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妃的唇角缓缓上扬,语调分外缓慢:“他以我为耻,他要我破釜沉舟。好,我也可以再帮他一次,但他先得是个人!他就是个白眼儿狼!”

付兴桂觉得一个头变成两个大了。

德妃的话像是从牙缝里磨出来的:“去告诉他,两日内赶回京城,周夫人或黎薇珑,给我除掉一个。不然的话,我就让他瞧瞧,什么叫做真正的破釜沉舟!”

付兴桂望着她,静待下文。

“我做过的见不得光的事情可多了,与男子有关的事情尤其多。”德妃唇畔绽放出诡异的笑容,剧烈的情绪起伏让她双颊泛起酡红,“他想要挟我?做梦!如果他不想让我家丑外扬,如果不想因为我被皇上嫌恶甚至逐出皇室,就给我摆出个孝子的人样儿来!一个两个,都是不孝的东西,都盼着我死…好啊,那就一起去下地狱!”

付兴桂在原地愣了片刻,随后问道:“娘娘吩咐完了?”

“对!一字不落地八百里加急告诉他!”德妃厌烦地闭了闭眼,“给我滚!”

付兴桂匆匆行礼告退。一脚迈出门外的时候,他听到了女子压抑地悲怆的哭声。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

康王府。

梁澈慵懒地窝在软榻上,深情款款地望着坐在饭桌旁用饭的女子。

女子名叫代安,父亲在世时是当地衙门的教头,堂兄是沈笑山手里的管事。沈笑山进京的时候,带上了她堂兄,她是尾随堂兄来到京城开眼界的。

代安是他的新欢。

说是新欢也不对——这大半年,他身边只有她。

至于以前暧昧不清的,都断了。这一点,要感谢唐修衡和陆开林。

如今不比以往,哪个闺秀往他跟前凑的时候,他都要想一想:此女是何出身,背后的门第是不是唐修衡、陆开林、沈笑山厌烦的。

如果答案是肯定的,他就算瞧着再好看,也要强行板着脸,让人知难而退。

如果答案是否定的,他还是不敢放心大胆的上手勾搭——万一背后的门第是唐修衡心里厌烦的呢?官场上的人际关系盘根错节,哪里是谁一眼就能看清的。

今日还是冤家,兴许明日就会联手;今日还称兄道弟,兴许明日就会翻脸无情——这种情形,官场里层出不穷。

多招惹或是少招惹一个女子,于他只是日子更有趣或是更无趣一些;多一次或少一次惹得唐修衡反感,却牵系着他日后的道路是否顺遂。

过几日清净日子,死不了人。

唐修衡对他敬而远之的话,兴许就能死人。

这笔账太容易算。

由此,他收敛了很多,尽量不去闺秀云集的场合,对以前频繁来往、私下相见的女孩子也刻意冷淡起来,慢慢划清界限。

他是好色,但真不是遇见一个就往床上哄的那种好色,打心底很喜欢拉拉小手、亲亲小脸儿的那种氛围。他不觉得怎样,但对女孩子而言,已经将清白交给了他。

有过床笫之欢的,是府里三个通房。对别的女子,让他摸着良心说,他真有过好多次那种冲动,但也真不敢——万一谁怀上他的孩子,皇帝不把他的皮剥了才怪。

以前他也挺烦自己没长性的,直到遇见代安。

代安是真实实在在地让他迷恋了这好几个月,到如今,三两日不见她,就抓心挠肝的难受。

代安的大眼睛眼尾微微上扬,淘气地眯眼睛的时候,会让他想到坏坏的小狐狸。

代安自幼习武,但是看起来特别娇柔,骨架小的缘故。

她的皮肤特别光滑有弹性,小蛮腰特别纤细而柔韧。

那双修长笔直的长腿,在某些时候,很要命。

最初并不想与她发生肌肤之亲,不是不敢,是不舍得染指。

夏日里,她生辰那日前来相聚,与他喝了不少酒。

后来,这小狐狸色|眯|眯地盯着他,说:“我都十八岁了,要是十四岁那年不退亲,十五岁那年不逃婚,兴许都有孩子了。现在无心嫁娶,只想找个过得去的人,让我知道做女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所以呢?”他除了问这一句,也不能说别的。

她勾了勾他的下巴,坏坏地笑,“就你吧?”

