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目光相接不过一时,忽听牢门里咚的一声,万镖头从草铺上滚跌下来,伏地而拜,“如若王爷肯医草民,草民这条命就是王爷的,此生当牛做马,万死不辞!”

巫瑾拢袖一避,广袖如回风舞雪,不染纤尘,眸光淡凉,“不必谢本王,都督愿意劝你,本王才愿医你的。”

“草民谢都督!日后都督但有差遣,定万死不辞!”万镖头伏在地上,已闻泣声。他昨晚想了一夜,已决心认罪赴死了,这隐疾十年不治,没想到还有今日!

暮青的面色仍是寒的,她记得大哥说不医此疾时的神情,分明是有故事在其中,破例而为,她不知会不会触及他的痛处,因此喜不起来,“我不用志残之辈,待你心正之时再说。”

万镖头泣而不语,伏跪不起。

暮青沉默了片刻,言归正传,淡声道:“我看过你的口供,你对犯案的过程叙述毫无颠倒,哪怕此案已传得市井皆知,你也不可能叙述无错,此为巧合之一。此案的真凶轻功了得、身有隐疾,且能拿得到和安堂专卖给你们镖局的药粉,而你样样符合,此为巧合之二。我不信这些都是巧合。你在盛京城里可有仇家?”

“没有。”万镖头伏跪不起,却没有耽误暮青问案,“草民在盛京城里非但没有仇家,反而对一人有恩。”

这话谁都没想到,郑广齐急问:“何人?”

万镖头道:“卫尉府!”

“卫尉?”郑广齐目光一变,声音都变了。

卫尉司掌宫门,统领宫中禁卫军,是太皇太后的心腹之人。当朝卫尉姓梁名俊,是朝中少有的青年武将,其父曾在十九年前上元宫变那夜率禁卫军大开宫门,使得元家血洗宫宴,从此摄政。此后,梁家便成了元家的心腹近臣,司掌宫门多年,深得太皇太后的宠信。

此案怎跟卫尉府扯上了关联?!

“你慢慢说来。”暮青道。

万镖头应是,回忆了起来。

此事说来话长,两个月前的一日,盛远镖局走镖回来,在百里外的虎岢山附近遇到了流窜的山匪,山匪正打劫一队官家人马,万镖头见流匪有百来人,不想伤及自家弟兄,于是便以药粉将那伙儿流匪迷晕了过去。那日他救的便是卫尉府的亲眷,其中有两人身份尊贵,一人是卫尉梁俊的小舅子,一人则是梁俊七岁的独子。

梁俊的小舅子是去许阳县的铺子里查账的,顺道带着梁俊的独子去游玩了三日,没想到一直太平的盛京地界上会遇到流匪。卫尉府的人回府后,梁俊亲自到盛远镖局登门重谢,闲谈中问起过万镖头所用的是何药粉,竟如此厉害。听到万镖头的说法后,梁俊大喜,当时就要了几包去,说日后家眷出城时可带些。镖局不敢与朝廷作对,再说几包药粉就能将卫尉府打点满意,这等好事求也求不来,岂有不答应之理?

事后,卫尉府为盛远镖局在江北走镖许下了不少便利,厚赏更是时常有。上个月,卫尉府的管家来镖局时,城中刚发大案人心惶惶,管家送罢厚赏,便多嘴透露了几句案子里的细情。那时市井中处处可听见百姓的议论,管家议论此事,万镖头并未多心,反而觉得官家知晓内情并不奇怪。

应该说,他一心求死时从未怀疑过卫尉府,此时求生,才觉出不对来。

别的且不说,盛京地界上怎会突然有百余人的流匪出没?

“流匪?”暮青也觉得不对。

“没错,盛京地界上这些年来很太平,久不见匪影了。草民当时奇怪,迷晕流匪后曾搜过他们的身,本想看看是哪帮哪派的,但没找到帮派信物,只在一人胳膊上看见道烧疤,但那人的相貌却是生面孔,不曾见过。”万镖头回忆道。

烧疤?

暮青皱眉,正思索,听见了郑广齐的声音。

“不对啊,梁大人司掌宫门,武艺出众,可下官没听说过他有隐疾,他膝下可是有一嫡子的。”

暮青的思绪被打断,索性问:“他的嫡子七岁了,而他年有三十,膝下就这一子?”

“听闻梁夫人身子虚,难以再有所出。”

“那妾侍呢?”

郑广齐笑了笑,“梁大人未纳妾,听闻梁大人与梁夫人是表兄妹,青梅竹马感情颇深,故而梁大人一直未纳妾,此乃朝中的笑谈,也算是美谈。”

暮青却没什么反应,继续问:“那梁家的其他人呢?”

