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头,看也不看就把照片归拢起来,然后搁到床柜上,转头问知春:“累不累?”

知春摇头,手里还捏着最后一张相片,默不作声递过去,荣钧接了,本想顺手丢向床柜,终于没忍住扫了一眼。

那是唯一一张荣家的全家福,摄于荣钧8岁那年,相片上,荣钧和母亲相偎,荣韵则靠在父亲怀里,四个人都笑得很幸福。

他默默地把相片放下,即使不侧头,也能感到知春正用带一点谴责的眼神盯着自己,他的手指在柜面上弹跳了两下,终于拾起那摞已经理好的相片,坐回床边。

知春爬过去,靠在他肩头,陪他一起看。

历史在相片中得以回顾,荣钧脸上的冷漠渐渐淡化,坚硬的线条趋于柔软。

第一滴泪坠落在相片上时,知春便发现了,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荣钧身子绷得笔直,用力抵抗冲击波一样的情感在体内攻击自己。

知春直起身子,扶住荣钧的双肩把他转过来,他低着头,不肯与她对视,知春轻吁一声,将他的脑袋搂进怀里。

荣钧埋首在她温软的胸脯上,先是啜泣,终至放声恸哭。知春轻拍他的肩,安慰他。

他不再是一块冷酷的石头,他的哭泣让知春安心。

————————————————————当女同事们聚在一块儿抱怨婆媳关系麻烦时,知春只能静默无语,她没有这些烦恼。

女儿荣蓉三岁了,廖莹也走了三年多了,但知春经常还是会想起她,她岩石一般的表情,瘦如枯枝的躯体,还有那张她永远摆脱不掉的灰黑色的轮椅,它们汇总在一起,形成一股阴郁晦暗的气息盘旋在知春心里。

想得最多的还是廖莹生命中的最后时刻。她端坐在轮椅里,轮椅已经被她推到阳台上,她的右侧,巨大的夕阳正缓缓下沉。她脸上会是什么表情?阴沉亦或嘲讽,不,也许是绝望,对以后的日子感到彻底无望的那种绝望。

她翻过栏杆坠落下去时会有一丝后悔么?还是带着终于解脱的微笑,下坠……每当想到这里知春都会毛骨悚然,后背的寒毛根根竖起,仿佛廖莹就在她面前,深深望着她,微笑。风从廖莹的身侧呼啸而过,知春觉得自己好像在和她一起坠落。但她无法阻止自己一而再再而三进行这样的想象。

知春清楚廖莹的死不能算自己的错,即使没有自己,她的结局也不会比现在好多少,但仍有一丝愧疚挥之不去。

在一种接近冥想的境界里,知春觉得廖莹并未离她远去,就好像在将来的某一天,她们还会以某种暂时无法猜透的方式联系在一起。

周末下了班,知春赶去父母家蹭晚饭,每逢荣钧出差她就爱偷点儿懒,反正姚天若巴不得她常去。

家里热闹极了,爸爸谢定安在厨房里炒菜,油锅炸得霹雳啪啦响。客厅中央,姚天若用木凳架着脸盆给蓉蓉洗头,但小丫头一点不合作,老是扬起湿漉漉的脑袋来东张西望,地板上的水淌得横七竖八。“妈妈回来啦!”蓉蓉喜滋滋地嚷。

“我看见了!小祖宗,赶紧低头!”姚天若半哄半威胁,把蓉蓉的小脑瓜按回水盆里。

知春说:“妈,你给她在卫生间里洗不行吗?看这地板,都快湿成水晶宫了!”

“她嫌卫生间小,不愿意!”姚天若也是无奈,“你小时候那么乖,看荣钧也是斯斯文文的,怎么你俩生个女儿皮得像齐天大圣呢!别是在医院里抱错啦!”

蓉蓉开始扭身子表示抗议。

知春捏捏她胳膊,笑:“抱错也不换了,都养这么熟了。”

谢定安把炒菜一只只往外端:“等蓉蓉洗完头就能开饭喽!”再一看,不觉乐呵,“哟,蓉蓉洗头要两个人帮忙哪?”

“老头子,去拿条干毛巾来!”

“得!两个人还不够。”谢定安取了毛巾过来又说,“蓉蓉,你妈妈小时候每次出门都要先洗个头,可爱干净了!”

“对啊!蓉蓉真该向妈妈学学!”

姚天若给蓉蓉擦湿头发,蓉蓉在她的摆布下身子前仰后跌的,神色却颇愉悦:“外公,我洗过头了,一会儿你带我去哪里玩?”

