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夫人漠然一笑,转向叶浔时,神色柔和下来,“我有些累了,待客的事就交给你了。”

叶浔笑着点头,待母子两个去了宴息室,在徐夫人对面的太师椅落座,也不说话,接过丫鬟奉上的茶盏,悠然喝茶。这有些失礼,徐夫人完全可以看做她是端茶送客。她清楚,是故意的——曾对她动过脏心思的人,她可做不到笑脸相迎。

徐夫人不为所动,对叶浔道:“你不妨去问问我是为何事而来,或者转告你婆婆、夫君一声,他们若是对我避而不见,我就好好儿与你叙谈一番。”

叶浔却看向自鸣钟,“时候不早了。”转头吩咐竹苓、半夏,“送客。”不准备搭理徐夫人的样子。

徐夫人为之气结,腾一下站起身来,连声冷笑,“长兴侯夫人就是这般待客的?叶家果然好门风!”

叶浔还是只与竹苓半夏说话,“等会儿替侯爷吩咐下去,除了亲朋,不得让闲杂人等进门。不请自来的就不是客,只管拦在门外。”打定了主意晾着徐夫人。

竹苓、半夏脆生生称是,冷着脸到了徐夫人面前,“夫人请回吧。执意留在此处,奴婢们只好唤粗使婆子请您出去了。”

徐夫人喘了半天气,才忍下了斥责叶浔的冲动,冷笑几声,扬着脸走了。

叶浔继续喝茶。母子两个应该有话说,她进去不合适。

过了一会儿,裴奕走出来,“人呢?”

叶浔如实道:“我撵走了。”

裴奕笑了,宛若冰雪消融,“娘让我们回房歇息。”

“没事吧?”

“没事。”

叶浔与他一起回房。

他负手走在前面,步履如风,不消片刻她就落在了后面。

叶浔不以为意,依旧不紧不慢的。

过了一会儿,裴奕才意识到自己把妻子丢在了后面,又折了回去,握住她的手。

叶浔问他:“我刚才把徐夫人撵出去,你觉得妥当么?”每个人与每个人的行事方式、态度不同,她倒是不担心他,是怕太夫人受不了她这样的做派。

裴奕笑道:“怎么这么问?”

叶浔认真地道:“我云里雾里的,不知道原因,撵人是因自己厌烦徐家人。在你和娘看来,若是我失了分寸,尽管与我直说,日后我行事尽量委婉一些。”

裴奕侧目,“我最欣赏你这直率的性情,为何要改?日后家中迎来送往,都要你出面。”他才不要妻子为了博个端庄敦厚的名声,便做出低眉顺目任人揉圆搓扁的样子呢——那情形,简直是不可想象,不消多久她恐怕就得憋出病来。他就不需提了,只一想心里就堵得慌。

“没做错我就放心了。”

回房后,两人各自洗漱。

今日仆妇们开了她的箱笼,按照她的意思取出了柳阁老给她的文房四宝、古籍诗书,把小书房布置好了。

叶浔去看了看,又试了试外祖父给她的笔墨,满心暖意。

回到房里,她去换了寝衣,走到床榻前,见裴奕正心不在焉地翻书。她索性把他手里的书丢到一旁,蹭到他身边,“不高兴吗?要不要我哄你?”

裴奕失笑,“你要怎么哄我?”

叶浔很大方地伸出手臂,探到他颈下,“来,今晚换我抱着你。”

裴奕哈哈地笑起来,侧转身形,与她面对面,啄了啄她唇瓣,像是一对儿亲密的鸽子。

叶浔和他拉家常,“昨日来认亲的,有咱们这边的二舅、三舅两个房头,大舅那边呢?只听娘和两位舅母说他不在了,他的妻儿呢?”

裴奕道:“大舅是军医,一生未曾娶妻。也幸亏是他,给娘留了几名得力之人,我们才能平顺地活到如今。”

“哦。”叶浔又问,“那你的医术,是不是得了大舅的真传?”

