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清澈的眸子中,没有怨恨,只是带了些疑惑,看得欧阳熙不敢直视。他偏过头,说:“不算休,只当是…没有这回事。”

本是第一次见面的小儿女,言语间,竟生出几分凄恻之情,众人不由放低了声音,看着他们三人。

“哈哈哈。”良久,穆衍风忽然开怀大笑,“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欧阳熙怔住,南霜纳闷地问:“明白什么?”

穆衍风上前两步,拍拍欧阳熙的肩,“表弟,为兄知道你是欲擒故纵!”

秋风拂过,摇落一树枫叶雨,穆衍风在簌簌落叶间,笑得酣畅淋漓:“你既然说了此番不算休妻,只当未嫁,就表明你相信南姑娘的清白。其实为兄明白,你是想再娶一次,好好洞房花烛,毕竟这‘南水桃花’…”

南霜咳了两声,穆衍风住了嘴,神神秘秘地笑。

其余人登时呆了。

同时间同地点,松斋的屋顶上,有人扶额发出一声长叹:“我的天——”

童四窃笑出声:“公子,再这么被少主忽悠下去,恐怕霜姑娘真要嫁入万鸿阁了。”

青衣人目光浅淡从童四身上掠过,又落在穆衍风身上,忽然笑了一声:“有我在,怎么可能?”说罢,衣衫划空一掠,“童四,下去凑凑热闹。”

屋檐上,飘飘然落下两人。一人身形不高,面目水灵,另一人身着青衣,头带斗笠,帽沿悬着黑纱,遮住他大半张脸。从南霜的角度望去,只见他长身玉立,下颌的弧度十分好看。

青衣人上前两步,对穆衍风略一拱手,道:“少主。”

南霜一怔,这声音委实好听了些。

穆衍风也迈步上前,伸手拍拍青衣人的肩,豪爽大笑道:“小于,你来的很是时候啊。”

青衣人轻点了点头,却说:“少主与霜姑娘,穿得甚为稳妥。”

那语气中,三分莫测,七分笑意。

南霜听了此言,也发现自己只一身白色亵衣站在人群中,脸不禁红到了脖子根。

穆衍风见状,拍拍青衣人的肩,道:“你替她挡着。”于是顿地飞上三楼。再出来时,他已身着一袭绀紫长袍,眉目间更显器宇轩昂。

穆衍风落地将手上的藏蓝衫子一抖,递到南霜手里,道:“南姑娘莫介意,我这里只有男装,你先将就将就。”

他目光掠过她的脖颈,只见锁骨下方,有一处桃花似的胎记,在衣衫内若隐若现,如一色春光乍泄,穆衍风不由吞了口唾沫。

青衣人见穆衍风的神情,嘴角微微一动,说不清是在笑,还是在叹。

“欧阳公子——”待穆衍风转过身,却见欧阳熙面色煞白,怔怔地立在众人前。而欧阳岳,欧阳无过,与万红阁上下二十余位家丁皆面露惊惶之色,腿脚发颤,几欲站不稳。

良久,欧阳岳抬起颤巍巍的手,指着青衣人道:“姓于…被称作公子…与穆少主一路…你,你,你是…”

青衣人风仪古雅地躬身,点头笑道:“在下于桓之。”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空气中的喘息声此起彼伏,只一刹那间,忽然有一人叫道:“于桓之来啦——”众人登时一跃三尺高,以奔命之姿朝门口跑去,间或有几人大喊:“快,下山!下山!万红阁要灭门啦!!”

于桓之十分无奈,截住腿脚不好尚未逃出的一下人,自己还未说话,那人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于大爷,桓魔头,小的求您小的求您,赐小的一个全尸,让小的一头撞了吧。”

南霜看不清于桓之的面容,只见他面上的黑纱轻微一动,像似在笑,“你若敢撞,我杀你全家。”

那人霎时间脸色惨白,抬眼惊悚地望了于桓之一眼,嘴角抽两抽,吓晕过去了。

“小于,风采不减当年啊!”这边厢,穆衍风幸灾乐祸地说了句。

于桓之隔着面纱走近几步,看了看穆衍风,又瞥了眼南霜,忽然又轻笑出声。南霜被他笑得发毛,穆衍风被他笑得炸毛,吼道:“有事直说!不晓得你爷爷我最不待见人这么藏着掖着?!”

