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智谋,他原先就觉得沈明泰比步惜晟的城府深。

暮青却摇了摇头,“凶手可能另有其人。”

“什么?”

“若他们两人当中有一人是凶手,我在问起‘元隆五年相府别院’这话时,凶手心中就应该有所警觉,但步惜晟的脸上完全没有戒备神情,他是真的记不起当年的事了。勾结外族,杀人抛尸,这些图谋对凶手来说甚是重要,他会不记得吗?因此不是他。”

“那沈明泰呢?”

“沈明泰倒是防备很深,但他的防备来自于羞辱心,他在叙述当年被推入湖中以及在相府别院养病一晚的事时,不像是还有所隐瞒。如果一定要查,可以再查查沈明泰,但那日去过相府园会的士族公子还要再查一遍,我总觉得有遗漏。”

“何以见得?”

“直觉!”

“…”元修顿时无言,摇头失笑。

“别笑,直觉也很重要,尤其是女子的直觉。”暮青道,都说女子的直觉准,这是有道理的。

女性有十四到十六块的大脑区域拥有评估他人行为的功能,而男性的大脑里能够完成同类功能的区域只有四到六块,因此女性的感知力远胜于男性,也就是所谓的直觉,在洞察力方面,女人的能力是与生俱来的。

“我以为你断案讲究的是证据。”元修打趣暮青道。

“断案当然要讲究证据,但推理有时需要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进行,尤其当案件进入死胡同的时候,直觉和经验往往能起到作用。”暮青看着元修道,“你还记得沈明泰的话吗?他落湖受惊,夜里需静养,客房却安排得离宴会之地甚近。虽然他说这是侯府子弟受人欺辱、没好地儿可挑之故,但有没有可能是凶手故意安排的?那夜,元相国宴请众家子弟,饮酒赋诗抚琴作画,人都聚在厅中,沈明泰也安排得离宴会厅甚近,这就说明,在宴会时分,别院的那些客房里都是无人的,尤其是偏僻处。”

元修目光一变,“你是说,凶手是趁着宴会时分杀了勒丹大王子?”

“难道没这可能?沈明泰说了,宴会时厅中推杯换盏抚琴吟诗的,甚是吵闹。如果凶手选在此时杀了勒丹大王子,哪怕出点声儿,想必听见的人也会以为是从宴会厅那边传来的,不会太在意。且宴会时,丫鬟小厮多数在厅里厅外伺候,公子们带来的小厮也都在厅里随着自家主子,这时是别院里的人最少的时候,论作案时机,此时下手是最方便的。”

元修越听眉头皱得越紧,他知道这推论是很有可能,但…

“沈明泰的屋子是我五哥安排的,你还是怀疑我五哥?”元修问,绝不可能是他五哥,只他不懂武艺这点便可将他排除在外了,“凶手亦可能在其他人里,他心知众人排挤安平侯府,便伙同其他人将沈明泰排挤到了靠进宴厅的屋里。我五哥为人甚是谦和,不擅与人争执,无奈之下才将沈明泰安排在那处屋子的,这也并非全无可能。”

“有这可能。”暮青知道元修袒护元谦,但他的推测确实也有可能,“你若真想要你五哥洗脱嫌疑,那最好还是查一查他,那日到相府别院的人也都要再查一遍,尤其是那夜宴会时有谁中途告退过。”

“好!”这回元修很干脆地点了头,事情涉及元谦,他也没心思多待了,“那我这便回去派人再查!”

暮青点点头,见元修走了,这才出了花厅,往后园而去。

刚到练武台前,月杀便从梨树枝头落了下来,眼神冷飕飕的,“你说谁是糟糠之妻?”

暮青步子不停,绕过梨园便往后园去,只一道清音随春风送来,也凉飕飕的,“不是说你。”

月杀一噎,正瞪暮青,忽听身后有脚步声,回头时见刘黑子提着两副药回来,那药是巫瑾开给暮青调理信期的,不由瞪着那药恶狠狠道:“给我!”

刘黑子下意识护住药,“越队长,这汤药是给都督的,您要是也想调理身子,俺去给您抓。”

月杀的脸色顿时青了。

刘黑子吓了一跳,不明白说错了什么,只听见月杀一字一句杀气腾腾的道:“我去煎药给她喝!”

