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接到刘峰的通知,知春没怎么犹豫就给家里打了电话,是姜岚接的,她以为知春要找荣钧,正想去叫,知春制止了她。

她告诉姜岚今晚公司有活动,会弄到很晚,她可能回不了家了,同事们已经在酒店包了个房间。

“今晚只能麻烦你照顾荣钧了。”

姜岚一口答应,又问:“知春姐,你是不是升职了?”

知春笑了笑,问:“荣钧告诉你的?”

“嗯,他看到你发的短信了,不过……他好像不是很开心。”知春明白荣钧在担心什么,但不想跟姜岚解释,只淡淡地叮嘱:“你让他别胡思乱想,早点休息吧。”

“嗯,我明白。知春姐,不管怎么说,你能升职是好事,恭喜你啊!”

“谢谢!”知春收了线,脸上的笑容也慢慢消失。

她开了点窗,夜风立刻灌进来,肆意吹拂她的头发,知春毫不在意,怔怔地望着窗外。

街道和楼宇急速后退、消失,犹如被一股原始的力量所吞噬。黄色路灯光则把气氛搞得朦胧而恍惚,她仿佛置身于某部老电影,心上还是掠过一丝忧伤,极为轻浅,是两股力量厮杀后剩下的一点残余。与岑慕彬的关系曾让知春长期挣扎在矛盾之中,道德责任与自我放纵是两根方向相反的绳,它们全都套在知春脖子里,使劲将她往自己那边拽,她感受着撕裂的痛楚,又无法让自己从困境中挣脱出来。

不过,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又重回人间,知春真正体会到,“人生如梦”这四个字并非嘴上说说那么轻飘,它真实存在于生活的每一处细节里,很多事看似偶然,实则这偶然背后隐藏了无数个必然。但偶然也好,必然也罢,最终都逃不过灰飞烟灭。

人生就是一场梦。

岑慕彬大概很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知春改变不了现实,但她至少可以不再用伦理道德折磨自己,这是另外一种心灵的蜕变,由死亡的威胁所赠与。

下了车,她走在前往岑慕彬宅所的路上,明明周围始终有灯光萦绕,她却感觉自己像走在某个黑暗古堡里,而她是神秘诡谲的女巫。

她按下通往门厅的密码,推开被擦得光可鉴人的玻璃门,四周静悄悄的,毕竟已经是深夜。

电梯上行,只有风声陪伴她。知春闭上眼,黑暗古堡的错觉还在。门铃响了没多会儿,门就开了,岑慕彬穿着长袍睡衣,脚上趿了双拖鞋,一副随意的家居模样,和他平时的形象很不搭调,不过他坦然的神情又让知春觉得没什么可奇怪的。

四目相对,有不明物质在暗夜中燃烧。

知春朝他笑笑,跨步进去。

岑慕彬在她身后把门关上,也将无尽的黑夜挡在门外。

37-靠近公司资产评估的结果出来了,袁松给荣钧送来了资产分割的最终方案,他当然把之前给过荣钧的几笔款项全都当作先期付款计入帐内,股价压到最低也是预料中的事,所以最终到手的数字依然无法令人满意。

但夫妻俩也拿他没办法,袁松干得很漂亮,所有文书都具法律效应,无法挑出毛病。而且,为了避免后续麻烦,他当真把旧公司给关了,等清算完毕后,将以自己的名义成立一家新公司,此后与荣钧再无任何瓜葛。

荣钧对知春说:“我也想重新创业,自己搞,不跟任何人合资。”知春对此并不热心,荣钧的身体状况让她不抱幻想,再者,通过与袁松的经济纠纷,知春也看出荣钧性格中优柔的一面,他太好面子,缺乏做老板应有的狠辣。

“不着急,等等再说吧。”知春心不在焉地敷衍。

荣钧见她态度冷淡,连自己的创业方向都没兴趣打听一下,多少也猜出她的心思,此后便不再吱声。

知春以为荣钧只是触景感慨,随便说说而已。不过星期天她去书房找资料时却发现荣钧的书柜里多了不少新书——应该就是姜岚之前提到的那些——知春随手翻了几本,都是与环保技术相关的书籍。

她问荣钧:“你怎么读起这种东西来了?”

荣钧笑:“学习呗,现在不都在提倡与时俱进吗?”

“你学这个干什么?”

“目前还不知道,但只要是新知识,早晚都能用得上。”

转天知春碰见姜岚,又暗地里细问:“荣钧最近到底在忙什么呢?神神秘秘的。”“他在学习呀!”

