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看我羞涩,不再逗我,想了会儿道:“好吧,你说怎样就怎样,我确实是…不会的。”

我没有说什么,心里却更加愧疚。给我一点时间吧,有一天,也许我会真正地接受十四的。

原本以为有十四睡在身边,我一定睡不安稳,没想到听着他平稳的呼吸声,我竟也渐渐沉睡,再醒来时天已经亮了。睁开眼便看见十四撑着头含笑看着我,我脸红了红道:“你…什么时候醒的?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十四道:“刚醒了一会儿,现在刚过寅时,你再睡会儿吧。”

我看看天色道:“不睡了,你一会儿该去上早朝了吧?我陪你用早膳。”

十四眼底闪过一丝惊喜,但还是摇摇头道:“不,你再睡会儿吧,我总觉得你的身子尚未完全恢复,好好休息,以后有的是机会一起用早膳。”我想说什么,十四将手指覆在我唇上,柔声道:“听话,再睡会儿,别让我担心。”

这样的姿态实在过于暧昧,我转过脸,乖乖闭上了眼睛。感觉十四又静静看了我一会儿,才轻声翻身起床,穿好了衣裳。我听见他出门的声音才睁开了眼睛,轻叹了口气,躺了会儿再也睡不着,便也起床穿衣。

估摸着十四已经不在书院了,我打开门,果然瞧见婉儿立在门口,这几年她跟着我,没有一日睡得安稳,这个时辰,总是已经起来了。摇了摇头,我唤了一声,吩咐翠玉去打水,便拉着婉儿进屋。我嗔她一眼道:“为什么不多睡会儿?现在还有翠玉和银环服侍着,你也该偶尔歇息歇息,别太累了。”

婉儿笑道:“这么些年早就习惯了,而且一直都是奴婢服侍您,换了她们,奴婢怕您也该不习惯呢。”

我边拉她坐下,边道:“说得也是…你看,我都被你惯坏了,以后你若不在我身边,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顿了顿,我道:“婉儿,今日我想去一趟八爷的府里,你陪我一起去吧。”

婉儿有些疑惑,微微蹙眉道:“八爷的府邸?您要见八爷么?”

我摇头道:“不是,我今儿忽然很想去见见八福晋,我们两个…也算是旧识了,不知道这几年她过得好不好。”

婉儿挑眉道:“旧识?传闻八福晋为人刁蛮得很,您能和她有些交情还真是令人想不到。”

我笑了笑道:“刁蛮也不过是她武装自己骗骗外人的罢了,八福晋其实是个好姑娘,八爷能娶到她是他的福分。”

婉儿侧着头想了会儿道:“也对,不能光靠一些传闻来看待一个人。好,用过早膳,奴婢就陪您去,只是…”她撇撇嘴道:“我听他们说,除了十四爷,不管是谁出门都要先和嫡福晋说一声,咱们要先和她说吗?”

我想了想道:“不必了,咱们从侧门走再从侧门回来,不要惊动别人就好。再说了,昨儿个十四爷已经做得很明白了,在这府里,我和她们是不同的。我想就是完颜·绮梦知道了,也不会怎么样的,大家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不是很好?”

婉儿点点头道:“说的是!十四爷真是宠您至极,又该把您宠坏了。”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心里想着待会儿和兰羽再相见的情形。算算我们也已经六年没见了,这六年里,发生了好多好多的事情,我也算是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不知道她过得怎么样。我知道胤禩收了两个丫头做妾,其中一个还替他生下了弘旺,兰羽贵为嫡福晋,却无儿女,还要撑着面子,心里一定不好受。我几次要胤禩好好对待兰羽,去细细体会她对他的心思,可惜他总是一笑置之。真不希望将来有一日,他想去珍惜了,却再也做不到。

再次站在八贝勒府门口,心中实在是感慨万千。当年头也不回地从这儿离开时,心中想的是日后再也不会来到这里,那时,是胤禩欠了我的,而今日再回到这里,已是我欠了胤禩,此生都难以还仅。我轻叹一声,吩咐婉儿去通传,本想说是故人来访,可转念一想,陈蝶夏怎会和八福晋是旧识呢?还是以十四的侧福晋身份来访的好。

没等多久,兰羽就亲自迎了出来,她看见是我站在门外,身子猛地一颤,半张着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看来她也是以为我已经死了的,我心里笑了笑,对她福身道:“蝶夏听闻姐姐刺绣的功夫了得,今日冒昧上门拜访,还请姐姐见谅。”

