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春久久说不出话来。

听到亲密如斯的丈夫曾经打算娶别的女人,即使那发生在认识自己之前,仍不失为一件让人深受刺激的事。

那个你以为心里除了你没别人的男人,原来不仅曾经装过别的女人,而且还爱得那样深。

知春微微战栗,感觉自己要控制不住了,她抓起茶杯,灌下一口冷茶,那凉丝丝的液体给沸腾的情绪起到了很好的冷却作用。

“知春姐,”姜岚小心翼翼地问,“你……不会离开他吧?”

知春有狂笑的欲望,她乜斜姜岚:“你希望我离开他?”

姜岚忧伤地摇了摇头:“本来我以为你会很快放弃他,但你比我预料的坚强多了,而且,问题不在这儿。”

“那问题在哪儿?”知春冷冷地笑着看她。

“……荣钧他现在爱的人是你。”房间里一片漆黑。

知春双手抱住膝盖团坐在沙发里,她关掉了所有的灯,实在受不了明晃晃的灯光照着自己。

姜岚半小时前走了,临走她向知春道了歉。她没做什么出格的事,但她的回忆让知春不舒服了,所以她道歉。

她还说:“如果你不想再看见我,我可以走。”

知春还没想好,她根本没来得及想将来的事,所以她克制住情绪,告诫姜岚:“今晚我们谈的这些事,别让荣钧知道。”

姜岚没有异议,她也不想让荣钧知道自己与知春之间这场惊心动魄的谈话。荣钧一直都不希望知春了解他们的过去,姜岚的和盘托出,等于出卖了他。

知春努力想理出个头绪,但无济于事,线索从一开始就乱得不可收拾。

“荣钧他现在爱的人是你。”

她试着用这句话来温暖自己,姜岚说得也许没错,她和荣钧之间的事毕竟发生在认识自己以前。而知春和荣钧有过六年美满的婚姻,她完全有理由相信,荣钧是爱自己的。

可黑暗中,荣钧与姜岚的过去朝她横冲直撞过来,那样激烈又那样刻骨铭心。她听到他们清脆的笑声,她甚至能想象出他们彼此对视时深情的双眸。姜岚说出的真相,让知春对她和荣钧婚姻的最后一点自信瞬间崩溃了。

她原以为婚姻是一种牢固的纽带,尤其是对和谐夫妻而言,但实际上它脆弱不堪,随便一点点猜疑都可能导致它破裂。互相信任需要极大的勇气,以至于几乎成为不可能的事,任何一方,只要一起疑心,就会让自己退到最原始的地方,把事情往最坏处想,站在自己的立场上盘算得失,以期减少伤害。

伤害还没开始,想象中的伤害就已经完成。当所谓的解决方案被自己接受时,实际上预示着自己已经放弃了这段婚姻。

知春再次陷入强烈的怀疑之中:如果她从未有过出轨行为,那么此时此刻,是不是会对婚姻有一点点信心?可惜她永远不可能知道答案了。

知春喘不过气来,她必须给自己找条出路。

她从沙发上跳起来,拧开灯,强烈的光线刺得她睁不开眼睛,但她还是努力去扫视墙上的挂钟。

才八点半,她还以为快半夜了呢。

离荣钧回来大概还有两小时,此时知春不是期待他,而是怕看见他。

她换上外出的衣服,在镜子前胡乱梳理了一下头发,抄起包,飞快出门,奔向她的出路。

知春设想的出路当然就是岑慕彬。女人是有直觉的,她相信岑慕彬对自己有感情,虽然她从未真切了解过这种感情的基础,但她不十分在乎,她现在想要的首先是慰籍,其次才是未来,前者她相信岑慕彬给予得了。

知春坐在出租车的后座上,觉得自己像某部悲情电影的女主角,她把生活搞得一团糟,再也没能力收拾了,于是丢下一切,飞身去找一个还能靠一靠的男人。

在与岑慕彬交往的过程中,知春从来就没有打开过全部心扉,她矛盾、贪婪、自私,什么都想要,又什么都不愿放弃。岑慕彬深谙她这种心理。“我认输。”

这个最终向她认输的男人,还愿意在情感上接济她吗?

