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已黄昏,日暮镕金。

萧满伊要了匹马拴在客栈后院,便回了房间。

窗外是夕阳映青山,点点辉光闪耀,远天的云很淡,均化在璀璨的黄昏中。

霞色热闹,如春意欢畅。每当看见这样的场景,萧满伊便不由想起小桃花,欢天喜地且纯良聪慧的丫头。

入夜后,楼下亦有喧嚣声。方才进客栈时,萧满伊便瞧见大厅楼道内侧有一隔间,里面甚为轩敞,只不知作何用。反正此刻也睡不着,所幸下楼一探究竟。

云上镇虽不大,然而客栈颇多。穆衍风见时已近晚,心中不由着急起来。

他本想趁着午膳找于小魔头谈谈流云庄的事,岂料穆香香翻了黄历后,便将魔头桃花叫道一处,兴致勃勃地商量起婚事。

穆衍风闲着,便不觉绕回枫和苑。当时午过,正房内静得落针可闻。

他以为萧满伊是累着歇息了,还在门口等了半晌。

结果推门却不见半个人影,联想到萧满伊早膳时若有所思地模样,穆衍风不由惊觉,连忙策马下山。

萧满伊离庄未惊动任何人,应当并未骑马。而半日行程,至多到云上镇。这么想着,穆衍风便有了方向,下山一路西行。

要说他到云上镇的时间,还比萧满伊早些。

可惜镇中街巷岔口多,萧满伊又换了男装,委实不好探问。

彼时他从新修的少宝客栈开找,在云上镇绕了一圈,又回到客栈楼下。

天已擦黑,晚霞褪色。街巷边车马辚辚。客栈内灯火通明,饭菜香,酒香,隐隐入鼻。

而穆衍风却丝毫没有胃口。

他沉了口气,决计进少宝客栈要盏茶解渴,趁着天未全黑,往苏州城赶。

客栈厅堂轩敞,楼梯内侧隐有隔间,里面甚是热闹。

少宝客栈本是为江湖人所建,自然少不了江湖人的乐子。穆衍风一望便知那隔间这客栈内置的赌坊。

从前他与于桓之亦上过赌坊。不过他二人不好这个,来此处多半是为了探听江湖消息。

倒是穆昭说,曾有几次带着穆衍风上赌坊,美其名曰“小赌怡情,大赌伤身”。

穆衍风此时心中焦虑,并无此闲情。他匆忙喝了两盏茶,正欲走,却见赌坊内走出二人。

那两人均是江湖人打扮,边走边道:“这小哥长得白净好看,那胡二爷向来好男色,瞧上他是理所应当。”

另一人点头,笑得猥琐:“你说胡二爷多久能拿下他?”

“这还用说?胡二爷这会儿给他面子,不过是冲着他那张皮相。可他若真不从,胡二爷也可冲着那张皮相,强掳了他。”

“胡二爷?”穆衍风听两人提起“白嫩小哥”,心中不由一紧,“你们方才说谁?”

那两人看眼前之人玉树临风,器宇不凡,想必不是泛泛之辈,忙道:“可不就是猛虎帮的副帮主胡二爷么?方才赌坊里来了位小哥,长得那叫水当当的美,胡二爷瞧上了,于是…”

话未完,穆衍风急匆匆绕过这二人,掀帘入了赌坊。

赌坊内倒也亮堂,四角点着巨臂烛。每个赌桌上方悬着油灯。

众人都歇了赌,而是围在一个桌旁看热闹。

穆衍风远远望去,之间桌前站着一人,身材纤细,着紫衣,头发在后脑挽了个髻。因离得远,他看不太真切,但瞧着身形,却与萧满伊有八分相像。

紫衣人的面前,立着一位公子哥身后跟着几个打手。公子哥长得倒算周正,想必便是方才两人所说的胡二爷。

还未等穆衍风上前,胡二爷便道:“你说你与流云庄少主有交情,我如何信你?”

周围响起一片压低的耻笑声。

紫衣人垂眸,须臾又从袖囊里掏出一件物什,道:“以此为证。”

穆衍风瞳孔猛地收紧,悬在那人指尖的正是他送给萧满伊的冰丝盘龙剑穗。

胡二爷一瞧那剑穗,不由大笑起来:“女儿家的饰物?”

萧满伊“哼”了一声,又将剑穗往前递去:“你且仔细看看。”

胡二爷挑眉诧然,接过剑穗。穗丝如冰在手心一滑,他垂眸赫然见着那盘龙结。这是御赐之物,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你…”胡二爷不由怔住,然而只是片刻,他却将那剑穗往手里一握,塞入腰间,“剑穗归我,人,亦归我。”

萧满伊见他将剑穗抢走,不由睁大眼,怒道:“你还我!”说着,她扑上前去,作势要抢。

胡二爷不料这剑穗于她这般珍贵,未及时闪身,却与萧满伊撞了个满怀。

“你是——”话未完,他忽然一笑,抬手将萧满伊的发簪一抽,一袭纷纷落下,趁着白如玉的脸蛋,益发娇媚动人,“你是女子。”

胡二爷调侃地望着萧满伊:“想必是那个风流少主的…”

“砰”一声,一个骰子擦过胡二爷的脸,直直嵌入他身后的木墙中。

胡二爷的脸上赫然出现一道血痕:“什么人?!”

