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衍风想起那些日子,觉得像一场梦,与自己顺风顺水的生涯格格不入。

当时天平山下的芳草地前,他已然中了一招体力不支。幸而欧阳岳吞了化火符,一旦驱动暮雪七式,亦隐隐有周火入魔之兆。

两人过招,惊天的剑气,如盘龙直上云霄,犹如飞瀑从九天而落。

势均力敌下,耗得便是两人的耐心。

却不成想,欧阳岳带来的那几人,并未被穆衍风伤尽。其中一人料得穆衍风在乎的是南小桃花和萧满伊的性命,心生一计便道:“掌门,我去追那两个姑娘!”

穆衍风听了此言,心神大乱,即可回身劈出一招,将那人斩于剑下。

也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欧阳岳趁着方才一个虚招,动作一变,倒提着金环,就在穆衍风脚踝处落环一挑,直接挑断了他的脚筋。

脚踝剧烈的疼痛让穆衍风闷哼一声。一时间鲜血迸溅,可欧阳岳深知,哪怕挑断了穆衍风的脚筋,他仍是个难缠的对手。

正当他预备离去时,穆衍风却以为他要去追南霜和萧满伊,竟不设防地提剑拦了他的去路。

欧阳岳心一狠,趁着这刻亦不避不挡落环击向穆衍风的左腿,一路往上,挑断他这一处的经脉。与此同时,穆衍风也将欧阳岳的左肩一剑贯穿。

两败俱伤,穆衍风登时就昏厥过去。待他醒来却是躺在一户人家。

可幸天无绝人之路,这户人家的主人本就会些医术,用柳枝替穆衍风续了经脉,又告诉他,想要让经脉痊愈,得去杭州寻一位叫“医老怪”的大夫。

当时的苏州城内,人人都对江湖的这场浩劫讳莫如深。无论是欧阳岳,萧满伊,还是于桓之,都像销声匿迹了一般,无论穆衍风如何打听,都寻不到他们的消息。

伤筋动骨,需得百天才养好。而穆衍风离开苏州之时,也不过才养了七天。

辗转多日到了杭州。

谁成想那医老怪,果真脾气古怪得紧。穆衍风在外站了三日,他才勉强答应治他的腿。

“经脉可接,但接上后,每走一步,都有钻心之痛。除非你坚持过去,练好武功,否则你若难以忍受这痛楚,这腿即使不废,你今后若想再拿起剑也再无半点可能。”

这是医老怪为穆衍风医腿时所说的话。

那夜就着黯淡的烛火,医老怪在穆衍风左腿的伤口旁,又开了一道长而深的口子,将他破损的经脉挑了出来,又重新续了一根进去。两道腿伤缝合以后,便成了如今这般狰狞的模样。

可穆衍风在床上不过养了七日,便被医老怪赶下床去干活。

日后每走一步,左腿便有锥心刺骨之痛。

那时初夏,他亦不再是受天下武林人敬重的少主,而是寄人篱下的,连行动也困难的病者。

那些日子里,穆衍风白日便替医老怪干活。夜里强忍着疼痛,又将天一剑法的招式,从第一招重头练起。

有句话说得好:未经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

在盛夏到来时,穆衍风的天一剑法终于练到了第七重,左腿的疼痛也渐渐隐退了。

他知晓医老怪虽脾气古怪,但对自己,却如有再造之恩。穆衍风离开杭州前,便留□上所有值钱的物什,只带了两件粗布衣衫便上了路。

一路上,他四处打听萧满伊的下落,却无丝毫音讯。

所幸那一日,他在京城城郊,遇上了光禄寺卿的大公子,情急之下虽伤了人,但却因这个机缘巧合,才与于桓之几人重逢。

待穆衍风粗略地将这些日子的事情说完,南小桃花反倒笑了,她忽而道:“我知道大哥为何想烟花。”

穆衍风“哦?”了一声挑高眉头。

南霜道:“我觉着我也是这样,经历了一些事情后,便更知道了该珍惜什么人,该怀念什么人,该对什么样的人好。”

这时,屏风后似是一动,穆衍风回头望去,却是于桓之从后面绕出来,说:“有这种经历也是难得,你武功精进了不少,不如改日与我比比?”

穆衍风哈哈一笑道:“好,那就改日比一比!”