大家都笑。

蓉蓉刚入幼儿园,放学比知春他们下班早很多,就由退休在家的谢定安负责每天把孩子接回谢家,喂饱饭,再等知春夫妻俩晚饭后过来把孩子接回去。

两家住得不近,姚天若曾劝他们干脆把蓉蓉转到谢家附近的幼儿园,以后就跟外公外婆过,也省得大家来回这么折腾,但荣钧舍不得把孩子丢给岳父岳母了事,下班再晚也坚持要过去把蓉蓉接回家,虽然老人们一再拒绝,荣钧还是坚持每个月付他们一笔丰厚的费用。

吃过晚饭,知春和母亲商量:“明天我有个同学会要参加,可能得一整天,要不今晚蓉蓉就住你们这儿吧,明天晚上让荣钧来接一下,反正他明天下午就回来了。”“行啊!是什么时候的同学啊?初中还是高中?”姚天若特别爱打听。

“哦,是苏雪从美国回来了,约了几个要好的同学见个面。”

苏雪是知春高中时的同桌,两人好得蜜里调油,后来她随父母去了美国伊利诺伊州,在那里上大学,还嫁给了美国人,生了几个混血娃娃。她曾把丈夫孩子的照片发给知春看,但两人的生活圈完全不重合,联系越来越少,终至绝迹。

学生时代,苏雪常来谢家玩,和姚天若也是熟识的。

“她是回来定居还是就过来看看啊?”

“估计还得回去吧,她爸妈都移民去了美国的。具体我也不清楚,这么多年没联系了。”“是哦!她去美国得有十多年了吧?那会儿还是个嫩生生的小姑娘,笑起来特别甜,现在肯定大变样喽!”

苏雪没变,至少没大变,依然打扮简洁,笑容明朗,说话直率,反倒是窝在国内的这些同学,一个个都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成熟的着装,世故的神情,老练的谈吐,彻底蜕变为成人该有的模样——学生时代曾令她们倾羡不已的TVB时装剧里那些成功女性。她们中的绝大多数,知春也久未谋面了,如果不是因为苏雪,知春大概和她们不会再有见面机会,哪怕彼此处在同一座城市。

“知春,你没怎么变。”苏雪笑着对她说,语含欣慰,她因公务回国待半个月,家人都没有跟过来。

她们在三江最高的摩天大楼顶层用自助午餐,每人手里端一个洁白的瓷盘,大家边走边自信地交谈,分享观点,从光可鉴人的不锈钢餐具中挑拣食物,孩子们喧哗着,在脚边绕来绕去。那都是别人家的孩子,她们六个人商量好了不带丈夫、孩子,免得干扰聊天兴致。

餐前的谈话偏于客套拘谨,用餐成了热身运动,酒足饭饱的尾声,少女时代的激情都跑了回来,谁也不好意思再戴着成人面具说话。

她们互相交换了好多八卦,有人发财了,有人出轨了,有人离婚了,也有人死了。十多年的光阴里总有这样那样的故事发生,主角们或是当年闻名校内的明星,也可能是某个不起眼的无名小卒,每个故事都让她们惊诧且兴致勃勃。

最后,当然还免不了种种总结。

离婚故事太多,缘由又各不相同,对每个人似乎都有借鉴作用。于是有人说:“平淡是婚姻生活最大的杀手。”

“错!婆媳关系才是大麻烦!”

“也不见得,我认为财务状况才是决定性因素,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嘛!”

“不过钱少了不行,多了也不好。男人们有了钱就拥有了更多的选择,什么都想试试,出轨、包养,什么都来!”

知春仰着头,表情略天真:“他们难道没有克制力?”

“凭什么要克制?为谁克制?他喜欢,又有能力。换了你,你会那么崇高地约束自己不去享乐吗?”

“所以男人最好不要太有钱。”

抓到一条真理,女人们开始热烈讨论如何控制男人的钱袋子不过分膨胀。

“找个大型机构做中层,又体面又有保障,收入来源明晰,总之中产阶级是最可靠的生活方式。”

“没错!最忌讳开公司当老板,一朝发达,老婆的苦难日子就来了。”

知春眨巴着眼睛,插不上话。

两年前,荣钧辞职从外企出来,与朋友合开了一家科技公司,提供软件维护服务,他负责技术支持,算半个老板。

但知春不信荣钧有朝一日会出轨,甚至和自己离婚。

“中产阶级也有出轨的。”有人慢条斯理唱反调,很容易就把真理推翻,“因为还有性和谐的问题,其他方面再好,这方面如果出了问题,婚姻也没法保鲜。”

知春再次联想到自己和荣钧,她没法比较,不确定俩人这方面是不是算合格,知春自己是比较保守的,每次都要求关灯,荣钧笑话过她,但很少勉强她做自己不爱干的事儿。知春想着荣钧事后的表情,他应该还是满意的吧?苏雪对越来越开放的讨论叹为观止,大家对她的反应则有些意外,美国不是一个特别自由开放的国度么?

