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如实说了,怕他太忙,信写长了看起来费时间。

裴奕回信则说就指着她的信件打发每个长夜呢,要她只管似以往一样。同时也顿悟她为何如此,再写信时,言语就多了起来,和她说起战事之外的所见所闻。

叶浔自然依他所言,细细地讲述庭旭、庭昀两个的近况,时不时将孩子的样子画下来随着信件送到他手里。

那个在沙场上出生入死的人还有闲情逗她:不能画一张你自己的?

她看了又是想笑又是想哭,回信时说不给画,回来时自己看就是了。

相思太苦,尤其是这种掺杂着担忧、惧怕的相思。

为了缓解这种情绪,为了不至成为怨妇,她开始着手一些正经事,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这一年春日,叶浔着手整理这三二年间陆陆续续记载下来的药膳方子,工工整整的抄录。

她这边这忙着,皇上召她进宫,说的就是此事,张口就问:“你那本《药膳典藏》怎么还没交上来让我过目?”

叶浔微愣,随即汗颜。这倒好,连书名都给她取好了,可她这才开始正经去做。跟皇上自然是不能扯谎的,如实说了。

皇上满意地一笑,“用心办这件事。事成后,你的功劳不在师虞之下。”

不论是谬赞还是由衷的言语,叶浔都不能再拖拖拉拉,盛夏之前终于将手中积攒的所有方子整齐地抄录成册,请外祖父检查了几遍,这才送到宫里。

皇上接到手里,敛目翻阅了几页,面含赞许,“等我细看看,再让太医院观摩,无纰漏的话,便刊印成册,推行至民间。”

叶浔有点儿懵,真没想过这么远——也是不敢想。

 

夏末,与西夏的战事终于有了结果,裴奕率军大捷,一连收复多年前被西夏侵占的三座城市。敌兵或被杀或被俘,伤亡过半,再无对战的余地,纳降表拱手称臣。

皇上却不接受。

他记仇,受降之前,要西夏先将那次杀戮无辜百姓的将领、军兵交出。

交出来做什么?处死。

以他嗜杀的性情,绝对是兑现“百倍杀敌”才能解气,现在只是跟西夏要那一万人,已是难得的仁慈。

西夏当然觉得这要求太过分,已经心悦诚服地投降,怎么还不依不饶的?他们开始气愤、犹豫。

裴奕没给西夏犹豫的日子,整顿三军,蓄势待发。代表皇上摆明了态度:横竖你们都要继续损兵折将,掂量着办。那笔帐算清楚之前,接受纳降心里堵得慌,必须得把那口恶气出了。

西夏如今畏惧裴奕及其麾下的虎狼之师,一如畏惧前些年的皇上,最要命的是,这两人是君臣,一个在后面给粮饷,一个在前面征战,带来的灾难无法预计。

认了吧。

可真要交出当初行凶的一万人也是做不到的——那些人已有两千多人阵亡。

皇上得知之后,老大不情愿地将就了一次。

至此,裴奕功成身退,余下的就是皇上和内阁要安排的种种事宜了。济宁侯虽然还没完全复原,但是如今战事已过,他只需处理公务,应付得来。

裴奕班师回朝。

第130章

裴奕回京时,已是秋水长天。那一日,万巷空城看裴郎。

叶世涛在最繁华的那条街上开有一间茶楼,江宜室利用这便利,强拉着叶浔观看裴奕进城时的盛况。

两人就座在雅间内闲谈,打开的门窗使得她们能够清晰地听到人们高声喧谈。

男子谈论的中心,都是那个年纪轻轻便战功赫赫扬名天下的定远侯裴奕。

他们说两军阵前,裴奕身为主帅,总是身先士卒冲锋陷阵,使得将领诚服士气滔天;

他们说裴奕用兵手段或强悍或诡异,相传西夏主帅如何也不相信裴奕不过是个初次带兵的年轻人,西夏军中不乏视裴奕为妖魔化身的传闻;

他们又说,对战期间,裴奕行事残酷杀戮太重,这是百姓与天子乐见的,却极可能成为一些言官弹劾他的理由。

——这些都是叶浔和江宜室不曾听说的。是裴奕的家人、亲人,人们一向是在捷报传来时向她们道贺,别的只字不提。

女子们的声音低一些,谈论的内容与男子大有不同。

她们说裴奕有着令人惊艳的俊美,等会儿一定要亲眼目睹,看看传言是真是假;

她们说裴奕洁身自好,与发妻伉俪情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她们还说,听闻裴奕离开西域之前,济宁侯将两名绝色女子托付给他,要他将两人带至京城,妥善安排。裴奕答应下来,自西域至京城这一路,一直命专人照看那两名女子。她们是为此担心:若所谓安排,是将两人带回裴府,那么…不该这么想的,可问题是那是两个绝色,要知道,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江宜室听到这里,心头突突地跳,忙探寻叶浔神色。

叶浔神色怡然的喝茶,眼角眉梢都没动一下。

看不出她的情绪,江宜室又担心人们会说出更没边际的话,便说起孟宗扬与柳之南,以此转移叶浔的注意力:

“你哥哥派人观望着他们两个。这一年多,两个人可没闲着,争吵过几次,去年一次更是到了之南闹着回京城娘家的地步。孟宗扬不准,她一出门就命人把她截回去了。”

叶浔扶额,随后笑问:“近来呢?”