她似回过神来了,勉强地笑了笑道:“爷素与十四爷交好,咱们姐妹间常常走动也是应该的。你快进来吧。”说着她欠了欠身子,转身先行向府里走去。我做了个深呼吸,也跟着她进了府。

这几年来,府里倒是没怎么变样儿,仍是我熟悉的那个八贝勒府。我跟在兰羽身后,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我想她此刻心里一定是疑问万千,待等下无人的时候再细细向她道明这些日子发生的一切吧。

正走着,一个四五岁大的孩子忽然冲了出来,嘭地一下就撞到了我的身上。那孩子估计也给撞疼了,龇牙咧嘴地看着我,倒还不忘向我道歉道:“对不起,我不算是故意的。”

兰羽在前头顿住了脚步,回身见到那孩子,眼里忽然现出了一丝温柔,她招手唤道:“来,弘旺,到额娘这儿来。”

弘旺!原来这孩子就是弘旺!兰羽待他怎会如此温柔,他不是张氏为胤禩生的么?我看着弘旺,他嘴一咧,笑着奔向兰羽,喊道:“额娘,我正找您呢,您陪我放风筝去好吗?我额娘不肯去。”

兰羽温柔地道:“每次她不遂你意的时候你就来找我,真是个鬼精灵!可是今天不行,额娘有客人在,你自个儿玩去吧,叫小莲陪陪你,好不好?”

弘旺转身看了我一眼,再看看兰羽,估计她会不会陪他了,便点点头,乖乖地向花园走去。

兰羽对我抱歉地一笑,继续向前走。我忙跟上,但走了几步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弘旺一眼,虽然只见了这一面,可我觉得,他的教养是极好的,不像忆优,忆优四五岁的时候还是个总是哭哭闹闹的小女孩儿…想到忆优,我心里微微一紧,有些发疼。我们也有一年没有见面了,她又该长大了一岁,肯定更加懂事儿了,好在是放在胤禛的府里养着,没有人会欺负她。

兰羽没有带着我到外厅,反而径直走进了内堂。她静静看了我一会儿,便屏退了左右。还是原来那个冰雪聪明的女子啊,我便也示意婉儿出去。她压抑着声音的颤抖,笑道:“你坐吧。”

我坐下,侧着头看着她道:“姐姐还是老样子,六年的光阴,竟没有什么变化。”

这话一出口,兰羽便知道自己的猜测未错,惊喜地笑道:“真的是你!当年你一声不吭地就走了,我怎么问爷,他也不肯告诉我为什么。往后的日子,我虽有机会进宫,却始终无法见你一面,不过好在总听说你过得好好的。只是后来…可现在见你还好好地活着,我也就放心了。”

我一手支着头想了会儿道:“六年的时光,过得真快。这其中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此时一言难尽,总之现在我还活着,姐姐也就不必再为我难过。”

兰羽点头道:“对,其中的曲折,过去就过去了,没什么好提的。不过…方才你派人来通传时说自己是十四爷的侧福晋,莫非…”

我接口道:“嗯,嫁给十四爷了。”

兰羽微微有些惊讶,不过很快笑道:“你都能死而复生,也就没有什么事儿是不可能的了。十四爷是个好人,值得你托付终身。”

“嗯,”我叹口气道:“不过说实话,我以前也从来没想过有一日会成为十四爷的福晋呢,如今发生的好多事情,都是我始料未及的。呵…不说了,这些往事儿,几日几夜也说不完。姐姐你呢?我瞧你气色不错,和弘旺,倒也相处得很好。”

兰羽一听就明白了我话里的意思,点了点我道:“他虽然不是我亲生的,但却是我把他抚养大的,我们之间的情份,比起亲生母子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想了想道:“对,生育之恩不及养育之恩,他从小跟着你长大,肯定和你亲近。”话说完,我心里就一阵抽痛,眼眸瞬间暗淡下来。我的弘历…生育之恩不如养育之恩,他这一生,我所能参与的,竟只是来到世上那十月而已,我这个做母亲的,其它的竟什么也做不了…

兰羽看我神色异常,推推我道:“怎么了?想起什么不开心的事儿了吗?”

我扯扯嘴角,摇头道:“没什么,不提也罢。”

兰羽看了我一会儿,没再多问,只是笑了笑,转移话题道:“这些日子有见过额娘…哦,就是良妃娘娘,你见过她吗?”

