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事!日后你回盛京城里时,带我一起进城即可。”

“你进城有事?”魏卓之若是想进城见步惜欢,不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因此他进城必是为了其他的事。

“进城寻个故友。”魏卓之笑道,那笑容有些淡,大帐里光线昏暗,男子微垂着眸,眉宇间气韵惆怅,淡却了玩世不恭,莫名添了抹期许,远远观之,如一幅泛黄的画,绘尽看不透的故事。

暮青少见魏卓之这般神态,知道这故友于他来说非同寻常,她没问是何人,只点头道:“好!”

魏卓之抬眼,那玩世不恭的笑容重回脸上,仿佛方才那一刻的神情只是暮青的错觉,“都督真是痛快人,多谢多谢!”

“乌雅阿吉的事,说吧。”

“我不知他的事。”魏卓之却笑道,“我只知道乌雅一族的事。”

“乌雅一族?”

“没错。那小子可真单纯,以为他不说,你就查不出?现如今江湖中谁不知世间已经没有乌雅一族了?”

什么?

暮青和韩其初都愣了,刚才韩其初还在说乌雅一族的族史,为何魏卓之会说世间没有这一族了?

常年办案的直觉让暮青沉了脸色,问:“你是说,此族被灭了,去年之事?”

新军在江南征兵是去年夏天之事,如果乌雅族被灭了,很可能是去年之事!韩其初刚刚说乌雅族史时并不知道灭族之事,而魏卓之却说此事江湖上人尽皆知,说明此事在市井中已经流传开了,韩其初博览群书详知天下事却独独不知此事,只能说明这段时间他不在市井中,那么乌雅族灭族之事只能是发生在韩其初在军中的这段日子了。考虑到此事从岭南流传到汴河的时日,案子发生的时间应该就在西北军征兵之前不久!

“聪明!”魏卓之赞道,“事情就发生在西北军在江南征兵前不久,乌雅族被人一夜之间灭族,原以为一族尽灭,没想到今儿在军中碰到一个还活着的。”

“何人所为?”

“江湖传言是南图那边的人越境过来做下的事,事成之后人就潜回南图了。”

“南图?”

“嗯,江湖传言是图鄂族的鬼兵干的,目的是乌雅族内的一件圣器。听说这件圣器是鄂族之物,后来鄂族与大图分裂,有件圣器流落了出去,不知所踪,两百年间,图鄂一族一直在找寻。去年夏天,乌雅一族被一夜灭族后,圣器便不知所踪。”

“…”

“我估摸着,那小子是被人追杀到无路可逃才躲进西北军中的。”魏卓之啧啧了两声,丹凤眼眯起,狐狸似的,“这小子也是命大,听说乌雅族人被杀之后,都被人剜下了左眼,老幼孺妇无一幸免,族寨里的场面惨不忍睹。”

再惨烈的场面,暮青办案时都见过,其中也不乏灭门案,她只皱了皱眉,问:“你可能查出乌雅阿吉的身份?”

寨子里死了多少人,何人死了,何人没死,想必能查出来。

“难。”魏卓之却道,“你若想查,需些时日,因为乌雅一族被灭后,族寨被人一把火给烧了,人都烧成了焦尸,当地官府赶到族寨时,只瞧见一具具黑炭般的尸体,左眼被人剜了去。”

“…”

“你若是信不过那小子,怕他给军中带来麻烦,把他撵出军营就行了。”魏卓之道,图鄂族信奉神权,听说他们相信人的左眼可以通灵,可见天上地下六界诸事,剜去人的左眼等于剜去了人的灵识,死后看不见通往西天的路,也去不了黄泉,只能在世间游荡,成为孤魂野鬼。此族行事极端狠辣,鬼军神秘,多通晓密术,世间无人见其真貌,见者都死了,而且死状奇惨。此事若真是图鄂一族的手笔,他们既然灭了乌雅族,就容不得世间还有乌雅族人活着,他们要是知道乌雅阿吉在江北水师里,早晚要生事。暮青若担心这小子是个麻烦,撵他走就行了,只是他离开了水师大营,下场多半是死。