穆衍风抽剑一扬,凌厉剑啸声惊得周遭赌徒匆忙为他让出一条道。待他走到胡二爷面前,脸上的神情已是怒极:“还来。”

胡二爷见眼前人剑芒凛冽,却仍不甘失了气势,他后退两步,轻呼一声:“上。”

身后打手鱼贯而出,加之埋伏在人群中的打手,前前后后共有近十人。

穆衍风只前跨半步,抽出身旁一江湖人的两柄短剑,凌空掷去。

双刃快疾如梭,令人毫无招架之势,转眼便逼退十个打手。

胡二爷还未看清,穆衍风便横剑在他的脖间:“还来。”

“你——”胡二爷睁大眼,话还未必,穆衍风反手持他的衣襟将他往赌桌上一摔。

寂然的赌坊中,一个赌桌轰然碎裂,木片扬尘,烛火晃动,穆衍风持剑走前两步:“将剑穗还来。”

萧满伊从未见过穆衍风这般动怒。她愣怔地看着,直到此刻才回过神来,“衍风…你来找我?”

穆衍风的背影一僵,却并未回头,他挥剑在胡二爷腰间一扫,将凌空弹出的冰丝盘龙剑穗接住。与此同时,胡二爷的腰间亦涌出汩汩血流。

周围人听见萧满伊唤他“衍风”,早已猜出流云庄少主的身份,个个吓得面如土色。

胡二爷在地上哀嚎,却无一人上前帮忙。

穆衍风收剑时,有片刻愣然。然而这片刻后,他毅然决然回头,阔步迈到萧满伊的面前,抓起她的手腕便往外走。

春日的夜仍有些凉。

穆衍风头也不回大步走着,手仅仅箍牢在萧满伊的腕间。有飞花入眼,月色朦悠,两人却疾步穿过模糊寂静的夜。

萧满伊跟得亦有些踉跄,“衍风,我的行囊还在客栈。”

“明日我让人帮你去取。”

“你带我去哪儿?”

“回庄。”模样风回身在她腰间揽过,将她抱上马。

萧满伊还未坐稳,穆衍风的身体带着热气从身后贴来。他扬鞭打马,将萧满伊紧紧护在怀里,朝流云庄的方向策马而去。

明月悬空,枫和苑中风声隐隐。

穆衍风拉着萧满伊,走进正屋将门砰然关上:“为何要走?”

他的语气似藏着暗涌的寂静海面。

“衍风你怎么啦?”萧满伊不解地望着他,不知他眸深似夜里到底藏着什么。

“我问你为何要走?”穆衍风上前一步,抓着她的手腕,“你知不知道,午膳时我来找你,看见你不见了,以为,以为你…”话还未完,他的声音却低了下来,半晌穆衍风凝视着萧满伊,“日后别走了。”

“衍风我…”萧满伊垂下头,“我还有要做的事,我要去寻惊鸾曲的…”

“起码不要悄悄离开。”穆衍风偏过头,望着罩在窗前的月色,望着隐隐晃动的烛火,“起码,日后要走,与我说一声。”

他的语气,七分无奈,三分惘然。从来叱咤风云的穆少主,亦有这般莫奈何的一日。

萧满伊心底有些涩,解释道:“我今日是想去苏州,我自私,我…我不想让你娶杜年年。可你不会听我的,我只好去找她。”

穆衍风闻言猛然回过头,睁大眼看着她。

萧满伊顿觉尴尬,目色闪烁,又故作若无其事道:“其实你娶了她有什么好。她至多五年的命,最后还得分别,是得不偿失。你不若另找个心仪的女子。我不是说我自己啊,我也得走,不过天下之大,总有你喜欢的…”

“我自始至终,从未喜欢过杜年年。”穆衍风忽道,“这都是你一厢情愿地以为,以为我喜欢她,以为我要赶你走,以为我想娶她,以为我想拿你的命,去换她的命。”

“你将自己看得这般无足轻重,究竟是为何?”穆衍风问道。

萧满伊能看见他眼眸深处闪烁的光如星辰,惊心动魄般耀目:“衍风,你是说…”

一双唇突如其来贴了上来,带着霸道的气息,似要强行将她纳入自己的生命。

* 作者有话要说:

好吧,我不厚道,在h前停了…

表示今日大脑空旷,这章写得极为龟速…

第69章 ...

