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其实没去多久,时间却被她的胡思乱想拉得分外冗长难熬,以至于他打开车门的声响把她吓了一跳——

“老李收摊了,”随着他进入车内的,除了微凉空气外还有一阵极富刺激性的香味:“买了‘小天鹅’的麻辣烫,你吃么?”

她贪婪地深吸一口气,大蒜和油泼辣子充满攻击性的辛香,被温润厚实的麻油和花生酱轻轻安抚覆盖,味蕾和大脑瞬间被唤醒!她整个人忽然活过来,整张脸满是掩不住的欣喜:“麻辣烫!我最喜欢吃了!”

她赶紧拆开包装,一阵悉嗦后,美食终于□裸地暴露于空气中,她赶紧接过其中一盒,铺排得满满的好料让她感动到几乎垂泪!连筷子都等不及磨便叉了颗贡丸送进嘴里,立刻被烫到嗷嗷叫——

他不动声色地端上咖啡:“小心烫。”

她跺着脚灌下一大口温热的咖啡,整张脸皱在一起囫囵着吞下去!然后心有余悸地吐着舌头:“呼…呼…”

“烫死我了…”她抬头却恰好撞进他似笑非笑的眼底,顿时呼吸一窒,脸孔无法抑制地热气蒸腾。

“不用急,”他姿态优雅地掀开盒盖:“没人和你抢。”

她这种一碗廉价美食便能解脱所有忧伤疲惫的体质,他何其羡慕。

原本泛着淡淡幽香的车内,此刻却完全被食物刺激而彪悍的气味盈满。田如蜜吭哧吭哧地埋头奋战,不时还看看他的碗里是不是有自己没有的好料——

“给你吃个蛋!”她大方地把自己的鹌鹑蛋拨到他碗里,却骤然发现他有她没有的包心鱼丸,立刻眼明手快地叉走,嘴里还嘟囔着:“大不了再给你个午餐肉好了,我这人最公平了…”

她忙碌地在两只碗间频繁“运输”,却因为半天没听到他的声音而讶异抬头——这车里的空间本来就不大,两人又是面对面,这一抬头,她才发现彼此的距离竟是如此近,近到她几乎被他深邃黯黑的眸子吸进去——

“你…”他忽然开口:“脸上…”

“…诶?”她已经完全呆了,只看见他嘴唇翕动,却根本没听见他说什么。直到一张纸巾忽然遮住她的视线——

“拿好,自己擦。”

她像被催眠般伸手接过纸巾,条件反射地抹嘴。

“右边。”

无法用条件反射来区分左右的她这才忽然惊醒,往右边脸颊一擦,果然粘着酱汁。

丢死人了Q_Q!为什么每次和他在一起她都状况频出?难道连老天都在暗示她不要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挫死了挫死了…

“不好意思…实在是太好吃了…嘿嘿…”她赶紧擦掉脸上的酱汁,还用力蹭了几下,确保万无一失。

“确实好吃,最难得是和从前一样。”他望着这碗平凡美食,忽然百感交集。

“是啊,和六七年前味道完全一样,”她也不吝称赞,却猛地发现一个重要问题:“…你怎么知道?你以前吃过?”

他淡淡瞥她一眼:“我毕业于X大。”

他果然是名校出身!不像她,明明住在附近都读不上…她的仰慕之情顿时如同滔滔江水延绵不绝,嗷呜~~~

“X大可是好学校啊!”她向往地啃着筷子,眼神忽然转为迷惑:“不过,我还以为有钱人家的公子不吃路边摊呢…”

“你说得没错,他们确实不吃。”

“…诶?”

“田如蜜,”他抬头直视她:“谁和你说我是有钱人家的公子?”

“呃…”

“有钱人家的公子…”他轻轻哼了声,脸上浮现出淡淡嘲讽笑意:“怎么可能被人甩?”

他的表情让她心口一缩,陌生心悸忽而袭来,她惶恐地低下头去:“对不起…”

难道苏遥就是因为肖定邦才甩了他?这…

“你不需要说对不起。”他姿态如常地把注意力放回食物,似乎并不介意:“在一个穷得大学都念不起的穷小子和财力雄厚的大老板之间,她的选择很正常,我也没什么好想不开的。”

果然是这样。她垂眸看了看碗里残余的美食,忽然间竟没了食欲。

饭毕,他默默收拾了残羹剩饭去扔,回来后却不立刻开车,只是默默坐着。

一阵沉默。

“创业…会不会很辛苦?”她小心翼翼地打破沉默。

等了好一会儿,他才给了一个“嗯。”

虽然他根本没说什么,她却从这漫长等待中,读到了很多。

天生幸运儿原本就凤毛麟角。远胜他人十数倍的财力和成功,自然也要用十数倍的辛勤和努力去换取,他的这些年必然不是那么好过。即使是现在,他依旧要面对严酷而残忍的商业激战,所承受的压力之大,她连想都不敢想。

“那…”她踌躇再三,终于还是忍不住发问:“为什么拒绝她的帮助?”