“这…下官也未听说过。”

“查!”没听说过不代表没有,既然是隐疾,自然没有人愿意张扬。

郑广齐应了,虽然案子牵扯上了卫尉府有些棘手,但这盛京城里但凡是官身犯案,查清后都得交由朝廷审度,因此他只需要将案子查清就好,如何处置自有朝廷做主。

“还有,查查去恒王府外宅的那些人里有没有卫尉府的人,亦或卫尉府的亲眷。”

“下官这就去办!”

原本以为进入了死胡同的案子,又出现了转机,郑广齐未再耽搁,离开便差人去查了。万镖头继续关押在牢中,待案子查清后再放。暮青和巫瑾出了大牢回到公堂里坐下。

等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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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个十一,又是刮风又是下雨的,温度直降到十几度,冷爆!在外旅游的小伙伴们,注意天气变化,防感冒~

第一百九十三章 这太疯狂!

郑广齐晌午前回来了,他查了常去恒王府外宅的京中子弟的名单,结果是没有卫尉府的人,也没有卫尉府的亲眷。

对于这结果,郑广齐并不意外。

郑广齐任盛京府尹十年,对京中弟子的品性知之颇深,哪家府里都有一两个不成器的纨绔子弟,唯独卫尉府里没有。梁俊品性端正,平生喜好有二,一好武,二好厨,梁夫人的陪嫁里有家酒楼,梁俊闲时会请三五知交品菜舞剑,朝中从未有他流连花街柳巷的传闻。老卫尉膝在当年宫变时受了伤,梁俊一出仕他便辞了官,而梁俊任卫尉后家风甚严,严禁族中子弟逛青楼养戏子,违者轻则家法处置,重则逐出宗族!

如此家风,不该是卫尉府。

即便抛开私人看法,只从线索上推断,郑广齐也觉得卫尉府也与此案无关。

凶手不举,而梁俊膝下育有一子,显然不符——卫尉府的嫌疑排除。

凶手轻功颇高,而老卫尉只有梁俊一子,梁家的亲戚里也只有一家是武将,如今在上陵郡,无作案时间,其余亲戚皆是文官——卫尉府亲眷的嫌疑也可排除。

剩下的就只有管家和护院了,管家不会武艺,护院里轻功好的都成家了,也都可以排除嫌疑。

“都督,卫尉府显然与此案无关,下官以为…可否再查查和安堂?凶手必是能拿到药粉的人,和安堂说此药只给镖局,谁知掌柜的有没有撒谎?亦或者是两家镖局里有人偷偷将药卖了呢?亦或者是和安堂、两家镖局、卫尉府里有药被盗呢?再或者,此药是从周院判那里流出去的呢?”

这些都是有可能的!

“有可能。”暮青点了点头,却问道,“郑大人能保证半日的时间内将这些凶手获得药粉的途径一一排查清楚吗?”

“这下官如何办得到?”郑广齐瞪眼,这也太强人所难了,他试着和暮青讲道理,“药铺和镖局都是人来人往之地,且来往之人鱼龙混杂,查起来难度很大,再加上卫尉府和院判府,府衙里的捕快就是人人生着四条腿,半日也查不完!都督,下官需要时间!”

“可我没有时间。”暮青摊手,她傍晚就要回营,练兵不可耽误。

“那、那可如何是好?总不能看着凶手再杀人吧?”

“你说对了。”

“…啊?”郑广齐瞠目,觉得这话真不像是从暮青嘴里说出来的。

“府衙里可有城中的地图?”暮青忽然问,“内外城街市的地图。”

郑广齐虽不知暮青要地图有何用,但还是忙去找来了。

两张地图在堂案上铺开,暮青坐了盛京府尹的椅子,巫瑾和郑广齐立在她左右,与她一同低头看图。两张地图皆是平面的,可见内外城门矗立,街巷纵横交错,图上只绘了东南西北四方城区及街巷名字,别的一概不见,标尺街距更不可考。

暮青不期待这两张地图的精确性,只要有街巷名字,看得清走向即可。随即,她执笔而画,“这四起案子,前三起在外城,案发的巷子是这条、这条、这条…”

“都督!”郑广齐的声音陡然拔高。

“嗯?”暮青抬头。

“此乃我朝兵曹老职方大人亲手所绘,甚是难得!”郑广齐看着那被圈了三道圈的古城图,一脸痛心疾首。

“哦。”暮青看了郑广齐一眼,低头,落笔,“那三家青楼分别在这里、这里、这里…”

郑广齐直觉得心病要犯,追悔莫及。这内外城图乃是兵曹职方司郎中方老大人所绘,老大人在绘制舆图上有长才,曾奉旨在各州县巡察绘制了大兴九州的舆图,图上山峰、江流、城垣壁垒、驻军官邸、楼台关隘皆可详见,而盛京城里的地图则绘制了三份,一份在宫里,一份在兵曹,一份在盛京府。如今老大人已故,这些地图再难重绘!他知道都督要地图必是想到了查案之法,因此才找来了这幅,但若知到他会在图上乱画,他一定找幅寻常的来!

