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步云低声问道:“皇上快了吧?”指的是梁湛的病情,“半瘫了,连拿笔的力气都没有,睡得特别少——熬不了多久了吧?”

“他这种人,要是想活,还能熬几年。”

徐步云想了想,唇畔有了一丝笑意,“那还是多熬几年为妙,咱们好好儿整治他一番。”

薇珑只是微微一笑。

徐步云脚步停下,深凝着她,欲言又止。

“是我。”薇珑知道,他想问梁湛的“病情”是不是与她有关。

徐步云扬眉笑开来,对她挑了挑大拇指,“这事儿做的,比你这小脸儿都漂亮。”神不知鬼不觉,太医院的人至今都没找到梁湛的病因。

薇珑失笑。

之后数日,徐步云假传圣旨,派出两个只会纸上谈兵的货色对敌唐修衡,均已战败告终。

燕京城岌岌可危,上至官员、下至百姓,惶惶不可终日。因为要杀进京城的那个人是唐修衡。

十五入军中,十八岁一战成名,二十一岁那年,唐修衡成为无可取代的当世名将。

谁也无法预测,昔年名将化身为嗜血好战的恶魔之后,会给这座城池带来怎样的灾难。

自西南到京城,唐修衡身披烽火、血光而来,铁骑踏碎盛世清平,刀剑划破旧日锦绣江山。

这天下,他曾舍命去保,而今亲手倾覆。

谁都知道,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曾害得他蒙冤入狱,酷刑之下,险些送命。

谁都知道,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染指他深爱的女子。他至今未娶,是为她。

谁敢担保,他不会因为迁怒而摧毁京城?

没有人。所以没有人不恐惧。

这样的前提之下,没人敢辱骂君王,没人敢诟病唐修衡,所有的罪名,便都落到了薇珑头上。

是她害得皇帝和唐修衡神魂颠倒,一个在登基之后成了十足十的昏君,一个在七年前就非她不娶。

诸多朝臣尤其愿意相信,她是这一场战乱的罪魁祸首。

战乱期间,越是无能、懦弱的男人,嘴脸越是无耻、龌龊、下作。

位于什刹海的清心园,是唐修衡为薇珑所建。

知情的人,只有他们两个。

薇珑如今建造园林的造诣已不输父亲,但她并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一个怎样的家园。

她从未得到过完整的家园。

记事起,母亲就成了命定缺失的亲人;父亲故去之后,她成了没有家的人。

耗时七年所建的棠梨苑,原本是父亲为她建造的新家,她接到手里,是帮父亲完成这件没能做完的事。

住到清心园当日,她就知道,这就是自己想要的家的样子:简洁、雅致,没有赘物,细节方面都照顾到了她的习惯。

自幼年起,她慢慢累积了一些叫人哭笑不得的习惯:

书架上的书籍,一定要依照高矮顺序排列;座椅一定要放在桌案后方居中的位置,差一分都不行;书桌上备用的宣纸,必须是六十张;她所踏足的居室,绝不能有一丝脏乱…

太多了。

她出了名苛刻的性子,就是因为不能忍受的大事小情越来越多。

不知唐修衡是如何做到的,更想不出园中下人是如何做到的。

可这样真好。

她日后所需做的,不过是继续独自纠结一些毫无用处的虚无缥缈的问题——包括何时结束生涯。

好几年了,她经常会想,不如一死了之,又想,总得有个像样的理由吧?但是真的生而无欢。那就死,可是理由呢?…如此反复,很无聊,但是没有尽头。

是性情生来就有缺陷,还是被现世的残酷逼迫到了这地步?不知道。

她只清楚,如今谁都不能成为她心魂的救赎。

太晚了,来不及了。

总是晚一步。

晚一步察觉到梁湛的阴狠下作,晚一步与唐修衡相遇。

总是在失去、错过。

七年前,先帝下旨赐婚当日,唐修衡进宫,请先帝为自己与她赐婚。

先帝并不反对,当面询问她属意何人。

心头似被凌迟一般的疼,可她只能告诉先帝,属意的人是康王。她不能以父亲的性命做赌注。

唐修衡的震惊、伤心不难想象——那时他们已然两情相悦。

可在后来,离开皇宫的时候,他对她说:除了你,我谁都不要。日后我远远地看着你,尽力帮你过得更好。以前的事,你忘掉;以后若能帮到你,别推却。

说完之后,潇然远去。

回家的路上,她哭了一路,哭得肝肠寸断。再明白不过,不论如何深爱,此生都将擦身而过。

后来,他从不曾食言,一再出手相助。有请先帝赐婚的事情在先,梁湛和谋士不难察觉,更不难猜出原由。

是为此,唐修衡有了那场牢狱之灾,酷刑之下,落下了一身的伤病。

遇到她,带给他的只有落寞、劫难。

一直都是她亏欠他,一直无从偿还。

那次他出狱之后,她不便前去探望,再相见,是翌年春日。

他笑得风轻云淡,告诉她:一切安好,只想多见你几次。我还在不远处看着你,争气点儿,过得更好一些。

那一年,先帝命他与她合力修缮城外行宫,隔三差五碰面。

转过年来,边关不宁,他奉命前去镇守边关。

当时不知,那一别的期限是这么久,他要到现在才归来,且是率领千军万马杀回来。

阔别已久,她每日都会担心他的病痛,心疼他在外的艰辛,却是什么都不能说,只言片语都不能传给他。起先是没机会,今年是没资格——她是人人唾弃的祸水,是他该远离、忘记的第一人。

细细回想,相识至今已七年多。

有些岁月宛然如画,有些岁月冷酷如刀。

那一场刻骨柔情,生而不灭。

十余日之后的深夜,燕京城破。

唐修衡亲率精兵杀入皇城,生擒梁湛,在御书房的密室内寻到先帝册立储君的诏书,昭告天下。翌日,辅佐先帝嫡出的幼子——年仅九岁的睿王登基。

新帝登基当日,梁湛入天牢,等候发落。

唐修衡摄政。

而在这之前,梁湛生母服毒自尽、结发之妻中毒瘫痪、儿女不知所踪。

这是薇珑对梁湛最终的报复。

一个满心恨意的将死之人,又有报复的能力,谁也不能奢望她会心慈手软。

那两个人一直都是梁湛的帮凶,黎兆先之死、唐修衡蒙冤入狱,她们都是功不可没。薇珑对她们下狠手,不过是时间早晚的差别。

至于梁湛的儿女,去处是寻常百姓家。薇珑不认为他们日后能因着生父得到任何益处,如此,不如远离帝王家。

天气越来越严寒,薇珑留在清心园,白日最喜蒙头大睡。

在梦中,她偶尔能看到父亲、唐修衡、先帝。之于她,这是最快乐的一件事。

她不需想也知道,唐修衡辅佐小皇帝有多辛苦、忙碌,即便他心意未改,相见之日也要一再延后。

这日午后,薇珑在书房的美人榻上小睡,中途忽然醒来,似有人指引一般,望向门口。

门口的屏风一侧,有身着玄衣的高大男子静立,意态安闲。

唐修衡。

不等薇珑唤出这名字,他已含着浅笑走近。

薇珑拥着锦被坐起身来,眼神却是有些茫然,怀疑自己还在梦中。

“在下唐修衡,见过黎郡主。”

这一句,是初见时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薇珑险些落泪,哽了哽,道:“问侯爷安。”这是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唐修衡唇畔的笑意加深,坐到美人榻上,刮了刮她挺秀的鼻梁,“不听话。让你照顾好自己,却怎么照顾成了病猫?”

这一刻的他,笑若春风,温柔之至。

他唐修衡,有着几种迥然不同的面目:冷酷、骁悍、爽朗、冷情、沉默寡言…而在她面前,只有温和、温柔这两种态度。

她抬头凝视着他飞扬的剑眉,勾人心魂的桃花眼,嘴角翕翕,说不出话。她想问他这到底是梦还是真,想问他这么久过得如何,有没有受伤…可是,什么都说不出。

最终,她只是抬手抓住他的衣袖,低下头去,潸然泪下。

唐修衡轻轻地将她拥入怀中,拍着她的背,无言安抚。片刻之后,他问:“愿意嫁我么?”