南霜坐月子,这些时日不便出门。于桓之因担心她,便常常陪在她身边。这两人,一人曾是风云江湖的小魔头,一人是声名远播的南水桃花。成亲后,日子却过得十分简静。

倒是穆衍风,每日除了练剑,便出门打听萧满伊的下落。

却说光禄寺赵卿的公子是在京城捡到的那冰丝盘龙剑穗,穆衍风顺藤摸瓜地去京城首饰斋一家一家打听,月余时日后,倒真有了下落。

说是京城的一家合钗轩里,有个姓董的伙计,也是夏天时,一路从苏州来得京城。

那时节,苏州因受舞林大会的波及,人心惶惶。这董伙计,本就打算去京城做生意,遇着这桩子事,便要提前走。

走前在渡口遇着一个漂亮姑娘。那姑娘听闻他是去京城做生意,当下也并未犹疑,便摘下腰间这剑穗给他,让他去寻京城天水派的大小姐,给她报个平安。

不想着董伙计,却在去天水派的路上,将这剑穗给弄丢了,一时间过意不去,便一直未找上门来。

说来也巧,这剑穗被赵卿家的公子拾到,辗转一番,虽晚了数月,又回到穆衍风的手里。

穆衍风又打听萧满伊的消息,却不想那董伙计目色暧昧地打量他两眼,说:“那姑娘自然是留在苏州城了。”

“留在苏州?”穆衍风眉心拧起,“为何?”

伙计笑道:“那姑娘是个实心眼的姑娘,说自己的相公是苏州人,所以她也得在这处安家落户,等着她相公回家。”顿了一顿,他又道:“官人你这么着近地寻着姑娘下落,想必就是她的相公吧。嘿你不晓得,你家娘子喜欢你可喜欢得紧,直夸你是天底下最威风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我觉得我和主角的腿…有点过不去…

下更,2011/01/12(一色春还有几章完结了哇~~)

100

100、第99章 ...

十二月底,小年夜将至。腊梅花开到极盛,红梅白梅却几近枯萎。

小团子伶俐得很,依依呀呀地已会发声,见着谁都笑,唯独瞧见穆昭便不给好脸色看,瞧见于桓之笑得尤甚,在南霜面前最乖顺。

穆昭起先以为小团子爱欺负老实人,后来见着穆衍风也颇得团子喜爱后,便敛了这个念想,成日愁眉不展地寻自家儿子来喝酒。

穆衍风是在小年夜过后辞行的,说是要先去苏州寻萧满伊。

如今的苏州城已是万鸿阁的势力,然则这些月来,万鸿阁的种种作为逐渐加剧其他武林门派的不满,每每引起纷争,总免不了一场厮杀。

厮杀的结果只能是两败俱伤,武林各门派日渐萧条。也因此,品着穆衍风的本事,如今再去苏州城,就算会与万鸿阁的人对上,也应当可以全身而退。

穆衍风走的那日,于桓之又与他比了一次武。

两人是在天水派后院,八角亭前的那一片小小空地上比试的。彼时南霜抱着小团子,和南九阳等三人在旁围观。

暮雪七式的第七式和天一剑法的九九归一,使出的剑气如星雨缭绕。

然而纵是这招式凌厉,于桓之与穆衍风也能将剑气控制在一定范围之内,而不伤及周遭的一草一木。

如此能收放自如的武功,已是到了极致。

在缭绕的剑气中,南霜瞧见有一个瞬间,于桓之竟抛却望雪刃,翻身贴掌于雪地。指间勾了一小团雪,凝气助力推出后,那一团雪竟化成无数锋利的剑刃,簌簌朝穆衍风飞去。

穆衍风见了这招,微一愣神,然而他却不避不挡,只横剑在面前一扫。凌空的剑气成了屏障,与破空袭来的雪刃两厢砥砺。

整个院子静了一瞬。下一刻,只闻隆隆之声,屋檐上,树梢上,亭子上的积雪纷纷落下,骇得天水派中人闪避不及。

于桓之与穆衍风方才使出的这两招,分别便是暮雪七式的第七式,以及天一剑法的九九归一。

不过,于桓之与穆衍风只使了不到一层功力来催动此招,若使用九成,怕是整个天水派都要毁于一旦。

这场比武,小团子亦瞧得目瞪口呆,鼓着腮帮子瞪圆眼睛,却在于桓之收剑回来时,又露出平素里讨喜的微笑,张开小手臂像是要他爹抱一抱。

却是穆衍风,抢先一步从南霜怀里接过了于忆风,搂在怀里抱了一阵子,见远天白云如斯,天水碧蓝,不止何故便忆起了苏州城暖暖流淌的水。

萧满伊说,衍风,你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威风的人。我最大的心愿,就是嫁给你做媳妇儿。

