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菀被一言提醒了,忙问道:“求先生告诉我,公子的阴宅选在哪里,过后也好到坟前磕个头,上炷香。”

顾贞观道:“自然是京西皂荚屯叶赫那拉家的祖茔,不过照规矩总要停灵一段日子才会破土下葬。至于停厝之处,我猜八成是双林禅院,那原是他家的家庙,从前卢夫人仙逝时,也是在那里停放了一年多才下葬。”

卢夫人即是纳兰容若的前妻,结缡三年即青春夭逝,这原是沈菀早已知道的,然而此时听见,却不由心里一动,忙道:“可是城门外二里沟的双林禅院?难怪公子有多首悼亡词都提到那里,我原来还想着,怎么他没事老去寺里做什么?又怎么一住在寺里,就会伤心起来?原来却是为了想念他夫人。”

顾贞观道:“你的心真细,我倒没这么想过。”

沈菀道:“有两支《望江南》,副题都作‘宿双林禅院有感’,一首说‘心灰尽,有发未全僧。风雨消磨生死别,似曾相识只孤檠。情在不能醒。’另一首说‘天上人间俱怅望,经声佛火两凄迷。未梦已先疑。’你怎么忘了?”

顾贞观听了,点头道:“经你这么一提醒,我倒想起来了,他的词里关于寺中悼亡的也就不少,我记得的还有一支《寻芳草·萧寺记梦》。”因低低吟道:

“客夜怎生过?梦相伴、倚窗吟和。

薄嗔佯笑道:若不是恁凄凉,肯来么?

来去苦匆匆,准拟待、晓钟敲破。

乍偎人,一闪灯花堕,却对著、琉璃火。”

一边说,一边从架子上扯过一条汗巾子来,在脸上囫囵抹着,也不知是擦泪还是擦汗。倚红听两人唧唧歪歪地吟诗,满心里不耐烦,只是插不进嘴去,好容易等到两人停下来,又见顾贞观不住擦脸,仿佛很热的样子,只怕他这就要走,明知道这种日子他不会留下来过夜,然而多留一刻也是好的,遂没话找话地道:“正是的,我认得你这么多年,便听你说了纳兰公子这么多年,说到底,那位卢夫人到底是怎么死的?”

顾贞观道:“那时我刚认得纳兰公子半年多,还不像现在这么来往频密,记得是十六年丁巳仲夏,公子随皇上去霸州行围刚回来,卢夫人突然暴毙,没过多久明大人晋为大学士,明府里张灯结彩,只顾着庆贺升官之喜,哪里还有人去追究一个妇人之死?也只是纳兰公子那般长情的人,常常往双林寺守灵哭夜罢了。日间当着人,却仍是言笑自若,不肯形诸颜色的。因此我虽然偶尔往相府走动,却没认真打听过,只依稀记得说是难产。”

倚红撇嘴道:“老婆就要生孩子了,又是进门头一胎,他不在家守着,倒有心思去打猎,也就太不近人情,不知体贴,还说是情种呢。”

顾贞观嗔道:“可又是胡说?公子身为侍卫,伴驾扈从是头等大事,皇上让他随行,难道他好说不去的?况且谁又能算出卢夫人会早产,且又是难产呢?”

沈菀忽然抬头道:“先生可记得卢夫人的祭日是什么时候?”

顾贞观抬头想了一想,猛一拍大腿道:“你不提我倒忘了,说来真是巧得不能再巧,竟和纳兰公子是同一天,也是五月三十。”

沈菀、倚红听了这句,都不由惊问:“真有这么巧?”顾贞观道:“说来奇了,真就有这么巧,十六年丁巳五月三十,绝不会错。七月里明大人擢为武英殿大学士,那日姜宸英约我往明府道喜,我本不肯,无奈姜宸英一再央告,只得陪他走一趟,去时看到许多家人还戴着孝,我们还掐指算了一算,才想起卢夫人七七还没过。听管家说,是明大人嫌红白相冲不吉利。所以只在园中停过三七,就移灵了,所以我还记得日子。”

沈菀听着,忽然无来由地觉得背脊一阵发凉,那卢夫人生为官家之女,嫁作侯门之妇,锦衣玉食,鹣鲽情深,可谓万般皆如意,生命中了无遗憾,何以竟至薄命如斯?而纳兰公子竟在八年后同月同日追随而去,难道真是巧合?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往双林禅院守灵寻梦,到底在等待什么,又在寻找什么?会不会,当年的公子,就像今天的自己一样,为了至爱的死而心存不甘,苦苦地寻找着一个答案?

“天上人间俱怅望,经声佛火两凄迷。未梦已先疑。”他疑的,究竟是什么呢?

仿佛有一扇看不见的门蓦然洞开,有阴风阵阵从那门隙间袭入,沈菀似明非明,若有所悟,却看见刚才倚红拿扇子扑撵的那只小青蛾,自己撞在灯罩上跌落了下来。

第四章 双林禅院

沈菀决定逃跑——不离开清音阁,如何追查公子的死因真相?