“我看见那些写环保的书了,但他学这个有什么用啊?”

姜岚抿唇笑:“他不让我告诉你。”

知春的脸色便不太好看,姜岚立刻发现了,忙说:“呃,其实是,是……跟废弃物处理有关。”

“废弃物?!”知春蹙眉,“他到底想干什么?”

姜岚被问住,显然荣钧叮嘱过她,不过她是聪明女子,审时度势后还是决定“叛变”。

“是这样,荣先生想开一家废弃物处理公司。”

知春愣住,没想到荣钧来真的。

既然已经挑破,姜岚索性讲了个痛快。“荣先生说,咱们国家的工业发展很快,但环保一直做得不好,现在各种污染问题层出不穷,都是工业废弃物没有处理好导致的,将来国家肯定会把这块领域作为重点来发展,前景会很不错呢!”

知春听着,觉得不无道理,又甚为诧异:“他怎么会想到这点子的?”

姜岚笑道:“是听广播得到的灵感!”

“广播?”知春又是一愣,想起来荣钧书房好像是有个小小的黑色收音机,大概是他托姜岚买的。

“是呀!荣先生每天吃中饭时都爱听会儿新闻报道,有一回广播里重点关注了电子垃圾处理的问题,据说很多废旧电脑还有手机都是在地下工厂拆卸的,工人没有相关知识,不知道有些配件是含毒的,他们不光自己不做防护措施,处理下来的废气废液也是随便乱排,污染环境。所以说,那些老板赚的都是黑心钱!”

“可是,做废弃物处理,光购置设备就要很多钱吧?”

“那肯定,荣先生说要买就买最先进的设备,他办的公司不光要合法,还要做到行业里的最高标准。”

知春总算明白了,荣钧理想主义的种子终于找到了一块不错的发育土壤。

姜岚一脸倾佩地又道:“我觉得荣先生很聪明,我和他一起听新闻来着,不过我可什么都想不到。”

“他想法是挺多的,现在又有闲,更能琢磨东西了。”知春说着,目光从姜岚脸上划过,看见她欣悦的笑容,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她自忖并非心胸狭窄之人,况且姜岚也是她力主了才留下的,可即便如此,知春还是无法欣然与别的女人分享同样的骄傲。

“不过现在也还只是个计划呢!”姜岚迅速瞥了知春一眼,“荣先生怕你反对,所以让我先别说出来。”

“我们可没那么多钱。”知春笑笑说。

“可以贷款的。”

“开公司可不是嘴上说说那么简单,有很多事要做的,他行动不便,谁替他去跑腿呢,你吗?”知春本是开玩笑,姜岚却是一脸当真的表情:“如果他要求,我没问题啊!我觉得荣先生是能干出一番事业来的。”

知春心里咯噔了一下,别扭的感觉更严重了,而且有种想立刻发作的冲动,她使劲忍了忍,没再说话。

姜岚又说:“其实我知道,荣先生这么做都是为了你。”

“是吗?”知春语气生硬,还没从恶劣的情绪里恢复过来。

姜岚点点头:“本来创业对他来说只是个模糊的计划,没那么着急。但上次知春姐出事后,他就一直很难受。他说不想看你这么辛苦,养家本该是男人的事。”

知春的不悦渐渐散去,转而被柔软的心绪替代。“知春姐,有几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讲。”

知春回过神来:“你说。”

“那我就说了——我其实是想跟你提个请求,即使你认为荣先生不一定能干出什么名堂来,也不要反对好不好?我天天在家看着他,知道他有时候会烦躁,他是那种很怕自己没用的人。”

知春心下恻然,点头道:“我明白。”

姜岚看着她,笑说:“你是我见过的最体贴的妻子。”

知春只能在心里苦笑。知春趴在桌边,眼睛盯着酒杯里暗红色的液体出神。

这是星期天的下午,她刚把蓉蓉送回娘家,烦闷之下,鬼使神差来到了岑慕彬这里。

岑慕彬经过她身旁,手掌在她头顶轻轻揉了揉,像对待一个孩子。

“在想什么?”

“……有个问题想问你。”

“嗯哼。”

“看护和……她照顾的人之间会产生很亲密的关系吗?”

“会啊!如果彼此有足够吸引力,上床都不是不可能。”

知春直起腰来。岑慕彬一脸戏谑地盯着她:“你在担心?”

