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她对柔嘉有影响,柔嘉的单纯、善良都是随了她——女孩子这样挺好。

儿子不同。五皇子启蒙之后,他会亲自教导,更会让出色的文官武将将一生所学倾囊相授。

三月下旬,请皇帝早立储君的折子越来越多。

金殿上,皇帝也将此事摆到了明面上,询问程阁老、杨阁老、唐修衡等重臣的意思。

几个人自然不会说反对的话,但也不会直说同意早立储君,只说请皇上定夺。

皇帝说会慎重斟酌。

两日后,册立五皇子梁洛为储君的旨意下来,后到太庙告知列祖列宗,着钦天监、礼部筛选黄道吉日、着手筹备太子加元服典仪。

宫里宫外,太多人的心都因此事安稳、平静下来。

三月末,周府传出喜讯:程锦绣有喜了。

年末,她就要做祖母了,而他,名义上也是做外祖父的人了——这一点,让程阁老想来便忍不住苦笑。

他想起来都有些别扭,何况她。

明面上她看起来拥有越多的时候,便是他最为锥心得疼的时候,想来亦是她更为落寞的时候。

承受有个底限。太多年了,他的忍耐恐怕已经到了极限。

他邀她到状元楼,与她说说往后的局势、商陆的现状。

商陆今年开春儿被破格提拔,入仕途,任职从七品吏科给事中。

现在,商陆还没有上折子给皇帝的由头,估计他每日都在绞尽脑汁地寻找机会。到了他的折子送到皇帝手里的时候,他也就走到了末路——唐修衡在去年就给他挖好的陷阱,随时等着他纵身一跃。

除了这件事,还要告诉他日后自己的情形:家里彻底消停了,皇帝指望着他促成的事,日后他会倾尽全力,此外还要悉心教导几个门生,给皇帝提携有用之才。

只要他想,夜以继日的话,时间都不够用。

没几年了,他早已厌倦了朝堂和这扰攘的人间。

终有一日,要放下一切,拂袖而去,寻个清净的所在。

——日后,相见的机会极少了,他也不能再见她,怕自己终究会承受不住,垮掉。

他要与她道别离。

这日午后,周夫人应邀来到状元楼,款步走进那个他为彼此独留的雅间。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又得留半截,不满意,得修改,明天上午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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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安~

第105章 更新(单更)

105

周夫人落座后, 程阁老为她斟了一杯茶。

周夫人和声道谢。

程阁老深深凝视着她。她看起来一如以往, 很好。

周夫人啜了一口茶,抬眼仔细打量他。视线瞥过他鬓角早生的几丝华发,心弦似被人粗暴地拉扯一下, 疼得呼吸狠狠一滞。

“几个月没见而已,你却生了白发。”她没有掩饰目光里的痛惜,轻声道, “怎样的事情, 让你费尽心血?”

程阁老笑容柔和, “政务繁忙之故。况且,本就早已苍老。”

周夫人默然不语。

“商陆走上仕途, 明里暗里, 我与意航帮衬了不少。”程阁老说起最近的事, “端王也曾命人透露消息给你, 你却问都不曾问及一句。”

周夫人看着他的眼睛,“没必要问起。”

“可我却担心,你想到别处, 怪我与意航做太多。”

“不, 不会。”周夫人摇头, “我相信你。”她微微一笑,“就算退一万步讲, 你只是哄骗我,也无妨。你总有你的道理。有时候,我甚至希望这生涯是断送在了你手里。那样, 才甘心。”

程阁老动容,手里的茶微微起了涟漪。

是,他偶尔也会那样想。希望那份蚀骨的痛楚、一生的不甘是她一手造就。

那样才甘心。

那样生出的恨意,才值得。

哪像如今,连恨意都吝啬,不肯给那些嘴脸丑恶的人。

“你,没信错人。”程阁老语速很慢,“今年就能看到结果。”

“嗯。”周夫人说起他的情形,“听说,你最近都在提携门生、新人。”

“对。”程阁老颔首一笑,“跟皇上提过这些事。皇上让我与意航多加来往,尽量改一改意航为人处世的手段、做派。”

“…明白了。”