她还说,苏州城是我相公的故乡,我要在这里等我相公回来。

刹那之间,归心似箭。

虽不知她如今住在哪里,等在哪里,可还安好,可有了方向,但他穆衍风这一次,无论如何都要找到萧满伊,再也不离分。

那天京城城郊也下了厚重的雪。于桓之与穆昭,一直将穆衍风送到城外十里长亭。

两人约定,要于来年的暮春时节,在苏州长堤相见,一起到万鸿阁报仇雪恨。

也一直到这一日,穆昭才对两人说起了当年那段往事。

江湖浩大,狭路相逢,引为知己。是于惊远与穆昭初初结识的事。彼时穆红影已跟欧阳岳有了婚约,却在于惊远来流云庄找穆昭时,彼此惊鸿相见,相许一生。

那年间,于惊远是名震天下的暮雪宫宫主,将至高无上的武功视为毕生所求。

穆红影深知于惊远的心愿,又晓得他停滞于暮雪七式的第六式,想要修炼第七式,非得有《转月谱》不可。天地之大,唯有欧阳岳知道《转月谱》的下落。

于是她假意嫁入万鸿阁,从欧阳岳处骗得转月谱的秘密。

原来那神秘莫测的转月谱,竟然跟一幅桃花图和声名远播的惊鸾曲有关。

这事说起来,也是穆红影的过错。她嫁入万鸿阁近两年,从未跟欧阳岳有过夫妻情义。欧阳岳因对穆红影用情至深,所以并未强求过她,只是在一次醉酒后,勿让家里的丫鬟有了身孕,生下欧阳无过。

两年后,于惊远痛定思痛,来万鸿阁抢走了穆红影,将她带回了暮雪宫。

穆红影虽跟于惊远回了暮雪宫,但两年离分,他不曾来见她一面,早已令穆红影寒心。

穆红影在暮雪宫一呆便是三年,待于桓之三岁时,她见于惊远练武成痴,一面灰心,一面又想成全他,便下定决心,抛下父子两人,远去京城寻找转月谱的传人——花月。

穆红影与花月合力用了数年时间,才破解了转月谱之谜。可这世上,却没有不透风的墙。

《转月谱》重现于世的风声走漏,穆红影与花月自知会殃及家人,便决定不日后双双服毒。服毒前,她二人将转月谱解法,各藏一半,留于世上。

花月自是将桃花图腾刺在南霜的锁骨下,又将惊鸾曲传给了萧满伊,而穆红影将一本记载着曲谱与武功招式的“转月书”带回了流云庄,将其混在书库的旧书从中,便香消玉殒了。

临走前,她执笔写下转月谱的练法,让穆昭带给于惊远。

穆昭将这本书砸到于惊远身上,说此生此世,再没他这个朋友。

于惊远痛心疾首,伤心到极致,只得拼命练功。他天资极好,不过数月,便练成暮雪七式。可当武功练成之后,他心中的郁结并未能得到丝毫缓解,反倒日益剧增起来。

终有一日,于惊远一掌废了自己的武功,独自抛下暮雪宫的一切,去了穆红影在世时呆了数年的天水派…

穆红影的去世,受刺激的却并非于惊远与穆昭两人。这一年,欧阳岳因得知穆红影嫁给自己,自始至终都是为了转月谱之谜,一怒之下,他派人用暮雪七式,灭了蜀地十二派,嫁祸到暮雪宫的头上,这才有了八年前,暮雪宫覆灭的惨剧。

穆昭虽知晓这一切是欧阳岳所为。可是当时,他自己也因穆红影的去世,忌恨于惊远,更因着当年一段纠葛,最受亏欠的便是欧阳岳,所以一时妇人之仁,便未将事态挑明,只是保住了于桓之,将其带回了流云庄。

