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因为柳之南,他不敢再乐观了。

他在外得知她与聂夫人开始来往的时候,便写信回府,警告她离聂夫人越远越好。他并不是太了解聂宇夫妇,只知道聂宇如今已是正二品的大员,还是个近半数官员都不愿容忍的权臣,这样一个人,柳之南与聂夫人来往,别人会怎么看?闹不好,说他谄媚逢迎的话都会有。

是,柳之南是柳阁老的孙女,但她嫁给他孟宗扬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话虽糙,却在理。

但是很明显,那个混账东西又犯浑了!

犯浑也罢了,还不回信给他!

他最开始以为她又任性不听话了,后来转过弯来了,她大概都没看到他的信。应该是内宅那些仆妇捣的鬼。她换下的那一批人,有几个是真正懂规矩知进退的?闹不好就有被外人收买的眼下隐藏其中。

他意识到这些的时候,已经在半路上了。写信让心腹去提醒柳之南?心腹不过是阿七这些人,这些人是有些反感柳之南的,柳之南也烦他们,很难达成共识,这半年一直是内院外院各忙各的,井水不犯河水。

那就回府再算账吧。

但他也小瞧了阿七等人。路上,禀明柳之南近来种种动向的信件纷沓而至,细说聂夫人生平诸事的也有不少。

便因此,对柳之南的大事小情了如指掌,更明白她又要犯大错了。

其实他明白,这些小兔崽子是等着看柳之南的笑话呢,却又怕他责怪失职,就纷纷写信表示都留意到了,但是没他的吩咐不敢招惹夫人。

离京城越近,心腹的消息送得越频繁,请他示下的语气越来越诚恳,也越来越焦急,知道他即将抵京才松了一口气。

离什刹海越近,孟宗扬越希望裴奕已经回到京城。他担心因为柳之南的原因殃及裴府,更担心他视为朋友的叶浔被殃及。

再没有比这更尴尬更焦虑更恼火的处境了。

 

最后一抹绮丽的彩霞映照着什刹海的湖光山色、红花绿树。

晚风起,吹散几许白日的燥热,送来丝丝凉爽。

叶浔的马车直奔叶世涛的别院,半路,叶世涛手里的三十名锦衣卫赶来汇合。

趋近那所宅子的路上,一群神色冷峻身形矫健的人迎头拦路。为首之人冷声道:“请裴夫人移步,先去水上游玩片刻。若是执意前往,不要怪我们伤及无辜。”

这愈发验证了叶浔的预感。她心急如焚,也因此瞬间动怒,直接吩咐锦衣卫:“冲进去!”

“是!”

马车外打斗声越来越激烈,叶浔却没有丝毫的恐惧。她什么也不想,只想快一些赶到婆婆、儿子身边,要亲眼看到他们安然无恙。

她并没等太久,因为马车继续前行时,暮光还未降临。但她却似经历了无比漫长的煎熬。

锦衣卫在前面开路,马车径自停在了垂花门外。

下车时,叶浔才意识到自己双腿发麻,僵硬得厉害。

她狠力掐了手臂一下,在这片刻间恢复冷静。

懊悔、自责、担忧,在此刻是最多余的。

 

太夫人莫名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找不到依据,就是有这种预感。

她庆幸阿浔在病中也考虑周全,让身手极好的新柳新梅随侍在自己左右。

此刻,奶娘抱着庭旭,新柳站在一旁保护。

新梅就在她身边。

太夫人微声吩咐新梅:“我尽快道辞离开,你去外面知会秦许或是李海。若是我被强行拦下,你就审时度势,不需管我,便是让他们强闯进来,也要带世子离开此地。”

新梅抿了抿唇,微微点头。

太夫人唤新柳、奶娘到了近前,庭旭由奶娘领着,慢悠悠走过来。太夫人手势温柔地摸了摸庭旭的头。

“祖母。”庭旭甜甜的笑着,张开手臂要祖母抱。

太夫人觉得心都要酥了、化了,将庭旭抱到怀里,温柔的亲了亲他的小脸儿,问道:“想不想娘亲?”自阿浔不适,旭哥儿晚间都歇在她房里。

庭旭眨了眨眼睛,“想。”

太夫人柔声问道:“那你回家去找娘亲,好不好?”

“好。”庭旭抿着小嘴儿,笑嘻嘻地答道,又抱住了太夫人的手臂,“祖母——嗯,回家。”

太夫人无限怜爱地笑了,“好,祖母也回家。你与奶娘、新柳先回去,祖母晚一点去追你,好不好啊?”

庭旭听到追字,大抵是想到了平日里玩儿的追逐的游戏,漾出灿烂的笑容,“好!”

