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儿以后再生,这次要生个女孩儿。”

叶浔忍俊不禁,转而问起她和孟宗扬,“明年就能出嫁了吧?”

“不知道啊。”柳之南笑道,“他是这么想的,可祖父、父母说要多留我两年,他听说之后都要疯了,只好让中间的媒人多跑几次,也没别的法子。我是觉得怎么样都行。”

叶浔不由有些同情孟宗扬,也是自心底羡慕柳之南。哪像她那会儿,外祖父和外祖母巴不得她快些出嫁,离开叶府那个火坑。

有叶沛和柳之南时常过来做伴,日子在欢声笑语中悄然而逝,转眼到了小年。皇上给自己放了假,一心一意陪着妻儿过年,得空会去倚重的朝臣家中坐坐,官员们也随之得了清闲。

还在坐月子的皇后惦记着燕王妃和叶浔,从宫里给两个人各选了两名医婆、两名产婆,却命内侍传话给两人:“人进府后,安置在别处备用,不用让她们在近前服侍,近临盆时再召唤她们。”

这样做也是有原由的,皇后自己怀胎时,产婆、医婆因为是奉了皇上的旨意悉心照料皇后,动辄苦口婆心地规劝皇后不要四处走动,饭菜不能多吃,更不能少吃。皇后忍了三天就忍不下去了,让几个人该去哪儿去哪儿凉快着,到她临盆时再去正宫。眼下她将人派到燕王府和裴府,是怕那些人自恃奉了她的旨意对两个人指手画脚,两个人碍于她的情面被束手束脚有苦难言,若是那样,便是好心办了坏事。

——内侍看得出皇后对燕王妃、叶浔的看重,便当做笑话讲给两个人听了,也是怕两个人觉得奇怪多思多虑,末了又道:“另外,奶子局的人都是现成的,等到明年开春儿,皇后娘娘便会派人过来,到时候选两个合眼缘的即可。”

叶浔分外感激皇后的一番苦心,又给了内侍一个大大的封红。

裴奕与去年不同,将一应宴请都推掉,留在家中陪着太夫人和叶浔,每日再有闲暇,便去马厩照料自己钟爱的几匹骏马,亲自喂它们草料,去外面空旷之地转转。

这天回到房里,兴冲冲地对叶浔道:“新得了两个小马驹,性子很是温驯,日后就给孩子练手。”

“给孩子?”叶浔挑眉,“女孩子的话,你也要让她学骑马?”

“不行么?”裴奕拍拍她的脸,“女孩也要学几年拳脚骑射,既能强身健体,也能时常陪着我。”

“这么早就开始打算笼络孩子了?”叶浔睨了他一眼,却又是赞同他说法的,“也好,人最要紧就是有个好身板儿。只不过,到时候我也要一起学骑马。”

裴奕想也没想就摇头,“你可不行,不准你跟着凑这种热闹。”

“我怎么就不行了?”叶浔大为不满。

“你用心教孩子药理、识字、绣花就够你忙的了。”裴奕一直觉得妻子就算性格再强悍,那小身板儿也是养在温室里的花儿,经不得一丝风雨。

叶浔撇撇嘴,“到时候再说。”八字没一撇的事,懒得从现在就跟他抬杠。

裴奕巴不得她转头就忘掉这回事,笑笑地岔开话题。

这晚深夜,叶浔喘息着醒来。

裴奕随之惊醒,抬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发觉她额头上已沁出汗水,眼角也有泪珠,担心地问:“怎么了?”

“做了个梦,不好的梦…”叶浔抬手按在心口,“梦到什么了?谁出事了?怎么这么一会儿就不记得了?谁出事了呢…”语声沙哑,已是语无伦次。

“别怕,别怕。”裴奕柔声安抚着她,“梦都是与事实相反的,你别胡思乱想。”

“不是…”叶浔想辩驳,却又理不清思绪,只得放弃,心念数转,侧头看着他,“是不是哥哥?”

“怎么可能呢?前两日我才见过他。别胡思乱想,你是因为怀胎才多思多虑了。”裴奕起身点燃了宫灯,亲自去打了热水,用热手巾帮她擦脸。

过了好一阵子,叶浔才平静下来,在他怀里睡着了。

翌日上午,他在前院听管事回事,李海进门通禀:“大舅爷身边的小厮元淮要见您,说是有急事。”

裴奕即刻道:“将人带来。”

元淮神色焦虑,语声气促地道:“侯爷,大爷受了重伤,不宜宣扬,也就没请太医,您去看看吧?”