提及良妃,我只觉得心里更加郁结,轻蹙眉道:“嗯,见过,她看上去憔悴得很,恐怕…”我叹口气,没说下去。

兰羽也跟着叹了口气道:“我们做媳妇儿的不能常常进宫,只是上次进宫时瞧见额娘真满是病容,让人心疼得很。宫里的太医都替她把过脉,但个个都说没法儿了,爷到现在还是四处地寻找名医,但只怕…只怕就是寻到了,也来不及了。”

我道:“其实八爷不必太过执著,有时候,死也未必就是坏事儿,凡事都该看开些。”

兰羽苦笑道:“这道理我又何尝没有对他说过,只是…做儿子的,岂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额娘就这样离开?你知道,爷一向孝顺。”

“唉…”我摇摇头道:“不提这个了,提了让人心里烦闷,咱们许久不见,说些开心的事儿才是。”

兰羽笑道:“对对对,不该说这些让人压抑难受的事儿。”她想了想,指指我道:“你这几日倒是应该开心吧?”

“我?”我不解,摇摇头道:“为何事开心?”

“何事?”兰羽挑眉道:“你不知道么?三日后,皇阿玛要出巡塞外,指明了阿哥里头只要十四爷一个人随行。”

“真的?”我有些惊喜,“真的在阿哥里头只带他一人?”这几年康熙越发倚重十四,倒没想到倚重到如此地步。

兰羽点点头道:“瞧你开心的,看来你还是真的不知道。这圣旨是皇阿玛前日下的,爷那天回来就告诉我了,你竟然不知道,十四爷口风也真紧。”

前日?那便是我和十四大婚的日子。康熙还真是疼他,让他一日之内,双喜临门。我耸耸肩道:“他可不像八爷什么都告诉你,不过这是件大事儿,他竟敢瞒着我,今日回去是该给他些苦头吃。”

兰羽扑哧一声笑道:“你这小悍妇的性格倒是没变。”

我忙嚷道:“小悍妇?我何时像过悍妇?”

兰羽笑着摇摇头,点点往事在我们各自心头翻滚,只觉得此情此景,像是已经隔了几个世纪一般的遥远,远到眼前的一切,都已渐渐模糊…

晚膳的时候,十四果真来了,我瞥了他一眼,刻意没理他。十四略微有些惊讶,坐到我身边,揽着我的肩道:“怎么了?一副对我不满的样子,我哪儿惹你不开心了?”

我扭了扭肩,挣开他的手臂,闷头吃饭不理会他。其实并不是生他的气,只是要随康熙出巡这样的大事儿都不告诉我,是该佯装一下,还能逗逗他,看他着急的样子,而且…有件事儿我想做,他却不见得会答应。

十四夺过我手中的筷子,扳过我的身子,眼中带着忧虑道:“怎么了?我若做错了什么你告诉我,别这样半吊着,让人白白地心里难受。”

我故意装作生气的样子道:“说,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大事儿瞒着我?”

十四一脸愕然,忙摇头道:“小事儿我都不会瞒你,何况是大事儿。是谁嚼舌根呢,看我不好生收拾他!”

我轻轻咳了一声道:“嚼舌根?呵,这话可是八福晋说的,她总不会平白无故地胡说些什么吧?”

十四皱皱眉头道:“八嫂?你今儿见过八嫂?”

我道:“别转移话题,先回答我,做什么要瞒着我?”

十四无辜地直摇头,拧紧眉头道:“我向天发誓,绝不敢有什么事儿瞒着你,八嫂一定是弄错了。”

我扭过头去,偷偷笑了笑,转过头来看着他正色道:“真没事儿?”

“真没事儿!”十四斩钉截铁地回答。

我抿抿嘴道:“那…你若有事儿瞒着我呢?”

十四想了想道:“我若有事儿瞒着你,随便你想怎样都行,成吗?”

“成!”我笑着从他手里抢过筷子,懒懒道:“你若瞒着我,就答应让我做件事儿,不许反悔。三日后你就要随皇阿玛出巡塞外了,居然瞒着我?”