她所说的提携门生、新人,落在别人眼里,完全可以认为是结党营私。

可他说,皇帝已知情。

他已经跟皇帝交底。

他不是有隐退之意,是正在为来日的隐退做准备。

“也好。”她抿出一抹微笑,“忙了半生,你的确已太累。”

“我会安排好益安的前程。”

“那些不必与我说。”周夫人摆一摆手,“听着就心烦,荒谬。”

程阁老一笑,“的确荒谬。恰如多年一梦。”

“多年的噩梦,不能醒来,越来越觉得冗长凄凉。”她道出他的未尽之语,担忧地凝视着他,“来日,去时路,只盼你安好。”

“我会的。”这女子太过敏锐,太了解他,怎样的事,不需赘言。带着这一生的眷恋,他看着她,“你也答应我,让自己过得好一些。”

她点头,“会的,我会的。”

“不要怪我。我只是…”程阁老闭了闭眼,“不敢再见你,怕自己会疯掉,会在公事私事上做出不智之举。”他也只是个人,积压多年的痛苦偶尔会让他陷入暴怒,会想将所有开罪过他与她的人除掉,可那些人罪不至死,他的位置不允许他失去理智、公允。

周夫人抬手按在额头,片刻后轻笑,“我倒希望能怪你。”那笑容,脆弱而温柔。

程阁老取出一枚棋子,先行落子,“再对弈一局。”

周夫人颔首。

一局棋的时间,年少时的情浓、痴缠心头半生的相思相望在彼此心海掠过。

在状元楼初相见,他是风头最盛的奇才程询,她是名不见经传的廖家次女廖怡君。

只一眼,剑眉飞扬、目若朗星的男子便惊艳了她。

他在她凝眸时望向她,唇畔现出恍惚笑意。

一刻的对视,有了这半生的情与痴。

姐姐尚未出阁,连亲事都未落定,他与她的事,便只有两心知。

从不曾想到会出意外,因为两家门风都很开明。可后来就是出了意外,还是那样让她无从承受的意外。

廖芝兰——也就是他后来迎娶的女子,在她与长辈对峙、满心绝望的时候告诉她:程询的姻缘,本该是顺应缘法,但是,程家已经先一步毁了他的姻缘。

因为,廖芝兰亦是对他程询一见钟情的女子;因为,廖芝兰的父兄手里握着程家致命的把柄。

廖芝兰当时冷笑着对她说:“我要你清清醒醒地活着、眼睁睁地看着他迎娶我,不要动任何阻止的心思。否则,我就让程家与我父兄同归于尽。我说到做到。”

她不接受这种威胁,权当是廖芝兰危言耸听。

可是,廖芝兰拿出了证据,“他的父亲,在他十岁的时候便因野心行差踏错——那是他或你能更改的?也是不凑巧,假如我没看中他,你真就能嫁给他。可是,那样出色的男子,我想不倾心都不行。”