太夫人笑着颔首,将庭旭交给奶娘,转头望向别处时,眼角微湿。看着孙儿,又是在这样的时刻,分外地想念远在千里之外的儿子。

阿浔为了照顾好她和旭哥儿,自春日到如今已是谨小慎微殚精竭虑。今日是她大意了,没顾及到一些细枝末节。

可也不是最坏。

阿浔派了新柳新梅、秦许李海这些人随行,横竖都不会出大乱子。最不济,也能保全旭哥儿。

太夫人低声吩咐新柳和奶娘几句,随即去找柳之南。

柳之南从一早忙到现在,有些支撑不住了,此刻身在一所小院儿的正屋,堂屋的罗汉床上歇息。

太夫人见了她,直言道:“我要回去了。”

柳之南心中不悦,面上则是和颜悦色地道:“方才您要回府,我便是百般挽留,意在请您晚间赏灯。此刻怎的还要回去?”既然来了,若是中途离开,不知情的还以为是她招待不周,留不住人呢。

太夫人不欲解释,神色随之一冷,“怎么,你这地方,我来得走不得?”

柳之南微微挑眉,之后一笑,“您言重了。这本不是我的别院,是表嫂的。表嫂与表姐情分最是身后,这也算是您的地盘,您想走,我自然不敢强留。”

“那就好。”太夫人微一颔首,“告辞。”

柳之南态度疏离,“恕我不能相送。”

便在此时,罗氏笑盈盈进门来,道:“太夫人稍安勿躁,还有好戏可看,您怎么能走呢?”

柳之南先前的不悦化为此刻的恼火,冷声责问身旁的珊瑚:“不是说了不准让她进门的?谁胆敢放她入内的!?”

珊瑚期期艾艾地答不出话。

罗氏轻笑出声,语声满带鄙夷:“蠢货。”

柳之南杏眼圆瞪。好歹也是相识一场,她又不曾害过罗氏,到此刻,罗氏竟是这般言辞。

太夫人则快步走到门外,与新柳一起寻找暂时风险最小的地方。

室内的罗氏已然落座,神色惬意之至,“我已带了一批死士前来,随后骁骑右卫便会抵达,将这别院包围。”

柳之南目露惊愕,“骁骑右卫?你怎么可能调动得了骁骑右卫?那是五军都督府官员统辖的…”说到这里,她语声顿住。

罗氏的笑容不无幸灾乐祸,“到这会儿了,你倒聪明了一次。”

柳之南身形一震,“是聂夫人…”

“所以我才说你蠢。”罗氏满眼鄙夷,“我和聂夫人都是一样,不是接触之后看着你没城府没眼光可以利用,谁有闲工夫和你来往?”

“你调那么多人过来做什么?嗯?说!”柳之南疾言厉色地询问。

罗氏气定神闲,“不是为你,放心就是。”她抬手指了指步步远去的太夫人和庭旭几人,“你不想连累无辜的话,照我的吩咐行事,尽可能将来宾全部送到水上赏灯。”顿了顿,又追述道,“裴府太夫人、聂夫人是不可能听你指挥的,你就不需强人所难了。至于你的母亲、亲友、叶冰,你总能安排的。尽快,让她们从侧门去往水上,不然死士可就要杀人了。”话里话外的,真把柳之南当成了傻子一般。

柳之南怒极,但是没等她发作,几个陌生面孔的男子已经到了院中。

罗氏扬眉冷笑,“真要看到死伤几人,你才会信以为真么?”

 

叶浔赶到别院内宅之际,一众宾客已由下人服侍着离开宅院,乘车赶去水边,登船用饭,只等天黑时赏灯。

秦许、李海各带了十人,赶到叶浔身边。

秦许禀道:“罗氏先一步率众闯了进去。方才新梅出来报信,已有几人去了内宅接应太夫人和世子爷。”

叶浔颔首,深吸进一口气,轻声问道:“可知晓她带来的人出自何处?你们敌得过么?”

秦许道:“应是出自镇南侯聂府。有属下、李海及锦衣卫,不论出自何处,都不足为惧。”

叶浔略略顿足,正色看着秦许和李海,“便是要人血溅当场,也不可让太夫人、世子遇险。将祖孙两个救出去最要紧,别的不需顾虑,届时再做打算就是。”

秦许和李海略略迟疑之后才恭声称是。前一句,夫人是强调一定要保全祖孙二人;后一句,指的则是别的突发情况。

而这极可能发生的突变,指的是徐寄思。

徐寄思要报复裴奕,罗氏已经介入今日是非,并且摆出了大阵仗。徐寄思十之八|九会趁乱渔翁得利。他要渔利,以他心性揣测的话,凌辱叶浔从而报复裴奕的可能性最大。

说话间,新梅赶到叶浔身边。

“你们妥当安排,分头行事。留下新梅陪着我,有了消息到正房找我。”叶浔望向别院正房,款步而去,路上心念数转。

罗家无疑是向裴奕低头了,通过罗氏利用徐寄思做手脚,来日扳倒杨阁老的时候,会有致命一击。

现在很明显,徐寄思还不知情,罗氏在帮衬家族的同时,并未放下与叶冰的过节。

原本罗氏无可乘之机,但是聂夫人给了她机会。

聂夫人将萦绕在她身边的人串联到了一起。便如此,她陷入了此刻惊疑不定安危难测的处境。

进入正房,自院门通往厅堂的是一个葡萄架。

要入夜了,葡萄架上悬挂的一盏盏玻璃明灯已经点亮,架下设有四房桌、棋具、两把竹椅。

前来相迎的不是柳之南,而是聂夫人。

聂夫人笑容如午夜昙花,现出少见的迷离妖娆气息。她走到桌前,抬手让座,“听闻裴夫人待字闺中时棋艺精湛,今日难得一聚,还望指教一二。”