“我说过,他在水师里就是水师的兵。”暮青冷声道。

乌雅阿吉有此身世,到军中来竟也不隐姓埋名,或许他当时被人追杀得紧,没时间弄到假的身份文牒。一个人走投无路,投奔到军中来,想必是想借着西北军的威名吓退图鄂的鬼军,但新军改编成了水师,恐怕日后还真的有麻烦。不过,水师大营如今在盛京城外,盛京城乃京畿重地,只要水师不离开此地,乌雅阿吉应该能暂保性命。

魏卓之耸耸肩,并不意外,这姑娘看着面冷,实则心热。

跟一人很像…

“今日在帐中所言之事,你们只当没听见,不可透露半句出去。”暮青看了眼帐下亲卫。

“都督放心。”韩其初道,“不过,此事非同小可,学生建议都督还是派个人盯着乌雅阿吉在军中的一举一动为好。”

暮青点点头,乌雅去了章同帐中,此事她会跟章同说,让章同派个人盯着。

“你们各自回帐歇着吧。”昨夜袭营,众人一夜未眠,明日起要特训,既然事已谈完,暮青便遣众人下去歇着了。

但众人刚出大帐,远远的便瞧见元修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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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伏笔多,为日后做准备的,下章把陛下放出来溜达溜达

今天520小说抽了,书评区吞标点符合和段落分行,不造明天能不能好,所以写小剧场的妞儿们,暂时先别发,看看明天的情况。

第一百三十九章 专业坑主子

元修进帐时,其余人都走了,唯独月杀守在帐外,王卫海和赵良义也在帐外等着。

“他们给你添麻烦了。”元修进帐便道。

“意料之中。”

元修见暮青没恼,反倒蹙紧了眉头。有时,他盼她恼他一回,哪怕是怒,也是因他。可她总是这般清冷,似乎他挑不起她心湖里的一丝涟漪。

“眼下是青黄不接的时候,你先用着他们,待日后你看上谁,再将他们替换出来,我带走。”

“嗯。”

江北水师的将领最好是她的嫡系,暮青不想跟元修虚伪客气,她如此想的便如此答了,元修眸底却生出痛意。

她就如此希望跟他划清界限,军中一个也不留他的人?

她如此想要培植嫡系,是为了她自己,还是为了那个人?

那些西北军的旧部犯了军纪,哪怕她想留下他们,他也不会同意他们留在她的军中。但他多希望她会说留下他们,哪怕只是一句话,也说明她碍于他的情面,心中在意他。

男子眸底痛意深潜,一身烈袍银甲,战袍如火,银甲如霜,这霜与火却似都在眼底,交织不散。当年英雄少年郎,戍边关杀胡虏,何等意气风发,如今陷京城忠孝两难,情场失意。

暮青上下眼皮子直打架,她昨天傍晚骑马赶路,夜里潜入军营会见将领,一夜未眠,早上沙场立威,刚刚又把特训之事定了,现在已是困极,奈何元修在此,她只好撑着。

元修见她这副模样,不知该气还是该怜,走到桌案旁拉去暮青便往床榻上去。

暮青一惊,往帐外瞥了一眼,月杀在帐外,她不想怒斥喊叫,以免月杀进来,大家闹得不愉快,她只自己把手往外抽了抽,但元修握着她的手,力道铁箍似的,在她使力之时,他已将她拉到床榻旁,一甩手她便跌到榻上,欲起身时他已拉过棉被将她盖住。

那棉被盖在她肩膀下,元修压住棉被两侧,双臂撑在榻上,俯身望着暮青。

两人贴得极近,她能望见他眸底的那团烈火,闻见他身上烈日般的阳刚气息,他亦能望见她眸底的寒霜,闻见少女身子清淡如兰的幽香。那幽香燃了他眸底的那团烈火,压不灭,直欲将她吞噬。

“元修。”这时,他听见她的声音,泼入心底,冷如利刃,“你确定要如此?让我们之间连朋友都没得做?”