刘黑子这才知道自己想岔了,挠了挠头,腼腆一笑,“可是,现在还不到晌午,不是服药的时辰啊,现在煎了药,午时该冷了。”

“早点喝死不了人!”月杀耐心耗尽,一把将药夺过来便往后园去了。

那女人的信期还是早些来的好,免得她真把自己当成男儿了。他就没见过有女子以男子的口吻说妻妾说得毫无违和感的,这女人需要意识到她才是女子!

*

相府办园会前常会先列单子,这些单子事后都会存放好,因此要查元隆五年有谁去过园会很容易,但要查晚宴时谁中途离开过就没那么容易了。时隔十几年,只怕能记得的人少之又少。

元修回到侯府后,先派人去查当年在相府别院里当差的下人,这些下人有些调到相府或庄子上了,有些因犯错被打杀了,有些被卖走了,当年的老人没剩下几人,不知能查到几人。

暮青在都督府里也没闲着,她命人写了请帖,发去了当年到过相府别院的人手里,约那些公子明日到都督府来。傍晚时分请帖便都全发出去了,暮青用过晚饭后却没早早歇着,而是坐在桌边对灯看书。

边看边等。

屋里置了面织锦屏风,屏风上竹枝青翠白鸟啼春,屏风后立着雁足雀灯,烛火一跳,竹影栩栩,鸟儿如生。不知何时起,屏风后映出道人影,华袖如云,竹影与鸟儿乘着,仿佛上了云端。

暮青翻书时瞥见那团云影,当没瞧见,继续看她的书。少女青丝松系,面具已摘,低头细阅医书,烛火映着眉心,暖光一团,化了清冷。

一道屏风隔着两人,她看着书,他看着她。

半晌无声,却终是他先从屏风后转出来,来到桌旁抬手覆了她的医书,悠长一叹,淡道:“说了多少遍了,夜里莫看书,伤眼。”

暮青这才抬眼看向步惜欢,“不是等你来,我早睡了。”

若非知道他今夜必来,她早就歇着了,何需看书打发时辰?

“倒是我的不是了?”步惜欢眸光柔得溺人,如画般的眉眼灯烛衬着,越发暖柔如玉,月色珠辉亦难及。

回宫才三日,他竟觉得三生未见她了,思念熬人,他此生竟还能再尝一回,所幸她活生生坐在他面前,不像母妃…

“自然。”暮青理直气壮。

步惜欢摇头失笑,就她这性子,他还想着她,也真是不知哪辈子欠了她的。他将她的医书拿开,送去书架上放好,摆弄书时道:“我哪敢不来啊,听说美人都要送进府了。”

“没进得来。”

“嗯,人是没进来,不过都督不忘贫贱之交,不弃糟糠之妻,真乃大好儿郎。”步惜欢走回来,笑着牵暮青的手,笑容和善至极,“来来,与为夫说说,谁是‘糟糠之妻’?”

暮青面无表情,不答反问:“你是在意‘糟糠’还是在意‘妻’?”

“你说呢?”男子一笑,窗外的梨花都似要夜半盛开,如此不似人间之色,令人看了顿觉糟糠二字用于他身上实乃极大的犯罪。

暮青却不为所动,理由很充分,“你我相识于微寒之时,所谓糟糠,不算有错。至于妻,我如今是男儿身份,而你喜雌伏…”

话未说完,步惜欢便笑了,笑声沉而有力,半晌抬头,眸光沉幽,“夫人所言甚是有理,既如此,今夜为夫便雌伏给你瞧瞧?”

第一百零九章 你属狼狗的?

两人靠得极近,男子低着她,眉眼好看得如一幅春画,眸光如夜湖,湖心似有风浪翻涌,仿佛轻易便能覆了她这一叶小舟。

小舟却偏不惧,迎着风浪而上,与他相搏,胜负难分。

不知多久,她道:“好。”

他微怔,烛光一晃,眸底霎那掠过金光,电般慑人,随即点头一笑,也道:“好!”

话音落,他将她抱起便往榻上去。

暮青仰面朝天,盯着步惜欢好看的下巴,问:“不是你要雌伏?抱我作甚!”

步惜欢不接话,将暮青往榻上一放,顺势解了她的衣带。

暮青目光一变,眼刀嗖嗖的,“你说你要雌伏的!你想食言?”

步惜欢笑得漫不经心,手上却动若雷霆,将那衣带一扯,少女被迫在榻上一滚,他手中提着条雪带,而她已趴在榻上。

暮青怒而起身,“你说你要雌伏…”

步惜欢将她的后脑勺一压,重新将她压回榻上,一手将她的衣衫刷的一扯!