他知道她病重,每日服用虎狼之药,方能避免锥心刮骨般的疼痛。正因如此,他更想要陪着她。

“我已时日无多,你不如另选良配。”薇珑竭力逼退泪水,凝视着他,笑意清浅,“你有这份心,我已无憾。我要先走一步。别怪我。”

“怎么舍得怪你。”唐修衡语声更低更柔,“我只要你答应。”

薇珑抿了抿唇。

“这一年的征战,让我伤病不断,要烦劳你到我身边,督促我按时服药歇息。”唐修衡唤着她的小字,“清欢,好么?”

当初他走出牢狱的时候,已是命悬一线。在无情沙场都没落下病痛的铁血男儿,却险些被皇室子嗣夺去性命。他的身体,从那时起,就再经不起沙场上的殚精竭虑、长途跋涉。

他其实只是要对她说:你先走,我认,而且我其实也没几年可熬了,是这样,你还想不想嫁给我?

薇珑眼中浮现出泪光,“可是,世人怎样说我,你是知道的吧?”她不想再让他被自己带累得名誉受损。

他记得她说过,清欢这小字,是平南王为她取的,意在盼着她过上清雅闲适的好光景。

心愿太美,现实却待她太残酷。他总是不能护她周全。

唐修衡笑,笑容里有着无尽的愧疚、心酸,“听了不少。怪我,夺得了天下,却不能让我的清欢过上清雅闲适的好光景。”

“…好。”薇珑在笑,却不知道自己的笑容有多酸楚,“我嫁,我嫁你。”

唐修衡捧住她的脸,在她额头印下一吻,“这是签字画押,不准反悔。”

薇珑用力点了点头。

一个月后,摄政王与黎郡主大婚。

成亲当夜,唐修衡回房的时候,与薇珑说笑一阵,便要到暖阁安歇。

她身子不好,他又是一身酒气,睡在一起,于她怕是很辛苦。

转身之际,薇珑唤住他,起身帮他宽衣,低头小声道:“这可是花烛夜,别人怎么过,我们就怎么过。”

“嗯?”他没会过意来。

她语声更低:“我现在不是活蹦乱跳的?不碍的。”

她想要他真正的得到。

最起码,被爱过,最终也得到了——只望他日后会这么想,且能因此释怀。纵使时日不会太久,可心里平静一些,总要好一些…吧?

她不确定,无法求证。

翌年初春,梁湛被贬为贱民,凌迟处死。

一个月之后,摄政王妃黎薇珑病故。

第3章 重生

天启二十一年,平南王府。

一早,冬日第一场雪悄然降临。凛冽风中,鹅毛般的雪花簌簌落下,为庭院中的花木罩上纯白新衣。

梧桐书斋中,薇珑静立窗前,观赏雪景。

荷风自外院返回,在门外除下斗篷,拭净鞋底,进门后脆生生禀道:“大总管稍后就到。”

“知道了。”薇珑转头一笑,“坐下歇歇,喝茶暖暖身子。”

“多谢郡主体恤。”荷风笑容璀璨,“若无别的吩咐,奴婢等会儿再裁些纸张。”

“好。”

“您别在窗前久立,这会儿风大。”

“再看一小会儿。”

荷风不再多言。

薇珑神色平静地望着落雪纷飞,心里却是千头万绪。

几日前,她发现自己回到了十四岁这一年。最初只当是在做梦,可没有病痛的身体、细微处真实的感触,皆非梦中可领略。

最初认清重获新生这一事实,悲喜交加。

喜的是可以设法让父亲、皇帝避免前世的劫难,竭力弥补前世的悔憾。

悲凉的是,彻骨的疲惫、厌倦没有随着重生消失,心魔如故。

再就是唐修衡。

想到他,忆起短暂相守的光景,便心碎欲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