她冷静如常,仿佛他吻她也无妨,他们之间曾经同生共死的情分全在他一念之间。

“有时,我真怀疑你是不是女子!”元修压低声音道。

“我是,但我不是被男子碰着就要以身相许的女子。亲吻只是人类之间表达友善和思想交流的表现,是人类物种繁衍进行时的一种特殊状态。在我无法阻止你在我身上进行思想表达之时,我可以选择拥有自我思想,拒绝和未经我的允许侵犯我的人再做朋友。”

她又说这些叫人听不懂的话,但她成功了,成功将他的情绪给击得荡然无存。

元修起身,大步离开床榻,走到大帐门口时停下脚步,他未回头,只听得出嗓音暗哑,“累了就歇息,你来军营是练兵的,不是把自己给练垮的!需要军备物资就说,如今水师在朝廷眼里是重中之重,你水师大营要的东西,哪个也不敢克扣!”

元修掀开帐帘儿就走了,王卫海和赵良义跟在他身后,走到远处才问:“大将军不打算让老熊他们回西北,怎不把这事儿跟那小子说?”

方才两人的谈话他们在帐外都听见了,只是后来两人声音甚小,似在密谈。他们在帐外听不清,只是觉得如果商量的是老熊等人的去留问题,没必要密谈吧?

元修却一言不发,天近晌午,日头渐高,落在男子肩头,战甲雪寒。

王卫海和赵良义互看一眼,再粗心也看出元修心情不好来了。

这是咋了?

俩人吵架了?

*

暮青睡得浅,傍晚就醒了,晚霞烧红了半座军营,旌旗连山,长风浩浩,一出大帐,见云海万里,丽山莽莽,这等景致比在都督府里对坐满园芳菲更令人喜爱。

暮青抬脚便往营外去,对月杀道:“你先歇着吧,我出去走走。”

“你去何处?”

“湖边。”

出了东大营就是湖边,湖冰映晚霞,峭壁发绿枝,日轮如盘,湖如弯月,暮青沿着湖边而行,举目远眺,见湖岸冰融草绿之处有匹骏马。那马雪白胜过湖心的雪,唯独耳朵与四蹄是黑的,神骏孤傲,天下独有。

卿卿…

暮青不太喜欢这名字,总觉得是某人的恶趣味,但她却朝那匹马走了过去。

那马本在湖边饮水,感觉有人靠近,远远的便抬头喷了下响鼻,警告。

暮青没理会,人没走到便开口说道:“你在我的大营里,喝着我的湖水,吃着我的湖草,还要警告我,世间还有这等道理?真是什么样的人看上什么样的马,人的脸皮厚,马的脸皮也厚。”

暮青在野马王三尺外停了下来,她记得当初步惜欢在石关城马场里与它初次说话,也是隔了三尺。她不懂驯马,也不想驯服卿卿,只想找人说说话,军营里只有月杀和章同知道她是女儿身,章同有差事在办,而月杀不是聊天的好对象。

自从爹死了,家没了,她从江南到西北,又从西北到盛京,如今又到了城外军营,总有漂泊无依之感,而卿卿从关外到大兴腹地,离开了生它养它的草原,离开了它的野马群,孤孤零零的追随着认定的人,总觉得她与它的境遇有些像。

暮青就地坐了下来,望着湖心道:“他没来,你若想见他,还得等些日子。”

不知卿卿是懂了她的话,还是感觉出她没有恶意,它并未离开,只踢了踢湖边的冻土。

“他身居高位,无法随心所欲,想出城就出城,你又不愿意随他进宫被人饲养,那就只能等了…或许他说的对,我们真有些像。”暮青淡道,转头看去,见马已低头吃草去了,只是打了个响鼻,似乎对此话颇为不屑。

暮青低头,浅浅一笑,“我来水师大营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这天下间能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马专心吃草,不理她。

“听说,骁骑营的人前些日子想套住你?”暮青随手从身边捏了颗石子儿把玩。

马的响鼻声更响,似乎更加不屑。

暮青将那石子儿往湖心一掷,转身就走,“过些日子,我请你去一起揍他们。”

话音落时,她已上了小坡,走远了。

坡上几个东大营的兵探头探脑,见暮青走来,忙站直了身子,“都督!”

“嗯。”暮青过而不停,只淡淡应了声就走了。

那几个兵却望望她的背影,再望望湖边野马王的身影,脸上皆露出惊奇的神色。那野马王跑来营中有些日子了,军中喂的草料再肥美它也不吃,驯马官想破了脑袋也接近不了它,那马成精了似的,甚是高傲!可都督方才竟能跟那马在湖边坐上一会儿,真乃奇事一桩!