十四怔了怔,无奈地一笑,点点我的额头道:“早知是这事儿,就不该答应你了,这又算不上什么大事儿。再者,也不是我刻意要瞒你,只是大婚那日,皇阿玛才宣的圣旨,你偏生又病倒了,我一直没机会和你说罢了。”

“这怎么还不是大事儿?”我放下手中的筷子,看着他道:“皇子中间就带你一个同行,可见皇阿玛如今是多么地器重你。你要知道,这差事儿,可是不少人眼巴巴的都得不到的呢。”

十四摇头笑道:“我对这些事儿从来不上心,别人爱眼巴巴地看着也不关我的事儿。你啊…”他宠溺地摸摸我的额头道:“就是想着法儿想骗我答应让你做件事儿罢了,说吧,什么事儿?”

我冲他一笑,深吸一口气,正色道:“我想要搬进宫里住几日,希望你答应我,只要你不反对,皇阿玛不会不答应的。”

十四骤然蹙紧了眉,冷冷道:“我的府邸,你就这么不想住吗?”

“不是!”就知道他会胡思乱想,我拉住他的衣袖道:“人都嫁给你了,你的府邸我怎么会不乐意住呢?只是…良妃娘娘恐怕大限将至,她平日里一直把我当女儿对待,我想要尽一份孝心,陪她走完这最后一段路。”

十四眉头渐渐舒展,只是眼里还带着丝犹豫,沉默了会儿道:“你…你不会一去就不回来的,对不对?”

我知道他最怕的就是让我进宫,那个宫里,有太多的人是十四不希望我再看见的,可是到了这个时候,我也难两全。我对他笑着点头道:“你放心,我既然嫁给了你,就再也不会离你而去,等这几个月过了,我一定回府。再说了,你知道我最不喜欢的就是皇宫,我怎么会一去不回呢?”

十四静静看了我一会儿,眼神慢慢柔软起来,他笑了笑道:“那你答应我,在宫里就只呆在延禧宫,绝不到处乱跑。你这个个性,最容易出事儿,而且别忘了,纯聿格格是已死的人,你别没事儿跑其它地方吓人去。”

我见他答应了,不禁心情大好,在他脸颊上重重亲了一口道:“谢谢!”

十四愣了一下啊,随即不怀好意地笑起来,他歪着头道:“我看我们之间如今是越来越像夫妻了,要不今儿晚上…”

“做梦!”我大喝一声,脸上浮起红晕,打断他道:“晚上你该去哪儿就去哪儿,别想打我的主意!”

十四含笑看了我一会儿,不再胡说,将筷子拿起放到我手中道:“好了,吃饭吧,菜都该凉了。”

我点点头,吃了几口菜又抬头问道:“你呢?要不要吩咐下人给你添碗筷?”

十四笑道:“你总算还记得我。不用了,在宫里陪皇阿玛吃过。”

我怔了怔,点点头继续吃饭,心里头却有些怅然。看这样的情形,还未二废太子,康熙已经明显地越来越倚重十四,竟然连晚膳也让十四陪着吃,不知道胤禛和胤禩看在眼里是什么感受。想起历史上的传闻,好像很多学者都认为康熙是有意要传位给十四的,但后来却被胤禛…真的是这样吗?胤禛…我不希望看见你,是这样登上皇位的,你一定不要让我失望。

第十回

第十回十四和康熙商量之后,还是决定把我悄悄地接进宫,如今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谁都不希望再生出什么波折。于是在他们出巡塞外的前一日,十四进宫时把我打扮成小太监带进了宫。马车直奔延禧宫,下马车前,十四恋恋不舍地看了我好一会儿,才肯放我下车。我知道,这几年来寻我都把他寻怕了,生怕一眨眼,我又会失踪不见。

良妃看见我又去了,倒是一点儿也不惊讶,只是笑着道,她早就猜到我会放心不下,定会想法子入宫陪她。这几日心思总是被人猜中,我真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又心理年龄变小了,什么事儿都藏不住,总放在脸上。

用过午膳,良妃就睡下了,我看她难得睡的沉,便吩咐下人不准打扰,自个儿也跑到院子里静静坐着。康熙这次出巡,把宫里的事儿都交由了太子胤礽和胤禛管理,对胤禩,却未交给他什么实质性的事情去做。其实一废太子之后康熙就开始渐渐地防着胤禩,这次则以良妃身体不好为由,要他好好孝顺额娘,不要忙于政事。我想胤禩心里一定不好受,他苦心经营了这么些年,如今却付诸东流…康熙倚重十四,于胤禛顶多是再多一个竞争对手,而于胤禩,十四不仅仅是对手,也是他从小带在身边的人,恐怕是进退两难。

