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奕最先看向叶浔,在那片刻间,目光温柔似水。

叶浔与他视线相交,抿唇微笑。

夫妻两个并未说话,千言万语,都在这一眼相望间。

聂夫人竟抢先发问:“敢问长兴侯,这里方才到底出了何事?”

叶浔微微挑眉。

罗氏面露惊讶,随即满眼钦佩。只说聂夫人这份机变、胆色,就让人钦佩。

裴奕却也没有按牌理出牌,只是漫应一句:“还在查。”

“…”聂夫人准备好的一番话竟由此没了用武之地。她以为裴奕会反问“你最清楚”或是“因你而起,你不知道?”一类的话,这样她就将自己的嫌疑逐步撇清。即便叶浔等几人再清楚不过,她也可以说是她们串通一气污蔑她。

但是裴奕行事全不在她意料之中,刚一说话,她就碰了一鼻子灰。

聂夫人很快调整心绪,看向叶浔,“也许,再没有比裴夫人更清楚的人了。”

叶浔笑道:“还是等侯爷查清之后再说吧。我一个妇道人家,看见的未必就是事实。”

聂夫人的挫败感又加重一分。竟完全是夫唱妇随,与方才要手下杀人时,判若两人。

叶浔已在方才隐约猜到了聂夫人的用意——

既是死士,便是身手不及裴府护卫、锦衣卫,却是到何时都不会出卖聂夫人。聂夫人完全可以说那些人与她无关,她也不知他们是受谁唆使。甚至于,她很可能把罪责栽赃到罗氏头上。

而若是对质的话,叶浔、柳之南、叶冰,在外人看来是一体的,众口一词地冤枉聂夫人虽在人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

最关键的一点是,聂夫人是镇南侯聂宇的夫人,除非证据确凿,否则谁也不能轻易给她定罪。

所以,当着这么多外人,只能选择不接招,只要裴奕、叶浔接招,聂夫人就会混淆视听,就算不能够全身而退,也会拉上他们,一起处在被人猜测怀疑的处境。

裴奕转头看向徐寄思。

徐寄思被孟宗扬及护卫五花大绑塞住了嘴,仍在西墙的花架子下面。

裴奕吩咐李海:“把他带到裴府在什刹海的别院,再将他的儿子擒拿,等我审问。”

李海称是而去。

聂夫人却又有话说了:“长兴侯,你这样随随便便的擒拿朝廷命官及其子嗣,算不算徇私枉法?”

“与你何干?”裴奕深凝了聂夫人一眼,唇角一抹似有似无的笑,眼神却锋利如淬了毒的刀子。

聂夫人架不住这样的审视,不自知地现出怯懦之色。

裴奕又问起聂夫人带来的一众死士:“怎么处置的?”

李海如实道:“三成射杀,七成生擒。”

裴奕温声询问:“为何是生擒?”

李海追随裴奕已久,当即明白过来,“属下这就去办!”语必匆匆离开。

女眷则有片刻不明所以,之后才恍然大悟,相继失色。

裴奕的意思是:一概杀掉。

“侯爷…”柳三太太记挂着女儿,方才环顾四周,半晌也没见到人,此刻终于忍不住上前询问。

话还未出口,柳之南与叶冰慢腾腾从室内走出来。

两个人都像是受了莫大的惊吓,又似受了莫大的屈辱,俱是羞于见人抬不起头来的样子。

“之南!”柳三太太快步上前,携了女儿的手。

柳之南哇一声哭了起来。

柳三太太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罗氏看得不由撇嘴。居然还有脸哭?幸亏柳家只出了一个柳之南,若是个个如此,柳家的门风早就败完了。

裴奕的视线落在柳之南身上,那份寒意,让一时情绪失控的柳之南无法忽略。

她下意识地看向他,眼泪、哭声硬生生地哽住了。

那视线充斥着凉薄、鄙弃,过于寒凉,过于伤人。

裴奕再次望向叶浔,指了指柳之南、叶冰,语声冷漠地吩咐她:“此二人,日后不准再来往。”可以的话,真想让她再不与她们相见。

此言一出,众人俱是一愣。

叶浔初时亦是惊讶不已。他从未用这样的态度对她说过话。片刻后,她反应过来,步下石阶,上前去曲膝行礼,“妾身谨记。”

一部分人便因此猜测着,今日纷扰是因柳之南和叶冰而起,暗自为叶浔苦笑。明眼人却很快意识到,裴奕之所以当众吩咐叶浔,是不想发妻为难,只需以他不准为由,便能断了叶浔与柳之南、叶冰来往的路。

所谓夫妻情深,不只是平日里的举案齐眉,还是在这般情形下当断则断,免除对方的隐忧烦扰。

已是关乎亲人安危的局面,容不得优柔寡断。想来便是叶浔心中不愿,也必须听命行事——夫为妻纲。

裴奕抬手扶了叶浔,对她偏一偏头,一面往院外走,一面低声说话。

他问:“娘和旭哥儿去了大嫂那边?”