知春有不祥的预感,这预感却没有让她退却,反而使她变得更固执。她要亲手打碎一切水晶般的幻想,只有走到那一步,她才可能完全清醒。

知春站在岑慕彬家楼下,抬头扫一眼九楼的窗户,那里是书房,灯亮着。她感到一丝欣慰。她来找岑慕彬,完全抱着试运气的心态,如果他不在家,这辈子她便不会再上他的门。她按了密码,进门,又上电梯。

门打开,岑慕彬的家就在右手边。

知春忽然又犹豫了,真的要去打扰他吗?

这么想的时候,她心里竟涌起一丝悲悯。很快就觉得自己可笑又可悲。她伸手,挡住快要阖上的电梯门,走了出去。

她按下门铃,掌心里全是汗。

等了一会儿,门开了,,眼前出现的不是岑慕彬,而是一张稚嫩而漂亮的面庞,带着一脸好奇盯住知春:“你找谁?”

47-坚守的意义知春一眼便认出了女孩,她比照片上还要漂亮,肌肤胜雪,光彩照人,眼眸闪亮灵动,泛出和她父亲一样清澈锐利的光芒,犹如暗夜精灵。

看见她的刹那,知春的头脑清醒了不少,她差点忘了岑慕彬还有一个他视如生命的女儿。

“我……”知春的右手在空气里乱摆,从枯竭的脑海中搜索措辞,“我找岑医生,他在吧?我,我是他一个病人的家属。”

女孩脑袋略偏向门内,探寻的目光却还停留在知春脸上,她娇声喊:“爹地!有人找你!”岑慕彬从里间走出来,看见知春,眼中有惊异之色一闪而过,随即冷静下来,彬彬有礼地跟她打招呼:“你好,谢小姐。”

知春努力挤出一丝笑容:“嗨……”

“有事吗?”他不请知春进去坐坐。

“呃,我……我想问问你,岑医生,是这样,关于我先生……”女孩好奇地站在边上旁观,知春的注意力怎么也集中不起来,像个溺水者,说不清楚一句完整的话。

岑慕彬扭头吩咐女儿:“小菲,我和阿姨说几句话,你先进去吧。”

小菲嘟起嘴,明显有不满,但还是听话地转过身,没走两步路,又忍不住转过脸来再扫一眼知春,眼眸闪烁,仿佛洞悉一切。

岑慕彬掩上门,与知春在门外相对站着。

“出什么事了?”他头一眼就看出知春双眸充满迷乱的气息。

知春摇头:“没什么事,我……恰好经过这里,脑子一热就……上来看看你。”“真没事?”岑慕彬审度她表情。

“没有。”知春往后退,“我该走了。”

她倒退了几步,目光一再从岑慕彬身上扫过,也无非是向自己确认,这个男人不可能属于自己。

知春的出路就这么断了,也在意料之中。

她向岑慕彬抱歉地笑笑,笑得极为虚弱,虽然她自己不觉得,然后猛转身,用力按电梯下行键。

“你去哪儿?”岑慕彬的口吻里还是含了一丝担忧。

“回家。”知春头也不回。

“要我送你吗?”“不用,我自己打车。”知春对着电梯金属门绽放微笑,自认为是真诚的,“你快进去吧,别让你女儿等急了。”

岑慕彬欲言又止,知春已经踏入电梯门。

直到她在视野中完全消失,岑慕彬才转身,默默推开家门,犹豫了一下,走进去。

知春幽灵般游荡在暗黄的街灯下。

她犯了个愚蠢的错误。她一直都在脚踩两条船,一条船上是荣钧,一条船上是岑慕彬,当荣钧的船剧烈摇晃时,她就躲去岑慕彬的船上,而当荣钧那里风平浪静了,她又想着要回去。她以为这两条船是可以随时上下的,多可笑。世上从来就没有救世主。更何况,救世主凭什么要救自己?!一个自私懦弱的女人。

她终于觉得寒凉,还有心灰意冷,身体里燃烧的火球渐次熄灭,只剩下一堆灰烬。

小菲转头时,甩动的马尾辫在知春眼前扫过。十五岁的年纪,青春无敌,眼里容不下任何瑕疵,只看得到光明。

如果小菲知道知春曾经和自己的父亲有过亲密关系,甚至起过篡夺她父亲的念头,她会怎么想?