于桓之不理会他,却对南霜道:“在下于桓之,见过霜姑娘。”

“我知道你。”南霜点点头,又乐道:“大名鼎鼎啊你。”

于桓之怔了一下,问:“不怕我?”

南霜想了想:“怕你笑。”

旁边,童四掺和了句:“一针见血。”

于是于桓之又笑了,拍拍穆衍风的肩道:“待我把山下那群人赶回来,有件好事等着你。”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更,2010/06/06

第03章

对于桓之的笑,穆衍风一直有些心里阴影。

后来回了苏州,穆少主与南姑娘说起于魔头种种劣迹,两人一拍即合,得出这么个结论:桓之一笑,天昏地暗;桓之二笑,礼乐崩坏;桓之三笑,苍生涂炭。

于桓之听到这个结论后,亦认为十分绝妙,找南穆二人喝茶闲谈,掲了黑纱帽,露出英气逼人又清隽温润的面容,无辜地对着他们笑了一天。南霜的小心肝险些受不住,穆衍风拍桌的力道摇落一阵杏花雨:“你小子有话直说!不说本大爷就砍人了!”

雪白花瓣拂过于桓之的唇,亦拂过南霜的眼,四目相接不由愣怔片刻。南霜冲于桓之憨直笑笑,于魔头不自在地偏过头轻咳两声。

穆衍风欣喜地睁大眼,他不但在小魔头脸上找到了百年难得一见的不自在,而且在他耳根后找到一抹疏淡的微红,于是大而化之的江南少主仰天长笑,说:“难得啊难得,小于,你可是被本大爷的雄风震慑住了?”

穆衍风期盼的是一片喝彩,起码几句赞叹。没想到话音落入虚无,簌簌花落,洁白如雪的飘洒在石桌上,绿荫里。

须臾,于桓之转过来头,脸上是一枚十分少见的淡如疏烟的笑容,仿若冬日的浓雾被晨光一照,熹微,模糊,且十分美好,“霜儿,衍风,上次说要结拜。呐,我们结拜吧。”

然而当他们还在万鸿阁初结识的时候,于魔头的笑容远远没有后来那般营养无公害。当他抛下一句“有件好事等着你”,施展轻功朝山下飞去时,穆衍风呆滞的面孔上,渐渐露出难以言喻的凄苦,他握起拳头,狠狠砸向旁边的树:“黑云压城城欲摧,古来征战几人回。”

南霜听了很是欢喜,难得见到诗文水平跟她旗鼓相当的人,遂笑逐颜开地安慰道:“穆大侠,没事儿,人生自古谁无死,赢得身前生后名。”

俗话说的好,满灌水不响,半灌水晃荡。穆衍风遇上南霜,那是乞丐遇上要饭的,同病相怜,蛇鼠一窝。

两人在诗词修养上,一直郁郁不得志,今日相见,如俞伯牙遇上了钟子期,即刻引为知音,大呼相逢恨晚。更何况穆衍风听到“大侠”这个尊称,心中实在有点得瑟,犹如千里马遇到伯乐一般,他立刻将两蹄子搭在南霜的双肩:“南姑娘,本大爷欣赏你,从今后你就是我的义妹,有事我穆少侠罩着你!”

南霜同样有点得瑟,然而她比穆衍风冷静些。眼下局势很明显,万鸿阁上上下下都不待见她,然而所有人都惧怕于桓之,这个小魔头与江南少主交情匪浅,于是她也笑道:“穆大侠唤我霜儿妹子便可。”

南霜生得水灵漂亮,笑起来时,双眼弯弯如皎月,露出一对小虎牙,灵气中又添几许憨直的傻气,甚为可爱,穆衍风看着这笑容,觉得春阳暖照,大呼一声:“好!霜儿妹子,不若你我便以此枫树为证,就地结拜,从此江湖上…”

“结拜?怕是不行。”院外一个清冷的声音蓦地打断穆衍风的好事。

南霜与穆衍风同时颤了颤,朝门口望去。只见方才逃下山的几十个家丁,听到“于桓之”三个字不明所以连滚带爬跑下山的人,三人一排,灰头土脸地回到院子。

未至正午,金秋天高气爽,一阵风凉凉地拂过,吹动廊檐铁马。屋檐青苔有些潮湿,滑落几滴露水。

于桓之负手跟在众人身后,赶鸭子似地将他们驱回迎客轩。那群人一进院子,便自觉找了一块空地,蹲成一个方阵,个个环臂抱头,十分萎靡。

南霜曾听说过江湖小魔头于桓之的一些传闻。

据说此人杀人,有一个嗜好,绝不杀形单影只的人。美其名曰“福,许有双至;祸,绝不单行”。因此,人越多,他越是杀得兴致勃勃,且每个人的死法都千奇百怪,从不重复。如果被杀之人想要留个全尸,那么只有一个条件,听话。越是听话的人,越是死的痛快。