裴奕目光一沉,联想到了叶浔昨晚的担心。这样看来,不是她多思多虑,是预感应验了。“我即刻前去。”他对元淮道。

元淮又道:“大爷不希望夫人得知此事。”

“知道。”裴奕又吩咐了外院众人,这才骑快马赶到叶世涛家中。

进到内宅,江宜室脚步匆匆地迎出门来,神色还算镇定,“他受了重伤,伤口很深,伤及了肝脏。侯爷,您帮他看看。”

裴奕颔首,“放心,我会尽全力。”他来不及细问原由,匆匆入室。

叶浔一整日都有些神思恍惚,偶尔更是没来由地心惊肉跳,命秦许、竹苓、半夏分别去了叶府、柳府、叶世涛家中打听,得到的回话都是没事。秦许说叶世涛已经去了外地办差,没来得及知会侯府。

叶浔细细打量三个人,见他们都如以往一般神色坦诚,不像是说谎的样子,也就认为自己是因为怀孕的缘故胡思乱想了。

傍晚,红蔻过来替江宜室传话,说是叶世涛临时奉命去了外地办差,不能在家中过年了。

叶浔不免替兄嫂心生酸涩,面上自是不好流露出来,不想太夫人见了担心。

裴奕入夜才回到府中,先去了太夫人房里,进门闲话几句,太夫人催促他回房歇息,他却问道:“您没觉得我有什么反常之处吧?”

太夫人讶然,“没有啊。”

“那就行。”裴奕起身要走。

太夫人又气又笑,“这孩子,你给我坐下,把话说明白。”

裴奕只得把叶世涛受伤的事情说了,“伤势很重,还在昏迷之中,不能让阿浔知道。”

太夫人神色一黯,“真是的,这大过年的…世涛那个差事就是这点不好,平日得到多少好处,就要付出经历多少凶险。阿浔那边你可得把谎说圆,别让她看出破绽。双身子的人,受不得这种事。”

“我明白。”柳阁老和柳之南受伤时,阿浔有多担心,他记得清清楚楚。叶世涛转危为安之前,他怎么能让她知道。

就这样,在众人齐心协力之下,叶世涛负伤的事瞒过了叶浔。

大年初一,皇后还在坐月子,身体有些虚弱,实在没精力接受命妇们的恭贺。皇上也是提早就下旨,免了命妇进宫请安,等二皇子满月时再去请安也不迟。

裴奕出门拜年,都是匆匆地点个卯就走,腾出时间去看叶世涛。

他倾尽了毕生所学,可叶世涛还在昏迷之中。已经昏迷三天了,再这样下去…后果是他都惧怕的。

昨日他开方子用了猛药。猛药会伤元气,但是见效快,叶世涛现在这情形已不能再拖延,首要之事是让他醒来进食。

进到正房,就见丫鬟们神色间透着几分喜气。

红蔻上前行礼后道:“托侯爷的福,大爷方才醒来片刻,喝了小半碗粥。”

裴奕神色一缓,总算松了口气。

进到室内,他给叶世涛把脉,神色愈发舒缓,转头对江宜室道:“已无性命之忧,别怕。皇上已命人知会我,需要什么药材,直接去太医署取。皇上得了空就会过来探病。”

“劳烦侯爷了。”江宜室曲膝行礼,“幸亏有你,不然…”她得知叶世涛无性命之忧,情绪也忽然濒临崩溃,强行克制着,才没在裴奕面前落泪。

“我再调整两味药材。”裴奕转身去了外间写方子。

江宜室坐在病床前的椅子上,握住了叶世涛的手,眼泪再也不能控制,大颗大颗地滚落。

二十六一早,他临时去了涿郡,说好了三两日就回来。是按时回来了,却受了重伤。事情原委,她不得而知。也没必要知道,已经是这样了,只盼着他快些好转。

早间他醒来时,她没能在他眼前,那时忙着去应付前来上门拜年的人了。服侍在他身边的丫鬟跟她说,他醒来之后就问她在何处,又叮嘱别让阿浔知道。丫鬟记下来,转去通禀,她回到房里,他已又昏睡过去。

谁都不知道她有多害怕。

活了这些年,她唯一认准的人,就是他;唯一确定的事,便是与他相守。

如果他不在了,她的生涯再无亮色,再无欢喜。

江宜室这一哭就停不下来了,从最初的无声落泪,到后来无从控制的低声抽泣起来。

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有那么多的眼泪,怎么能哭那么久。

红蔻等几名丫鬟先是低声规劝,劝不动,后来都跟着默默垂泪。直到天色昏黑,红蔻掌灯,强劝着江宜室吃点东西。

江宜室再难过也知道自己不能倒下,强迫自己喝了一碗粥,吃了几筷子菜,随即便让丫鬟收拾下去,又坐到叶世涛近前守着他。

室内气氛凄凉,室内却是鞭炮声不断。

家家户户都在欢庆佳节。

似乎是因鞭炮声的喧嚣,叶世涛蹙了蹙眉。

“世涛?”江宜室抓紧了他的手。

叶世涛又蹙了蹙眉,身形微动,缓缓睁开眼睛。一睁眼就看到了哭得眼睛似兔子的妻子。

江宜室喜极而泣,“你醒了?终于醒了。”

叶世涛吃力地吐出一个字:“水。”

江宜室忙将温水送到他唇边。

喝了小半杯水,叶世涛眼中有了点儿光彩,语速低缓地揶揄她:“我还没死呢,怎么哭成了这样?”