“嗯。”叶浔点了点头,“府里得力的都被我带来了,想着还是去嫂嫂那儿更稳妥。”

“是该如此。”趋近院门,他停下脚步,细细打量着她,“我听说有人中暑了?”

叶浔莞尔,“是啊,很稀奇么?”

裴奕眼中尽是怜惜。自然不稀奇,只是心疼罢了。

叶浔则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怎么看,你也不像是急急忙忙赶回来的——”全无风尘仆仆的样子,和先前看到的孟宗扬大相径庭。

“…”裴奕笑了笑。

叶浔看住他,“不想跟我说?”

裴奕挂着笑,低声道:“回京之所以掩人耳目,是因为带回了一桩案子的两个人证。我将人安排在了城外燕王一所别院中,观望两日,见确实出不了岔子,这才放心回城。”顿了顿,又补充道,“事关重大,两个人证被灭口,我和燕王不说白忙一场,也有半数心血付之东流。”

“原来如此。”叶浔笑道,“明白了。”

裴奕抬头望望天色,“你即刻去我们的别院歇息,我将这些事料理清楚就去找你。”

叶浔其实不想走,“我不能留下来看看热闹么?”

“事后我讲给你听。”裴奕将她散落在脸颊一侧的一缕青丝别到耳后,“听话。过去吃点儿东西,歇一歇。”

“好吧。”叶浔点头应下,又叮嘱道,“你别意气用事,点到为止。”把聂夫人的死士全杀掉,已经让人毛骨悚然。

裴奕打趣她:“啰嗦。”

叶浔对他挑了挑眉,他却笑意更浓。

聚集在院中的人们,有不少人的视线一直追随着这对璧人。一来是这样般配的一双人实在少见,二来也是好奇裴奕会不会对叶浔横眉冷目的——前一刻,他可是一丝人情味都没有。

结果显而易见。

方才那男子有多冷酷,此刻便有多温柔。

夫妻两个只是站在那里说话,却已将对方和周遭一切隔离开来,眼中只有站在面前的那一个人。

绵长的厚重的情意便是如此吧?不需让人听到温存的言语、看到亲密的举止,便可让外人感受到那份默契、信任。

那边的叶浔转身要走之际,对裴奕道:“你送我几步,好不好?”

裴奕颔首,陪她出了院门。

走到背光处,叶浔伸手碰了碰他的手指,水光潋滟的双眸看着他,比夜空的星辰还要明亮,“你,是真的回来了?”

平平淡淡一句话,却让裴奕听得心头泛酸。他的阿浔之前的从容、镇定,不过是出于惯性而为之,她甚至到此刻还不能真的确定他已回来,不敢相信,他是真的回来陪伴她了。

“回来了。”裴奕将她的手纳入掌中,“我送你过去。”

“啊?”叶浔惊讶,“那怎么行?”这边一堆事能扔下?

裴奕的手微微用力,“先让张九牧、缙乔料理,我陪你用过饭再回来。”

 

女眷大多数不知情,留下来也没什么用处。张九牧让她们先行回府,日后若有需要,再登门询问,只是留下了柳之南、罗氏和聂夫人。

柳三太太自然是不愿离开的,直到看到女婿孟宗扬,这才略略心安,急匆匆离开,去找两个妯娌诉说此事。

分别有锦衣卫询问罗氏、聂夫人一些问题。

因着孟宗扬的关系,没人询问柳之南,由着她神色木然地坐在葡萄架下。

孟宗扬负责处理外围的事,大致有了结果之后,这才来见柳之南。

留下她倒不是锦衣卫要问话,而是他的意思。

他负手走向她,语气闲散地问道:“先送你回府?”