“不是。”裴奕不无伤感地道,“大舅大概是我七八岁时病故的,他在世时不准我学医,医术算是杂学,他只盼我学好文武。他一生所学,全部传授给了别人。他去世之后,娘拗不过我,我这才能够潜心学医。也是运气不错,得了几个医术精湛之人指点,文武也没落下。”

叶浔抚着他的眉宇,“你小时候是什么样子?是不是很淘气,爱捉弄人?”她促狭地笑了,“是不是特别惹小姑娘的眼?”

“哪儿啊。”裴奕扯扯嘴角,“我小时候,险些被娘和大舅弄成小傻子,记事起就关在家里,跟先生读书练武。十多岁时,明白了一些事理,也时不时地跟娘拧着来。有两年顽劣得很,没少挨打罚跪。”说到这些,他不无担心地道,“娘以后可别跟你絮叨这些才好。”劣迹全被妻子知道,他这脸面往哪儿搁?

叶浔笑得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小孩子,“我可记下了,以后得好好儿问问娘。要不你就自己招供,做过什么坏事?有没有青梅竹马的小姑娘?我可告诉你啊,回头要是隔三差五就有人找上门,来哭着喊着要跟你,我可不会手软,当下就把人撵走。”

“一说这个你怎么这么精神抖擞的?”裴奕平躺了身形,望着上方,“我想想…嗯,你别说,还真有个算是青梅竹马的女孩子。”

“什么?!”叶浔瞪大了眼睛,“真的?!”

“真的,我何时骗过你?”

“…”叶浔瞪了他一会儿,见他神色一直很平静。是这个样子,看起来的确是所言非虚。她恼火得厉害,推了他一把,“你给我下去!”

裴奕一愣,“什么?”

“你去别处睡!不想看见你了!”她又推了他一把,“难为我还以为你是个洁身自好的,你去给我外边儿凉快着去!”

裴奕却哈哈地笑起来,强行将她抱到了怀里,“你这个小悍妇!”

叶浔挣不过,气鼓鼓地瞪着他。

“你不是都想好怎么对付找上门来的人了么?”裴奕笑不可支,“我这才刚提了一句,你就开始发火了?”

“…”叶浔的眼神慢慢变得可怜巴巴的,一下一下扯着他的衣襟,“我也就是开开玩笑,哪成想…”

他把她揉到怀里,“你我成亲之前就相识,不算是青梅竹马么?”

叶浔愣了愣,反应过来,小脸儿却还是绷着,“是真的?”

“真的。我家阿浔这么好看,开始我都没往心里去,还能有谁比你更出色。”

这话说的,将两个人一起夸了。叶浔这才转怒为喜,“不准用这种事捉弄我了。”

裴奕立即接话:“不准再怀疑我。”

“嗯,我也有错。”叶浔懊恼地把脸埋到他怀里,“你说我这是图什么?兴致勃勃地给你挖陷阱呢,自己却先掉进去了。”

裴奕又是一番大笑,之前笼罩在心头的那份阴霾一扫而空。他忽然意识到,她丝毫没有询问徐夫人来意的意思,方才和他说闲话,不过是要转移他的心绪,变相地开解他。

他问她:“有没有要问我的事?”

“嗯…”叶浔认真地思忖片刻,“娘喜欢吃什么?我们明日午间陪她用膳,我想做两道菜,看看娘吃着合不合口。要是不合口,就让我身边厨艺不错的丫鬟试试。”总不好刚进门就张罗着给婆婆做药膳,虽然是好心,还是会让人觉得奇怪,她就想先从下厨入手。

“…”

“怎么了?”叶浔以为他走神了,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还是你竟然不知道?”

他其实只想用问话开头,跟她说说徐夫人因何前来,却不想,她想的是眼前的日子要怎么过,要怎样尽快地融入这个家,要怎样孝敬母亲。

心被填充得满满的,暖意涌动,却又不知为何,泛着一丝酸楚。

他扣住她的手,“娘喜欢辛辣一些的菜肴,只要做得合口就行。你厨艺绝对不成问题。”

“那正好,祖父和我也喜欢辛辣的菜肴。”叶浔扬了扬眉,“我心里有底了。”

裴奕问起她明日有何安排:“用不用见见陪房?”