唉…想着这些事情就觉得心里憋闷,反正已是十月底,我索性披了件斗篷,把帽子戴上,出延禧宫散散心去。这个打扮,总不会有人看清我的面容,再者我这打扮也像是个主子,应该不会有好事者来盘问。这样想着,我便放心地在宫里四处乱走起来,一路上宫女太监们倒也只是向我行礼,绝不多问一句,正合我意。

也不知怎么的,没有刻意,却走到了永和宫门口。也许这里对于我来说,真的有太多太多的回忆,潜意识里,也是不愿意把它忘记的。呆呆地看着永和宫发呆,知道自己是不该进去的,里头的人,不会希望看见我。我叹一口气,正准备默默离开,却瞥见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走来,心头一颤,忙隐到一棵树后,只希望他没有看见我。

胤禛低头疾走着,并没有留意路边有什么人,匆匆进了永和宫。倒也奇怪,现在是午休的时间,他怎么会得空到这里来?何况,阿哥们通常是早上给自己的额娘请安,其它时候,若无重要的事情,不会随意走动。呵…这就是皇宫,母子见面,也有不少顾忌。

我怔怔地站了一会儿,永和宫门口人影早逝,我还在盼什么呢?摇摇头,我迈开步子,走了几步却又定定站住,一阵酸涩涌上心头。今儿个,是…十月三十,胤禛的生辰。还记得多年以前,我们曾许愿每年他的生日我都可以陪在他身旁,如今看来,生日许愿这事儿不可当真,当年许了愿,如今不还是…知道自己不该再为他落泪,可是想起以前种种,眼泪还簌簌地落了下来,站在原地,不愿再走。就让我再看他一眼吧,在他生辰这一天,多看他一眼,默默对他说一句生辰快乐,然后继续好好地回去当十四的侧福晋。

我重新站回大树的后面,等了许久才看见胤禛疲惫地从永和宫里出来,他紧锁着眉头,身形越发瘦削,就好像那些烦心事儿,怎么赶也赶不走。自古帝王,难免孤家寡人,胤禛,你为什么非要去做这样一个孤家寡人呢?很多年以前,其实我们可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只是你…还是选择了王位。将来你会一个好皇帝的,清王朝的康乾盛世,你功不可没,你将是清朝历史上,最为勤政的皇帝。不管…不管将来,你是以何种方式继位,你都有脸面去面对列祖列宗,你无愧于大清子民。

“胤禛,生辰快乐。”我默默地在心里说完,轻轻叹口气,看着他越走越远,也逼迫自己转身离去。只是一瞬间,他却好像感受到了什么,忽然停下脚步,向我的方向看来,我来不及躲藏,只好站在原地,任由他看着自己。

他眯了眯眼睛,似乎不相信会看见我,定了定看了我一会儿,脸上忽然露出了一丝喜色,但很快就变得冰冷。这一喜一冰之间,我已经看见了我们的结局,遂蹙着眉苦笑了下,扭身就跑。

好像听见身后有脚步声追来,我没跑几步,就被胤禛拦住了,生硬地被他拽进怀里。但只是一瞬,他立刻放开了我,冷冷道:“十四爷的侧福晋怎么会出现在皇宫里,还真是奇景。你难道不知道,除了嫡福晋,其他妻妾是不能随意进宫的吗?哼…别仗着十四爷的喜爱,就有恃无恐了。”

这样冰冷的语调,这样戏谑的口吻,生生地刺痛着我的心。我闭了闭眼,平稳住气息道:“是皇阿玛准许我进宫陪伴良妃娘娘的,四…四哥若是不信,大可亲自去问皇阿玛。”我是故意称他为四哥,也不晓得是什么心态,只知道,到今日,我们果然是在互相伤害了。

胤禛皱了皱眉,忽然一笑道:“你到底是嫁给了老八还是老十四?不知道到进宫来探望自己的额娘,探望她良妃倒是起劲儿。老十四也实在是好脾气,自己的侧福晋红杏出墙,倒也可以不闻不问。你倒是说说,你攀了几个男人,太子爷是不是也…”

“啪!”我甩手给了他一记耳光,强忍的眼泪簌簌掉落。明知道我不会这样,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来伤人,为什么彼此之间一点儿美好的回忆都不肯留下?

胤禛微微一怔,眼里却没有怒意,只是所有的疲惫都涌上来,眼眸瞬间暗淡下去。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苦笑着道:“我在胡说些什么…你就是有这个本事,能把人气的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今日是我的生辰,陪我喝一杯,好吗?”

