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嘴啊。”顾津说。

一个面包也就他巴掌那么大。李道一偏头:“你吃吧,我不饿。”

她又抵了抵。

李道只好张口咬住。

顾津屁股搭着座椅边缘,膝盖顶住副驾的椅背,自己咬着吃,然后又撕一块喂给他。

李道眉头微皱,不耐道:“吃你自己的,开车呢,别喂来喂去挡我视线。”

“怕你饿。”

“不饿。”声调有点硬了。

顾津撇撇嘴,暗忖这男人还和以前一样阴晴不定,好心当成驴肝肺,坏脾气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来了。她身体靠回去,把整个面包都吃完,不再管他。

这一路也没找到合适的地方落脚,路边很荒凉,连个吃饭的餐馆都没有。

夜幕降临,天边只剩一线余光。

从重阳出来已经开了将近三小时,后座一点声音都没有。顾津靠窗闭着眼,小伍脑袋枕在她大腿上,窝进椅子里睡的正香。

李道瞥了眼又正回视线。

很久后,两人仍是一动未动。

李道指尖勾勾鼻梁,挺直背稍微调整了下姿势,唤道:“伍儿。”

伍明喆一个激灵,脑袋“腾”地从顾津腿上抬起来,“咋了?”

李道不紧不慢:“帮我查查路。”

小伍气一松,挠着头发赖唧唧坐起来:“哥你自己不有手机吗?”

他不情不愿地打开导航,顾津也随动静醒来,稍微动了下,疼痒感顺脚心往上爬,整条腿已经被小伍枕麻了。

李道看她一眼,什么也没说。

顾津用拳头慢慢捶着。

拐过弯路,前方突然出现一点光亮。

暗黑的天幕里,路边坐着一个干瘦大娘,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正凑近光源缝补着。

到近处才看见她前面还摆着地摊儿,蓝色蜡染麻布上并排码放手工布鞋、帽子、棉袜,还有头绳和零钱口袋等杂物。

李道扭头望着窗外,缓下速度,车子开出一些后,打了把方向盘,在大娘前方的位置靠边停下。

“下去看看?”李道扭头看顾津。

顾津说好。

他走过去蹲在摊位前,挑了挑,拿起一只:“大娘,这鞋怎么卖?”

大娘看上去身体很硬朗,见有人光顾赶紧放下手中活计,咧嘴笑开,手指一比划:“三十块。”

李道点点头,扬起手中的鞋子给顾津看:“红的?”

那鞋子手工极佳,远远超出她口中的价值。浅口款式,大红色粗麻布料做鞋面,脚面正中坠着同色的垂滑流苏,两侧绣以金线凤凰,脚腕处十字交叉一根细带,最后在外脚踝用盘扣固定。

这鞋有点像…

顾津抿了下嘴。

李道见她没反应,一腿垫住臀,一腿撑起,捞起顾津脚踝,把她右脚放在自己大腿上。

顾津想躲没躲开,心中微妙地动了下,身体不稳,赶紧扶住他肩头。

李道把鞋子马马虎虎套在她脚上,带子太复杂,他不会系,由着晃荡在半空中。

大娘半弓身子把灯挪过来,一个劲儿夸赞:“真好看,女娃脚白,衬得起这颜色”。

李道朝对方弯弯唇,随口说:“是么。”明明问句,却挡不住语气里的嘚瑟。

他低头细看,鞋子虽有些大,却衬得那脚格外精致小巧,露着的皮肤柔腻透白,灯光下隐隐可见青色血管。

李道看着好看,心下微动,觉得这鞋有些庄重,更适合在带有仪式感的某种场合穿,又恶趣味地幻想,如果顾津穿着这鞋子,把她双腿搭上臂弯,那穗子一荡一荡,应该别有一番情致。

这样想着,他不由在她脚面揉了把,抬眼问:“怎么样?”