“聂夫人太客气了。”叶浔笑得谦和,缓步行到桌案近前。

聂夫人优雅落座,抬眼打量着叶浔。

上次进宫请安时相见,命妇个个按品大妆,叶浔置身于人群中,艳光四射,雍容华贵。那份美丽,除了清丽绝尘的皇后能与之比肩,旁人只能相形失色。

此刻的叶浔却是不同。许是出来的匆忙,穿的是家常的纯白夏衫,藏青月华裙,绾了利落的高髻,通身一件生辉的首饰也无。面色略显苍白,身量纤纤,腰肢不赢一握。是因此多了几分柔弱,让人相见生怜。

不同的场合,有着不同的仪态,也有着不同的美。

这美,可以是叶浔的福,也可以是她的劫。

遇到裴奕,这美是她的福,颜色常新,给夫妻情分锦上添花;遇到徐寄思之流,这美是她的劫,甚至是她的耻辱,被无故觊觎,要时时防范见色起意之辈。

叶浔落座,拿起小巧的棋子罐,拈起一枚棋子,随后才看向聂夫人,目光锋利,肆无忌惮。

虽说同为女子,聂夫人亦险些因这样的视线坐立不安。

初见就知道,聂夫人是极为耐看的女子——不是寻常那种需要日积月累才让人看着越来越悦目的容颜,是在几眼打量之后,便能让人愿意多看、细看,片刻之间,印象从样貌不俗直接转变到很是悦目。

这种女子,在叶浔周围是很少见的。

聂夫人眉宇流露出丝丝缕缕的妩媚,眼神却有些闪烁不定,失了沉稳。

叶浔轻勾了唇角,“你对今日事只有五成的把握。”

“凡事都有个万一。”聂夫人道,“你也不敢笃定今日能平安走出这府邸。”

“你错了。”叶浔微眯了眸子,“我与家人今日平安无事,你才不至于步入绝境。”

“长兴侯不在京城,谁能将我逼至绝境?”

叶浔好笑地道:“为何你们会认为,女子没了夫君在身侧,便没了安稳的屏障?”

聂夫人从容一笑,“于我而言,有无男子护助都一样,你就不同了。”

“见地与处境不同,争论也无意义。”叶浔看向棋盘,“一面下棋一面说话吧,不然实在是没意思。”

“的确,和我说话没意思。我认死理。”聂夫人不以为忤地笑笑,拈起棋子,随意落下。

几步棋之后,叶浔隐隐听得女子谈话声,循声望向正屋。

聂夫人笑着告诉叶浔:“是罗氏、柳之南、叶冰,旧相识了,叙叙旧。”

叶浔瞥了聂夫人一眼,“你到底意欲何为?”

“别人我不了解,最是了解皇上和长兴侯——陆先生一度时常跟我说起他们两个,抱怨的时候居多。”聂夫人也不故弄玄虚,直言答道,“皇上不在京城,很多事都会全权交给皇后做主。我将你的儿子劫到手里作为把柄,皇后念着皇上、长兴侯的兄弟情分,会毫不犹豫地用陆先生换取你儿子的性命。至于你,我倒是没做打算。你这样的人放到何处都太显眼,要用你做文章,才是真正的冒险。”

言辞坦率,语气温和,却让人怎么听都觉得说话之人过于自信。聂夫人是有意为之,想要激怒叶浔。

叶浔却似没有意识到一样,笑容清浅,“实在是没想到,陆先生、杨阁老的党羽之中还有女子。”

聂夫人展颜一笑,“知道的太多是祸事,难怪你有今日。”

叶浔深凝了聂夫人一眼,“我不是来与你争吵的,你不需以言语挑衅,否则,方寸大乱的人只能是你。”

聂夫人挑眉,“那于你不是天大的好处么?”

“愚蠢的对手最招人嫌恶。”叶浔轻描淡写地道,“何苦让人以识得你为耻。”

“…”聂夫人这才明白叶浔方才为何丝毫怒气也无。她委婉的挑衅一千句,大抵也没叶浔方才这两句话刺心。

棋盘上的黑子、白子激烈地厮杀起来。

什刹海水上的琴声歌声喧哗声,穿过夜空,遥遥传来。

那一方的歌舞升平,湮没了别院内偶尔响起的打斗声。

“娘亲!”

“阿浔!”

庭旭与太夫人的呼唤声同时传来,叶浔起身,转头望去。

“娘亲!”庭旭丝毫也没被别院内怪异的气氛影响,小脸儿上挂着灿烂的笑容,试图挣脱奶娘的怀抱,自己下地去找娘亲。

叶浔快步迎过去,把庭旭抱过来。

“你怎么也来了?”太夫人握了握叶浔的手。

叶浔笑道:“我来接您回家啊。”

庭旭搂住娘亲的颈部,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

叶浔心里甜甜的,暖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