于是又有江湖人总结道:若一个人遇上了于桓之,那么趁其他人未至,赶紧逃跑;若是一群人遇上于桓之,那么列队,蹲地,抱头,等着他一招解决自己,如若不从…自求多福。

淡泊的光晕罩在于桓之的青衫上,似初春的新叶尖迎着朝霞,柔润且温润。虽看不清他的面容,仍能感到一丝白如雪,轻若梦的气质。

南霜的爹,南九阳曾说,其实于桓之也并非多么可怕,小孩子顽劣些罢了;讨人嫌的是于桓之那位早年失踪的白眼狼老爹,于惊远。

如今见了于桓之,南霜亦认为这样高洁的人,不会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顽劣小魔头。

然而下一刻,她动摇了。

于桓之环视一周,虽隔着黑纱幔,凌厉的目光也让人心惊胆颤,最后他看向院子的东南角:“欧阳公子。”

欧阳熙脸色煞白地立在原地,扶住欧阳岳,而欧阳无过,早已跌坐在地,浑身发抖。

“桓公子。”良久,欧阳熙吸了口气道

魔头,是于桓之的诨名。而桓公子,才是他江湖上真正的称号。

于桓之偏头看了看满地的草包,“这些人,若万鸿阁不救,我就留着喂刀了?”

欧阳熙有些恍神,看了看南霜,似乎不相信她会与于桓之为伍。

“救。”良久,欧阳熙才道:“不知桓公子有何条件?”

于桓之轻笑一声,指了指南霜和穆衍风,“霜姑娘与我家少主的私情,今日被这万鸿阁上上下下撞见,不知欧阳公子是认,还是不认?”

“不认。”欧阳熙道。

“嗯?”

“认。”

“好。”于桓之又笑了一声,“那万鸿阁对外,是说还是不说?”

“不说。”欧阳熙道。

“嗯?”

“说。”

“很好。”于桓之再笑了一声,“既如此,出了这样的事,欧阳公子与霜姑娘的亲事只能作罢。然而此事的起因,全是因为我家的少主…”说着,他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瞠目结舌的穆衍风和南霜身上,“我家少主行事光明磊落,岂是不负责任的人?此番他抢了霜姑娘,深感愧疚,决定——”说到这里,于桓之故意停顿了一下,直到满意地听见穆衍风和南霜的抽气声后,才道:“决定迎娶霜姑娘为流云庄的少夫人,不知欧阳公子和欧阳伯父肯是不肯?”

“就这样?”欧阳岳问道。

“就这样。”于桓之点头,随即又望向欧阳熙。

本来南霜在外的声名虽有些争议,但娶她为妻,是天下所有男子梦寐以求之事。都说天下三大奇女子之一的“南水桃花”,深谙闺房之术,身肢婀娜柔韧,是不折不扣的销魂窝。

而今日,欧阳熙见了南霜,只觉她确实貌美如花,然而眉宇间却并无妖娆艳丽,反而是几许如烟似雾的朦胧,一颦一笑又透出几分憨直傻气。他为人正直,本对传言中的南霜无甚好感,但见了本人,却不由有几分不舍与心动。

不过,若要在美色和小命之间做个取舍,他定然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何况还是一院子人的小命。

“好。”他无奈地看了眼南霜,却听欧阳岳猛地咳嗽起来,欧阳熙忙抬手为他顺气。

于桓之满意地笑起来,转身走向溃不成军的南霜与穆衍风,拱手弯身行了个礼,“恭喜少主,此番离府迎得美人归。”

穆衍风的神情很庄严:“小于,这次玩得过分了啊。”

于桓之道:“非也,这一次,桓之是认真的。”

“你让我嫁给他?”南霜认真地问,见于桓之点头,她忙摇头道,“不行。”

“为何?”于桓之笑了笑。

穆衍风也不由纳闷:“你连我表弟欧阳熙都愿意嫁,我穆少侠难道不比他英俊潇洒,风流倜傥许多?”