事与时移,当穆昭看见于桓之与穆衍风都练得一身好武功后,便也逐渐放下心来。

可八年前暮雪宫的覆灭,他作为武林盟主却未能未上百条性命昭雪,令他一直深感愧疚。因此几年后,他也留书一封,上京城去了。

往事已逝,逝者已矣。那些年的血雨腥风逐渐随着故人的远去而尘封。穆昭心想,倘若有朝一日,江湖刀光剑影又起,那便由于桓之,穆衍风这些后辈去承担了。

当时,穆昭心里想的只是自古英雄出少年。

可他们所有人都未能料到,当年一场纷争,却未武林埋下如此大的隐患,以至于流云庄覆灭,于桓之等几人险些丧命,而江湖,也再次堕于颓靡之中。

这段往事提起来,当年的几人各生懊悔。连南九阳听了,也是唏嘘感叹不已。

反倒是穆衍风,听了这段事后,只捡了个重点问:“小于竟是姑姑的儿子?那、那这么说,他不是我的结拜兄弟,而就是我的表弟?”

穆衍风圆满又得意地笑了。

他长于桓之数月,两人相识相交数年,而这么漫长的日子,穆衍风一直想要收于桓之做兄弟,今日终于得偿心愿。

彼时于桓之却想,不论当初他的娘亲穆红影做了什么,也不论欧阳岳于惊远又各自做了什么,几人之间的纠纷,因时间隔得太远,恩怨已算不请。

可欧阳岳千不该万不该,也不该愧对于欧阳无过,不该将自己的怨愤宣泄于整个武林,不该毁了流云庄,也不该对他以及他所想保护的人赶尽杀绝。

于桓之也晓得自己偏激,可他觉得,光为这个,他定要去寻欧阳岳报仇。

长风猎猎,穆衍风牵着马离去。待那紫色身影渐行渐远时,穆衍风忽又回过身来,朝他们招了招手,再道一声别。

有了小团子后,时日便过得极快,一哧溜便到了开春雪化。柳树抽了新枝,桃花含了花苞。天水派的银碳盆早去了,南霜自养好身子后,便时时跟着于桓之练武。

大年过后,她脸颊自后脖颈的紫色斑纹,便是暮雪七式第三式到第四式的关卡所致。

奇怪南小桃花生了孩子当了娘,为人简静了些,对武艺的参悟力也不减反增,也不初春时节,那些紫色斑纹便渐渐褪去了。

这一日,小团子也不知被南九阳那三个外公爷爷带去哪里逛了一圈,到了家没坐一会儿,便扯着南小桃花的衣角,一边“呼呼”出气,一边比出一根手指,在空中不停地打圈儿。

南霜看得狐疑,便拎着小团子去找于桓之。

于桓之定睛看了半晌,忽然勾唇一笑,接过小团子抱在怀里,道:“八成是在街头瞧见哪家小孩吃糖葫芦,嘴馋了。”

于桓之虽是个魔头,但他素日来,却将小团子宠得紧。南小桃花平日里脾性就好,加之小团子本身乖巧,母子两人相处,对彼此都是有求必应。

于惊远每每得见,便要叹气,常言道严父慈母,或者严母慈父,说的是夫妻二人,总要有一方严厉些。而于桓之与南霜两个,皆是将小团子宠上了天,这样下去,也不知这忆风长大,到底像谁。

每每于惊远这般叹气,穆昭便凑过来,努努嘴道:“小团子像谁?你也不听听小团子那名字,于忆风,这小娃娃长大,定然跟我家风儿一个性子!”

南九阳竖着耳朵在一旁听,听到这一段,便也凑来感慨:“跟小风子一个性子?!那敢情好哇!”

三人尚还在后院窃窃低语。于桓之、南小桃花和小团自一家三口,已然上街寻糖葫芦去了。一路上,于桓之一手将小团子抱在怀里,腾出一手牵着南霜,边走边与她说,若待会儿买了糖葫芦,得就着开水融了才喂给小团子吃,他牙还未长好,单吃怕是吃不了。

南小桃花一边点着头,一边嘿嘿笑道:“糖葫芦我也好久没尝了,待会儿也弄一串吃吃。”

于桓之从眼风里望她一眼,宠溺笑了声:“傻丫头。”

一路走来,这一家三口的模样,也不知羡煞了多少旁人。

买了糖葫芦要回家,却见得有一人来找于桓之,说是苏州城来了信。

于桓之和南霜本以为是穆衍风写信来了,不想那人取出随着信的一起捎来的信物,竟是萧满伊的那条并蒂杏花手链。

两人皆是大吃一惊。南霜忙问信笺在哪里,不想来人却说,要三人一同跟去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