“不,他不会。”

“你以前也觉得自己不会。”

知春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才说:“他现在有很多话都不跟我说了。”

“那你应该觉得轻松才对。”

“可为什么我一点都不觉得轻松?”她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辛辣的滋味从喉咙口一直灼烧到体内。岑慕彬的警告没错,这种洋酒劲道十足,但她还是固执地想喝。他只给她倒了小半杯。

岑慕彬慢条斯理啜饮手中的咖啡,眼睛微眯着,却紧紧盯住知春:“你有没有考虑过离婚?”“没有。”

“从来没有?”

“没有。”

岑慕彬倾身靠近她一些:“知春,人可以不完美,但对自己至少应该做到诚实。”

知春转过脸去,又慢慢转回来。

“好吧,其实我考虑过可能性。”她闭起眼睛,“我还幻想过他和姜岚在一起生活,这也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对不对?有好几次,我回到家里,看见他俩在一起很默契的样子,简直像生活了多年的夫妻,而我成了横插进去的第三者。”

岑慕彬默默倾听,不发表意见。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以为对我来说会是种解脱。”知春睁开眼睛,“可当我看见他们在一起很和谐的那种情形,我忽然感觉到很深的妒忌,连我自己都不懂怎么会这样。”

她带着困惑的眼神看向岑慕彬,好像他能解救自己似的,但岑慕彬的目光很快从她脸上挪开了。

“我知道我没资格质疑他们,”她顿了一下,“但我还是妒忌,妒忌他们之间那种默契……也许,如果他们不在我眼前,我什么都看不见,会觉得好受些。”但或许,所有这些都是她心虚自责的产物,如果她始终心无旁骛地守着荣钧,也许还是会有苦闷的时候,但绝不会像现在这样矛盾。

“人不可能同时凌驾于两种状态,知春,你的生活越来越像演戏,你确实该考虑一下离婚的可能性。”

“然后呢?”知春看向他,似笑非笑,“一心一意做你的情人?”

“这取决于……”岑慕彬的目光在她脸上转悠,仿佛在寻找合适的措辞。

知春心里泛起冷笑,她想到岑慕彬那个令他骄傲万分的女儿,还有虽然名存实亡,却有着显赫资产的妻子,他不会离婚的。不过这也没什么好失望的,他们的交往从头至尾都没把离婚考虑在内。

当然,这不妨碍无聊时讨论一下可能性。“再说,离了婚,荣钧怎么办?”知春沿着思路深入下去。

“你不是说那看护对他有意思么?”

“但如果只是我在瞎猜呢?也许他们之间根本什么都没发生……或者,即便她现在对荣钧有感情,将来的某天忽然厌烦了想离开他呢?”

“那也是你们离婚以后的事了——知春,你操的心实在太多了。”

知春有点激动:“我没法不操心!荣钧是因为我才变成现在这样的!”她猛地捂住脸,“天哪!我都在想些什么呀!”

岑慕彬放下杯子站起来:“别想了。越聊越沉重了,走,我带你去个地方!”干燥的林间不时传来鸟鸣,四周更显寂静清幽,午后的阳光在树叶间闪烁不定。

这是离岑慕彬家不远的一片园林种植区,紧挨着针叶林的是乌桕林,再往前是鹅掌楸、三角枫,齐齐整整的一块连着一块,时值深秋,落叶满地。周边山峦起伏,但山都不高,是江南常见的那种小土丘。

岑慕彬紧紧牵住知春的手,两人踩在厚厚的松针枯叶上,清冷的秋意悄然围拢过来。

“这地方真安静。”知春轻叹。

“不是游览区,很多人不知道有路可以直通这里。”“你怎么发现的?”

“开车乱转,然后就瞎闯进来了。”

知春笑:“你好闲。”

“不是闲,是寂寞。”岑慕彬顿了一下,又说,“我在这里拍过很多照片。”

知春恍然:“啊,原来是这地方。”

这时候他们已经走过乌桕林,来到鹅掌楸的林间。

知春仰头看:“这种树的叶子多好玩啊,像一件件背心!”

“所以它也叫马褂木——站着别动。”

几根松针掉落在知春发间,岑慕彬小心地将它们一根根挑出。他神态专注,仿佛在处理什么大事,知春忍不住笑。岑慕彬挑眉:“笑什么?”

“笑你的表情啊,那么认真……其实,你也可以是个好丈夫。”

“嗯,如果给我机会的话。”

两人继续朝前走,知春感觉,岑慕彬抓她的手握的更紧了些。

他们登上了一座小山丘,触目所及,是山下密密麻麻的楼宇,蘑菇似的紧挨在一起。

太阳被一片云层遮住,山风凛冽,知春缩了缩脖子。

“冷吗?”