少女玉背半露,眸底蹿出火苗,“你说你…”

男子往榻旁懒洋洋一坐,半个身子一倾,重量尽数压在了她身上。

少女胸口存着的空气霎那被压尽,气息不足,清音低哑,“你…”

男子低低一笑,一口咬住了她的玉肩!他笑意如风,温柔缱绻,下口却重,疼得她嘶的一声,拳头握着,明明可以将袖甲里的解剖刀拿出来威胁,却愣是忍着没动——他内伤未愈,百日内与世间普通男子无异,解剖刀锋利,她实不想误伤他。

但刀未动,暮青却动了手。

她拳头忽松,掌心一翻,反手握住了步惜欢的手腕,使力便拧——格斗术有些日子没用了,今夜正好练练!

看着她试图反击的小模样,步惜欢伏在暮青肩头悠悠一笑,任她手上使力,他不慌不忙,只咬着她的玉肩不松口,舌尖儿轻轻一勾。

这一勾,缠绵婉转,和着男子喷薄的气息,温热挠人。她如被雷电击中,麻软了一条胳膊,再使不上半分气力。

她原以为他百日内不能动武,应与普通男子无异,若战一场,他不该是她的对手,却未曾想到世间还有这等化力之法,甚是无耻,也甚是…聪明!

少女伏在榻上,眸底斗志未休,恼意未尽,又生出些赞赏,诸般情绪皆在眼底,如黑夜里绽开一簇烟火,绚烂遮了清冷,终见一丝人间热闹颜色。

半帐微拢,烛光幽黄,她青丝半湿,还沾着桃花皂角的清香,他隔着青丝摩挲她的玉背,帐中渐生汗香,少女的玉背上覆了层薄光,那光景难述,只见青丝、薄唇、雪背,艳色交织,滋味蚀骨。

不知多久,他轻轻抬头,咬一截青丝在唇齿间,哑声笑问:“如何?这雌伏滋味可好?”

“竟还不错。”她难得肯如此说,他眸光微亮,心中刚生出喜意,便听她又道,“怪不得你喜欢。”

步惜欢气得一笑,若非修养甚好,当真要气得背过气儿去。他轻斥地看她一眼,咬着她的青丝惩罚般的扯了扯,她顿时疼得嘶的一声,怒道:“步惜欢,你属狼狗的?”

又咬又扯的,她是他嘴里的玩具吗?

“属什么也比你这小没良心的强。”步惜欢笑骂一声,放开了暮青,“你还真以为为夫雌伏过?”

“我知道你没有。”她道。

“没有还说!”他没好气地道。

“我只是想研究一下你的反应。”暮青实言道。

“嗯?”步惜欢扬了扬眉,心里忽然生出不妙之感。

研究?

暮青道:“我只研究过犯罪心理,尤其是变态者的犯罪心理,但对正常人的心理没有特别研究过。为了更多的了解你,以及增进我们之间的默契,我觉得你应该让我研究一下。”

“如何研究?”她把他当成刀下的尸体了?

“各方面。”

“哪方面?”

“比如雌伏,你对此事反应甚大,但并未真的恼我。考虑到天下人在此事上对你的误解可能让你不快,我日后会少提此事,但不保证心血来潮时不提。”

她不是喜欢玩笑之人,但对于他,她总忍不住会生出这些心思,这种心态她觉得甚是幼稚,但不可否认,她觉得愉悦。因此,此事在无伤大雅的情形下,她会拿来开个玩笑,但仅是他与她之间的私房事。

“你还会心血来潮?”步惜欢听后一笑,忍不住打趣暮青。

他还以为她事事都冷静自持。

“当然,只是少有人能让我心血来潮。”

“如此说来,我还应该觉得甚是荣幸?”

“那倒不必,这只能说明,你对我来说甚是特别。”

她诚实的话,让他眸底忽然便生出明光,愉悦占满心头,险些要甜化了一颗心。

有的时候,他真爱她的诚实!

“那除此之外,你还想研究何事?”将她方才那句话收在心底珍藏之后,他又问。

“还没想好,日后想到再说。”暮青道。

步惜欢闻言轻轻扬眉,目光有些戒备,是他近来疑心病重了?怎么总觉得不会有好事?

“哦,对了。”这时,暮青想起了别的事,“我昨日见过恒王府里的人,步惜晟和步惜尘。”

步惜欢显然已经知道此事了,笑容淡了下来,顺手将衣衫帮暮青裹上,拉过锦被来为她盖上,漫不经心问:“瞧出什么来了?”