“唉——这事说起来是真热闹。”江宜室一副又气又笑的样子,“起先是之南张口闭口的和离,孟宗扬如何也不答应;今年春末,两个人总算是住到了一起,孟宗扬却要休妻,这次如何也不同意的是之南。打那之后,听你哥哥说,之南安分下来,性子似乎也有所缓和,不再像以前那样任性耍性子。有一段日子了,两个人没再折腾。”

这样看起来,是要安稳的过日子了。如此就好。叶浔笑了笑,没说话。

江宜室担心她为方才人们的议论忧心,开解道:“方才那些流言蜚语,不需当真。侯爷不是那种人,再说了,他真有个风吹草动的,你哥哥早就炸毛了。”

叶浔失笑。这话她深信不疑。

正是这时候,街上热闹起来。

是裴奕率兵到了此处。

叶浔和江宜室起身到窗前观望。

秋日暖阳照耀下,将士们的铠甲焕发着泛着寒意的光芒,军容整肃,步伐一致,发出沉闷如雷的震地声响。

为首之人甲胄在身,端坐在黑色战马背上,身形挺拔如剑。

西域的阳光、冰雪、胜利、杀戮随着他跨越黑山白水而归,让人惊艳的容颜冷峻如霜雪。气息肃冷让人相望生畏的男子,即便气息孤冷肃杀,依然闪着惑人夺目的芒,令一切相形失色。

这就是马踏西域疆土、威慑西夏将士、用兵与皇上比肩的新一代名将裴奕。

叶浔看着最熟悉的男子,一时心神恍惚。

这样的他,她从未见过。

这样的他,她与有荣焉。

敛起心绪,她转身戴上帷帽,对江宜室道:“我先走一步。”

“阿浔…”江宜室不免惊讶,从而还是担心。

叶浔却是眼中含笑,“我回家等他。”

江宜室笑了,“那就不留你了。”

叶浔回到家中,先去了太夫人房里。

庭昀过了周岁就会说话了,正是最可爱的时候。庭旭这个做哥哥的有模有样,吃妹妹的亏也从不说什么。

这是太夫人教导有方的功劳,叶浔在孩子面前是慈母,还是没架子镇不住孩子的慈母,育儿之道还需慢慢学习。

等裴奕回家,可不能再由着他宠溺庭昀了,那样一来,太夫人的功夫泡汤不说,裴府绝对会出个女二世祖。

叶浔回房时,两个孩子在一起玩儿一堆瓶瓶罐罐,兴致正浓。她也就任他们留下。

进到正房,忽然觉得乏得厉害,卧到寝室内的床上小憩。

这许久了,自己都不知是如何撑过来的。

他在沙场的日子,万一这两个字时常闪现于脑海。

哪一个等着在外征战的夫君回家的女子,都会时时恐惧,害怕听到夫君负伤甚至埋骨沙场的噩耗。

又有多少人,曾切身经历过那样刻骨的殇痛。

叶浔总是不敢去抓住那个念头,总是一本正经地找事情忙碌,就此避开那些悲观的念头。

可某些个深夜,会因这念头入梦并引发一场噩梦,惊醒时总是一身冷汗。

万一…真的发生的话,能怎样?便是心碎,便是生而无欢,还是要坚强,还是要活下去。她是他裴奕的人,到何地步也要做他裴家顶门立户的宗妇,要妥善地照顾他们的孩子成人成材。

怎么样的事情,都有人幸运,有人不幸。

她是幸运的那一个,今生他已给了她太多,仅只手中已抓住的这些,就足够支撑此生,无论怎样,无悔无憾。

一直就是这样内心挣扎着,等到了他回归的这一日。

如何不疲惫,今日终于可以放松下来。裴奕今日还要面圣述职,为麾下将领请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她不妨先歇一歇。

她唇角含着笑,阖了眼睑,很快沉沉入梦。

新柳轻手轻脚地取来锦被,给她盖上。

太夫人记挂着裴奕何时回到府中,命丫鬟不时去外院打听,至夜间,总算等来了裴奕已在回家途中的消息。又问丫鬟,得知叶浔还在沉睡,心疼地道,“这孩子…太累了,让她睡吧,不需惊动。”她年轻时也是这样,难熬的岁月之中,再苦也咬牙忍着,守得云开月明时,反而会疲惫不堪,只想好生歇息几日。

 