柳之南闻声抬头,定定地看住他。

孟宗扬审视着她的神色、眼神,初觉似曾相识,随即明白过来。

就在这瞬间,他生出透骨的疲惫,用下巴点了点厅堂,“去里面,想说什么现在就说清楚。”

柳之南依言起身,转去厅堂落座,低头想了一阵子,语声轻飘飘地道:“我自认可以持家,可以赚取钱财,不足之处是任性没城府,而最大的缺点是没有大局观。这最大的缺点,是足以致命的,不是害了别人,就会害了你。并且,等来日你有了子嗣,我也做不好你孟家顶门立户的主母。既然如此,你——休了我吧。”

孟宗扬心头疲惫蔓延到了眉宇。他随意坐到了一旁高几上,取出一个酒壶,连喝了几口,这才说话:“只为这些?已到了自请下堂的地步,你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我还有什么好说的?”柳之南似笑非笑的。

孟宗扬语带嘲弄,“换了我是你,也没脸说。”他看着柳之南神色变得恼火,却不以为意,“你重蹈覆辙,仍然怀疑我对叶浔有意——没城府的人就是有这点好处,心里想什么,我一看便知。”他一瞬不瞬地盯着柳之南,“我只是心寒。”

柳之南回避了他的注视,“我知道,你为了与我成婚,这几年来做的都是你不喜欢的官职。休妻后就好了,你可以随心所欲。”

“休妻?”孟宗扬笑了笑,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我这张脸你可以不顾,你祖父祖母爹娘的脸面也不需顾及,是么?他们养了你十几年,就是要你给他们丢人现眼,是么?”

柳之南用力地咬了咬唇,“那是我的事,不需要你管!”

“休妻与否是我的事,你别跟我指手画脚。”孟宗扬语声讥诮,“你喜欢赚钱,不妨将你我这桩婚事当成生意来看,我请你帮我算算账,从娶你进门之后,我得到过什么好处?除了让我颜面无存,你还给过我什么?我都要没脸见人了,你甩手不干了,这是把我当傻子耍着玩儿呢?”

“…”他生气了,生气之后的话要多刺心就有多刺心。

第124章

忍耐不成,柳之南终于还是发作了,“那是我怎么看待是否误会的事情么?两次了,孟宗扬!两次你都是这样,到最后才会顾及到我的安危。上次也就罢了,这次呢?这次有外人在场,你依然如故!你口口声声说颜面,那么你可曾顾及过我的颜面?你就算是做戏,也该先看看我再去忙别的事情吧?!”

“我没有当即见你,正是为了你的颜面。”孟宗扬针锋相对,“若当下就见你,我才不管有没有外人,一句好话都不会有。此次的事,正是因你上一次与罗氏来往而起。我之前连写过两封信给你,不准你与聂夫人来往,却被你换上的那群仆妇扣下了,你可知道?还好意思跟我说你会持家?会持家的人身边会有被他人收买的下人?会持家的人会惹得外院的管事小厮反感之至?这种话日后别再说了,实在是让人笑掉大牙!”

柳之南气得手脚发凉,沉了会儿才反驳道:“是,你见了我定会发火,不如不见,这勉强说得过去,那么你为何两次都急着见表姐?!”

“你这个蠢货!”孟宗扬从牙缝里磨出这句话,眼神透着不耐,“裴奕是我在京城交情最深的朋友,叶浔也算是我的朋友,而你每次不长脑子连累的都是裴府中人!我不急着见叶浔我见谁?!你的安危?”他冷笑一声,“打量谁有闲情害你不成?谁若想害你,在府中就已将你杀了多少回了!知道什么叫自私么?看看你自己就明白了,何时都只考虑自己罔顾他人!”

“是,我就是这样一无是处,”柳之南的情绪濒临歇斯底里的边缘,到这时反而漾出了笑容,“你当初真是瞎了眼,竟看上了这样一个人——你是这么想的吧?”

孟宗扬却不接这个话茬,只说自己所思所想,“什么事情都是一样,你怎么就不会反过来想想?我前后两次所作所为,裴奕岂会不知,他怎么就没因此生出疑虑?怎么会请我协助料理这些是非?是,在这两件事发生之前,他也不愿我总见叶浔,人之常情,就如我一度不愿你见别的男子一样,而到如今,他认可我,也信任他的夫人,正如我信任他们夫妻二人一样。”他眼神特别失望,“而你呢?你不认可我,也从不曾信任我。”

“我就是不信任你!成婚之前还好,成婚之后没有一日信任过你!”柳之南拿出了破罐破摔的架势,“我就是这样了,也已劝你休妻,你又何必惺惺作态不肯答应?”

