生下的元睿。元修虽不太理会后宅之事,但对这些也是知道的。步惜晟的出生不属于这类情形,且他的生母出身卑贱,想必自小没少受人讥嘲,因此性情颇为好胜,却因元家之势,他只能领着四品武散官的职缺,白吃朝廷俸禄,心中有怨也很正常。再者,他的师父是江湖人士,替他牵线勾结青蟒帮也不是不可能。

“但是,他有没有那等心智谋略就不得而知了。”元修道。

“有没有,请来一问便知!”暮青道。

元修这才想起她懂那叫什么…微表情的察言观色之法,是不是凶手,她定能一问便知!

暮青却没急着请人来,她低头将名单看完,发现除了步惜晟外,还有一人也符合她对凶手特征的推断,这人是安平侯的嫡子沈明泰!

“沈府?”

“沈府与我家里的恩怨已有几代了,都是皇子党争闹的。当年老安平侯有二子,嫡次子被发配到江南去了,后来死在了江南。老安平侯前些年因病辞世后,长子承爵,膝下只得嫡子一人,其余皆是庶女。沈明泰今年二十有六,一直赋闲在家,连闲差也没谋得上,盛京子弟皆知他心中不快时便舞剑消遣,此人剑术不错,且为人世故。我觉得若论心智谋略,他应在步惜晟之上。”

步惜晟毕竟是庶子,生母只是歌姬,他又生在恒王府那等乌烟瘴气之地,论生母的才德及出生后的栽培教导,他自然比不上沈明泰。

“但他的年纪偏小。”暮青道,案发时间在十四年前,沈明泰只有十二岁,年纪有些小。

“小什么?再过三年都能娶妻了!”元修笑道。

暮青瞥了他一眼,忍不住提醒,“你二十六了,也没见娶妻。”

不过,元修说得也有道理,这些士族子弟的成长环境与普通百姓人家不同,他们心智早熟。

元修见暮青盯着名单出神,心知她方才所言必不含女儿心思,却还是接了话,“你若愿意,我即刻就娶。”

暮青抬起头来,见男子目光深邃锁人,仿佛沉渊里透着一点明光,那般微薄,却炽烈如火。

“我不愿意。”她不得不将那点微薄的明光压灭,只觉得如此才对他好。元敏是她的杀父仇人之一,她与她势不两立,必有一搏,自不可能与元家结亲。元修忠义,日后必因此神伤,她不愿他对她情根深种,这样日后他只会更痛苦。她与元修不知有没有刀剑相向的那一日,若有,但望那时都莫要太痛苦。

男子眸底的明光果然被她一言压灭,只剩深不见底的沉渊,深不见底,仿佛多望一眼便能陷人于万劫不复的境地,“我等就是。”

“你不必等,我…”

“我的事,我自有主张。”

暮青本想说,她已心有所属,未曾想元修先一步打断了她,如此执拗。这一刻,她仿佛见到了初见时的大兴战神,披一身月光,神臂弓开,策马穿敌,英武霸气如战神天降。原以为他只在带兵打仗时才有如此一面,未曾想生活中亦是如此,他比她想象得还要骄傲坚持。

至此,暮青已无话可说。

“还是谈案子吧。”元修淡道,“这些名单之前我都看过了,完全符合你对凶手的推测的只有步惜晟和沈明泰。你打算如何查?”

“眼下还没有证据,但可以先递帖相邀,若有嫌疑再查不迟。”暮青也不再提感情之事,话题重回案子上。

“先请谁?”

“步惜晟!”

*

帖子当日便递到了宣武将军府上,步惜晟午后便来了都督府。

刘黑子来报,暮青便出了花厅到门口相迎,人还没到门口便忽闻靡靡丝竹音,暮青举目远望,见有美姬抱琴怀箫笑闹而来,身穿彩衣,腰配玉铃,细步纤纤入得府来,似仙子天降。

石大海没见过这出行的阵势,不由呆立门口,暮青脸色一沉,果见华车上下来的人紫袍玉冠,眉眼与步惜欢有几分相似,哪是步惜晟?分明是步惜尘!

