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珑瞧着那双刚刚碰了模型的手,又凝视着模型上面的指痕,没办法掩饰心头的烦躁。

模型上的漆还没干,那些指痕是不能去掉的。

周清音打量着薇珑的神色,绽放出快意、喜悦的笑容,“我说的对么,郡主?”

薇珑的唇角缓缓上扬,延逸出的笑容清艳惑人,“你说呢?”语声未落,手里的小锤子重重落在模型上。

模型应声坍塌。

“啊!”周清音面露惶恐,“郡主这是——”

“次品而已,早该毁掉。”薇珑睨着她,“有何指教?”

“啊…”周清音先前是真被吓到了,转念一想,立刻冷静下来,笑若春花,毕恭毕敬地道,“怎敢质疑郡主言行。”

梁湛看着这一幕,心头的笑意直达眼底,“郡主说的在理。”

“…”周清音看向梁湛,心里清楚,这男人是没得治了。

薇珑用锤子把损毁的模型推向玉石盆景。

玉石盆景就在桌案边缘。

她的力道却不小。

梁湛阻止之前,玉石盆景已经落地,发出清脆悦耳的碎裂声音。

薇珑放下手里的锤子,拍了拍手,去往次间净手之前,吩咐荷风:“送端王出门。”又对梁湛一笑,“周大小姐要和我说一些我不得不听的事情,见谅。”

梁湛若有所思地看向周清音。

第18章 挑拨(下篇)

“没有,没有。”周清音慌忙摇头否认,“今日仍如以往,只是来给郡主请安,闲话家常。”语声停了停,她望向薇珑,心里恼恨对方利用自己逐客,面上则是显得很是委屈,“郡主何出此言?若无说话的闲情,我这就告辞。”

薇珑放慢脚步,“好。”随即吩咐荷风、涵秋,“送王爷和周大小姐出门。”

周清音笑应道:“那么,我过几日再来。”

薇珑停下脚步,回眸似笑非笑地望着周清音,“周大小姐认为有这必要么?”

“…我不明白郡主的意思。”

“那我就当你不明白。”薇珑微微侧头,神色单纯,言辞直率,“日后不需再来。”

梁湛瞧着这一幕,笑容愉悦,“今日郡主心绪欠佳,改日再来拜访。”

“不必。”薇珑睨了他一眼,“王爷与周大公子过从甚密,我瞧着你——瘆的慌。”

短暂的惊讶之后,梁湛轻笑出声,“只是走动过,谈不上过从甚密,郡主不要误会。”

周清音则是心弦一紧。

“我要误会一段时间。”薇珑再度转身,走向次间。

梁湛坐在原处,喝了一口茶。

周清音退后一步,行礼告退。转身时,不慎踩到了模型上碎落的玻璃,不自觉地蹙了蹙眉,现出厌烦之色。

薇珑方才像是什么都没说,却又像是把话挑明了。

周清音心知自己得赶紧回家,把这一节如实告知母亲,问清楚哥哥私底下还做了哪些蠢事——没有一定的猜疑,薇珑绝不会是连梁湛都敢迁怒的态度。

她加快了脚步,身后却传来梁湛的语声:

“周大小姐。”

“是。”周清音脚步顿住,侧身站到一旁,“王爷有何吩咐?”

梁湛温声道:“想与你说几句话。急着走么?”

周清音微微一笑,违心地道:“并没别的事。”

“那就好。”梁湛抬手示意她边走边谈,“黎郡主以往也是这样的态度么?”说起薇珑,他态度柔和了几分,“像是赌气的小孩子。”

周清音片刻语凝,望了望天。她心说那分明是跋扈、失礼,到了你眼里,怎么就成赌气的小孩儿了?合着我就该瞧她的脸色?

她心里啼笑皆非,面上不动声色,“只是偶尔如此。”

“平南王娇惯女儿,无人不知。”

“这倒是。”

梁湛问道:“黎郡主平日有何喜好?”

周清音做沉思状,“…除去造园相关诸事,好像没有别的消遣。”

梁湛侧头凝视着周清音,“这样的日子,岂不是过于单调?”

周清音一笑,“郡主能自得其乐就好。”

“你也懂得建造园林、制作模型?”

“不不不,”周清音连忙否认,“从未学过,听郡主说起时,总是一头雾水。臣女自幼与寻常闺秀一样,学的是琴棋书画女工。”

“那就奇了,”梁湛饶有兴致地问道,“兴趣不同,你们坐在一起能有话说?”