知春又想到了蓉蓉。若干年后,如果蓉蓉了解到母亲当年的所作所为,她又会怎么看待自己?恍惚中,蓉蓉单纯清澈的眼睛望着她,但转瞬间,那双璀璨的眼眸中却忽然布满厌恶。

知春不寒而栗,她差点毁了所有人的生活。

好在她及时清醒了。

她用双臂搂紧身躯,加快步伐,是时候回到现实,也是时候回家了。

乘一切还来得及。

她和荣钧是前后脚到家的,荣钧先她一步。

“你去哪儿了?”荣钧诧异地回身看她。

“有点事,回了趟公司。”知春不露声色地解释,这一年她唯一能够驾轻就熟的技术大概就是说谎了,“你一个人回来的?陈晨怎么没送你上楼?”

陈晨是荣钧新雇的司机。“他送我到楼下,我自己坐电梯上来的——用不着他帮忙,我自己能走。”

荣钧示范似的走了几步,姿势难看,但毕竟没有跌倒。

知春转身走向卫生间:“我去放水给你洗澡。”

“嗯,还是老婆最好。”荣钧的嗓音里洋溢着陶然的满足。

热气从浴缸里腾升起来,弥漫了整个空间,知春在雾气中重新触摸到寻常生活,熟悉又不无厌倦,但毕竟是安全无害的。

她叹了口气,彻底投降了。就这样吧,她不追究了,也不再寻求所谓的解决方案,就这样过下去。

每个人最终都得回归现实的烂泥。

荣钧走进来,知春这才注意到他嘴里喷出的浓郁酒味。

“你喝酒了?”

荣钧抿唇笑,面颊两边的酒窝若隐若现,以前知春对他这仿佛是羞涩的笑容特别着迷。

“他们非逼着我喝,谈生意嘛,就是这样……我没喝多。”

知春给他脱衣服,又帮他解开假肢,做这些她早已娴熟到能够不为所动了。

“知春,你猜我今天和谁一起吃饭?”“谁?”知春不甚热心。

“蒋宾,我在启亚时的老板。”

知春刚认识荣钧时,他就在启亚就职,但公司当时已经境况不佳,人心思动。

“那公司现在怎么样?”

“很好啊!他们拿到一个新技术开发项目,干得不错,打了个翻身仗。”荣钧感慨,“可见有些事不光要靠运气,自己还得坚持。”

知春的手在他背上顿了一下,才又继续搓动。

荣钧接着说:“蒋宾一直没走,现在已经做到副总了,属于元老级别,在公司很能说得上话。”

“他怎么想起来约你吃饭?”

“是我找的他,想看看有没有业务可以给我做,结果还真有。”荣钧口气兴奋起来,“他们最近有条空气净化线要上,想外包给供应商做,操作不是很难,设备有现成的品牌,承包商的主要任务是做好场地,还有后期维护。我在启亚时和蒋宾关系不错,他听说我在搞环保方面的服务,觉得我挺有眼光的,他们搞这条净化线也是为了争一块环保企业的牌子。以后企业对这方面的投入也会越来越多,形势所逼啊。”

“他答应让你做了?”

“哪那么容易,他们要招标的。不过有蒋宾在,我们还是很有希望,他说他相信我的人品和能力。”知春没吭声。

“如果能成,公司今年就可以盈利!”荣钧踌躇满志。

知春示意荣钧侧过身,后背已经擦完,她开始给他擦胳膊,荣钧转头看着知春,也许因为喝了酒,也许因为前途有望,他的脸红红的,难掩高昂的兴致。

“知春。”他忽然凝视妻子,温柔低唤。

“嗯?”知春没抬头,专心伺候他。

但今晚的荣钧和平时不太一样。“知春。”

他又唤了一声,自由的那条胳膊缓缓伸过来,先按在知春肩头,随即又往她胸前摸索。

知春一震,顿住手,一股陌生的气息随着荣钧的触摸扑面而来。

她抬眸,与荣钧对视,他眼里蹿出久违的火苗,但他很快就避开知春的目光,手依然在她身上游走,停留在他原本就很熟悉的地方。

意思已经非常明显。

知春忽然无法呼吸,她轻轻抓住荣钧的手,又轻轻将它放回到浴缸沿上,低声说:“我很累。”

荣钧没有吭声,也没再继续,他很安静地配合知春。洗完了澡,知春刚要给他把睡衣套上,却被他拦住:“我自己来。”他们还是分房睡。

知春辗转难眠,荣钧身上的某个部分似乎正在苏醒,是什么促使他有了这样的转变?

是灯红酒绿的应酬场合,还是……姜岚?

也许他和姜岚早就已经好上了,虽然姜岚信誓旦旦保证过两人之间没事,但知春想到了自己,她不也瞒着荣钧和岑慕彬偷情了么?