“我帖子上的人名似乎没写错。”暮青冷声道,她对此人无甚好感。

“都督想见我庶兄,人不也来了?”步惜尘笑着回身一望,华车里随后又下来一人,石青华袍,勾雷金冠,眉眼间的神韵与步惜欢豪不相似,反多了些英武之气,只是罩了层阴霾。

华车里又陆续下来两个侍女,手捧香炉,人未进府,金缕苏合浓香已飘了进来。

“灭了!”暮青冷喝一声。

美侍手一抖,香炉险些打翻在地。

进门引路的美姬们拨弦一乱,琴音都变了调儿。

“停了!”暮青又喝一声,目光如朔风里夹着冰渣,扫人一眼,风刀般割人。

铮!

一个抱琴的美姬手一抖,琴弦儿忽断,铮音不绝,却绝了人声。

步惜尘立在都督府门外,看了暮青半晌,阴郁一笑,道:“看来英睿都督不太欢迎本世子,既如此,本世子与家兄便告辞了。”

他回头看了步惜晟一眼,步惜晟脸色铁青却隐忍不发,只能跟着步惜尘离去,美姬见势忙伏跪在地,等候两人踩着上车。

“你可以走,我本就没请你,他留下。”暮青在门内道。

这话太直接,步惜尘刚踩到那美姬背上,腿脚便忽然一顿,他穿着雪锦厚底的靴子,碾得那美姬身子抖如落叶。引路抱香的美姬们皆不敢言,看怪人似的看着暮青。圣上虽不掌朝政,但恒王府好歹是圣上的本家,世子爷是圣上的弟弟,步元两家还没撕破脸,元党见了世子爷也多笑面以对,少有驳了他面子的时候,这位都督却敢如此说话,若非不通人情世故,便是真没将世子爷放在眼里。

这时,步惜尘阴柔的一笑,放下脚来转身道:“本世子最欣赏都督这等性情,直言坦诚,毫不藏私。如此看来,还真是要厚着脸皮到都督府上做回客了。”

他抬脚便往都督府里走,走到门口回身看了眼步惜晟,对暮青笑道:“我与庶兄感情甚好,都督送帖子来时,我正在庶兄府上,过年时听闻了些都督在西北的传奇之事,对都督甚是仰慕,于是便厚着脸皮跟着他一起来了,不知都督府上喜静,吵扰了都督,还望都督宽宥。”

步惜尘似模似样地给暮青长揖了一礼。

暮青看着他,冷淡地指出他拙劣的谎话,“感情甚好的话,你该称他为大哥,而非庶兄。”

步惜尘身子一晃,险些打了个踉跄,好生打量了暮青一眼,如看怪胎。恒王府在盛京城里地位再尴尬,他也不曾被人赶出门过,他今儿遇着此事,心觉新鲜,道歉可是头一回,竟又被人一语揭穿…

这少年好直来直去的性子!

“宣武将军请。”暮青对步惜晟说了句,转身便走,心知步惜尘不进来,他是不敢进都督府的,于是头也没回地对石大海道,“只许他们两人进来,其余人候在外头,都督府地儿小,装不下这许多人。”

石大海得令,金刚门神似的往门口一站,步惜尘和步惜晟两人一前一后走了进去,其余人都依言候在了外头。

两人进了花厅时,暮青已在上首端坐,命刘黑子上茶后便开门见山道:“我请宣武将军来,为的是问一件案子的事。”

第一百零六章 妹纸大胆地送上门

“案子?”步惜晟尚未开口,步惜尘便兴味地问道。

“闭嘴!没问你。”暮青不看步惜尘,只望着步惜晟。

步惜尘脸皮紧了紧,随即扯出抹笑来,眸光深沉阴郁,点头道:“好,那本世子今儿就当个听官儿。”

步惜晟亦从未见过暮青这种冷硬的主儿,他比步惜尘年长十岁,这些年却一直被他吆来喝去,好似小厮,今日见他在暮青府上吃了瘪,心中大为痛快,态度便和善了些,问道:“都督奉命查案,若有事查问,但问无妨。”

盛京城里谁不知暮青身为江北水师都督,干的却是验尸查案的差事?西北军抚恤银两贪污案用时半月便破了,朝中罢官抄家了十人,各州县因此遭罢官问罪的已有三四十人,本朝从未有过如此大的罢官潮,这位少年都督也是好本事,竟能打了元相的脸,还让他不得不认此事,罢免了不少摇钱树。

抚恤银两贪污案如今已破,听闻还有两桩案子,一桩是假勒丹神官案,一桩是相府别院湖底的藏尸案,不知问的是哪桩?