“结婚前是比较自由,不过结了婚以后很多地方都挺保守的,”苏雪实话实说,“就像我住的那个镇子,好多人都有宗教信仰,特别重视婚姻,对配偶的忠诚度也非常高,大家又都彼此熟悉,谁有点儿风吹草动,没几天就闹得满城风雨,很少有人愿意为了欲望冒这个险。”

苏雪的观点让总结一时无法继续下去,唯有那位提倡性和谐的同学笑着说了句:“看来还是小镇生活好啊!用舆论来约束行为,简单、干净!”

06-噩梦的弧度

荣钧推门进房间,知春正靠在床头看书。他一笑:“等我呢?”

“嗯。”知春抬头问他,“你去看过蓉蓉了没?上床前她还跟我吵,说你不回来她就不睡,可我才给她讲了两个故事她就呼哧呼哧睡着了。”

荣钧笑意更深:“这只小懒猪,我刚从她那儿来,揉她脸蛋都没反应,怎么揉怎么有。”

他走过去,先俯身亲了知春一下,才爬上床,与知春并肩坐着,又觉得不过瘾,往下矮一矮身子,把脑袋靠在知春肩上,一脸惬意。

“还是跟老婆在一起最舒服。”

当了二老板,作息自然比不上给人打工时那么轻松了,有时回家得接近凌晨一两点,像今晚这样十点前能到家已经算早了。荣钧不回来,知春也睡不踏实,躺床上又总爱胡思乱想,不如读一点睡前读物,最开始以小说为主,小说看腻了也读些散文或文史类书籍。知春什么都爱跟人分享,觉得哪本书好看就会推荐给荣钧,可他哪有时间看呢。“哎,你猜松涛是怎么形成的?”知春兴致勃勃问。

荣钧心知她又要卖弄了,笑道:“别考我了,你直接说吧。”

“这本书上讲,是因为风穿过松针发出来的,松针细,又多隙,风过其间,其声飒然,汇聚到一块儿就形成了松涛。”

荣钧扑哧笑出声:“这是哪个文科生写的?”

知春把书本封面推到他眼前:“钱穆,国学大师。”

“松涛是风吹过松林时,松针彼此撞击发出的声音汇聚到一块儿形成的——文科生真是要命。”

知春自己也是文科,不服气地努了努嘴:“就算你说的有道理,可我还是觉得他讲得更有意思,风穿过细细的松针……想想那场景,多浪漫。”

荣钧便只笑,不再驳她,女人总是把浪漫当成必需品。“浪漫”二字也提醒了知春。

“对了,我想起来件事,下周二是咱俩结婚五周年纪念日,是不是挺重要的日子?”

“都五年啦!”荣钧也有些感慨,“时间过这么快?”

“你那么忙,当然没感觉了,可我一直记着呢!”知春也没心思看书了,“我们是不是该庆祝一下?”

“好啊!你想怎么庆祝?”

知春也没多少点子,想了想说:“吃一顿呗!然后去看场电影?哦对,还得把蓉蓉送我妈那儿去,有她在,咱们别想安安生生说会儿话。”

“你不怕她有意见?”

知春狡黠地眨眨眼睛:“我根本没打算告诉她——哎,你也不许跟她说啊!”

“行,都随你,你安排吧。”荣钧翻一个身,忽然想起来,“不行!下周二我得去趟荆江,锐思那边有个技术问题我的工程师拖了不少时间,他们意见不小,我得过去打打圆场。”

“不能推迟或提前吗?”

“他们负责技术那家伙在出差,下周二才到公司,他坚持我们去时他必须在场……要不,我提前请你吃?”知春不高兴了:“结婚五年,每回纪念日都是稀里糊涂就过去了,这次我好容易有点兴致,你又来扫兴——就不能让袁松替你去?他总跑客户的,经验也比你丰富啊!”

袁松就是荣钧的合伙人。知春和袁松只见过几次面,她不太喜欢这个斤斤计较的男人,但荣钧说他长于交际应酬,那正是荣钧最为缺乏的。

“袁松他不管技术的。”

“那上个月你不还帮他接了笔生意?销售不一直是袁松负责,你只操心技术问题吗?”

