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荒草掩映,卷帘门发出陈旧闷重的声响。

李道随着开车那人进去,仓库空旷,当中只摆着几把椅子,墙壁霉迹斑斑,挂满尘土和蜘蛛网,应该弃用很久。

他在门前站定,还没见人,先听到笑声,在偌大的房子里显得十分诡异。

李道朝一个方向看去,瞬间怔住。

郭盛搂着个女人走进来,竟是苏颖。

她一身黑色连衣裙,剪去长发,发丝软软贴在头皮上,甚至比他的还要短。她脸颊有些苍白,显得唇色无比鲜红。

苏颖冷冷看他一眼,撇向别处。

李道也收回视线。

郭盛风光依旧,瘦削的身体裹在一身酱红色西装里,中指带一枚鸽蛋大小的翡翠戒指,捏着烟斗,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到脑后,两颊凹陷,眼睛却如精密仪器般扫视着他。

“阿道来了?怎么样?”

李道说:“衣服不错,尺码合适。”

郭盛又是一笑,放开苏颖,抬手拍几下他肩膀。

他看看周围:“伍儿呢?”

李道说:“出境了。”

郭盛眸光一紧,手中的烟斗举到半途停了停,隔几秒才含在唇间:“你速度倒是快。”他声音冷下几度。

李道不吭声。

他吸着烟,围绕李道慢慢踱步:“我一直想不通,我郭盛是不是亏待过你,你才背叛我。或者你告诉我,你哪儿不满意?”

李道站着没动,声音平缓:“就是腻了,想改行。”

郭盛在李道面前站定,忽然弯着身子靠近,又因身高差距,不得不仰起脖子看他:“你改行问过我意见?我郭盛手底下的人,说白了就是我的狗。”他点着他胸口,眼神越发阴狠:“想上岸也得看主人愿不愿意放。”

李道垂眸,并不做声。

两人无声对视片刻,郭盛直身,朝旁边权哥摆摆手:“把人带上来。”

李道见到了自己兄弟,许大卫和纪纲。许大卫满脸是伤,被人束住双手推搡过来,纪纲低着头,跟在后面。

紧接着门内又出现一对母女,小女孩六七岁的年纪,走在女人旁边,把脑袋缩在她的臂弯中,不敢乱动。两人目光惊恐,瑟瑟发抖地看着郭盛站的方向。

李道见过一两面,这是纪纲妻女。

他绷紧腮线,目光没在纪纲身上停留,看一眼旁边站的许大卫。

许大卫:“道哥…”

李道未说话,身后郭盛拍几下手,两臂张开:“人到齐了,来吧,聊聊。”

李道不想跟他废话:“下月二号展出的‘国王之心’我帮你拿到,两千万美元,换我们的自由,怎样?”

“你觉得你还有资本和我谈条件?没了顾维和伍明喆,你们还算一个团队?人我有的是,但我看中你们配合的默契度,现在你还有把握?”

“顾维是你杀的,怨不到我。”

郭盛单手揣在西裤口袋里,转头看苏颖。她仍旧低垂着脑袋,手臂环胸,表情毫无波澜。

他说:“缺一个不妨碍,缺两个…”

“无论偷还是抢,我能拿到。”

李道做事一向妥当,没有十拿九稳的把握,不会口出狂言。这一点郭盛倒是信他。

他看了他几秒:“我先问问你,你为什么主动联系我?”

“一路追杀,你会让我平安出境?”

郭盛反倒笑了,向后捋两把头发,忽然问:“你自己来的?”

“对,自己。”

“瞧瞧,又不诚实了吧。”他拿烟斗点点李道,“听说顾维有个妹妹叫顾津,你们为了她才开车走,看来她跟你交情不一般,今天正好也把她请来了,热闹热闹。”

他朝旁边的人一勾手,很快又有一个女人被带了上来。

她长发束成马尾,穿着黑裤子白衬衫,身形小巧。被他们用胶布封住嘴巴,目中含泪,不断晃动着脑袋看李道。

李道眸中闪过寒光,捏紧拳,倏地盯向郭盛。

郭盛正观察着他,到底在他平静的神色里,发现一丝怒气,只觉得自己这步走对了,游戏玩儿起来越发让人兴奋。

一时间,屋中好几道目光朝顾津看去。

苏颖终于也有了反应,先是一怔,神思飘忽几秒,随后微不可查地松一口气,又冷着脸转开视线。

许大卫欲言又止,刚想开口,被旁边纪纲偷着拽了把,默默低下头。

纪纲与李道对视片刻,又看了看顾津,终究一声未吭。

郭盛说:“我不管你什么目的,现在人都在我手上,千万别轻举妄动。”