他当时其实有些尴尬。她的话说得再委婉,再合情合理,也是把他当成了让她知晓男女之事的工具。

天地良心,他在那时候是不忍心的,想劝她等醒酒之后再说这事儿。

可小妮子不给他说话的时间,亲了他的唇,又扒了他的衣服。

失身的明明是她,但有这感觉的却是他。

从那之后,他就打心底地开始惦记她,人不在跟前就会胡思乱想:她要是腻了他可怎么办?要是不声不响地跑了又该怎么办?

是,他是天涯何处无芳草,可她不一样啊,习武的女子也是弱女子,过的日子又那么辛苦。

他想照顾她,真的,想让她在王府里住下来。

可她不同意,每次到最后都说:“我迟早要离开京城,你我只是露水姻缘。这不是早就说好的么?”

最可气的是,每一次欢愉之后,她都是麻利地洗漱、走人。

太可气了。

好像他是等着她过来临幸的宠男一样。

这会儿想到这些,梁澈不自觉得眉头紧锁。

那边的代安吃饱喝足、漱口之后,看着脸色不佳的他,笑了,“怎么?等久了,生气了?”

听听,这是不是把他当成等着人哄的怨妇了?梁澈斜睇她一眼,自然不会说出真实的感受。

“我吃饱喝足之后,才有力气对付你啊。”代安笑着起身,走到他身边坐下。

梁澈横了她一眼,“看不惯你这种奇怪的装束罢了。”

她来王府,从来都是打扮成外院管事的样子,长发用银簪束在头顶,素净的长袍。她常年在外跑,早习惯了这样,做男子打扮的时候,言行也一如男子——这一点是让他最别扭的。

“我也不习惯。”代安笑了笑,“缠的跟粽子似的,你以为我好受么?”

梁澈莞尔一笑,“听我的吧,来府里,让我照顾你。女孩子家,想自己开个铺子、找个差事,谈何容易。”

“别管我的事。”代安抚着他俊朗的面容,“今晚我不走了,可以逗留到明晚子时,你方便么?”

“这说的是什么话?”梁澈咕哝着起身下地,趿上鞋子,把她横抱在怀里,走向寝室,“我现在每日都方便。”

代安轻轻地笑起来。

梁澈柔声问她:“明晚有事?”

“前些日子跟你说过吧?我搭上了一个宫女,她手里存着很多金银首饰,要我帮她倒腾一下,换成银票。”代安解释道,“这种事不合宫里的规矩,只能偷偷摸摸的。”

“你是说,要大半夜的去宫门口喝风,等着她溜出来把东西交给你?”梁澈拧眉。这可是他的女人啊,居然去做这么掉价的事儿…他心里很难受。

偏生她不肯要他的银子,更不肯住进他给她置办的宅子…

他的心情从难受转变成恼火,把她放到床上的时候,动作有些重。

“不是。”代安笑起来,“那名宫女在宫里的年头不少了,晚间能安排我扮成小太监,去她房里取东西。横竖我也没事,去看看皇宫到底是什么样子,不也挺好么?”

梁澈粗鲁地脱掉她的鞋袜,扔的老远,又麻利地扒掉她的衣服,“好什么好?!我越听越生气。”

“最后一次,这总行了吧?”代安笑着把他勾倒在床上,“听着生气就不说话。”随即坐到他身上,低下头,去吻他的唇。

缠在她身上的软布随着他的手势愈来愈薄,亲吻越来越灼热。

“你猜怎么着?”他语声有些含糊不清,“我想…娶你。”

代安失笑,“这种时候,别开玩笑。”

“谁跟你开玩笑了…”说到这儿的时候,她离开他的唇,低头去吮咬别处,引得他狠狠吸进一口气。

算了,明日再说这件事儿吧。他在床上说的话,不要说她,他自己都不相信。

九月初六,周益安与程锦绣拜堂成亲。

九月初七,德妃殁了。

皇帝、皇后、贵妃、柔嘉公主、安平公主急匆匆去了德妃宫里。

宫女、太监看到德妃身死的情形,都没敢移动她,只顾着去各处报信。

德妃的情形很惨:她倒在床榻板上,额角、太阳穴两处严重的撞伤;血迹已经凝固成暗红色;床头的小柜子边角上,残留着血迹。

是自尽的情形。

皇帝站在她近前,神色黯然,周身透着悲伤的气息。

皇后等人见状,不敢出声。

皇帝打量着这个服侍了自己多年的女子,仔仔细细的。日后,再没机会看到她。

没有生机的容颜,曾经无数次对他绽放出妖媚的笑容;

苍白枯瘦的那双手,曾经柔白如雪,很多次为他弹奏乐曲、执棋与他对弈。

他没爱过这女子,但是这么多年走过来,对她已经有了亲人一般的感情。

她就这样走了,用这样的方式。

这宫里的人都是死的么?为何不照顾好她?!