我心里狠狠地抽着,知道自己应该离他远远的,但还是管不住自己的心。对不起十四,就这一次,在他生辰这一天,让我陪他饮一杯酒,以后不会了,再也不会了…我擦去眼泪,微笑着点了点头。

胤禛一笑,道:“随我来吧。”然后便转身向前走。我快步跟上,他则放慢了步调,与我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一齐向前走去。如果你一直都愿意放慢自己的步调等我跟上,胤禛,我们之间,会不会不是如今这样的情境?人家是恨不相逢未嫁时,我们却是…绮罗弦管,从此永休。

虽在这宫里头也住了十年,可胤禛带着我七拐八弯的,很快就让我失去了方向感,不知道自己随着他走到哪儿了,只知道我们是在一所僻静的院落门口停了下来。我上下打量了这院子一会儿,问道:“这是什么地方,怎么连块牌匾都没有?”

胤禛道:“废弃了不少时间了,我自个儿命人收拾了下,偶尔也能来这儿得个闲,休息一下。”说话间,他已经推门而入,我也赶紧跟上。

这院子看着没人住,倒也确实整理得干干净净,看来他的确常来。也是,他的心里搁着太多的事儿了,总要有个地方,能让他静静地休息一下,忘却烦恼。

胤禛唤我到屋子里坐下,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壶酒和两只酒杯,我揶揄道:“还真会过日子,在这儿都备了酒,还有两个酒杯。说,准备骗哪家姑娘来这儿的?”看他倒酒的手一抖,我才猛然后悔自己刚才说的话。我是想说些轻松的事儿,好让两个人暂时都忘了彼此的身份,却胡言乱语,把气氛弄得更尴尬。

胤禛很快恢复了常态,嘴角噙着丝笑道:“你算不算是被我骗来的?”

见他没有生气,我总算有些放心,笑了笑道:“当然不算,我是自个儿要来的。”

胤禛看我一眼,坐到了我对面,举起酒杯道:“既是自个儿要来的,那就干了这一杯。”

我接过酒杯,放在鼻下闻了闻,笑着与他碰杯道:“倒是好酒!胤禛,生辰快乐。”

“嗯,”他与我碰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替自己添满一杯道:“我们认识了这么多年,在一起度过的生辰倒是屈指可数,一杯酒不够,我要再饮三杯。”我笑了笑,准备也给自己添酒,胤禛却将我的酒杯掩住道:“你的酒量不好,一杯足矣。”

我摇摇头,轻轻将他的手移开,道:“你让我喝吧,只几杯酒,醉不了。往后…恐怕我们是没什么机会一起饮酒了,曾经答应要每年陪你过的生辰也…你让我喝吧。”胤禛眉头微蹙,眼底带着伤痛,默默饮尽了杯中的酒。我也将酒杯添满,又是一杯酒下肚。“对了,有件事儿一直想问你,却没有机会。”我边添酒边问道:“忆优这段日子过得好么?我好久没见过她了,挺想她的。”

胤禛笑了笑,指指我道:“你明知道她在我府上定会受到最好的照顾,还要问么?你是想问…问十三弟过得好不好,对不对?”

我讪讪地笑了笑,将酒灌进肚中,笑道:“果真是犀利的雍亲王啊…”

他轻嗤了一声道:“你这是夸我还是损我?”

我忙道:“自然是夸你!”

他笑着摇摇头,神色却不似方才那般明媚,“十三弟…”顿了顿,胤禛扯着嘴角道:“被幽禁在养蜂夹道,日子自然不能算好,但远离了许多纷争,更有佳人相伴,倒也过得不错。我看…皇阿玛在对待十三弟的事情上都不那么坚持了,也许很快,你就能再见到他们了。”

是么?历史上的十三阿哥恐怕…幽禁至雍正登基吧,不过只要他现在过得开开心心,又能远离了宫廷斗争,总是好的。我点点头道:“凡事儿不要心急,终有相见的一天的。”

“那么今日一别,我们又何时再能相见呢?”他脱口而出,见我神色一怔,又自嘲道:“我明白,不会再见了。”

我心被紧紧揪着,猛灌了几口酒,不小心呛着,又连连咳嗽起来。胤禛只是拧着眉在对面看着我,似乎不明白一些事情,又无可奈何。这古代的酒性子似乎都很刚烈,才喝下几杯,我已脸上发烫,脑中竟有些晕晕乎乎的。“呵呵…”我傻笑了几声,看向对面坐的人道:“你说…我们是不是就此错过了?”