“你想怎么样?”几个字几乎从李道牙缝中挤出。

郭盛笑着,在一旁椅子上坐下,“别紧张。”他悠哉地吸两口烟:“三个女人我先带走,你用‘国王之心’来交换,二号晚上,把宝石安全带到陈仓码头,我约了卢老板,直接出手。”

、第52章 第52章

珠宝展的地点定在渭水区会展中心, 按理说, 很少有人会把此类展览举办在恢复期的城市,但主办方以公益行动作为宣传重点,承诺将收益的百分之一用于灾后重建工作, 因此得到相关部门的全力支持,各地上层人士也闻讯而来。

警方得到消息后,除了密切关注会展中心附近动向, 还将重点放在陈仓木材厂的秘密部署上。

李道方面联系不上,只能靠另一方获取少量信息, 以及她们所在的位置。

离展览还有五天时间, 郭盛等人提前入住会展中心对面的金泰酒店。

这天晚上, 郭盛让人给李道送来几张纸, 是会展中心的平面图、展厅布置图和警卫轮班表。

李道简单看了两眼, 将纸卷成筒,拿着出门。

他刚跨出一步,对面房门立即打开, 五大三粗的男人堵在他面前:“上哪儿去?郭爷吩咐不能随便走动?”

李道手扶门框, 懒洋洋地说:“去找大卫和纪纲,研究怎么行动。”

男人站着没有动。

李道看了看他:“如果到现在郭爷还不信任我,买卖也没有做下去必要了, 你转告他…”

“等等。”男人顿几秒,按照耳机中的指示向后退了步, 朝他摆摆手:“去吧。”

李道从他身侧过去, 敲几下旁边房门, 等许大卫出来,一同来到纪纲房间。

上次三人相聚仿佛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李道与纪纲对看一眼,后者别开头。

李道视线也从他身上挪开,在门口站一瞬,关上门,绕着房间四处走了走,在沙发上坐下。

许大卫憋了一肚子话,好容易只剩他们三人,迫不及待地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老纪,嫂子和闺女怎么会在郭盛手上?你和道哥怎么分开走了?还有顾津…”

“大卫。”李道制止他。

许大卫不明所以,但也及时住口。

房间角落放着冰箱,李道看了几秒,把纸筒扔在桌子上,取来几瓶啤酒递给许大卫和纪纲。

“说说吧,你们有什么想法。”

三人却都没吭声,房间很静,各自心里不知盘算些什么,默默喝着手中的酒。

过了会儿,许大卫先忍不住:“咱真帮郭盛拿宝石?”

李道看了眼房间某处,靠进沙发:“人都在他手上,不拿也得拿。”他手撑着额头:“你不是坐飞机先走了?”

“我气不过。”许大卫坐在床沿,一只脚踩上去:“回去找郭盛报仇了。”

李道哼笑:“把自己报进去了?”

许大卫也知自己就一身蛮力,智商比不过李道,又不如纪纲老谋深算,当日在肖海洋那里气愤加悲伤,一时冲动想着回去替兄弟报仇,没怎么考虑后果,失手了才觉得太难堪。

他小声嘀咕:“谁知道那孙子早有防备。”

李道这回没搭腔,眼睛瞟到另一个方向,纪纲坐在旁边椅子上始终未发一言。

“老纪,你身上的伤好了吗?”李道忽然问。

纪纲看他一眼,绷着唇没说话,只点点头。

李道把空掉的易拉罐扔进纸篓里,起身又拿几罐放桌上,不疾不徐地说,“前些天我开车掉进深沟里,险些没命。”他说着两手交叉捏住肩头的衣服,向上一提,短袖衫兜头脱下:“老纪,看看,这伤有你重么?”

他摊开两臂,站房间中央慢悠悠转了圈儿。

后背的伤口已经拆线,足有十厘米长,颜色相较别处要浅,略微突起,像一条肥硕的肉虫趴在皮肤上;前胸伤痕更加触目惊心,原来的皮肉被木桩戳掉了,长出的都是新肉,面积很大,凹凸不平,和另一侧的光滑胸肌比起来,十分扎眼。

许大卫愣住了,缓缓放下腿:“怎、怎么回事?”

纪纲手中的易拉罐被自己捏变了形,过很久,他冷静地说:“如果重来一次,我还得这样做,因为我别无选择。”

李道点点头,此刻也很平静,把衣服重新套回身上,坐下来:“在杜广美那里,你就已经背叛我们?”