这次沉默的时间更久,久到她几乎疑心自己说错话激怒了他,正忐忑着,他却忽然开口——

“如果是你,你会接受么?”

她依言默默想象了一下,这才终于意识到自己这个问题问得有多蠢,只得噤声。

怎么办?他既不是肖氏的对手,也不愿接受苏遥的帮助,虽然她对商业上的事并无概念,却也清清楚楚地知道,他输定了。

…一个忽如其来的念头令她霎时心惊,手心忽然攥紧了衣摆——可下一秒她就怒斥自己简直疯了!假如苏遥对他的抛弃令他难以释怀,那肖定邦呢?他对她们母女俩这么多年的不闻不问,难道她就能咽得下?!

不行,绝对不行!要让她叫肖定邦一声“爸”,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

“不用担心,管理阶层的博弈一般不会影响到员工的工作,你不会失业。”他却不知她的挣扎,语气依旧淡而平稳,似乎确实没什么大事。

“我又不是担心这个,我——”她忽然惊觉失言,赶紧闭嘴,为他未知的反应而惊惶不已。

他沉默了一会儿,直到车里的空气几乎凝结,他才再次开口——

“田如蜜,你是不是喜欢我?”

【十九】逼上梁山

她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猛抬头,呆了一会儿,忽然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双手环胸静静观望,似乎在耐心等她笑完。

“你…哈哈…你这人真是,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呢?”她夸张地捧着肚子:“好啦你是长得有点帅,也有钱,不过你总不能因为这个就觉得谁都喜欢你吧?哈哈哈…”

他不怒也不笑,姿态依旧,只是淡淡吐出三个字:“那就好。”

说着,他垂眸发动引擎,再次驶上归途。

他不知道的是,“那就好”这短短的三个字,是如何在一路上啃噬着田爷原本就低到尘埃里的心,让她几乎挂不住那假装无所谓的笑容。

奇迹当然不会发生,可虽是明知的结果,她还是难受得眼眶阵阵发热,只能借口吃饱了有点热,打开窗任冷风呼啸着敲击她的脸,把身体里多余的液体吹凉,吹干。

由于没有拒绝那杯咖啡,咖啡因终于在午夜彰显威力,直到凌晨四点,她还是睡意全无。

是该梦醒了,可睡不着的她,又该如何醒来呢?

翌日,由于整夜未眠,脑袋里又充满了乱哄哄的是非,田如蜜成功地迟到了。

当她气喘吁吁地赶到公司时,同事们诡异的表情和姿态却让她顿生疑窦——一大早这么多人聚在一起聊天的盛况太过惊人,而他们脸上整齐划一的焦虑更是让她瞬间被传染——这是怎么了?

她只能拉了财务部的饭搭子谷子打听:“什么情况?”

“不知道,”谷子也是一脸忧心忡忡:“一大早肖氏集团的肖总就来者不善地出现,现在进办公室已经快半个小时了。Teresa五分钟前假借有重要文件去打探过一次,结果吓得逃出来,说里头剑拔弩张的,吓人得很!你说我们公司会不会被肖氏兼并?我们会不会集体失业?!”

田如蜜心头一惊,原本以为还有些时间,却没想到肖定邦行事风格如此犀利,直接就采用了压倒式…

她一时六神无主,下意识朝办公室走近两步,却又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做什么,只能呆立在一侧。办公室的隔音并不是很好,听得出里头并不平静。她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杵在那里,心乱如麻——

房门忽然被用力推开!肖定邦一脸骇人严肃地大步跨出,却在看见她的瞬间一愣,因为惊讶而忽然失了表情;她却下意识将视线转向卫庭贤,只见他依旧稳稳坐在桌前,视线仿佛正被文件牢牢吸引,几乎毫无失态,紧紧抿住的唇却泄露出丝丝紧绷。

肖定邦伸手想触碰她,却被她忽然连退三步的动作提醒,这才意识到这并不是个合适的场合,只能颓然放手,步入电梯。

她茫然地动了动食指,忽然如梦初醒般追出去,按下另一座电梯——

却没意识到这一幕,已被房里的卫庭贤从头到尾看了个真切。

田如蜜拔腿狂奔,终于在底楼追上肖定邦。

“肖总!”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镇定下来,并故意不去看他那又惊又喜的眼神:“…能不能找个地方…谈谈?”