“…”她没出息又不是一日两日了。

“真难看。”

“…”

“赏我口饭吃。”

江宜室这才反应过来,暗骂自己真是哭傻了,忙唤丫鬟端来一碗粥,给叶世涛在背后垫了两个大迎枕,又叮嘱:“你别用力,当心伤口绽开。”

“嗯。”叶世涛很配合,她一勺一勺喂他喝粥时也没反对。

喝完一碗粥,叶世涛握住江宜室的手,细细地看着她,这才宽慰道:“一般来说,醒来就是没事了。别担心了。”

“嗯,侯爷也这么说。”江宜室知道他担心什么,道,“阿浔还不知道,比放心。”

“那就好。”叶世涛侧目望向窗外,良久沉默。

江宜室担忧地问道:“你怎么了?是伤口疼还是乏了?”

“没有。在想一些事。”叶世涛愈发用力地握住了她的手,逸出怅惘的笑容,“我做了很多梦,哪个梦里都只有你和阿浔。时时刻刻记挂着我的,也只有你们两个。我在梦里自问,若是就此死去,于谁是不可承受的?——只有你们两个。祖父祖母不会因为我不在了就难以度日,外祖父外祖母亦是如此,还有别的人需要他们扶持。”

江宜室的眼泪又掉下来。这字字句句,说的不过一件事:他孤单。

“在梦里都记得阿浔是快当娘的人了,想着她可千万别因为我出事动了胎气,后来就又放心了,她有裴奕照顾,性情又坚韧,不会出事。”叶世涛望向妻子,“到头来,放不下的也只有你。你除了我,你因为我,什么都没有。我要是死了,到地下都会愧对于你。”

“别说这种话了。”江宜室抹了一把眼泪,“不准说这种丧气话。你总这样,不管什么日子都没个顾忌,我看你这次就是因此而起,是老天爷要让你长教训。”

叶世涛失笑,“说的对。”说着略一施力,将她带到身边,“别哭了,要把人的心哭碎了。”

江宜室吸了吸鼻子,小心翼翼地依偎在他身侧,“你以后好好儿的。”

“答应你。”叶世涛侧头吻了吻她鬓角,“余生我竭尽所能,不辜负你。”

千帆过尽,他终于对她许下了诺言。

初二这天,叶浔和裴奕一起回了叶府,不可避免的,遇到了叶冰及其夫君孙志仁。

赵氏和叶世淇在中间给四人引荐。

孙志仁从叶冰那里听了不少叶浔的闲话,今日之前,对叶浔真是一点好感也无。可一打照面,立时惊为天人,险些失态。

随即,他对叶冰投去一瞥。以往叶冰提及叶浔,总说容色哪里有传言中那么美艳,不过是那杆子闲人人云亦云。他便也以为传言是夸大其词,此刻却在想:这般的容貌,绝艳倾城都是很保守的夸赞之词了,妻子以前的说辞,莫不是因为嫉妒?这般看来,日后便不能将她的话当真了。

叶冰一直留意着夫君的神态,见他投来的一瞥眼神不善,毫不客气地瞪了回去,暗自冷笑连连:你也只能惊艳一番,还敢对叶浔起色心不成?

王氏将小夫妻的反应悉数捕捉到眼底,不由扶额,得了空低声对叶鹏举道:“等会儿跟志仁说说话,让他明白轻重,别跟着冰儿胡闹。自然,活腻了的话,咱们也不用拦着。”

叶鹏举忍不住笑开来,知道妻子是又生气上火了,“放心,我心里有数。”

叶冰凑到了叶浔跟前,面色不阴不阳的,“先前两次想去看望大姐,大姐都说不得空,我还以为要到夏日才能见到你呢。今日能回来拜年,我倒是没想到。”语声不低,满堂的人都能听到。

叶浔笑微微的,“我脾气一向是阴晴不定的,心情不好时,不想见的人就很多。今日竟忘了你已是出嫁的人,没细想就回来了。”又不解地挑了挑眉,“你在婆家也是这样说话么?这样直来直去的,在娘家就罢了,在婆家还是要收敛些,被人说出闲话就不好了。”