她发现,自从出过轨后,她便很难再相信别人,因为她连自己都不相信了。

荣钧真的会和姜岚好上么?这猜测越来越像真的,知春几乎要把自己逼疯,原来知道伴侣出轨是这样的感受!

那么,如果荣钧知道她和岑慕彬的事会作何反应?

她打了个寒战,一阵恐怖感突然袭来,这忽热忽冷的滋味让她有要生病的感觉,也许她的精神早已陷入严重的病症。

朦胧中,知春的眼前又出现荣钧刚刚在浴室里伸向自己的那只手,那只恢复了活力的手缓缓在她身上游走,试图唤起她沉睡许久的激情。

如果她能坚守到今天,她应该会感到惊喜,而现在,她感觉不到欣喜,只有悲哀,无尽的悲哀。一夜没睡好,坐在会议室里,知春不得不辛苦地忍住每一次打哈欠的欲望。

手机忽然震动起来,她拿到桌面下查看,是岑慕彬来电。

知春默默地按下拒听键,想了想,索性又关机。

下班时她已精疲力竭,无心加班,直接坐上了公司的回程班车。

坐她旁边的是对口部门一位女同事,曾在会上刁难过知春,此刻依然喋喋不休与她讨论工作,知春满心厌烦,又不能不敷衍着。

她的目光屡屡看向窗外,希望能尽早到家,或者身边的话唠尽快下车。等红绿灯时,知春忽然从大巴的后视镜里看见一抹熟悉的雪白,她一惊,赫然回眸,的确有辆白色沃尔沃跟在班车旁边。

知春的心剧烈跳动起来,她的脸贴到玻璃上,努力想看清车牌号。

“知春,你怎么了?”同事关切地问,同时也隔着玻璃往后看,“是不是出事故了?”

“没,不是。”知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正襟危坐,“这只红灯等得可够长的。”

“才三十五秒啊!”同事奇怪地扫她一眼,笑道,“你很久不坐班车了吧,坐惯了出租,是会嫌班车慢的哦!”

车子动了起来,知春心神不宁留意着窗外,没多久,白色的沃尔沃从后面追上来,行驶在与大巴平行的车道内。知春看见了车里的摆设,还有司机的模样,他也正扭头朝班车上看过来,两人的目光碰到一起,现在完全用不着认车牌了。

班车再次停靠车站时,知春起身下去,同事困惑不已:“你搬家了?”

知春对她笑笑:“没有,这车太慢了,我决定打车。”

这一站没几个人下车,两分钟不到,几位同事就消失在人流中。

知春等班车开远了,才沿着人行道慢慢向前走。没过多久,汽车的引擎声在她左侧路边响起,岑慕彬的车子从她后面开过来,保持与她平行。知春停下脚步,车子也同时停住,她略略思索,走上前,神情断然,没有一丝犹豫,拉开副驾座的门,一头钻了进去。

48-失控车子平稳行驶,不知会驶向何方,知春也毫不关心。

一开始,两人都没说话,憋着劲似的。

岑慕彬先投降,清清嗓子问:“昨天晚上为什么来找我?”

知春反问:“你今天来找我干什么?”

“不放心你。”

知春忍不住笑:“咱俩不是已经分手了?”

“原来我以为是,但昨晚你上门之后就不是了。”

知春不笑了:“我脑子烧坏了,所以才会去找你。”

“你好像不是有闲情雅致干傻事的人——说吧,到底怎么了?”

“你真想知道?”知春笑得有点残忍,像报复谁似的。

“不然我来找你干什么?”

知春花了一天时间让自己回归平静,但岑慕彬一出现就使理智再次失效。她很清楚,她刺出去的所有利刃最终都会落到自己身上,但她还是忍不住。

“我去找你。是想问你——之前你提的那个建议还有效吗?”他想了下才说:“离婚?”

“对,离婚,然后我们俩试试。”

岑慕彬没什么反应,但知春分明感觉到车子的速度有一点微滞,像打了个寒战,很快又恢复平稳。

“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我没问题。”他平静地回答。

“你怎么跟你女儿解释?”

“这和你无关。”他转头扫了知春一眼,“你得弄明白的是,这真是你想要的?”

知春一阵茫然,随即失笑:“你不愿意就直说,何必这么问我。”

岑慕彬沉默了会儿又问:“你想离婚?”

知春不语。“你和荣钧谈过了?”

知春忽然觉得这种试探很无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