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进到厅堂时,恰好听到丫鬟正在请示:“小厮说裴公子等会儿就来了,备什么茶?”

景国公正站在案前习字,沉吟道:“大红袍吧,我记得柳阁老似乎提过一句。”

叶浔听得一愣,随即笑着上前行礼,“祖父。”

“阿浔来了啊。”景国公手里的笔顿了顿,用下巴点了点一旁的椅子,“坐。你祖母又去佛堂了,你陪我说说话。我这两天不舒坦,请了个后生来给我看看。等会儿你听他怎么个说辞,日后多给我做几道菜。”

叶浔又惊又急,“您怎么了?哪儿不舒坦。”

“…就是不舒坦。”

叶浔哪里还坐得住,上前去夺了祖父手里的笔,“怎么不早说?我先给您看看,心里有数才好。”之后又看看祖父的气色,心说也不像不舒坦的样儿呀。

景国公眨了眨眼,“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找个大夫来看看还有哪儿需要调理,也能多吃几道你给我做的药膳。”

叶浔不理他,拽过他的手臂把脉,过了一会儿,又气又笑,“脉象好好儿的,请什么大夫啊?想吃什么只管与我说,我每日都给您做菜就是了。”

“我就是要不舒坦一下。”景国公神色固执的像个孩子,“就是闲得没事折腾你,你就说行不行吧?”

叶浔啼笑皆非,揽了祖父的手臂轻摇着,“行。反正我是拿您没辙,只要您高兴,怎么着都行。”

“就知道你最体贴。”景国公笑呵呵地拍了拍她的手。

“那位裴公子——”叶浔这才有心思询问。

景国公道:“就是上次来过的那个后生,你应该见过了吧?”

“见过了。”叶浔惑道,“大奶奶也就不提了,您是怎么认识他的?”

景国公也没了习字的心思,回身落座,“机缘巧合见过几次,倒也没太往心里去。这阵子你外祖父总是提起他。那可真是满口赞誉——这些年你见他这么夸过谁?真是少见。”

叶浔站在老人家身后,给他揉肩,“当真是少见。”

景国公慢悠悠地道:“一见我就献宝似的猛夸那个少年郎,变着法儿地让我也见识一番。见识?亏他好意思说。我什么样儿的人物没见识过?哼,总觉着他是挖了个坑等我往里跳,我偏不,我急死他。”

叶浔笑出声来。

景国公也笑,“其实啊,我还真有些好奇,想着有机会就跟那后生在一起坐坐,看看他到底有何出奇之处。也算是有点儿缘分,他上次过来我恰好遇到了,就请他今日过来一趟。”

叶浔这才明白了原由,稍稍有点儿沮丧。原来祖父也不是很了解裴奕。

说着话,裴奕过来了。

景国公笑容和蔼地给两人引荐,落座后,先让裴奕把脉。

正是这时候,彭氏过来了。

景国公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吩咐叶浔:“你去交待一句,说我正待客,有事明日再说。”

叶浔称是去了院中,复述了祖父的话。

彭氏笑着望向室内,“难不成是我孤陋寡闻?先前竟不知道国公爷与裴公子是相识的。”

叶浔漫应道:“本就不相识。”

彭氏笑得意味深长,“既然不相识,裴公子怎么会过来的?是你上次请他过来的?”说着话就有些后悔,上次裴奕过来,她提前吩咐了正房的丫鬟都避了出去,也只有叶浔的贴身丫鬟知道她与裴奕说了些什么。

叶浔一副没好气的样子,“谁跟你胡说八道的?”

彭氏因此愈发确定猜测,笑容促狭,“是谁请的也无妨,你又何必动气呢?便是被我说中,也是你对国公爷的一番孝心。”语必一甩手里的帕子,袅袅婷婷地走了。

叶浔心说打量谁都跟你一样呢。可这样的误会也非坏事,总比彭氏算计着把她塞给别人要好。她转身去了茶水房准备茶点。

彭氏回房的一路,笑得特别舒畅。她要是说错了,叶浔少不得一通抢白,才不会含糊其辞,那分明是心虚的反应。这招美男计果然奏效了,超出预料的顺利。如此一来,她要促成这桩婚事就会省去一番周折。

十四岁的小姑娘,正是整日里憧憬着嫁个如意郎君的年纪,见到裴奕那样的人,哪里还能自持。叶浔平日里那般高傲的心性,如今竟也急切成了这个样子,八字还没有一撇,就巴巴地把人带到了国公爷面前…她不屑地撇一撇嘴。