她麻木地跟随他来到附近一家颇有情调的咖啡厅,为了方便说话,两人还要了个包间。

“你打算…”她咬着嘴唇欲言又止:“怎么处理我们公司?”

肖定邦先是微微讶异,紧接着便面露了然:“小如,你不必担心你的工作,「IN」在我的名下你会更有保障,甚至再升几级都没问题,让我想想…设计部总监怎样?”

她被他完全偏离重点的献殷勤搞得哭笑不得。想了想,终究还是决定开门见山——

“为什么一定要动这家公司?”她顿了顿,一个令人恐惧的念头忽然袭上心头:“不会是…因为我吧?”

“你?当然不是。”

肖定邦垂眸暗暗思量——于公,「IN」确实是块人人都想戳一筷子的大肥肉;而于私,趁机教训教训未婚妻的前男友以防他不知分寸,当然也相当有必要。

苏遥一直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甚至还频频去找那小子——殊不知他若真如此昏盲,哪里还能把肖氏经营得如此风生水起?

这些当然无法对这个正在努力争取的女儿详说,于是他选择轻描淡写:“商业竞争就是这样,你别想太多。”

“那如果,”她挺直腰背,努力鼓起勇气双目直视他:“如果我说,我不希望你动它呢?”

他一怔,旋即不解:“为什么?”

“因为,因为我…”她尴尬到几乎不能成言,双眼一刻不停地胶着着自己的咖啡杯,几乎用尽全身力气——

“因为我…我喜欢卫庭贤…”

这个答案似乎出乎他的意料,他愣了愣,有点不可置信,然后无奈地笑了。

“总…总之,你就是不能动他!”到了这时候她再也顾不得什么脸皮自尊,只能闭上眼吼了再说。

他却笑得直摇头:“小如啊…你现在的想法不过是身在井底的选择,等你成了肖氏集团的大小姐,要什么样的男人没有?那是你就会发现他根本不算什么。要我说,这事你就别管了,倒是认祖归宗的大事,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他的轻描淡写实在是让她气得牙痒,她猛地站起,几乎慌不择言:“你不要以为我在开玩笑,我就是喜欢他,我们正在恋爱,以后是要结婚的!所以你动他就是动我,他的公司要是有什么问题,你下辈子都别指望我认祖归宗!”

他似乎被她的架势震住,怔了好半晌才开口:“你确定?我是说…你确定他不是因为知道了你的身份而…故意接近你?”

“他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她吼得几乎飙泪:“你以为我觉得这事光荣?值得到处宣传?我告诉你,要不是为了他,我一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你!”

肖定邦仿佛被她的话刺伤了,突然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他焦虑地以指尖叩击桌面,哒哒哒的声响叫她越发烦躁,几乎忍不住想直接走人!又急又重的敲门声却在此时忽然响起,让两人陡然一惊,下一秒,门已被用力踢开——

卫庭贤因为过于猛烈的力道而几乎俯冲进来!可眼前画面却并不像他猜测的那样可怕不堪——之前这两人在办公室前的微妙互动,在他眼里简直活脱脱就是一段“逼良为娼”的前奏,他生怕肖定邦会利用这份工作来逼她做什么过分的事,所以不顾一切地冲过来——可现在…难道是他误会了?

田如蜜呆愣着眨了眨眼,忽然冲上去一把绞住他的手臂,也顾不得看他的反应,直直面向肖定邦:“我没有骗你!我们…我们真的在一起!”

肖定邦闪着精光的眼并没有忽略卫庭贤脸上稍纵即逝的惊讶,他认真打量了他们一会儿,忽然挑眉一笑——

“在一起又如何?”他闲适地敲敲桌面:“和他分手,我会让你有机会认识更多好男人。”

老谋深算的肖定邦此举只为探看卫庭贤对女儿是否真心,不想却把田如蜜吓得六神无主——她原本以为搬出自己足以解救他,可现在看来…难道还不够?!

“我——”一头雾水的卫庭贤刚要说话,却被紧张过度的田如蜜狠掐一记后腰,同时抢先发言:“我…我不能和他分手!”

“为什么?”肖定邦面露困惑。

“因为…因为…”她已经完全无计可施,绞着他手臂的手指颤栗着深深陷入他衣料和肌肉里,大脑顿时一片混沌,再也无法思考——

“因为…因为我怀孕了!”