知春原来不是这么计较的人,只是上周末那场同学聚会撬动了她稳如磐石的安全感。什么都有可能变,男人的心又何尝不是。也许荣钧的每一次拒绝就是一点点远离她的迹象,她没来由地感到恐慌。

荣钧见她不悦,想想自己创业以来的确对老婆多有怠慢,心顿时软下来,想了想说:“也行,那我跟袁松说一声,万一搞不定他可以给我打电话。”

他把脑袋枕在知春腹部,笑呵呵地说:“你只管安排,下周二我一定准时到场。”

知春叫他这么一哄,心里才又舒畅了。

知春在同和轩订了个包座,是同事向她推荐的,据说他们有两道粤菜属于镇店绝活,整个三江无出其右者。荣钧平时多应酬,厌烦油腻,偏爱清淡可口的饭菜。

同事还告诉知春,同和轩旁边就是船码头,吃过晚饭坐上龙船欣赏运河夜色,这种天不冷不热,最是惬意。知春一想,确实要比看电影有意思,欣然接受。

周二一早,知春怕荣钧搞不清楚,特意把饭馆信息写下来,贴在他电脑键盘上。知春没提龙船,总得留点儿惊喜在手里。

荣钧的车让袁松开去荆江了,他自己的车子出了点毛病,在4S店排队等修理。知春搭不上便车,只能去赶公司班车。下班后,知春照旧搭班车到同和轩附近的站台下,按照他们事先的约定,荣钧会打车过来。

她到得有点早,先进了饭店,在包座里喝着免费茶水等荣钧。四下观望,这家粤菜馆规模不大,装修也很普通,有点其貌不扬,但客人不少,门口排着一小队等翻桌的食客。果然是酒香不怕巷子深。

左等右等荣钧都不出现,知春算了算时间,他怎么都该到了,便给他打电话。

荣钧却说:“我早到了啊!正等你呢,你在哪儿?”

知春奇怪:“我也在店里坐着呢!”她扫一眼桌上的号牌,“24号!你让服务员带你过来吧!”隔一会儿,荣钧又打给她:“这里没有24号啊!你是在哪个包厢,楼上吗?”

知春感觉不对了:“你是在同和轩吗?”

“嗯,是同和轩啊!”荣钧也困惑起来,声音远了一些,大概是在跟旁边的服务员交谈,没多久又转回来,“坏了,我跑错地方了,这儿是同和源,不是同和轩,一字之差。”

知春恍然,嗔责说:“你怎么回事啊!我明明给你在便条上都写清楚了的。”

荣钧抱歉:“走得匆忙没细看。同和轩是吧?我马上打车过去,你等我!”知春喝了一泡茶,把菜单从头到尾翻了一遍,正挑拣着两人都爱的菜,荣钧的电话又来了。

“知春。”他的声音听上去很怪异,有点远,有点发飘,却又是镇定的。

“你到了吗?我没看见你啊!”知春诧异地东张西望。

“我出事了……正上医院,你到医院找我……”他说得很慢也很轻,又异常郑重,像拼尽了全力才说完。

知春一下子懵掉:“你,你说什么?你怎么了?说说清楚啊!”

但电话已经断了。

知春脑子里像塞满了杂草,思绪无从下脚,某个尖利的如锥子一般的嚣叫声顶得她耳膜发疼,她急切地回拨荣钧的手机号,指尖发凉,又微微沁汗,她希望这一切都是荣钧在和自己开玩笑,只要不是真的,她都打算原谅他。

电话一直响,等待把知春的绝望拉长。她感觉自己像被嵌入噩梦,那里空间狭小,所有线条都向下弯曲,挤压她,缠绕她,她无法喘气,又挣脱不出来。

终于,电话通了,嘈杂的背景中,有人“喂”了一声,用迟疑的口气,那不是荣钧的声音。

“你是谁?”知春含着恐慌问。

那人似乎不知该如何回话,反问:“你哪位?”“我是荣钧的妻子,他在吗?我要和他说话!”

“他昏过去了。”

知春眼前一黑,颤声问:“你,你们在哪儿?”

“救护车上,车子正往人民医院开。”

知春的心朝着一个没有底的黑洞迅速坠下去,她勉强抑制住嗓子眼里涌出的阵阵颤栗,问:“他人怎么样?”