“要破杀人案,先要了解五个地点——被害人最后一次被看见的地方、初始接触地、初始攻击地、杀人地点和尸体发现地。而在此系列案中,这五个地点都集中在青楼和街巷。青楼是一等青楼,街巷是东南走向。外城只这三家一等青楼,而东南走向的街巷还有这条、这条、这条…”暮青换了支笔,蘸着朱墨将图上东南走向的街巷悉数描红,随即又要来丹青。

“凶手在杀人抛尸地点作案,作案过程需要时间的,必不可能选择有城守巡逻的主街,分析这四起案子的地点便知,凶手选择的都是偏僻的巷子。因此,街道可排除,只留巷子。”暮青说话时执笔蘸着丹青,在画好的红色街巷上挑出主道和街市来打了大大的蓝叉。

郑广齐看她画得不亦乐乎,心头仿佛有血在淌,不由不忍再看。

就在他不忍看的时候,暮青把外城的地图挪去一边,拖过内城的地图来,以同样的方法圈圈涂涂打叉叉,而且叉子打得更大,“内城的城东为皇宫和官邸,青楼女子不可能被送来此处——排除!朝臣各府多在城北,淫乐之事多在外宅——排除!城南和城东两片区域里除了外宅就是街市,而内城的街市不同于外城,多为街道,巷子不多——排除街道、排除东南走向的巷子,剩下的就这么几条!”

画好之后,暮青将两张地图一摊,只见描红的巷子一目了然,还真没剩几条!

郑广齐两眼发直,巫瑾眸中隐见熠熠之辉,除了医道,他竟然还可以对其他事兴致高昂。

“这是系列杀人案,凶手有纵乐动机,典型的*型杀手,沉溺于虐待、嗜人血肉或恋尸癖,且侵害目标皆是处子之身的青楼女子。所以,盛京府接下来要做的事便是严令楚香楼、怜春阁、伊花馆和玉春楼,卖出的雏倌儿必须报告官府。而府衙要做的便是知道人要被送往何处,再对照这两张地图,看看途中会不会经过东南走向的巷子,经过的是哪一条,然后就不用我说了吧?”

郑广齐忙不迭地点头,原本以为查案遇挫,此刻又激动了起来,“都督有此缉凶之法,何不早说?”

暮青闻言脸色顿时沉了下来,问:“我问你,关联作案地点,分析作案地图,根据嫌犯的行为规律缩小和估计下一次作案的地点,你从此法里看到了什么?”

郑广齐一见暮青的脸色便心头一跳,知道自己又触这活阎王的霉头了,但一时不知错在何处,只能硬着头皮道:“自然是缉凶之法。”

“错!此法中的重点在于‘下一次作案’!下一次作案就代表着下一个受害者,代表着下一个人可能会在被凶手残忍地杀害。此法是官府和凶手以一人之性命为诱饵的博弈,假如官府输了,结果就会是一条人命被害。郑大人身为一方父母官,看重的不该仅仅是缉凶之法,而更应看重你治下百姓的性命。盛京府日后再遇疑难大案,若用此法必须要在迫不得已之时,不可视之为上策!”

她回城两日,若用常规查案之法能查出凶手并将其缉捕到案,自不用动用此法。奈何连环大案,她接手时已是第四起,线索最多的第一起案子现场已被破坏,两日的查案时间终究太短,迫不得已,才用此法。

“是是,下官受教。”郑广齐伏低认错,抬袖擦了擦额头上汗,这春日时节,他竟出了一身的汗,“不过,有一事…下官有些忧心。”

“何事?”

“倘若下官严令四家青楼日后卖出的雏倌儿必须报告官府,凶手会不会得知此事?若是他得知之后藏起来不敢再作案,亦或者换一类人杀,那岂不是…”郑广齐看向暮青,他跟在暮青身边查过几件案子了,已经摸索出了与她相处之道,那就是——管她如何毒舌,我自厚着脸皮!只要莫摆官威,亦不在乎颜面,不懂之处就直言请教,必能有所收获。

果然,上一刻她还沉着脸,这一刻便解释道:“这不可能。这凶手是纵乐型的杀手,有收集癖,也就是犯案有瘾,他杀人是为了体会快感,所以就算知道有险,也会忍不住再犯案。而他收集的是守宫砂和处子之血,所以他就是想换一类人杀,也没有作案的条件,夜里出门的多是青楼女子。且他艺高人胆大,他身上有迷晕人的药粉,即便知道有官府的埋伏,他也不惧。如果他在官府布下的天罗地网里犯案,我想他会更兴奋!”