但今日军中的奇事可不只这一桩。

听说,章都尉派他那营的兵到后山伐木,又派人到沙场上挖泥潭,那泥潭老大了,挖了好几个,四周还有水渠,不知要干啥,刚刚又听说有人在填沙袋,一营的人这一下午忙得热火朝天,很多人都去沙场上瞧热闹,打听要干啥,可一营的人也不知道。现如今整座水师大营都传遍了,大家伙儿的好奇心都被勾了起来!

暮青没回中军大帐,而是直接去了沙场督工,监察泥潭的工事,直到夜里才回大帐。

三更天时,章同来报,一切都办妥了,他麾下有两千五百人,一起办差自然有这效率,暮青让他带人回营歇息,自己也睡下了,只待明日。

*

水师大营中军大帐里的烛火熄了时,都督府里的灯火还亮着。

暮青走后,都督府里只剩杨氏一家看着门儿,杨氏虽知暮青刚走,不会回来,但府门前依旧挂着灯笼,一夜不熄。

后园阁楼里没点灯,屋里却有人。

明月照花枝,枝影映窗台,一人立在窗前,容颜如明月,声凉似夜风。

“说。”

“是!”

那人人影颀长,一人跪在人影里,道:“禀主子,姑娘昨夜火烧水师四路军侯大帐,今早沙场立威,一顿军杖,罚了五百来人。”

“军杖?”

“是!”禀事之人答得铿锵,语带兴奋,“您是没瞧见,沙场上五百来人去衣受杖,那屁股,一片一片,雪白雪白,点将台上一瞧,蔚为壮观!”

窗前男子闻言半晌无声,月光洒来,落在男子抚在窗台的手上,清俊修长的手指,指尖微微发白。

“然后?”半晌,步惜欢的声音才传来,依旧凉似夜风。

“然后姑娘给水师全军放了大假,为期一个月,私自操练者以触犯军规论处!”

嗯?

听闻此言,步惜欢眸底才有了些笑意,她行事惯来不循常理,火烧军侯大帐已是一场好戏,看来还有好戏可看。

“随后,属下跟着姑娘去了中军大帐,姑娘问您可好。”

可好?

她不是昨儿才走?

步惜欢望着窗上枝影,眸光渐亮,皎似明月,笑意渐浓,瞧着有些舒心,连声音都暖了些,“接着说。”

“哦,接着姑娘就不高兴了。”

“嗯?”步惜欢转身,眸中暖意散尽,寒凉入骨,“何人惹她了?”

“主子您!”

“?”

“姑娘问,行李里您可有放奇怪的物什,属下问姑娘想要何物,回来立马禀了您让您给送去,姑娘就让属下回来了,瞧着是有些不高兴了。”

“哦?”步惜欢看了血影许久,漫不经心,矜贵天成,“她真是如此问的?”

话虽如此问,步惜欢却知道血影不敢胡禀,刺月门里的人都是他精挑细选的,月部常年混迹市井,油嘴滑舌之人不少,但规矩都懂,胡乱禀事要受何等门规处置,他们很清楚,那将会是生不如死。

“回主子,一字不差!”血影道。

真的,一字不差!

只是主子如何理解姑娘的话,会不会相差甚远,那就不是他能左右的了。

步惜欢转回身去,枝影在窗外摇摇曳曳,晃得男子的神情忽阴忽晴。她是恼血影问得太多了,还是恼他没在她的行李里放什么东西?依她的性子,应是前者,可…兴许是想他了?昨儿傍晚才走,今晨就问他可还好,这必是想他了,怪他没给她捎个念想之物也是可能的。

她想要何物?

“恒王府里情形如何?”步惜欢回身问。

血影一听,眼底那坐等看好戏的神色顿时敛去,少年似变了一人,正经答道:“回主子,御医们还在恒王府,恒王世子烧热不退,恒王继妃厥过去了好几回,府里正乱着。”

“今夜去取步惜尘所说的那封信。”

“是!”

“还有,去市井寻个擅画春宫图的画师来,明儿夜里带去内务总管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