那边,欧阳熙的脸抽搐了一下。

于桓之道:“霜姑娘大可不必在意盟主与令堂的意见,待回了苏州,于某自当去信告知二老。”

南霜又摇头:“不是为这个。”然后她望着于桓之,正儿八经回说:“我与穆少主,虽初初结识,然甚觉彼此志同道合,引为知己,并非所谓男女之情,如此结为夫妇,十分别扭。”

穆衍风极为赞同:“霜儿妹子,唤我穆大哥既可。”

于桓之笑道:“其实可以换个说法,霜姑娘与少主,虽云雨未果,然则已有同塌情谊,结识不过三两个时辰,便共苦与共,情投意合,此为天赐良缘。”

南霜的笑容有些僵,“杀人于无形”是她现下对于桓之的印象。她不是善辩之人,听着于魔头咬文嚼字扭曲事实,只得铩羽而归。

穆衍风前赴后继,决定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抬臂勾住于桓之的肩膀,将他拐进一个小角落,一脚踏在旁边的石凳上,语重心长道:“于兄弟,南姑娘是姑娘家,如此嫁了我表弟不到一天,又改嫁于我,你让江湖上的人怎么想?”

于桓之慢条斯理看他一眼,用只穆衍风可以听见的声音道:“方才少主瞥见南姑娘锁骨下的桃花胎记,一色春光乍泄,少主血气方刚男儿,就不曾心动?”

“一色春光…”穆衍风听了此话,觉得有些不对劲,然而到底是哪不对劲,他又说不出来,想了想,又接着解释道:“参差荇菜,君子好逑。”

于桓之低头暗笑一阵,好半天才不动声色道:“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思服’才是你说的那一句。”

“差不多差不多,这些句子都是《蒹葭》府上的。”

于桓之一本正经道:“是《关雎》。”未待穆衍风又作解释,他又添了一句:“关雎和蒹葭都是《诗经》府上的,并非《史记》。”

穆衍风讪讪地笑,满脸一副“你真了解我”的诚挚表情。

于桓之拍拍他的手臂,遂走回南霜所站的树下,对南穆二人道:“霜姑娘此次离开天水派,本是为嫁人,如若少主不愿收她,那么她只身回去,被人在新婚之夜发现与少主私情的事,必定会传得天下皆知。如此一来,霜姑娘便会落得个不洁的声名,日后莫说是亲事,就连在江湖行走也会被他人耻笑。

“少主,你既已将霜姑娘视为甘苦与共的义妹,你就应当将她带回流云庄,娶她为妻,为她正名。”

“霜姑娘,天水派与万鸿阁结盟,你若孤身回去,此盟约必定作废,你父亲想必也会十分失望,你若嫁给少主,想必凭着流云庄在江湖上的名声,这次结盟仍有挽回的余地。”

穆衍风与南霜都是性情极为直爽,头脑极为单纯的人,被于桓之这么忽悠一番,也未追究事情的起因,皆连连摇头叹气,两人一个悲秋,一个伤春,最后忧郁地看了看于桓之,嗟叹:“你说的在理。”

于桓之在面纱下弯起双眼,走至众人前,将天水派小姐改嫁流云庄少主的喜事广而告之,众人一听,皆愁苦地欢欣雀跃起来,欧阳熙郁闷地牵了牵嘴角,欧阳无过真诚地上前道贺,只长年不出户的欧阳岳颓坐在一片阴影中,皮肤松弛苍白,老态龙钟。

门口传来一阵马鸣,童四牵来一辆马车,于桓之转头笑道:“少主少夫人,这便回庄吧?”

南霜和穆衍风对看了一眼,如丧考妣般一前一后垂头出了院子。

于桓之跟在二人身后,看着正午艳阳圈圈光晕,心情亦是秋高气爽。

出门孤家寡人,回家领了一双。

作者有话要说:嗯…CP未定…哈哈~~

下一更,2010/06/07

第04章

玉山去凤阳城三十里路。

从万鸿阁所在的山腰往下望去,只见草木葳蕤,树荫葱茏,山道蜿蜒而下,若有若无地掩映在繁密的树景里。

秋日天际高阔,丝丝白云如练,万里清光倾洒在山头红枫上,发出淡泊且炫目的光彩。

红枫下,万鸿阁的白墙前,两匹马恹恹地鸣了两声,甩了甩马尾,不耐烦地看了穆衍风一眼。

穆少主仍然十分固执:“小于,我堂堂江南少主,理应纵马驰骋,笑傲江湖,这马车,爷今日坐了,爷我就是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