郑广齐本来只担心会打草惊蛇,听见这话顿时更加兴奋不起来了,“是啊,凶手身上带有药粉,万一下官的人也被他给迷晕了,那岂不是抓不到他?”

“要的就是你的人被迷晕!”暮青却一语惊人。

“啊?”郑广齐张着嘴,以为自己听错了。

暮青向他一招手,让他附耳过来,在他耳边一番嘀咕。

郑广齐越听越心惊,“这、这…”

这太疯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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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死我了!TAT

头一回写连环案,卡得我晚上做梦都在破案!宽面条泪…

第一百九十四章 猫捉耗子

暮青跟郑广齐说了什么,连巫瑾都不知道,说罢之后暮青便潇洒地告辞了。

这话连巫瑾都瞒着,他看似不在意,走到府衙门口时却说道:“那滋阴降火、清肝理脾的药我回府后帮你抓好派人送去,带到军中后记得喝。”

暮青脚下一个踉跄,险些磕在府衙门口!

回到都督府后,暮青命月杀去玉春楼将魏卓之唤回来,等到瑾王府的人送了药来之后,她便带着人到了外城客栈,与刘黑子等人会合,出城回了水师大营。

上个月她回城住了两晚,那是因查案耽搁了,这回一切都交给盛京府去办,她只需回营等消息便可。

*

暮青带着人刚出城,盛京府便贴出了张告示,说青楼雏倌奸杀案的凶手是盛远镖局的二镖头,现已缉拿到案,不日将押入刑曹大牢关押,待刑曹审阅卷宗后,核定问斩之日。

告示一出,惊的是盛远镖局,喜的是青楼歌坊,而盛京城里的百姓则多了茶余饭后的谈资,此案是英睿都督所查,没人怀疑有冤假。而府衙里,郑广齐听了从街市上回来的捕快们的回禀后,忧心忡忡。

都督说,官府弄错了嫌犯,在凶手眼里就如同那些美丽的布偶被告示天下说是别人的,他会暴跳如雷,一定会很快作案,向天下证明官府的愚蠢。

可那缉捕之法,能行吗?

郑广齐望了眼傍晚阴沉的天,这天儿,似乎又要下雨了。

*

次日夜里,一顶小轿从玉春楼里抬出。

冷风平地起,卷着人的衣袍,一条深巷的墙后,一名捕快蹲在地上搓了搓胳膊,抬头望了眼避在黑云后的月色,“这天儿要下雨了吧?”

“嘘!”

“小心什么?”那捕快不以为然,压低声音道,“没瞧见要下雨了吗?这雨要是下起来,那迷药随风一撒,还能管用吗?要我说,今晚咱们八成是白忙活!”

此言有理,捕快们面面相觑,心思正动摇,忽见一道黑影在头顶上一掠!

“唉!有…”一个捕快惊起,手指夜空,话未说完眼神忽然呆滞,声音戛然而止,身子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咚!

夜风里声如闷鼓,一声落下,接连几声,眨眼的工夫,人已悉数睡倒。

月色稀薄,只见墙后横七竖八地躺着十来个捕快,人影却多了一道…

两刻钟后,小轿抬进了巷子,轿夫脚步颇快,边走边对后头的人道:“快些走,如今一走这夜巷,我心里就犯怵!”

“那凶手不是抓着了吗?”

“那也得快些,瞧这天儿要下雨,可别把姑娘淋在路上。”

“好嘞。”后头的轿夫刚刚应声,忽觉前头轿子一沉!

“怎么回事?我说你…”他探着头往前看,头刚探出,便觉得眼前一晃,往前一栽便人事不知了。

风过深巷,呜声桀桀,深巷里孤零零落着一顶小轿子,了无人声。

半晌,月出云层,清辉洒在巷子口,一人的影黑孤长,缓缓走来,黑靴踏在青石路上悄无声息。唯见那人手里提着只酒坛,麻绳磨着坛颈,吱吱悠悠,其声如幽森小调。

那人迈过轿夫来到轿前,伸手,拨开了轿帘。

*

盛京府衙,公堂上灯火通明,郑广齐来回走着,时不时地派人去探。

一个捕快自外头奔进来,还没回禀,郑广齐便问:“如何?”

“禀大人,从外安街到柳安巷,咱们和巡捕司安排下的五重埋伏全都中招了!”

“全都中招了?”郑广齐一惊,疾走了两个来回,转身问,“那本官让你查的事呢?”

那捕快这才回禀道:“卑职点了人数,正如大人所料,咱们的人里少了两人!”

“少了两人…”郑广齐喃喃自语,却松了口气。

捕快却一脸古怪,不知今夜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怎会少了两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