回到房里,彭氏心情大好,正要好好儿谋划接下来该怎么做,不想叶鹏程回来了。

他转过屏风,并不落座,用吩咐的语气对她道:“你抓紧准备一番,将吴姨娘房里的代晴抬了姨娘。就按旧例,照吴姨娘进门时的章程操办。”

彭氏犹如当头一盆冷水浇下,颤声问道:“你就那么心急?再等一段日子都不成么?我正张罗着…”

叶鹏程却挥手打断了她的话,自顾自地道:“吴姨娘住的是二进的院落,就让代晴和她住在一起,也不用重新修缮了。七日后是吉日,足够你准备。我还有公事,先走了。”语必甩手走人。

彭氏望着晃动的门帘,伤心之下,黯然落泪。这个男人,一旦打定了主意,翻脸真是比翻书还快。撇下公务回府,竟只是为了纳妾的事!枉她还以为他已经收敛了心思,只守着她与一双儿女度日,却原来…

好端端的日子,平地起了风波。归根结底,是叶浔与吴姨娘挑起了事端。

彭氏咬了咬牙,目光变得怨毒。不让她好过?那就都别想安生,她一个一个的收拾!

第11章

此刻,裴奕正含笑询问景国公:“国公爷想哪儿不舒坦?”

方才把脉,说胃虚,景国公说正调理着呢。他又说稍有肝火上扬之症,景国公说也正调理着呢。之后他又说出几个微不足道的症状,回话就没变过,末了加了一句:说点儿他不知道的。

这是明显的没病偏要装病,所以裴奕才有此一问。

景国公想了想,“头晕,心神不宁。”

裴奕颔首,又问:“想不舒坦多久?”

景国公笑起来,“怎么着也得一个来月吧,要辛苦你隔三差五过来了。”

“这倒好说。”装病无妨,但没事儿就服药难保弄假成真,裴奕建议道,“方子我就不开了,国公爷平日以膳食调理即可。”

景国公语声愉悦:“我的长孙女对食疗略有心得,等会儿你交待她几句就行了。”

裴奕有点儿同情叶浔。涉猎广未必就是福气,继母、祖父装病,却都要她打理膳食。

叶夫人从佛堂回来,听说了原委,斜睨了景国公一眼,与裴奕寒暄几句,去了内室。

叶浔与丫鬟捧着茶点走进门来。

景国公看看裴奕,又看看孙女,笑得分外舒心。看来看去,样貌能配得起他家阿浔的,也只有裴奕了。嗯,抽空得去柳府一趟,问问柳阁老的意思。

这样想着,他站起身来,让裴奕指点叶浔用哪些药材入膳食,自己去往里间,“我去问问你祖母,看她有没有哪儿不舒坦,顺道一起瞧瞧。”

“…”

裴奕和叶浔都很无语,心道老爷子说话可真是没有禁忌,寻常人家没有大事连称病都忌讳,他倒是好…

叶夫人对景国公没好气,低声道:“没来由地让阿浔见外男,妥当么?”

“怎么不妥当了?那是我请来的大夫,阿浔又还没及笄…”

“那也是十四的大姑娘了!秋日就及笄了!”

“你给我好好儿说话!”景国公瞪了眼,“就知道讲什么男女大防,防住谁了?那少年郎可不只是个大夫那么简单,看着都合适的话,难保就不是桩好姻缘。难不成你想让阿浔嫁个不知底细的?她性子水一阵儿火一阵儿的,嫁个不合她意的,她不把婆家弄得水深火热才怪,那是好玩儿的事?”

叶夫人先是瞪着景国公,听到最后,又忍不住笑了。

景国公的神色也随之缓和下来,温声道:“我这不是找了个合情合理的由头么?谁敢说闲话?柳阁老跟我提过那孩子好几次了,什么意思你还不明白?我抻一段日子就得了,再端着就不像话了。跟阿浔年纪相仿的早已定亲,我们再舍不得也该张罗了。把柳阁老惹毛了,说不定就做主促成此事了。的确是个老谋深算的,真毛躁起来瘆人着呢,你也不是没见识过。”

叶夫人笑容微敛,“把柳阁老惹毛了,鹏程的仕途也就走到头了。”

“既是明白这个理,就别拿乔了。”景国公提起长子就没好气,“想想他那副样子,真恨不得就让柳阁老由着性子整治他!”

叶夫人不悦道:“胡说什么?鹏程仕途断了,对世涛和阿浔有什么好处?”她懒得为不成器的儿子辩驳,却是真的心疼两个自幼丧母的孩子。

“这还用你说?”景国公沮丧地道,“柳阁老不为这个,早把那不成器的东西逐出官场了。”

叶夫人不欲多谈,岔开了话题:“我也是怕你这儿刚有动作,儿子儿媳就跟着忙活起来。那两个糊涂东西,胡乱给阿浔定下亲事可怎么好?”