事情到这种地步,没什么好隐瞒,即使被郭盛听去,也无所谓。

纪纲点一根烟,看着地面:“从宁关出发那天,我接到你嫂子打来的电话…没想到竟然是郭盛。你嫂子知道这次出去再也回不来,嘴快和她朋友说了,那朋友也是这个圈子的,有意套她话,然后告诉了郭盛。郭盛抓住她,叫我…”

“叫你监视大伙的行踪,目的是为了引大伙到绵州来,他知道我们逃跑那刻起,就将计就计想到要盗这次珠宝展会。”

纪纲身体仍旧陷在座椅里,没有任何反应,因为他说的全都对。

许大卫突然窜起来,一把揪住纪纲脖领子,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原来…都是你?”

纪纲没反抗,啤酒溢出来撒了一裤脚。

许大卫目光阴鸷,消化好半天才咬牙启齿地质问:“出卖兄弟这种事,你他妈也干得出来?”

“大卫,我…”

许大卫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就要挥向他。

“许大卫。”李道冷声:“坐回去。”

许大卫胸膛剧烈起伏,仍然举着拳头,眼睛死死盯住纪纲。

“我他妈叫你坐回去。”李道手臂撑住扶手,抬臀狠踹了他一脚。

许大卫踉跄几步,这才隐忍着放开他。

几人都坐回先前的位置缓了会儿,房间里一时烟雾缭绕,没人说话。

此时正是晚餐钟点,透过窗户,能看到酒店楼下自助餐厅人头攒动。

许大卫背对着两人抽烟,终于想通一件事:“所以在三坡镇顾津跑了,我要坐飞机离开,你才千方百计地阻止?”

纪纲全都认:“是。”

他讽刺地笑起来,一抹脸:“藏得真他妈深啊。”

纪纲抬头看了许大卫一眼,转向李道:“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李道一口气喝掉半罐啤酒,抚抚胸口,等着酒嗝儿打出来才说:“顾维的死让我起疑,我觉得哪儿不对,他们只对顾维动枪明显只想要他的命,虽然也在山路上阻截我们的车,反倒像是做样子,好像故意留下其他人,有别的目的。后来到重阳,在宾馆里,我无意中看到绵州要举办珠宝展的新闻,前后联系起来,才想通郭盛的目的,也猜到可能是你。所以从重阳分开以后,我让顾津用房屋中介的口吻在电话亭打给嫂子,对方起先不说话,听清是推销电话才说了几个字。是男人的声音。”他顿了顿:“还有一些事是后来才想通的。”

纪纲眼神定住,身体雕塑般一动不动。

他往前回忆:“在风平镇,为了拖延时间,我猜你应该是背地里吸入大量沉香木才导致过敏,许大卫买回的烟我试了,含量很少,”李道停顿好一会儿,摇头笑笑:“我那时觉得奇怪,却一丝一毫都没往你身上想。”

纪纲眼眶发胀,这句话仿佛把他架在火上烤,五脏六腑都焚烧个彻底。

李道问他:“如果许大卫没买那烟,你打算怎么解释?”

纪纲滚了下喉:“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准备硬着头皮来,谁知道大卫碰巧…”

许大卫大声咒骂,烟头狠狠掷在地上。

李道接着说:“风平镇,郭盛追上来那晚,你手臂的伤是自己划破的?”

“是。”

“那一枪也是苦肉计?”

半晌,“…不是。”

纪纲手肘撑着膝盖,两手缓慢抬起,十指紧紧揪住自己的头发,过很久,冷静一晚上的男人终于低声哽咽起来。

“我没办法,没办法…”他抖着手狠狠敲打脑袋,眼前模糊一片:“我得救她们娘俩,晨晨才七岁…我恨不得死的那个人是我…”

那一晚,纪纲暗地里通知权哥他们藏在林子里,郭盛说过要抓苏颖和顾维,但纪纲没想到,他当晚就要他的命。

权哥朝顾维按动扳机那刻,纪纲帮顾维挡了一枪,那是下意识的动作,他愿意为兄弟死。相比看着顾维在自己面前一点点死去,他情愿代替他,可是他还有妻女,进退都是深渊。

一滴泪无声滚落,砸在地毯上。

许大卫冲上前,扯起纪纲将他甩出几米,低吼着拳打脚踢。

李道这次没拦着,被兄弟背叛的滋味实在不好受。

直到许大卫用尽浑身力气,粗喘着躺在旁边。

李道说:“为妻女,我没法怪你,但你欠顾维的。”

这几个字落入纪纲耳中,像一枚枚钢钉,钻得他脑袋快要炸裂。纪纲身体软绵绵地摊开,口鼻处鲜红一片,他眼睛瞪着房顶,眼尾有液体不断流下来。

这时候,外面有人按门铃。

地上的两人都不动,李道去开门。

门口站着先前那名壮汉,将几个餐盒举高一些:“郭爷说了,你们打也打累了,先吃饭补充点能量。”

李道接过来,面色无波地甩上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