岑慕彬伸手去解外套扣子,知春忙拦住他:“不,我不冷。”她指指山下:“站在这里看下去,人是不是挺渺小的?”

“人在哪里都很渺小,无论是空间维度还是时间维度,几十年很快就过去了,那以后谁会记得世界上曾经有过你和我。”

“我们的后代啊!”

岑慕彬笑起来:“你真乐观,你现在追忆自己的祖先,能想起来谁?”

知春凝眉思索,赧然道:“好像除了我爷爷,其他都不知道了。”

“你爷爷叫什么名字?”

“这个嘛……谢,谢阿宝?好像是小名,大名得回去问我爸了。”知春不好意思地笑。岑慕彬居然朝她做了个鬼脸,那神情让知春觉得既有趣又可爱,仿佛看到他四五岁时的模样。

“我敢说,不出五代,你在世上的踪迹就消失得干干净净了,所以,还有什么好烦恼的。”

“可我们毕竟还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怎么可能一点不受周围的影响呢?”

“那是因为你受过的打击还不够深。”

知春不服:“你不就是婚姻上不够如意吗?那也是你当初的选择啊!可我呢,我曾经那么幸福,现在却……”

“至少你曾经幸福过。”岑慕彬深深看着她,“知春,如果有机会……我想重新选择。”知春忽然怔住,岑慕彬的表情很像来真的,但她不敢肯定。

他们的目光没有长久凝聚在一起,只碰触了一下就分开,好像彼此都有些畏惧,又同时望向迢迢远方,各自陷入心事。

沉默中,知春想象着两人的秘密公之于众,想象着那之后可能掀起的惊涛骇浪,以及所有被卷进来的亲人们的表情……那都是她难以承受的,她不敢再想下去。

一阵风吹过,她打了个冷颤,感到一丝瑟缩。

38-摇摆刘峰把装着季度奖金通知单的信封递给知春时说:“你啊,是时候去学车了。”

“我这个月的打车费超预算了?”

刘峰笑:“我不是心疼那几个打车钱,但以你现在的地位,出门总不能老是坐出租或者去挤公交吧?有辆自己的车也方便嘛!”

知春自嘲:“我有什么地位,还不就是个普通的打工仔!”

她拆开信封,奖金的数字不高,主要是一份荣誉,等于说公司认可了你的努力和贡献。知春道了谢准备出去,刘峰叫住她问:“你现在忙成这样,家里顾得上来吗?”

知春点点头:“还行。”

刘峰体贴地说:“也别老加班,没有特别重要的事就早点回去,别为了工作把家人闹生疏了,尤其是女人。”于是,这天知春按正常时间下班,坐公司班车回了家。

推开家门,就听见一阵笑声从书房里飘扬出来,是两个人的。如果现在是姜岚初来乍到那会儿,她可能不会觉得如此刺耳。

知春走到书房门口,一眼就看见里面的情形:姜岚坐在电脑前,荣钧就站在她身边,手上捧着厚重的资料,他说一句,姜岚就往电脑里输入一句,姜岚脸上挂着纯真的笑容,显得很投入很开心。但她随即看见站在门口的知春,忙站起来招呼:“知春姐,你回来啦!”

知春竭力把心思隐藏好,微笑着走进去:“聊什么呢这么开心?”

“荣先生在给我补高中的化学课呢!”姜岚抿唇笑,“可惜我早都还给老师了!”荣钧把手上的书本倒扣在桌上,也笑着对知春说:“要不要我给你出几道题做做?说不定你也忘得差不多了。”

知春摇头:“我累都累死了!哪有力气让你考试——小姜,可以吃晚饭了吗?”

姜岚脸色顿时一变:“哎呀糟糕!饭还没煮呢!我,我把时间给忘了!”她慌慌张张要跑出去,“你们等我半小时,我马上做饭!”

荣钧叫住她:“干脆别做了,咱们今天上外面吃吧——知春,好不好?”

知春耸耸肩,表示无所谓。

姜岚在门口回身,手扒拉着门框问荣钧:“去吃哪家?我来订位子。”“不用订,就在楼下那些饭馆里随便挑一家好了——名典西餐怎么样?”

“不好,你忘了上回吃炸鱼排吃出只苍蝇来啦?”

“那就……外婆家吧。”荣钧把目光转向知春,“外婆家是杭帮菜,口味大家都能接受。”

知春挑眉:“可以啊!”

外婆家就在小区对面的街上,走过去要不了十分钟。知春问荣钧是否需要坐轮椅,他摇头,坚持走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