胤禛一怔,动作轻柔却坚决地夺过我手里的酒杯,柔声道:“你醉了。”

“我没醉…”我摇着头,心里头清明得很,“我没醉,胤禛,这些话,若不是现在喝了酒,我恐怕一辈子也不和你说,可是…”想起上次见面,他冰冷地对我说,他永远也不会祝福我和十四,今日他所承受的一切,来日必要我们十倍百倍的偿还,我就忍不住掉下了眼泪。

胤禛急急站起身,走到我跟前替我抹去眼泪,叹口气道:“我今天好好听你说,你不要哭,我不想看见你这个样子。”

我点点头,做了几个深呼吸,才把泪意忍住,哽咽着道:“我知道,我们…我们是就此错过了,如今的我,已经是十四的侧福晋。”见他眉头拧紧,我心里一疼,顿了顿才继续道:“你知道吗,这几日,我回想了许多从前的事儿,从我们相识、相知、相爱…好好多好多的事儿,一件件地浮现在脑海里,赶都赶不走。我就想,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我们要走到今天这一步。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可是是我的错吗?我做错了?”我抓住他的手,却没有等他回答,接着道:“我们谁都有错,又或许谁都没有错,要怪,也只能怪我们情深缘浅…胤禛,把我忘了吧,不要再惦记我,也不要恨我,把我忘了吧。”

他慢慢呼出一口气,闭上眼道:“忘不掉。”声音虽轻,但却一字字地落到我心上,生生纠缠着不肯离去。他叹口气,睁开眼将我打横抱起,边向一旁的躺椅走去边道:“你醉了,去休息会儿吧,”

我伸手环住他的颈项,头靠在他的胸口,泪珠串串滴落。这里是离你心脏最近的地方,那么此刻我掉的眼泪,是不是也能掉进你的心里,是不是也能像紫霞仙子一般,永远在至尊宝的心里,留下一滴泪。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彼此相系,下辈子…还会相遇的吧?

胤禛将我放下,却俯身看着我,没有离去。“优儿,”他的手指轻轻滑过我的眉头,声音喑哑,“最后一次这样唤你,也最后一次…这样看你。你说,你回想了从前好多的事儿,我又何尝没有呢?事到如今,谁对谁错,也没有追究的意义了。你既然选择了十四弟…既然选择了…”他声音渐低,但忽然眉头一皱,提高声音道:“你既然要选择十四弟,我们这些年来又算什么!你为什么愿意为了我连命都不要,为什么生下弘历,为什么要和我扯上关系!你为什么!”

我只是掉眼泪,什么话都说不了。胤禛,我也不明白,我为什么要为你做了这么多,然后又离你而去,我也不明白,是什么把我逼得在你身边留不得,我更不明白,为什么我要穿回这古代来,生生地遭这些罪…我只知道,到如今我只能忘了你,只能选择十四。

他蓦地一甩袖子,站直了身子道:“我忘不掉你,不管你是齐优还是陈蝶夏,你都是我的,永远是我的。”说完,他蹙一蹙眉,快步离去。

不管我是谁,我永远是他的…胤禛,为什么你就不愿意听我的话呢?我今日要花多少勇气才对你说得那些话,你怎么可以不听?不要记得我,不要怨十四,我只是希望你活得开心,活得自在,可以…毫无牵绊地去做所有你要做的事,去得到你想要的一切。

昨儿个十四随康熙出巡归来,只和胤禩一起匆匆到延禧宫与我见了一面,便又离开了。这些日子他仿佛很忙碌,我看他和胤禩眉间都有着淡淡的疲惫,不禁也为之心疼。现在是康熙五十年十一月二十,二废太子的时间越来越近了,想起那个对纳敏一往情深让的太子胤礽,我也只能叹无奈。呵…还真应了那句话,爱新觉罗家的人都是情种。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没有纳敏这样一个人,历史会不会就不一样了,会不会就是胤礽继位,而大清朝的历史也就此改写。胤礽最后似乎也幽禁至死,如果他知道自己最后的结局,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吗?