*

昏黄的油灯爆了一下,飞溅出几粒火星子让萧满伊不由想起曾看过的烟火。

当时尚年少,她在京城跳罢一曲惊鸾,漫天绽放的烟火如春日开得如火如荼的桃梨。远远人群中,却有一位少年公子气度不凡,玉树临风。

她说她要游历天下,让人与她些银两作盘缠。

于是那公子将钱袋递到小仆手里,朝台前指了指。

彼时有烟火如花砰然绽开,映亮他英气的容颜,潇洒的气度桀骜不驯,便是这惊鸿一瞥定下一生因缘。

当穆衍风唇带着霸道的气息紧贴上来,萧满伊的脑中闪过许多念头。

如梦如幻的往事化成一汪湖水,湖底沙泥积厚,让人泥足深陷。

萧满伊望见穆衍风细碎的额发间,半睁的眼。他的眼里却不见清明,几分迷离几分情醉,竟像是对她一往情深。

她在心底一叹,这份情来得霸道,是真是假何必去计较。人生几十年,美好岁月如梭,倘若眼下不抓住,日后只能后悔莫及。

于是萧满伊闭上眼,微张开唇。

穆衍风似疯魔般,左手扼住萧满伊的手腕,右臂紧箍住她的腰。

一吻如狂风骤雨袭来,直让人魂智皆丧。屋外刮起了夜风,吹落树叶拍打在窗棂,月色在翻卷的云层若隐若现,池水粼粼微闪。

入春后日日和风朗朗,而这夜却有暴雨来袭,仿若谁的情恸,感染天地。

穆衍风觉着心底有难以遏制的冲动,他能真切感到浑身血流汩汩涌动:“我…”他的右臂还箍在她的腰间,抬头愣然将她望着,带着沙哑的声音,“满伊,我想…”

他抬手帮她理着散落在脸颊的发丝。青丝过手,亦能在心间带起一股激荡。

萧满伊伸手轻轻抓住他修长的指尖,半是困惑半是惶恐地看着他:“衍风,你怎么啦?”

明眸如月,眉眼如画,脾性亦如初时般率真。

而穆衍风却不知自己是从何时起,对她有了这般深的感情,以至于在她沉睡不起的三月里,一向好动的自己可以日日守在床榻边,说着无谓的话,学着于桓之翻书卷来念给她听;以至于今日他以为她离开,便做好追到天涯海角的打算。

他将头埋入她的脖颈:“满伊,不要走。”

萧满伊愣然,半晌,她小心翼翼地伸手环住他的腰,轻声问:“我走了,你担心了?”

“嗯。”穆衍风闷闷答道,鼻息吐在她的脖颈间,有些微发痒,“很担心,所以,我到处去找你。”

他的语气在某个片刻,竟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心头好失而复得后,还有些后怕。

萧满伊在他怀中抬头:“衍风,这么多年了,你现在是不是,有点儿喜欢我了?”

四目相接,目色中均有水色滢滢。

忽然间,穆衍风道:“嗯,喜欢你。小于要娶霜儿妹子,我穆衍风,定也要让你做这流云庄的少夫人。”

“衍风?”萧满伊愣怔地望着他,半晌抬手在他胸前推了推,“你说你要娶我?”

穆衍风认真地看着她:“是。”

萧满伊又呆了片刻,眨了眨眼睛,又朝屋内四下望去,一边念道:“幻觉,这都是幻觉。”一边推开他外屋外愣愣走去。

穆衍风怔了怔,忽而蹙起眉头,他伸臂从后方将萧满伊揽入怀里,滚烫的唇摩挲在她耳鬓:“以前是我不懂,看不清自己的心,今后你留在我身边,可好?”

萧满伊的脑子轰然乱了,耳边的气息微痒,腰间的手臂强健有力,还有大片清新又温热的气息从身后涌来,将她团团包裹。

片刻,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萧满伊猛然挣脱开他的手,转身怒道:“你说留下我就留下啦?那这么多年,我跟着你大江南北的跑,你可曾对我有片刻理解?当年说好一起闯江湖,你发现我是女子,就要毁约。女子怎么了?对女子许下的承诺就不算承诺吗?!结果剩我一个人,好容易凑齐银两,跟着你从京城一路来江南。为了寻一个跟你住的近的地方,你知道我去求了多少人?!”

“我天天来寻你,你却从不来看我。我病了,在床榻上等了你七天,你才与你姐一起来将我接入庄。我承认是我一厢情愿缠着你,我承认自第一次见你我便喜欢你,便愿意这般做。可我心里也觉着委屈。我师父总跟我说凡事要坚持,要守得云开见月明,她说只有坚持下去,所做之事,才会有意义可言。”萧满伊说到这里忽然退了两步,她苦笑一下,“我坚持了这些年,连师父的遗愿也背弃了,只想与你一起。”

“衍风,我问你,若那日我真地死了呢?你又待如何?”

屋外忽然落了雨,雨声渐大。风透过窗隙吹进屋,穆衍风的神色明灭,垂在身侧的手握紧拳头,“我不知道。”半晌,他沙哑道。

“你…不知道?”萧满伊睁大眼睛,愣然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