“他们敢?!”

叶夫人心平气和地道:“继母也是母亲,给长女张罗婚事,你敢说她个不是?”

景国公冷哼,“他们难道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胆敢胡来,我就打折他们的腿!”

“胡来之后你就算打死他们又有什么用?”叶夫人又气又笑,摆了摆手,“罢了,跟你这武夫说这些简直是白费功夫,回头我去柳府一趟,问问那边的意思。”

两位老人家并不是对叶浔的婚事不上心,一如叶世涛娶妻一样,他们是在等着柳家物色好人选过来商议,然后顺势点头。是自心里觉得,欠柳家的。

当年叶家几次上门提亲,柳家才同意将掌上明珠柳氏许配给叶鹏程。年轻时的叶鹏程,混账程度胜过如今十倍。柳氏生下叶浔,还没出月子,叶鹏程便与外面杂七杂八的女子纠缠不清,甚至到了有女子闹着找上门来的地步。那时柳氏产后本就落下了病根,再加上这些乱七八糟的恶心事急怒攻心,迅速香消玉殒。

柳阁老为此已是震怒,到后来,叶鹏程只为柳氏守了六个月就续弦,惹得柳阁老对他已是厌恶至极。叶鹏程几年来在仕途上全无作为,全赖柳阁老时不时地设个圈套使个绊子——成为内阁首辅之前,柳阁老是吏部尚书,不论现在还是以前,要收拾叶鹏程都是易如反掌。

柳阁老之所以没对叶鹏程下狠手,一是看在外孙、外孙女的情面上,二是看在与景国公是多年盟友的情分上。

景国公与叶夫人对这些心知肚明,这才与柳家达成了无言的默契:两个孩子的婚事,以柳家的意见为重。

两人不约而同想到了这些,相视苦笑,良久无言。自责没有任何用处,况且在同样的成长环境下,长子是这个德行,如今远在外地任职的次子却是品行高洁,也只能说是人各有命,天性不同。除此之外,想不出别的解释宽慰自己。

叶浔向裴奕详尽的说了祖父平日的饮食,询问他可有不妥之处。也是没法子,祖父搭起了台子,她只能跟着跑龙套把戏唱全。

裴奕笑容中有着赞许,“并无不妥之处,日后隔几日做一道安神宁心的菜肴即可。大小姐深谙食疗之道,看来的确是得了柳阁老的真传。”

“嗯。”叶浔点一点头,顺势问道,“听闻外祖父也识得你,因何而起?”

裴奕言简意赅:“相识是机缘巧合,来往则是因趣味相投。”

“是怎样的机缘巧合呢?”叶浔笑笑地看着他,“只是因你医术精湛,外祖父怕是无缘结识。”太医才是公认的医术精湛,民间大夫除非名气大的出奇,否则鲜少有官宦相请。

裴奕温缓一笑,“说来话长。”

叶浔无奈。

裴奕没来由地有些不忍心,破例安抚地一笑,“我不便道出。”又有意将氛围调节的轻松一些,“柳阁老说我是他的远房亲戚,论起来,你要唤我一声表哥。”

叶浔不由得笑起来,“是么?下次我去外祖父家,顺道问问他。”她与他之间,哪儿有什么表哥表妹的渊源,前世曾问过外祖母的,老人家就说你外祖父怎么说你就怎么听,别较真儿。如今想来,不过是外祖父给了他一个方便在柳府行走的幌子。

“你的长辈平日——”裴奕瞥一眼室内的丫鬟,语声转低,“经常如此么?”

“那倒没有。”叶浔笑道,“这种事很少见,偏偏这两次都让你赶上了。”

“我这是走运还是不走运?”裴奕似笑非笑地深凝了她一眼。

对上他似被星光浸染的眸子,再细看他容颜,叶浔不由暗暗叹息:唉,真的是太好看了。她与叶沛的看法一致,认为他比哥哥还要好看。

换在前世,她对样貌极佳的男子总是心生戒备,不熟的时候,甚至是有些抵触的。她这样的家境,让她一度形成了一种固执的认知:越是样貌出众的男子,越是容易招蜂引蝶,稍不注意,品行就会变得放荡恶劣。前世用去太久,才能确定他的心迹,看清他与任何人不同。

她迅速敛起心绪,报以一笑,没说话。转到书案前,取过纸笔,写出几道药膳的名称。

裴奕转到书案对面,又问:“国公爷倒也罢了,别人是何用意,你可清楚?”