这段日子良妃的身子也越来越沉了,每日一睡就是大半日,很少进食,吃多了还会吐,开始时是吐吃进去的东西,吐到后来更是连胆水都吐了出来,让人好生心疼。我知道胤禩很担心,希望能日日陪伴在良妃身边,可我却不明白康熙是做什么打算,在良妃身体最虚弱的时候,他竟不让胤禩进宫,只让他在八贝勒府呆着,名曰为额娘祈福,实为限制了他在朝中的活动。我只知道二废太子之后,胤禩渐渐失去了在朝中的势力,可莫非从此时起,康熙已然开始妨着他了?不懂这是为何,都是自己的儿子,他也终有一日会百年归老,何必…难道“帝位”二字就真的让人那么迷恋吗?皇权,多少人为之疯狂,值得吗?

“福晋!”正在屋子里想事情,静姗匆匆从外头进来,眼睛红红的,似乎还有泪水含在眼眶中。

我心下一惊,忙起身道:“怎么了,娘娘不好?”

“嗯,”静姗哭着点头道:“刚才又吐了,还…还吐出了血水,像是…”她说不下去,抽泣了几声道:“娘娘要见您。”

我点点头,拔腿向良妃的卧房奔去,只觉得心里像是被一块大石头压着,腿也像灌了铅般的沉重,但却不敢放慢脚步,生怕这一错过就是永别。跑进良妃屋子的时候,只瞧见里头有两个小丫头,并不见太医,我怒喝道:“都在这儿杵着做什么!宣太医啊!”

两个丫头扑通一声跪到地上,连声道:“是娘娘不许宣太医,不是奴婢不想。”

我心里抽痛,看向良妃,她只是摇摇头,示意我不要为难她们。我闭了闭眼,叹口气对她们道:“宣太医吧,还是要太医来瞧瞧的。”说完我又转身对静姗道:“去乾清宫走一趟,请皇上务必要过来,还有,请皇上速让八爷进宫。快去吧。”

她们应声点头,立刻急急地出了屋子。我又叹一口气,坐到床边,看着良妃,挤出一个微笑道:“身子不爽怎么不宣太医呢?您这样会让人担心的。”

良妃虚弱地笑了笑道:“我的身子我自己最清楚,何必让太医再跑一趟呢?反正…反正他们说来说去,也不过四个字——油尽灯枯。”

“胡说,”我眼泪掉下来,“您一定会长命百岁的,只要您好好听太医的话,好好调理身子,一定能撑过去。”

“傻丫头,”良妃努力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轻轻抹去我脸上的泪道:“早几年我就该去了,能多活这么些日子,我已经很满足了,你不要哭,不要让我有牵挂。”

我摇头道:“不许您说这样的丧气话,一定不会有事儿的!皇阿玛和八哥马上就会来看您,您一定要撑着,不要放弃自己。”

良妃闭上眼轻轻摇了摇头,苦笑道:“他不会让胤禩进宫,除非我真的…”

“娘娘!”我害怕从她口中听见那个字,立刻叫住了她。

良妃睁眼看我,点了点头继续道:“不到那一刻,他恐怕是不会让胤禩进宫的,这些年,他怕了,一样东西拥有得久了,总是害怕失去的。蝶夏,我不想让他见我最后一面,也不想看见胤禩,如果这样的话,他总还亏欠着我,也许日后…日后总会对胤禩宽容些,给他一条生路。”

我没有想到她的心里竟有这么些思量,心里既是心痛又是懊恼,咬唇道:“对不起,我只是想着…对不起,怕是要枉费您的一番苦心了。”

“没关系,”良妃轻握住我的手道:“我能明白你的心思,不会怪你。”她急喘了几口气,像是很辛苦的样子,但看我担忧的神色还是挤出笑道:“别担心,也别难过,人…总有这一天的。何况,有时候…有时候死不一定…不一定就是坏事儿,早些走,也…也早些脱离苦海。”她说几句话,便要喘几口气,脸色越发苍白,“蝶夏,不要为我…为我难过,要…要好好地…好好地活下去,好好的…珍…珍惜老十四。”

“是…是是…”我拼命点着头,眼泪纷纷而落,心里像刀绞一般的难受,可是现在我除了答应她所有的心愿,什么都不能做。我不想让她有任何牵挂,任何遗憾。

良妃眼神渐渐凄迷,唇边却绽开一丝笑,好像所有的幸福都在眼前一般。“玄烨…”她喃喃道:“玄烨…我们…我们一起…一起赏花…这辈子…永远…永远也不再…不再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