顾津对上他的目光,努力淡定道:“太大了吧,走路估计挂不住。”

李道问大娘有没有小码的。

她在三轮车里翻找半天,可惜就只有这一双。

顾津把脚拿下来,蹲他旁边,自己挑了几个款式试。最后选一双合脚的,水青色布面,上面绣着几簇银杏叶子,倒也和裤腿的七彩线和流苏相得益彰。

李道给了一百块,没叫对方找钱。

顾津先他一步上了车。

李道手碰上车门,顿了顿,脚步一转,又走回来:“大娘,红的那双也给我吧。”

大娘很高兴,赶紧拿出袋子给他装好,笑眯眯地说:“小闺女有福气,这双算大娘送你的。”

李道看着她佝偻瘦削的身体,蹲下来,忍不住问:“都这么晚了,还不收摊儿回家?”

“不晚不晚,还有车过。”大娘把袋子递给他,乐观地说着俏皮话:“这不就赚到啦。”

李道笑笑,问:“附近有没有能过夜的地方?”

她朝一个方向指了指:“高塔村,从土道下去,山后边。十几户人家,敲开一户跟人说说,住一晚可以的。”

“没有旅馆?”

她摆摆手,“地方偏得很。”想了想:“要不住到大娘家里去?”

李道说不用,从兜里又掏出一百块放在摊位上,拎着鞋子走了。

大娘反应过来,拿起钱追了几步,连连说着使不得。见追不上,冲他喊:“小伙子,你是个好人,好人一生平安。”

那声音被拦在车窗外,像一种讽刺。

李道打着方向盘,自嘲笑笑,暗想如果她知道他以前干什么的,不清楚这句“好人一生平安”还能不能说出口。

世人往往以好与坏作为评判人性善恶的道德标准,做尽好事不见得被歌颂,但做了坏事,一定会成为反面教材,遭人唾骂抨击,成为这世界上势不两立的敌人。

如同出栏的猪,宰时一定给卡上“合格”的戳子,李道觉得自己就像那猪,背上已经烙了抹不去的印记,上面写着,我是坏人。

这就是代价,即使今后想从善,背上那标记也会提醒他曾经的黑历史,仍然被人戴着有色眼镜去对待。

按照大娘给指的方向,弯弯绕绕又开了将近半小时,果然看到一片小村落。

零星几户,分散在一处低洼的山坳中,抬眼望去,光影点点,在娱乐项目匮乏的落后村庄,已经是上床休息的钟点了。

小伍问:“真要住这儿?”

“下去看看。”

把车停在树丛的隐蔽处,李道背上随身物品,捏着顾津的胳膊走下山坡。

村口有一条崎岖蜿蜒的小道,没碰路人,倒偶尔听见几声狗吠。

顾津要往脸上带口罩。

李道手滑下来,挡住说:“村子偏,连信号都没有,不带也行。”他握住她的手。

顾津看看他,回握住,顺从地跟着走。

拐弯后终于看到一点灯光,有处砖房院子。石垒的台阶上站个女人,四十岁上下,正扒着院门,朝一个方向张望。

李道手指蹭蹭眉心,走上前问能不能借宿一晚。

他人高马大,不苟言笑,往那儿一站,不说话时都显得凶,更何况开口还一副沙哑嗓子,半句软话都不会讲。

女人身子一缩,立即警惕地看着他,手搭在门板上,摆出下一刻就要关门的架势。

顾津赶紧往前走几步:“大姐。”这一声甜甜的,面相又好,让人无端放下戒心。

女人停下动作看着她。

顾津说:“我和我哥还有弟弟出来游玩,导航坏了走错路,无意中来到这儿,时间实在太晚了,所以想麻烦大姐在您这儿借宿一晚。”

小伍也嘴甜,站旁边溜缝儿。

女人看看这三人,又打量顾津,最后目光落在她的鞋子上:“你这鞋…”

顾津连忙说:“是在路边一个大娘那里买的。”

对方“哦”了声,身体探出来些:“是孙大娘。”

孙大娘也是高塔村的人,一个村住着,都知道她在公路边上卖绣花鞋。

李道从兜里掏钱给顾津,说:“大娘告诉我们往这儿开,说可以借宿。”

顾津迈上台阶,笑着把钱递过去,红红的票子卷在一起,大概有两三张的样子。

女人推脱着不要,拉扯几下,倒也从善如流地收下了。

其实不算稀奇,以往也有过路的来投宿,家徒四壁的别人也没什么好贪图。

女人还算和善,把他们三个让进院子:“叫我冯大姐就行。”

“唉。”顾津笑应一声。

李道在她身旁走着,侧身低语:“也会撒谎?”