“步惜晟无甚嫌疑,但步惜尘对你很有敌意。”暮青道。

元隆五年时,步惜尘才六岁,因此他不是凶手,昨日她询问步惜晟时也特意观察过他的神态,他对她问的那些与案情相关的问题都无甚反应,说明他不知当年的事,但在提起步惜欢时,他的反应很排斥,并且敌意很大。

“当时,我问步惜晟可曾时常出席各府的园会,他答话时提到了你初登基那几年,但话没说完便住了口,看起来颇为忌惮步惜尘。我接着问话时又故意提起了你,发现他眉峰暗压下巴微沉,还有环臂握拳之举,这些都说明他对你有敌意,且敌意强烈。”暮青简述了问案时的情形,对步惜欢道,“你日后要小心他。”

本来她昨日是要问步惜晟的,但是发现步惜尘的敌意后便多问了一句。她知道今日沈家来求亲后,步惜欢夜里必来,她一直在等他来,其实就是为了提醒他此事。

“我不是说过,他的眼睛盯着我的御座江山呢?”步惜欢笑意微凉,理了理暮青的发丝,漫不经心道,“他并非我的胞弟,不过是异母所生。我母妃过世三年后,太皇太后给我父王做主指了门亲事,是当年的太子太傅宋家。先帝在时,太子夭折,直至先帝驾崩也再未立太子,故而宋家赋闲已久。但宋氏在盛京城里却甚是有名,她是太子太傅的老来女,宠得很,性子甚是跋扈善妒,二十有二了还未嫁得出去,太皇太后便指给了我父王。宋氏过府后,杖杀了不少姬妾,与我父王时常吵闹,步惜尘的性情自然也就乖戾些。我与他甚少见面,他应是觉得父王庸懦不堪为帝,五伯父体弱亦不堪为帝,而我不过是个傀儡,身为步家皇族子弟,他才是那应该得到这天下江山的人。我倒要瞧一瞧,他如何夺这天下江山。”

暮青眉头紧皱,每次听到恒王府的事,她总忍不住皱眉头。

父子反目,兄弟阋墙,夫妻成仇,君不君,臣不臣,这天下江山真的就如此重要?

有些时候,她宁愿步惜欢不是这天下之主,他不为君才有可能许她一生之期,白首不离。可她知道,他有明君之能,亦有明君之志。他能接受女子为官,放她远去西北,尊重她的职业,哪怕是在她验男尸时。他给了她如此多的宽容与尊重,她又怎能夺他之志?

志不可夺,她的骄傲亦难放下,待他日天下大定,她当真能愿意成为他后宫嫔妃里的一人?

暮青闭上眼,她知道,她是不愿意的。若有那一日,她定会远走。

步惜欢见她神色淡了下来,不由问:“怎么了?方才还好好的。”

暮青翻了个身,佯装困倦了,“累了,今夜要与你说的事已说完了,你回宫去吧,如今不能动武,莫要节外生枝。”

“谁说说完了?”步惜欢掰着她的肩将她转过来,在她皱眉睁眼时,笑着望进她的眼底,“可是在想那纳妾一事?”

暮青一愣,虽未开口,那怔愣的神情落进步惜欢的眼底,也使他懂了。

他虽不似她那般会察言观色,但论观人,他在御座之上近二十年练出的眼神亦是毒辣的。

她说,此生绝不纳妾,他在听到月部传递此言时便已知她的心意了。

“青青,你曾说承诺无用,我亦如此认为。”男子望进她的眼里,不诉衷肠,只让她记住一言,“我若不够强大,承诺不过空话,我若足够强大,承诺实属多余。你若想要,我愿用一生去强大,不惧逆流而上。”

暮青怔怔望着步惜欢,恍惚间她想起那夜从军,她曾与他说过,不惧千难万险。

他与她…都是不惧这世间险阻之人。

“你无需信我,只需看着。”步惜欢淡淡笑着,那笑容与往常无异,她却觉得春已暖,花已开,心头万般平静。

“好了,睡吧,明儿你又得查案。”他说着便为她掖了掖被子,起身放了帐帘。

刚要离去,窗外忽然倒悬下一道人影!

“何事?”步惜欢面色微凉,冷声问。

“主子,月杀来报,恒王府出事了!”

“何事?”

“晟公子,服毒自尽了!”

第一百一十章 惩治宋氏

暮青掀开帐子便下了榻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