“元隆五年,相府别院办了三日的游湖赏荷园会,将军可曾去过?”

“元隆五年?”步惜晟还真愣了半晌,如今已是元隆十九年,元隆五年之事不就是十几年前的事?“这…十几年前的事了,那时在下的年纪应与都督差不许多,一时间还真记不清了。都督因何问及此事?”

“将军时常参加各府的园会?”暮青没解释,接着问道。

“每年都有不少,各类名目的,尤其是圣上初登基那些年…”话说至此,步惜晟忽然住口,看了步惜尘一眼,果见他幽幽望来,阴沉如蛇。

暮青将两人的神色看在眼里,接着话道:“圣上初登基那些年,朝局不稳,将军可记得到过相府的园会?”

此话问的是步惜晟,暮青却看着步惜尘,步惜尘眉峰暗压,笑容淡了些。暮青的目光顿时冷若寒霜,又看向步惜晟,步惜晟道:“到过,哪年也有,元隆五年想必也有。”

“好,多谢将军相告,将军可以回去了。”暮青说罢便放下茶盏起身,送客之意明显。

步惜尘和步惜晟都愣了,朝中皆知暮青不爱与人结交,都督府门前冷清,今日接到了都督府的请帖已是让人诧异万分,哪怕请人来是为了问案,这些话似乎也没问到案子上。

两人心中疑惑重重,只能通过相府别院猜测出暮青想问的应与湖底藏尸案有关,但她已起身送客,两人只能告辞。临走前,步惜尘回头看了暮青一眼,那一眼意味重重如迷雾,未待拨开,人已离去。

两人走后,花厅偏屋里转出一人来,正是元修。

“不是他。”暮青望着花厅外,听见元修的脚步声后没等他问便开口说道。

元修走来暮青身边,负手与她并肩而立,望向花厅外的梨树园景,问:“那么,只能是沈明泰了?”

“不好说,下帖子吧,人来了便知。”

*

帖子傍晚送入了安平侯府,安平侯世子沈明泰次日早上才来,他也并非一人。

马车上随他下来一名少年,那少年年纪瞧着与暮青相仿,雪锦春袍,玉面簪冠,手执一把折扇,扇面绘一枝玉兰,衬得玉面含春,那粉悄的眉眼胜过墙头一树桃花。

少年静立沈明泰身后,恭谨垂首,甚是腼腆怕羞。

沈明泰朗朗一笑,冲暮青拱手道:“久闻都督英名,奈何无缘拜见,昨日竟接到都督的帖子,在下喜不自胜,一早便来了,还望没有太过失礼。”

沈明泰的性情果真如元修所说,比步惜晟世故得多,步惜晟来时一句也没跟暮青寒暄过,不过是后来瞧步惜尘在她手里吃了苦头,才对她和善些罢了。

“沈世子请进,不过,这位小姐就请留步吧。”暮青道。

沈明泰和那少年皆一愣,沈明泰深深望了暮青一眼,笑道:“都督说笑了,此乃舍弟,仰慕都督威名,特来拜会。”

“军机重地,闲人免进!”暮青撂下句话便走,沈明泰不是步惜晟,安平侯府因与元家有怨,许多人都避着,她是元修旧部,在朝中又风头正盛,沈明泰必定珍惜到都督府做客的机会,因此他必会跟来。

沈明泰望着暮青离去的背影,果然回身道:“你且回马车里等着。”

那女扮男装的少女闻言乖巧的福了福身,婉约如江南,俏丽自婀娜。

沈明泰满意地看了她一眼,这才进了都督府。

花厅里,暮青已高坐上首,茶一上来,她便习惯性的开门见山,还是昨天问步惜晟的问题,“元隆五年,相府别院办了三日的游湖赏荷园会,世子可曾去过?”

“元隆五年?”沈明泰也愣了半晌,想了会儿,随即笑道,“去是去过,可不知都督因何问及此事?”

“元隆五年距今已有十四年了,世子为何还记得如此清楚?”暮青问。

沈明泰笑了笑,瞧着倒坦然,“想必都督听说过我们安平侯府和当朝相国元家之间的恩怨,相府的园会甚少请侯府子弟,去的少,自然记得。”

“既然有恩怨,那相府为何请世子游湖?”暮青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