那个陌生的声音安静了几秒后回答她:“左腿没了,右腿还在,但不知道能不能保得住。”

07-至少我还活着

荣钧躺在洁白的被子下面,眼眸紧闭,脸色苍白,知春听不到他的呼吸声,每隔几分钟,她就会神经质地将手指探向荣钧的鼻息,检查他是否还有呼吸。

入院后的十多个小时,荣钧一直陷在昏迷中,一半因为药物,一半因为虚弱。期间他曾醒过来一次,知春双目红肿,坐在床畔,他看了看她,重又闭上疲倦的双眼。

病房里很安静,可以听到挂钟走针持续的滴嗒声,知春扭头扫了一眼,凌晨五点,她迟钝而诧异,时间居然过得这样快。从她接到消息赶来医院到在急救室外等候荣钧,听知情人向她描述事件经过,再到陪着荣钧住进病房,十多个小时如同快进一样在眼前闪过,她浑浑噩噩置身其中,而大半的心思却游离在外。

真希望这只是一场噩梦。

然而不是。在急救室外,知春见到了接她电话的那位热心人,他姓郑,是同和源附近街区的保安,事发时他离开岗位去买晚餐,途径那段路,目睹了全过程——知春在同和轩喝茶等荣钧时,他正从同和源饭店走出来,饭店门前是一条斑驳的马路,他站在路边等出租车,离他约一百米远的地方有个建筑工地,里面机声隆隆,尘土飞扬。

有辆在对面车道行驶的空出租车看见了他,停下,司机把脑袋钻出车窗,示意荣钧穿街过去。

荣钧在渣土车带起的漫天黄尘中走向街对面,距离出租车还有两米远时,他已急切地伸出手,准备去拉车门。就在这时,一辆外地牌照的橙色拖挂车以不算慢的速度从旁边的支道里拐出来,它出现得如此突然,以至于位于它旋转半径内的荣钧根本没时间反应,瞬息之间,他就被卷入车轮!

郑师傅吓得手里的盒饭掉到地上,几个路人也同时发出惊呼,人人都以为荣钧必死无疑,然而,他随即又神奇地从车子底下翻滚出来,浑身血肉模糊,前后不过数秒。

郑师傅火速叫来救护车,又一路护送荣钧到医院。

“他真的算命大。”郑师傅叹息。

知春虽早已乱了方寸,但还没忘记向恩人讨要联络方式,郑师傅没给,他见荣钧的家属都来了,便悄悄走了,知春发现后赶紧追出去。郑师傅向她摆摆手,示意她回去,眼中充满怜悯:“这点小事不算什么,你就别记挂着了,以后要你操心的事还有很多,不容易的。”

知春再三道谢,陪他走到电梯口,郑师傅忽然又回头说:“你俩一定很恩爱吧?他当时被撞成那样,还能把手机找出来给你打电话,打完他就昏过去了。”

等郑师傅进了电梯,知春一转身,趴在三楼的窗口哭得死去活来。

早上八点,荣韵来了,还给知春带来了早点。

“我吃不下。”知春有气无力。

“必须吃,你都十几个钟头没吃东西了。”荣韵半命令地说,看一眼还在昏睡的弟弟,“就当是为了荣钧。”知春闻言,拿起热乎乎的肉包子就往嘴里塞,一边咀嚼,一边淌泪。

荣韵说:“我刚才去了趟王主任的办公室,他说八点半开会讨论治疗方案,你要去听吗?”

知春眉头一颤,目光哀求:“姐,还是你去吧,我就在这儿守着他。”

荣韵点点头。

病房里的人陆续多了起来,护士过来给荣钧换药水,几位亲戚闻讯赶来作探视,知春无心应酬,他们干坐了一会儿,撂下慰问品走了。

荣钧忽然醒过来,脸痛苦地扭曲着,嘴里喃喃不停。知春惊慌,凑上去宽慰:“我在呢,荣钧,我在这儿。”

“痛……”荣钧低语。

知春心里一阵抽搐:“我马上去叫医生来。”

才冲出病房就碰到刚才来换药的小护士。

“王主任他们还在开会,我先看看去吧。”

小护士问荣钧哪儿不舒服。

“腿。”他说,“两条腿都痛。”

知春在床尾荣钧看不见的地方用力捂住嘴巴,不让哽咽声泄露出来——荣钧并不知道自己的一条腿已经不在了。

小护士看看知春,弯腰柔声细语安慰了荣钧一番,他说话费神,不多会儿又闭上了眼睛。知春在走廊外拦住护士,擦着涕泪问:“他的左腿没了,怎么还会觉得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