“不用,成婚前就安排好了。”叶浔调皮地笑了笑,“要说明日有事,就是好好儿琢磨琢磨别的事。”

裴奕猜出了她的心思,“是不是关于静慧郡主?”不等她应声已道,“外祖父用饭时提了杨家两句,放话了:那件事我们不要管。”

叶浔舒心地笑了,直觉告诉她,日后必然有热闹可看了。

她不见得会因为宫里那一幕始终记得杨文慧其人,可杨文慧却会因为心虚、羞恼记住她很多年,甚至于,随着时间的流逝,开始憎恶她。

没有谁会愿意让外人看到自己最狼狈最卑微的一面,这是人之常情。换做心胸狭窄的男子,保不齐会杀人灭口,换做女子,自然少不得勾心斗角。其实也并不是多厌恶那个人,而是因为看到那个人,想要尘封的记忆便会袭上心头。

就如她,不愿意见到宋清远,部分原因就是他只要出现,就会让她记起前世有过怎样一场姻缘,那恰恰是她引以为耻的。

所以,她是想,不能傻等着杨文慧出招算计自己,要防患于未然。然而外祖父先看不下去了,老人家若出手,阵仗势必小不了。

“真想现在就知道外祖父的打算,”叶浔很兴奋,“你要是知道就快些告诉我,不然我恐怕会睡不着。”

“我没问。”裴奕爱莫能助的样子,语带戏谑,“可要是让你入睡,倒是不难。”

叶浔故意打岔:“怎么,你打算唱小曲哄我入睡吗?”

他稍一想那情形就绷不住满心笑意,微微侧脸,无限缱绻地吻住她,慢条斯理地加深需索。

叶浔语声含糊地道,“这样的放纵…不好…”

“我只有十天的假。”

“那…好吧。”她讷讷的。

他在她耳畔低语:“阿浔。”

她喘着气应了一声,“嗯?”

“我余生只要你,只要你陪着我。”

叶浔的唇角弯成喜悦的弧度,凝视着他的眼眸,“那就是说,你只是我一个人的?”

“对。”这类事,他应该跟她交底,让她心安,“你也只能一心一意的跟我过下去,答应么?”

“那还用说?难不成我还会撒着欢儿地去外面…”

他猛地一记用力,又堵住了她的嘴——说正经事呢,这小东西怎么还在跟他闲聊天儿?

她蹙眉,“你真是的!”不让她说话,她偏说,含含糊糊地也要说,“这时候说这种事,我能当真么?”

“那你就别当真。”裴奕语带笑意,变本加厉。

“不许闹。”叶浔羞得就差双手捂脸了,又去打他不安分的手,“不许乱碰!”

“你是我的,哪儿都是我的。”裴奕愈发放肆。

“你…那你还是我的呢…”叶浔索性报复回去,小手一通乱转,又学着他的样子,吮咬着他的耳垂、颈部。

裴奕轻哼一声,险些把持不住,“我还收拾不了你了?”

他当然收拾得了她。

末了,叶浔被收拾地服服帖帖,连手指头都不愿意动一下。

情潮褪去,他把玩着她的长发,把被她扯出八丈远的话题捡了回来,“我说的是真的。你要是怎么也不信,我明日就立个家规,头一条就是裴家男子不得纳妾。”

叶浔轻声地笑,“我信。”也知道,他是记挂着她那些话,不想她日后胡思乱想,“我也答应你。”一心一意地陪着他度过余生岁月。

第51章

一早,裴奕和叶浔去给太夫人问安。

太夫人神色一如往常,仿佛昨日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裴奕放下心来,去了外院。

叶浔回到房里,和半夏商量着午间给太夫人做什么菜。

她身边最得力的是竹苓、半夏。竹苓跟着她学了一手好针线,半夏则喜欢下厨、做药膳。

前世,叶浔把半夏送到了太夫人身边。她知会了裴奕,让他找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安排半夏入府。从那之后,只从别人口中听说半夏过得不错,主仆两个却是再没见过,这样大家都轻松,好做人。

巳初,叶府的程妈妈来了,叶浔忙让人进来说话。

程妈妈进门来,先给叶浔道喜,随后说起府中的一桩事:“今日一早,有人上门提亲了。”

叶浔笑道:“那自然是二小姐了,哪一家去提亲的?”