【二十】轩然大波

一言既出,满室寂静。

卫庭贤不可置信地望着她,震惊到几乎失去语言能力!她却急急对他使了个眼色,复又鼓起勇气直视肖定邦:“我们很快就要结婚了!所以…所以你不能…”

肖定邦也是一脸惊异,但不过片刻,他就不动声色地勾起嘴角:“小如,这种谎可撒不得。”

“田如蜜,你——”

卫庭贤刚要开口,却被她转身一把拦住,手劲之大气势之强令他讶异万分:“我知道你觉得很伤自尊,但事情都已经这样了,我们还能怎么办?”她边说便竭尽全力对他使眼色,声音因为紧张而越发高亢:“反正我们的事迟早都要…被我…被我爸知道的。”

她闭上眼缓了缓,那一声“我爸”实在是恶心得她半天没回过神来,握着他双臂的手更是不自禁地颤抖。

“这是真的吗?”肖定邦忽然以手势制止还想发言的田如蜜,目光如炬地射向卫庭贤:“我要听他说。”

卫庭贤喉头滚了滚,神色肃然地面向惊慌失措的她,半晌——

“谢谢你的好意,但这是我自己的事,我想自己处理。”

闻言,肖定邦眸中精光一现,正准备为他的硬气鼓掌,她却再次扔下炸弹——

“你这是什么话?面子就这么重要?难道就为了那一点点面子,你不但不要公司,甚至还要抛弃我们母子俩?你这样让我们今后怎么活?”

在卫庭贤越发惊异和抽搐的脸色里,她咬咬牙转向肖定邦:“我和他的事根本就不是秘密,不信…不信你可以问苏遥!她当时和我一间房,什么都瞒不过她!”

她牢牢望住肖定邦,脑海里霎时风起云涌,几乎无法负荷!残存的唯一执念是——反正已经如此自尊涂地,不如坚持到底,若还是保不住他的公司,岂不是功亏一篑?

不!她才不管卫庭贤那些书生意气,戏既然演了,就要演完!

果然,此言一出,一直老神在在的肖定邦也面露愧色,不觉别开视线,不敢看她。

于是她干脆趁热打铁:“当初你抛弃我妈,害得我们母女俩的日子过得有多辛苦你知不知道?你口口声声说要认我做肖家大小姐,可现在呢?你不是在逼我重蹈覆辙吗?!”

肖定邦似乎被这话震慑住,眯眼陷入沉思;卫庭贤还想说什么,却被她一声气拔山河的“你闭嘴!”给杀回去,而她满眶含泪,近乎神经质的表情也生生镇住了他,竟让他一时无法成言。

面色肃然地沉吟半晌,肖定邦忽然开口,字字句句清晰异常——

“我会立刻放弃兼并计划,你们赶紧准备一下,下个月给你们举行婚礼。”

肖定邦雷厉风行地走了,只余劫后余生的两人兀自呆坐,沉默到几乎让她心慌。忽然,一阵轻微哼笑打破宁静,几乎虚脱的她诧异抬头,发现笑声的主人居然是…卫庭贤?

忽如其来一阵说不出的心虚,她没敢接腔,依旧沉默。

“然后呢?”他的声音听来轻描淡写,甚至轻松怡然,暗含的剑拔弩张之意却让她一阵心颤:“我们结婚?再生个孩子?”

心头忽然一痛,因为他含嘲带讽的语气。她深深呼吸,努力让自己显得胸有成竹:“不过面上结个婚而已,到时候大家还是各过各的,你不会损失什么。”

“那孩子呢?”

“…到时候就说意外掉了。”

“然后我再和你离婚?你觉得他会放过我?”

她仰头直视他,眼神里的坚定忽然让他心头一颤:“你不用担心,我会说…是我甩了你。”

他挑眉,三个问题她居然都牢牢接住,让他几乎找不到反驳的理由。而自己由此将要套上的“二婚男”身份,相比她的“二婚女”身份,在这个未曾摆脱重男轻女思想的国度里,似乎更显得微不足道。

好吧——理智地来看,这确实是目前救急的唯一方法,肖定邦这只老狐狸岂是三言两语就能糊弄的?这场婚礼确实势在必行。可…她为什么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来帮他?

疑问如巨石盘在心口,不吐不快。

“为什么要帮我?”

她一惊,别开眼不看他:“因为…你也帮过我。”

他想了想,猜她说的是比赛时的事,于是垂眸低语:“我没帮上你什么。”

世事果然无常,他和她曾是条件悬殊的相亲对象,又因缘际会地成为惺惺相惜的评审和选手,而后在老板与小职员的关系中逐渐趋向和谐。但每次,他都站在高处带着些微优越感俯瞰着她——却没料想这一次,竟是他完全没预料到的她,以完全没预料到的身份和方式,挽救了他这些年千辛万苦打拼下的基业。

若这也算因果回报,他不得不汗颜——他从不觉得自己对她有过任何恩惠,所以她这莫名其妙的拼死相帮,不免让他心生不安。

有些话说了会伤人,但不说,以后可能会更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