周清音惊觉自己话里有漏洞,连忙弥补,“自然有话说。郡主自幼也是饱读诗书,只是不喜针线、下棋这些。虽然性子清冷,闲时倒是愿意听人说说家里家外的事。”

梁湛一笑置之,又问道:“琴棋书画、针织女工,周大小姐最擅长的是什么?”

周清音如实道:“琴棋尚可。”

梁湛继续提问:“珠算、心算如何?”

“还没学过。”那些俗不可耐的事情,谁会愿意去学?哦对了,这府里的郡主很精通这些,对砖头瓦块木料家什的价钱如数家珍。她低头,抿了抿唇。

梁湛忽然话锋一转:“造园究竟是怎样一个行当,你可清楚?”

比商贾、工匠的地位略高一些的行当罢了。周清音腹诽着,摇头一笑,“不清楚。”

其实梁湛在今日之前也不了解造园这行当,上午无所事事,唤了一位名匠到近前叙谈一阵,这才知道盖房、造园并不是以前以为的那么简单。

他目光深沉地看着周清音,“如平南王这样的名家,一定是满腹经纶、能书善画、能写会算。你得清楚,造园是将大俗大雅的几种学问融会贯通,不是谁都做得来的。”

“是,多谢王爷赐教。”

“你来平南王府,不是与住在这里的女孩投缘,你只是要与郡主来往。”

心思被他一语道破,周清音险些花容失色,“王爷误会了,臣女绝不是这个心思…”

“若真与郡主投缘,她最擅长的事由,你不会一无所知,更不会那样的不以为然。”梁湛面露不屑,“你其实很瞧不起郡主,认为造园是粗俗之事,认为平南王、黎郡主是因为身份尊贵才被人赞誉。井底之蛙,说你什么好?”

“…”不能解释的时候,保持沉默是上策,起码不会错得更多。

梁湛牵了牵唇,“有几名青楼女子,琴棋造诣精绝。那么,我能说你还比不过她们么?你看,凡事都分什么人做,有灵气的人终究太少,而你,恰好属于愚钝之辈。”

周清音的头垂得更低,因为心头的羞愤,粉脸涨得通红。

“难为黎郡主忍了你这么久。她说的对,日后你不需再来。”梁湛说完,步调悠然地向外院走去。

周清音站在原地,死死地咬住嘴唇,阻止眼中的泪掉落。

没有黎薇珑无中生有、挑拨离间,端王怎么可能这般嫌弃、挖苦她?

没有哥哥鬼迷心窍看上黎薇珑,她何须一次次来这个地方自找气受?

那分明是个祸水!

离开时,周清音回头望了望梧桐书斋,满眼怨毒之色。

书房已经收拾干净。

薇珑端着一杯大红袍,站在窗前,听安亭复述梁湛与周清音的对话。

她先前那样对待梁湛和周清音,半是挑拨,半是试探。

已经有了一个惊人的巧合,不能不防范会出第二个。

因为梁湛是皇室子嗣,更因为他的阴毒没有底限。

如果梁湛是重生,对她和唐修衡有益无害,前世最终被下毒、酷刑处死的恨意,会让他失去绝对的理智和冷静,行事难免激进出错。

如果他不是重生,那么,与前世不同的局面,会引发他不同的应对方式,他依然是蛰伏在暗处的毒蛇,平南王府和唐府需要长久防范。

而今日所见所闻,薇珑几乎可以确定,梁湛并不是重新来过。

她看到的他,一如前世相识初期。那种目光、神色,心怀恨意的人决不会有。

思及此,她想到了相认之前的唐修衡。偶尔,他会不着痕迹地错转视线,避免与她对视,心绪外露。

对于他,自己未免太迟钝,应该自最初就怀疑。

想起来就汗颜不已。

薇珑喝了一口茶,斟酌着接下来要着手何事。

梁湛算是无缘无故地被安排在府中歇息,他不可能不追究。

前世他在宫里的眼线是皇帝跟前的刘允、皇后跟前的掌事宫女若馨。这两个人,不出意外的话,已经为唐修衡所用。

她想了解梁湛的动向,只限于近期的也可以。

思忖片刻,她想到了端王府的一个人。刚要吩咐安亭,便打消了这念头。

万一唐修衡比她早一步付诸行动,她再安排下去,是给他添乱。

要等他回来,问清楚再说。

自己有安插眼线的心思,别人也不傻,兴许已经或将要这么做。应该提醒父亲和吴槐,避免王府大事小情被外人知晓。

薇珑放下茶盏,披上斗篷,去了外院。

周清音回到周府,径自去了母亲房里。

周夫人见女儿神色有异,放下手里的账册,问道:“怎么了?难不成吃了闭门羹?”