那一刻她才知道,他与她,是注定无缘。

无可挽回的局面,无法弥补的程家的罪孽。

原来,他在年幼时就已失去了选择的余地。

真正爱上一个男子之前,许多女子怕是都会憧憬有一场轰轰烈烈的□□,会认定自己即便身死也值得。

真正爱上一个男子之后,也仍旧希望轰轰烈烈,但那要以甜蜜、快乐为前提。

不能忍受他为自己吃尽苦头,不能忍受他及亲人都因自己面临灾难。

就这样,有了各自的嫁娶,浑浑噩噩地过了这么多年。

始终记得他,始终想念他。

想念记忆中笑容璀璨、温柔对待自己的男子。

想到他因为缘分将尽的决绝会落泪,听说他仕途顺畅会为他欢喜。

而今,她要失去他了,因为她有了更多的牵绊。

程阁老回想这半生,宛若隔镜相望。

看到她的第一眼,便有似曾相识之感,要费好大的力气,才能将视线错转,不再凝望那双美丽至极的明眸。

状元楼的相见、相识之后,他便隔三差五前去廖家,寻找冠冕堂皇的理由与她见面。

熟稔之后,偶尔会相约到外面相见,与她下一盘棋,看她做一幅画,便是他喜悦的源头。

倾心,倾情,他及时告知双亲,双亲亦是默许了的,说等她的姐姐亲事定下来之后,便给他上门提亲。

做梦也没想过,与她的情缘会出岔子,并且是惊天霹雳。

父亲野心颇重,为了自己能够上位,为了除掉挡在前面的绊脚石,竟不惜对人的嫡子痛下杀手,利用过的人,正是济南廖家。

那已是致命的把柄。

济南廖家并不时时提及,只是隔三差五向父亲行贿。在父亲看来,或许不收还不如收下,随后慢慢提携济南廖家及其亲朋。

向父亲行贿的人,便逐步形成了一个小圈子,数年累积下来的罪行,足够砍数次项上头颅,程家也将就此覆灭。

——他在怡君满口回绝与他逃离之后,才完全了解父亲这些令人发指的罪行。先前双亲与他说过的那些,与之相较,当真是不足挂齿——正因此,他不甘心,他不为所动。

那一晚,她最终跟他说了一句话:“来日,记得惩戒那些左右你命途的人。切记。”

在与廖芝兰成亲之后,一次廖芝兰受不住他的冷落,与他无理取闹地争执起来,气头上为了刺痛他,说了她曾对怡君说过的言语、刁难的行径。

那时才明白,怡君当初为何不肯与他走。她要他活着,好好儿地活下去,惩戒那些生生拆散了他们的人。

那时才明白,她究竟承受了什么。

她不曾轻看他,只要保全他。

这般的爱,重如山,深如海。

他明白她对自己的期许,发誓不辜负。

一年一年,他其实一直心存幻想。想与她在各自摆脱掉身边人的时候,携手度余生。可时间总是那么漫长,每一日都是煎熬,又是那么短暂,总是不容许他在短时间内如愿。

彻底销毁父亲留在廖家手里的那些罪证,他就用去了足足七年光景。那时,她已儿女双全。

反过头来拿捏住父亲与济南廖家命脉,又用去了好几年。那时,她的儿女已经长大。

便这样,在想得回她的路上,与她的距离越来越遥远。

多少人的心愿都是无悔无憾,而他,却与悔憾相伴多年。

亏欠太多,太重,反倒很难说出口。说了又有什么用处。

一局棋到了尾声。和棋。

“这一次,我先走。”程阁老站起身来,“有事无事,你总会听人说起。”

“嗯。”周夫人随之站起身来。

他缓步向外走去。

“阁老。”她轻声唤他。

他止步回眸。

周夫人一字一字地道,“程询,有生之年,还能再见么?”一个人要躲另一个人,即便是在同一座府邸,都能长期不相见,何况身在偌大的京城。

“我们…盼来生。”

周夫人的泪毫无预兆地落下来。

程阁老折回到她面前,迟疑片刻,握住她的手,“往后,照顾好你的儿孙。”他对她如实相告,“我已无法面对这样的情形——我真的失去了你,亲手促成。”

周夫人低头,泪大颗大颗地掉落,落在他的手上。

那眼泪的温度,将他的心烫伤、焚化。

“我明白,儿女是你的命脉,不可失。当时若想保住他们,结亲是捷径,你不会太辛苦。”程阁老语气艰涩之至,“前半生,你为情所困;后半生,为儿孙活着。我不论人在哪里,都会远远地看着你,陪着你。不要难过。”

周夫人胡乱点了点头。

“此生是我亏欠你,要记在心里,记得来生向我讨还。”

周夫人摇了摇头,“不,不是那样…一直都是我牵绊太多。”

“我会记得你。来生若相逢,我只是程询,你只是廖怡君。”

周夫人哽咽道:“好。我等,等来生。”

“数日后,我要启程南巡,归期最早是明年春日。”程阁老从颈间取下佩戴多年的玉佩,“当年亲手做的,想送你,一直没机会。”他给她戴在颈间,“我的心,在你这儿,永生永世。”

周夫人整颗心在顷刻破碎。

程阁老轻轻地拥住她,很快放开,转身快步出门。

周夫人抬手握住存着他体温的玉佩,身形渐渐失力,强撑着回身落座,泪水湮没了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