生死诀别的痛,让他瞬间暴怒。

刚要发作的时候,贵妃咦了一声,他也在这同时留意到了一个细节:

德妃右手紧紧地攥成拳,拇指、食指间的缝隙里,露出纸张的一角。

皇帝走到她身侧,蹲下去,将她的手慢慢地用力掰开,拿出她握着的纸张。

第49章 更新(双更)

皇帝小心翼翼地把揉成团的纸张展开来, 转到妆台前, 用手抚平。

安平公主自进门到此刻, 身形都在发抖,却是不知为何,没有眼泪。她看着皇帝的举动, 下意识地认定那是母亲的绝笔,梦游一般走过去, 敛目细瞧。

那是一封信,一封男子写给德妃的信:

数年漂泊, 难忘佳人妖娆。宫墙内外,恰如云崖深渊, 思念入骨时,亦不过回首北望。

今终得解脱。曾视功名如尘土,虚耗数载光阴,实为生平憾事,惟愿重返仕途, 大展宏图。

花再美,只可采摘一次;人再娇, 亦有憔悴之时。

贵人抱恙,宽心为上,恕难回京探望。

——青山遥拜

皇帝来来回回看了两遍,额上青筋直跳。

青山是谁的别号?

花再美,只可采摘一次;人再娇,亦有迟暮之时。——这两句, 是□□裸地告诉德妃:你已经被他人染指、人老珠黄,我不稀罕了。

何等的猖狂!

胸中燃烧的怒火,让皇帝想把这个十恶不赦的混帐东西碎尸万段。

可恨的是,他不知道这狂徒是谁。

德妃的死,不需想也知道,与这封信有关,但是真正的原因,只有她自己知晓——是因为男人绝情的言语、病痛缠身容颜不再的沮丧自尽,还是另有隐情?

心念急转间,他意识到了安平在自己身侧,又听到有人意欲上前的脚步声。

皇帝回眸看向在场众人,语气沉冷:“退下!”瞥过安平,又加一句,“除了安平,都退下!”

皇后、贵妃等人心知他情绪暴躁之至,俱是低声称是,放轻脚步退了出去。

安平今日反应迟钝,可是不论如何迟钝,到此刻也已看完并消化了信上的内容。

随之而来的,是更为困惑、混乱。

到底是怎么回事?

看起来,写信的人不在京城已久,如今已经放下了年轻时候的情意,想重返仕途,大展拳脚。

而且,他嫌弃母亲是已嫁之人,料定母亲姿色不复当初。

可母亲钟情的不是平南王么?这个人又是怎么回事?平南王可从来没给自己取过别号。

难道母亲对平南王的记恨,只是源于他不肯拜倒在她石榴裙下、损了她的颜面?

安平转头望向德妃。

母亲到底瞒了她多少事?到底有多少见不得光的旧事?

母亲是为写信的男子自尽的么?

是啊,男子所说的何尝不是事实。母亲已经委身于皇帝,儿女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光景,一把年纪了,谁还会执着于昔年的情意。

执着又如何,还能私奔不成?那不是寻死么?

或者母亲希望青山像周国公一样被自己利用?可天下有几个那样的疯子、傻子。

如果母亲没有缠绵病榻,一定会不遗余力地报复这男子吧?她最受不了别人轻视她。

而现在,没可能了。德妃娘娘只是个再也下不了地的瘫子,儿女都觉得她不可理喻,不会帮她打压谁。

——是这样吧?为着这些,自尽了。

安平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

自尽了,给梁湛和她留下了这般难堪的局面。

母亲居然连儿女都记恨,到死都要他们因她不得安生。

心狠至此,又何必生儿育女?只是为了稳固地位才生下他们兄妹的么?

又或许,母亲根本没考虑到儿女,死之前钻了牛角尖,顾不上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