叶冰一听这话,心里愈发恼火,认定了叶浔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孙志仁是次子,她在婆家的地位能好到哪儿去?先是没少受婆婆和妯娌的气。刚要还嘴,便察觉到了孙志仁阴冷的视线,知道他是恼了,到底是不敢连他一并开罪,抿了抿唇,将话忍了下去。

叶夫人适时地打圆场,对叶冰招一招手,“冰儿,过来,我有话与你说。”

王氏瞥婆婆一眼,暗自叹气,面上则笑呵呵地去了叶浔身边落座,拉着她的手问长问短。赵氏忙跟上去,低声细语地询问叶浔想吃点儿什么点心。

叶冰看的气不打一处来,却是无从发作。

景国公哪里看不出叶浔和叶冰不合,可那是女孩子之间的事,他不好在面上流露出什么。也知道,妻子做法有些不妥,可也没法子。这些年都是如此,妻子与他一样,不是善于打理内宅这些是非的。好在二儿媳是个拎的清的,叶府有她做当家主母,凡事总不会出岔子。

众人坐在一处叙谈一阵子,男子便都随景国公去了外院花厅。叶冰反倒不敢再放肆了,她知道,当着男子的面,母亲还会顾及她的颜面,只剩了女子,断不会容着她的。

用过午饭,叶浔和裴奕就道辞离开,路上,叶浔道:“嫂嫂今日便是回娘家,也是不用午饭就回来。你若是得空就随我去看看她吧?”

“…”裴奕思忖着如何让她打消这念头。

“怎么?”叶浔那颗本就不踏实的心又悬了起来,“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是哥哥还是嫂嫂?”

裴奕知道,事情是没可能瞒下去了,“是哥哥受了点儿伤,不过你别担心,不是大事。”

叶浔挑眉。她才不信。真不是大事的话,何不一早对她说?她深深呼吸着,“没有性命之忧?”

“没有。”

“我既然已知道了,你总得让我去看看他吧?”

裴奕苦笑,“自然。”

到了叶世涛家中,叶浔依然不能即刻见到哥哥——皇上竟在今日前来探病了。

进到正房院中,就见一袭黑衣的皇上正在询问江宜室,看到裴奕进了院门,招了招手,“你来与我说说。”瞥见要行礼的叶浔,又摆手,“不必拘礼,你先去厢房坐坐。”

叶浔感激地称是,转去厢房。进到门里,转身看了一眼,见裴奕已到了皇上跟前,惊觉两人身高竟已差不多了——首次见到两人站在一处的时候,皇上要比裴奕高一些。朝夕相对,她竟没发觉裴奕这一年长高了。

刚到厢房落座,江宜室已笑盈盈进门来,“别担心,没什么事。”又抱怨裴奕,“说好了要瞒着你的,怎么你还是来了?”

“为什么要瞒着我?我就是那么不经事的?”叶浔起身携了江宜室的手,“看看你,憔悴成了这个样子,我哥是不是伤得很重?”

“你哥是什么人啊?铁打的一般,没什么打紧的。”江宜室故意轻描淡写,“倒是你,今日不是回娘家么?”

叶浔就笑,“我这不就是回娘家来了么?”

江宜室想想,笑着点头,“说的是,往后我每年都提早回来等着你。”又解释叶世涛为何出事,“他与我说了,这次是大意所致。那个差事就是这样,日后熬出头了就不需凡事亲力亲为了,等会儿你见了他,好好儿数落他一通,他最听的还是你的话。”

“才怪。”叶浔笑道,“你平日多说说他就行了。”

江宜室抿了嘴笑,眼角眉梢流露出一丝甜蜜。

姑嫂两个说了一阵子话,皇上便回宫了,将裴奕一并揪到了宫里商量事情。

叶浔这才得以见到哥哥。

叶世涛面色苍白得吓人,好在一双眸子仍如以往熠熠生辉,见了妹妹就笑道:“我就总担心瞒不过你,你就不能让我算计出错一回?乱跑什么呢?没什么打紧的。”

“你都快没个人样儿了,还嘴硬。”叶浔嘴里嗔怪着,鼻子却发酸不已,在病床前落座,关切地问道,“伤口很疼吧?”

“还好。有裴奕这神医呢,再严重都不怕。”叶世涛抬手刮了刮妹妹的鼻尖,“你可不准哭,多少年没见你哭过了,千万别为这种事破例,最看不得你哭。”

他不说还好,这一说,让叶浔强忍下去的眼泪猝不及防地落下来。她别转脸,飞快地拭去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