孟宗扬沉默片刻,语声冷酷,“你认命吧。就算是死,也要死在我手里,休想走出我眼界。”他唇边逸出凉薄的笑,“我总要看看,你到底能蠢到什么地步。”末了向外走去,“你在这儿等着,听听罗氏、珊瑚等人的言辞。你也算是忙了一场,总要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站在院中,孟宗扬缓了半晌,心绪才平静下来。

张九牧到了近前,迟疑地道:“您与长兴侯命人处死了不少人,若有人借题发挥——”他是想,若是两位侯爷是在暴怒之下才痛下杀手,那就要提前准备,锦衣卫可将责任揽过去。

“没事。”孟宗扬勉强扯出一抹安抚的笑,“处死的那些人,私闯官员别院在先,意图行凶在后,杀一百次也无人敢说什么。再者,我们有皇上手谕,缉拿斩杀不法之徒、枉法官员,可先斩后奏。”

“那就好。”张九牧笑了起来,又道,“徐太太还好说,该认的都认了,只是聂夫人很难缠,仗着镇南侯,一通胡搅蛮缠,将责任全推到了徐太太和裴夫人头上。”

“随她去。”孟宗扬温声道,“她和那些死士一样,我与长兴侯本来就没指望他们能说出实情,否则也不会杀掉那些死士。你只管把心放下,自有人收拾她。”

“成,有您这句话我就踏实了。”

孟宗扬看看天色,“我得进宫去见皇后,这儿暂时就交给你了。觉着难办的,等长兴侯回来,让他决定。”

“侯爷放心。”

依照孟宗扬的意思,张九牧在门外询问罗氏、珊瑚,让房里的柳之南明白原委。

张九牧问道:“今日你为何带人硬闯进来?”

罗氏答道:“因为知道叶冰在这儿。以往我与她屡生嫌隙,我对她厌恶之至,只要有机会,便会报复她。”

“这是锦衣卫指挥同知叶大人的别院,你如何胆敢在此处寻衅滋事?”

“今日这别院被孟夫人借用,出了事,也与叶大人无关——我便是大胆包天,也不敢招惹叶大人。再者,有人告诉我,今日这儿必然出乱子,我要想了结私人恩怨,这是最好的时机。”

“谁告诉你的?”

罗氏语气舒缓:“是孟夫人的贴身丫鬟珊瑚。早在孟夫人频繁更换内院仆妇的时候,我就收买了珊瑚——那时还在与孟夫人来往,后来虽说再未谋面,可珊瑚告诉我的大事小情,不乏可以利用的。最喜人的事情,自然是孟夫人与叶冰、聂夫人常来常往。”

“是不是聂夫人给了你可乘之机?”

罗氏老老实实地道:“你说谁就是谁吧,我不能说。”

“孟府的仆妇,你还收买了谁?”

罗氏语带笑意:“我只收买了珊瑚一个,但是据珊瑚说,另有人收买了孟夫人身边几个得力的丫鬟、管事妈妈。等会儿你们问珊瑚吧。”

张九牧瞥向室内,暗自叹了口气,吩咐道:“带下去,把珊瑚几个带来。”

 

裴府别院一如上次前来时,窗明几净,室内一切精致又雅致。

叶浔进门后,还在犯嘀咕:“我起先要留下来,是想看看事情的结果,你既然不让我看,那我就不如去陪着娘和旭哥儿了。”

“也是。”裴奕顺着她的话说道,“那我送你去嫂嫂那儿。”

“那怎么行?”叶浔失笑,“你可别来回折腾了。”

“可你过去,有护卫护送我也不放心。”裴奕柔声告诉她,“今夜京城不安生,便是燕王府、宫中,都会有人寻衅滋事。你就别在路上奔波了,那样更让娘和我担心。况且我已命人过去给娘传话,明日我再带你一起过去请安。”

叶浔先是点头,随即心头一紧,“燕王妃和皇后不会有事吧?”

“不会。”裴奕道,“入夜前,燕王妃带着燕王世子进宫去了。皇上的心腹,就是皇后的心腹,今夜宫里已是铜墙铁壁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