顾津和冯大姐说着话,没回头,拿胳膊肘拐了他一下。

、第37章 第37章

这院子很大很空旷,院墙是黄土和不规则石块砌成的, 靠墙放着破木桌子和几把小板凳, 旁边有锄头、镰刀、耙子等工具,另一侧地上晒着打蔫的野菜和萝卜。

冯大姐将他们带进一间厢房里, 说:“这是我那傻儿子的地方,不知上哪儿疯玩儿去了, 还没回来。要是不介意的话,两位兄弟就和我这傻儿子凑合一晚,让闺女跟我住。”

李道打量着这间房,没吭声。

顾津刚想应好,冯大姐又斟酌着开口:“要不…你们兄妹仨都住这屋, 一会儿让我儿子回来跟我住?”

李道:“那麻烦了。”

顾津拿眼尾偷偷瞄他,没有插话。

冯大姐看看三人, 笑了笑,“家里还有张折叠床,给你们支屋里?”

顾津说:“谢谢冯大姐。”

大姐一挥手,一脸和气的看着他们:“谢什么,跟自己家一样, 别拘束啊。”她说完就急匆匆往外走。

“大姐。”顾津惦记着李道没吃饭,跟上几步, 有点难为情地开口:“您这儿有没有吃的, 我们路上没碰到餐馆…饭钱再另外给您…”

“什么钱不钱的, 几碗面能值几个钱。”大姐笑着说:“我这就和面去。”

最初看见冯大姐时, 她正站门口张望, 和刚才的话一联系,顾津猜到她是在门口等儿子。

顾津说:“要是方便的话,您告诉我厨房在哪儿,我自己做就可以。”

“你会?”

她点点头。

“那行。”大姐求之不得,拉着顾津手臂熟络地走出去。

厨房在主屋的外间,一个砖砌的大灶台,上面放口铁锅,旁边横块板子,摆着油盐酱醋和几个碗盆。

冯大姐给她放好面板,端来面口袋和几枚鸡蛋:“那边还有葱和青菜,乡下地方没什么好东西,好歹将就一口能填饱肚子。”

她再次道谢,大姐便快步出去了。

顾津边四下打量边洗手,从前在洛平老家,家里的厨房跟这差不多。

那时母亲已经走了,顾维做饭,她就搬个小凳坐下面摇风轮。

一个不会做,一个不会摇。

两人时常被黑烟抢出来,饭菜也带一股串烟味儿。

想起这些,她心中不知什么滋味。

几天来情绪上发生着变化,抗拒,悲恸,接受,逃避。

顾津不愿再想顾维,曾经目睹的每一个惨烈画面都是种创伤,越想越难愈合。她努力把关于他的记忆封存,不给大脑留太多空隙去怀念,日子总要过下去,她还得活着。

顾津稍稍吸口气,甩了甩手,从墙边拿个盆子开始和面。

擀面皮的时候李道走进来,带着湿漉漉的潮气。

他刚洗过澡,身上是股老式紫罗兰香皂的味道。

顾津忍不住回头,发现他紧贴自己身后站着,她踮起脚,鼻子凑到他下巴上嗅了嗅。

李道:“狗啊。”

“想起我奶奶,她以前就用这种香皂。”

“辈分还长上去了?”

“你又不是我奶奶。”

“是就坏了。”他在她嘴上飞快啄了下:“需要帮忙吗?”

“自己可以的。”下唇微湿,顾津不由抿了抿。

李道手指快速地拨弄几下头发,冰凉水珠落在顾津脸上,她缩肩躲开:“真讨厌。”

李道笑声愉悦,掐了把她的脸,去旁边坐着,不打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