叶浔含糊其辞:“我应该清楚么?”

裴奕没搭话,只是笑微微地看着她写在纸上的字。

氛围安宁,时间变得平和悠长。

叶浔放下笔,让他过目:“据我所知,这几道菜肴具安神宁心的效用,每隔几日我就给外祖父做一道,你看行不行?”

纸上写的是天麻蒸鸡蛋、首乌炒肝心、百合玉竹粥之类的膳食,字迹清逸秀丽,裴奕颔首微笑,“自然可行。”说着话站起身来。

“多谢。”她轻声道,是谢他方才善意的提醒。

裴奕却道:“不必,我保不齐会顺势为之。”

“…”叶浔定定地看着他。那怎么行?!那样一来,他不就是与彭氏同流合污的人了?

裴奕眼神促狭。

原来上当了。叶浔懊恼的垂了眼睑。

裴奕轻轻地笑起来,转而命丫鬟去通禀景国公,他该告辞了。

景国公回来,爽朗的笑着,亲自送裴奕到了院门外,这才返回室内。

叶浔回到自己的锦云轩,去了小厨房,给祖父祖母做菜。正忙着,半夏进来通禀:“裴公子身边的书童来了,执意要见您。”

叶浔转到院中相见。

那名书童不过八九岁的样子,先递给半夏一个荷包,这才对叶浔道:“这是府上大奶奶给我家少爷的诊金,我家少爷觉着这二百两的银票未免太多了,当面却是无从推脱,便命小的来交给大小姐,请您酌情处理。”

叶浔思忖片刻,“你能不能跟半夏去国公爷房里一趟,跟他老人家说明此事?”

书童漾出憨厚的笑容,“成啊,我家公子说见到您就听您差遣。”

半夏带着书童去了光霁堂,传话之后,不便跟进去观望,也就无从知晓景国公与叶夫人的反应。只是书童走后,景国公命丫鬟将那二百两银子给了叶浔,说是赏她的。

叶浔要的不过是祖父祖母心里有数,白得了一笔银子就是意外之喜了。对于一个待字闺中的人,二百两可不是小数目。午间陪着祖父祖母用饭的时候,两位老人家一如以往,也没提这件事。

到了下午,彭氏有些忙,还让叶浔跟着她一起忙——她两个拐十八道弯才能论得上亲戚的人带着自家的儿子过来了,执意要让叶浔见见那两位所谓的表哥。

一个是忠勤伯府的庶长子,十四岁了,是个圆滚滚的小胖子,笑起来眼睛就不见了。

一个是新宁伯府的次子,人长得中规中矩,只是自幼患有足疾,走路时一瘸一拐的。

叶浔有点儿懵,也很沮丧,两世为人了,今日还是不能确定彭氏的用意。

第12章

叶浔以为彭氏已经锁定了人选,会一门心思在裴奕身上下功夫。眼下怎么又弄了这样两个人到府中?让她有比较知高低,还是广撒网以求更大的胜算?

略坐了片刻,叶浔起身道辞,在路上思忖片刻,去了江宜室房里。

江宜室也正想着去找叶浔说话,将人迎到东次间,落座后就问道:“父亲要纳妾的事,你听说了没有?”

叶浔稍稍意外,“没有。你怎么知道的?”

“是听正房的丫鬟说的,我命丫鬟打听过了,母亲虽然不想声张,却已命人着手准备了。”

“哦。”叶浔不由好笑,叶鹏程这次倒是雷厉风行。

江宜室却不能像叶浔这样平静,她非常失望,“纳妾也就罢了,从外面找个身家清白的女子迎进门来不是很好么?何必要抬举一个丫鬟?”

“…”彭氏怎么可能从外面给叶鹏程找妾室?叶鹏程想要纳妾,也只能打打府里丫鬟的主意。

“听说那个丫鬟最初是母亲派遣到你房里,随后你又给了吴姨娘的?”

叶浔不明所以,“怎么了?”

江宜室就叹气,“你们也真是的,看着那丫鬟不安分,径自将人交给母亲,让她发落出府就是了。眼下她得了父亲的青睐,母亲心里得是个什么滋味?”

叶浔惊讶地看着江宜室。

江宜室继续絮叨:“你还未出阁,哪里知道为人|妻的难处,哪个妾室进门,正室心里都不是滋味。内宅的事,男子是不晓得的,我们这些人就该相互帮衬着才是…”

叶浔蹙了蹙眉,“你也知道,是大奶奶将代晴派遣到我房里的。代晴一到我房里,就是二等丫鬟,先前没经人调|教,怎么可能拿的了二等丫鬟的月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