清冷的月光下,裴奕步履匆匆走进内宅,先去太夫人房里行大礼请安。听母亲说叶浔和两个孩子先睡下了,也不急着相见了,陪着母亲叙谈多时,这才回正房。

在院中遇到新柳,得知叶浔从白日一直睡到现在,便吩咐不要惊动她,先去看了看两个孩子。

一个小小的他,一个小小的她,看着孩子是这样的感觉。

回房之后,没让丫鬟掌灯,借着蔓延入室的月光,对着沉睡的她看了好一阵子。

他对得起皇上的看重,无愧于天下,唯独亏欠了家人。

在她唇上印下轻轻一吻,转去洗漱更衣。

再转回来,俯身摩挲着她的面颊,柔声唤她:“阿浔。”

她睡得似个孩子,眉头微蹙,身形微动,之后便安静下来。

他微微笑着,低头吮咬她唇瓣,舌尖欺入齿间。

亲吻引发得心弦战栗,她恍然醒来,先是因不明所以而慌乱,手胡乱地推他。

“阿浔。”他模糊地唤她,亲吻愈发灼热。

“是你。”她说出这两个字,鼻子酸酸的,眼泪竟因切实的满满的重重的喜悦而猝不及防地滚落。

滑入唇齿的咸湿让他心疼。他和她拉开一点距离,拭去她脸上的泪痕,“阿浔不哭。再也不离开你了。”

这种承诺,他第一次对她许下。以往不能,日后的路却是清晰安稳的,再不需别离,再不会让她品尝等候的苦。

“回来就好。我是太高兴了,不是哭…”她吸了吸鼻子,唇畔漾出发自心底的笑,展臂紧紧的抱住他,“太想你了,是真的回来了么?”第一次,在他面前语无伦次起来。

“自然是真的。”他揽紧了她。

叶浔看看天色,不安地道:“我也不知怎么就睡到了现在,本该去娘房里等你的…”

“知道你累了。我们都知道。”他无限缱绻地低头索吻,将她安置在床畔。

急促的呼吸间,伴着衣衫落地的轻响,随即便是肌肤摩擦声,她的轻声申荶。

她环着他肩颈,半坐在床沿,双腿被分开来,搭在他肘部。

撑开到极致的任君采撷的姿态。

鱼水之欢决不能代表情与爱,却一定是情深意重的眷侣无声地倾诉相思、迷恋的方式之一。

要有多幸运,心有灵犀,身体默契宛若一个人。

他埋到她身体最深最柔软之处,耸|动的频率热烈急切。

一次之后,他没有退离,唇留恋在她心口近处一点玫红,一手下落,手势时轻时重地撩拨。

要她,要她陪自己沉沦。

她以手臂撑身,抽着气。

给他,愿意陪着他放纵。

 

裴奕如之前的聂宇一般,婉言谢绝皇上诸多恩赏。几次三番的赏赐、婉拒之后,皇上让裴奕仍回兵部做右侍郎。

裴奕很快得心应手,只是在家里有些小小的失落:儿子还好一些,不过几日就与他亲昵如以前,只女儿不好哄,待他总是不如待太夫人、叶浔那般亲厚。

那个小没良心的,看不出他最疼爱的就是她么?他偶尔会这样腹诽。

幸好庭昀总是黏着庭旭。庭旭跟裴奕极为亲近,庭昀那点儿疏离才逐日消散。

裴奕却没再似以前那样对庭昀宠溺无度了——妻子对两个孩子时常束手无策,对付他的法子却多的是,他也就尊重妻子的想法,对两个孩子一视同仁。

这年冬日,有言官弹劾裴奕在西域作战时杀戮太重殃及百姓。是捕风捉影真假难辨的事,而越是这样的由头,越能借机摸清皇上的心思。

皇上这次没有故意拖延让人揣测,对每一道此类的折子的批复皆相同:是朕授意,卿意在责朕不仁?

接到批示折子的人立刻吓得闭嘴了。

弹劾皇上?谁敢?换个说法就是犯上。他们还没活腻呢。

皇上的心思已经很清楚了,裴奕的仕途路也已清晰地呈现在所有人面前:熬些年头的资历,来日必然要入阁拜相,权倾朝野。

这一点弄清楚是很重要的。都知道裴奕不接受人献媚逢迎,叶浔也只与投缘之人交往,攀交情拉关系是想也不要想的,但是最起码可以做到不得罪裴奕和叶浔,来日也能得个安稳。

入冬时,手下禀明裴奕:他从西域带回来的两名女子已经安顿下来,只是总闹着要见他。

裴奕这才想起来,先前竟将那两个人忘到了爪哇国去,思忖片刻,道:“把人带来。”

闹着要见他是小事,若是闹出流言蜚语让阿浔心烦就不好了。

那两名女子是济宁侯一个已故好友的两个妹妹,她们在西域人单势孤,战乱之后还会有或大或小的余波,容貌又是惹祸的源头,不得不防患于未然。济宁侯夫妇知道她们在京城有亲友,便将人托付给裴奕,让他帮两人找到亲友。

裴奕应下来就让手下全权打理此事,并没放在心上。

第二日,那对姐妹来到裴府。

裴奕坐在书房院中的石几旁喝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