周清音再也忍不住,扑到母亲怀里,哀声哭了起来。

“好孩子,不哭,不哭。”周夫人搂住女儿,柔声安抚了好一阵。

周清音哭了一场,随后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末了道:“都怪哥哥!不是他瞎了眼看上黎郡主,我怎么会被人这般羞辱都不敢吭声?娘,您可得给我做主啊。”

“是这样…”周夫人眉头紧蹙,“端王怎么这样的两面三刀?前些日子还与你哥哥称兄道弟,今日竟这般的辱没你…”

话音未落,周益安匆匆进门来,“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你是不是又惹得黎郡主不高兴了?”

周清音刚消散的火气又腾一下烧了起来,切齿道:“我惹她?哪次都是她嚣张跋扈,故意让我下不来台!告诉你,只要有我在,你就休想娶那个祸水进门!”

周益安立刻拧了眉,“好啊,那你也别痴心妄想了,唐将军压根儿就看不上你。实话跟你说了吧,我瞧他那个意思,宁可出家当和尚,也不会娶你。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你…”周清音气得险些背过气去,身形僵滞片刻,掩面大哭起来。

第19章 抓狂

周夫人扶额,吩咐一双儿女:“不准吵架。”

周益安横了妹妹一眼,在母亲近前落座。

周清音去洗了一把脸,匆匆返回来,问道:“你到底还做了什么荒唐事?黎郡主话里话外,分明是对你——不,对周家起了戒心。她如此,平南王必然也如此。你可别因为一个女子,给周家满门惹来灾祸!”

说起这些,周益安底气不足起来,没应声。

“娘,您知不知道?”周清音转头盯着周夫人。

周夫人摆一摆手,“女孩子家,别管这些。”

“可是娘…”

“怎样?”周夫人目光一沉。

周清音不敢再追问,行礼告退。

周夫人喝了一口茶,定定地看住周益安,“平白失踪的护卫,你找到了没有?”

“找到了。”周益安被母亲看得心里发毛,低下头,怯懦地道,“他们过惯了趾高气扬的日子,到了地方上,不知收敛,无意间得罪了江湖客。行至山路,被那些人伏击,坠下悬崖…”

周夫人言简意赅:“属实?”

周益安委婉地道:“侥幸存活下来的人,都是这么说的。”在母亲面前,他不敢把话说得太满。

周夫人叹息一声,“但愿属实。清音房里的一名下人,也平白不见了。两件事赶在一起,让我心里不踏实。”语声停了停,她有些不耐烦地摆一摆手,“等你爹回来,再从长计议。谁纵容你,谁收拾残局。”

“是。”

周夫人端起茶盏,抚着杯子上的花朵纹样,“真那么喜欢黎郡主?”

“是。我从没见过比她更美更单纯的女孩子。”周益安眼巴巴地望着母亲,“娘,除了她,我谁都不娶。”

周夫人微微一笑,“清音行事不够稳妥,可是,有一句话,她没说错。我累了,下去吧。”

翌日上午,徐蕴奇、徐夫人与徐步云来到平南王府。

徐氏夫妇对薇珑视若己出,一度想亲上加亲。但是,薇珑与徐步云只有做表兄妹的缘分:

薇珑在大事小情上的挑剔、反复,徐步云看上一半日就恨不得要发疯;徐步云的不拘小节,薇珑至多冷眼旁观半个时辰。

两个孩子倘若朝夕相对,后果不堪设想。

夫妇二人与黎兆先在暖阁说话的时候,徐步云到梧桐书斋找薇珑。

薇珑一身男孩子装束,在做木工活儿。

徐步云进门的时候,看到薇珑一脚踩着放在杌凳上面的紫檀木料,手握着锯子,沿着画线把木料锯开。

“你就不能跟别人一样绣绣花、下下厨?”他笑道。

“不能。”薇珑放下手里的活计,对他绽出喜悦的笑容,“舅舅、舅母来了没有?”

“废话。挂念你,来看看。”徐步云走到她近前,抬手伸向她的头。

“离我远点儿。”薇珑瞪着他,“揪我头发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