程妈妈道:“是宜春侯宋府。”

叶浔真没想到,宋清远居然也有言出必行的时候。

程妈妈忙道:“叶家自然是没答应,国公夫人言辞否决了此事。可为那边说项的似是还不死心,恐怕还会继续上门提亲。并且,宋太夫人已递了帖子过去,要登门拜望国公夫人,只是不知国公夫人会不会答应。”

叶浔扶额。又揣度宋太夫人为何遂了宋清远的心思:看她出嫁时陪嫁丰厚,笃定叶家也会对叶沛一视同仁?要是叶沛能老老实实地待在家中,祖父祖母还真会如此。或者是看清了形式,明白与叶家结亲好处多多。

“你把此事告诉大少爷。”虽说是女主内男主外,可男子发了话,女眷多数都要听从。

程妈妈欣然点头,“奴婢是奉命前来知会您一声,也是要问问您这事呢。大少奶奶是铁了心不会同意此事,可她只盼着大少爷在秋围中博得头彩,平日尽量不打扰大少爷,但是这件事若是阴差阳错的弄成了,恐怕是不大好。”

到底是在柳家当差多年的老人儿了,凡事愿意稳操胜券,尽量避免万一。叶浔赞许地颔首一笑,赏了程妈妈一两银子。

程妈妈谢了赏,也不耽搁,即刻赶回叶府,去了叶世涛的书房,进到院门,便看到叶浣站在叶世涛面前,低声说着什么,因为背对着她,她连神色都无从探究。

叶世涛歪在躺椅上,像只慵懒的晒太阳的大猫一样,手里的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躺椅扶手。

叶浣正在低声道:“…大哥,我晓得你心里还记着我犯过的错事,也是自知无从辩驳,更是早已断了出嫁的心思。我如今只求大哥将我和世浩送到父母身边,或是将我们送到别院,让我们反省过错,抄写经书悔过。”

“断了出嫁的心思?”叶世涛勾出讽刺的笑容,“姻缘自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是你能决定的?这种话,也是你一个待字闺中的女孩子能说的?”

叶浣垂下头去,“我也是听府里的人嚼舌根,说宜春侯府上门提亲了,他那样的品行…”其实最主要的是,叶浔不肯要的东西,她才不会接到手里。

“他怎样的品行?”叶世涛玩味地看了叶浣一眼,“看起来,你知道的还不少。”

叶浣忙补救,“府里的人都在传他品行不端…”

叶世涛忽然抖开了扇子,声响阻止了叶浣的言语,模棱两可的道:“提亲的事,你不说我倒是没听说。既然你告诉我了,我会好好儿斟酌一番。”斜睇叶浣一眼,见她为之忐忑,漠然一笑,摆了摆手。

叶浣顺从地曲膝行礼,转身出门。

程妈妈连忙上前去,把提亲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叶世涛眉目舒展开来,“要按品行,两个人倒是般配,可惜,这个二妹…我看是不嫁最好。”

程妈妈只是笑。

 

午间,太夫人尝着香辣蟹、花香藕很是合口,饭后,问道:“那两道菜是哪个厨子做的?以前可没吃过这样可口的。”

裴奕笑着把话接过去:“就在这儿呢。怕您吃着不合口,就和别的菜混放到了一处。”

太夫人惊讶地看向叶浔,“是阿浔做的?”

叶浔笑着点头,“幸好您吃着合口。”

“才刚进门,怎么能下厨呢?”太夫人没辙地剜了裴奕一眼,心里又分明是感动的,对叶浔道,“日后可不准这样辛苦了。”

“我喜欢下厨,难得您捧场,高兴还来不及呢。”叶浔笑道,“这事儿您可不能拦着我。”

“好孩子…”太夫人除了这一句,也说不出更多了。

裴奕笑着起身,“我要去外面转转,不陪你们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