倚红听了沈菀的计划,惊得一把抓住道:“你作死!从前清音阁不是没有倌人试着逃跑的,最后还不都给捉回来?受的那罪!”她抓得太用力,连喉咙都扁起来,仿佛沈菀这便要跑一样。

自古以来老鸨调教不听话的妓女都有很多招术,清音阁里最有名的绝招叫作“红线盗盒”,名头很好听,刑法却残酷:将妓女除了衣裳,用两根红线拴在乳头根处,来回拉扯,使之微微出血后轻轻弹动,乳头又红又肿,如樱桃一般,每一次弹动,都好像要从根部裂开剥落,那种疼钻心入肺,把全身的注意力都吸引到细细一根线上来,人的神经也跟着那根线不住弹动,与其说是身体的痛楚,不如说是精神的折磨,因为老鸨并不用力,只是时不时轻弹一下红线,而那种悠长纤细的疼则要维持好久,妓女疼得又想扭曲身子,又怕乳房颤动使红线拉扯弹动得更厉害,要拼了命让自己站直立正,自己跟自己做对,自己向自己求饶——不服软也服软了。

这样做的好处是不会使妓女破相,一点点皮肉伤只能让樱桃般的乳头更红艳诱人,丝毫不影响接客。而且老鸨在施过刑后,会让男人去舔那伤处,这又是一重心理与肉体的挣扎——妓女痛恨男人的轻薄狎弄,然而轻舔乳头的做法又使得伤处很舒服,于是从厌恶到渴望,从抗拒到享受,心理上再一次服软了。

经过这样两番折磨的妓女,即使还没有破身,在精神上也已经彻底放弃了,再也清高矜贵不起来,由着老鸨捏扁搓圆。与“红线盗盒”相比,那些将妓女吊起来打,或是绑了裤腿放只猫进去乱抓的作法就显得粗糙而不聪明了,因为不论是鞭打还是猫抓,都会留下伤痕,而妓女的身子是要拿来赚钱的,这样的做法岂不等于跟自己的钱包做对?至于找男人来轮奸妓女,则纯属赔本买卖,就更不可取了。

倚红曾亲眼目睹过一个姐妹被施以“红线盗盒”,那求生不得欲死不能的哭声至今还响在耳边,当沈菀一说出“逃跑”两个字时,她的眼前立刻就条件反射般地出现了那妓女赤裸的身影,忍不住颤栗起来。

沈菀安慰地拍了拍倚红抓在自己胳膊上的那只手,简截地道:“我非走不可,我得去双林禅院一趟,亲眼看见公子的遗体才心安。”她说得这样心平气和,就像说她想看一眼在裁缝张的铺子里订的舞衣做好了没有,或者隔壁院的玫瑰花是不是开了一样。

“你还要看尸体?”倚红更加吃了一惊,压低声音道:“那可是相国大人的家庙,哪是能说进就进的?你就算找个由头去庙里上香,也只好在大殿里磕个头求支签罢了,难道还有香客跑到灵堂里去看棺材的?我听说双林禅院大得很,院子前后进,房屋几十间,你知道公子的灵柩停在哪一间?就算侥幸被你找到了,你有本事在光天化日下开棺么?你又不是忤作,又不是判官,又不是公子的什么人,他们会容你打开棺材来验尸?”

沈菀摇头道:“我想不了那么多。你没听顾先生说吗,当年卢夫人过世,在寺里停放了一年多,公子也常常去守灵的;如今他去了,想来他家里的人自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方便去庙里的,不过使下人隔三岔五地上香罢了。我要再不去,公子身后岂不凄凉?”

要去双林禅院给公子守灵,这话沈菀一早就说过,自从顾贞观说纳兰公子的棺椁会停在双林禅院,沈菀就动了心思,一直同倚红说,到时候要去禅院为公子守灵。不过倚红从来不当真——清音阁的红倌人跑到荒郊野外的寺院里,和尚肯开了灵堂的门让她进去才见鬼呢,更何况还要住下来。不过那时候灵位还在相府里,事情隔得远,就只是一句话;如今公子的棺椁果然移出来了,这话就直逼到眼前来,成了一件事。

倚红拍着胸口,一万个不赞成:“公子替他夫人守灵,那是夫妻之情,有名有份。我们可算什么呢?古往今来,你可听说过有妓女为客人守灵的?更何况他连替你梳拢都没有,连个相好的恩客都算不上,你替他守灵,算是怎么回事儿呀?”

这些话是最刺沈菀心的,不由得脸上变色,冷着声音说:“妓女怎么了?妓女也分很多种。公子说过,‘妓,女乐也。’妓女不过是喜欢音乐的女子,歌舞娱人而已。先帝下旨停了教坊,可是地方上还不是变相经营,屡禁不止?可见妓女本来是好事,都是被一些人自轻自贱,反而弄左了。古往今来,风尘中的奇女子多着呢,像是夜奔的红拂,骂贼的李师师,画扇的李香君,投湖的柳如是,再如能诗的马湘兰、赵彩姬、朱无瑕、郑英如,还有桃叶女沙宛在,连男人也都敬服的,咱们自己倒看不上自己了?”

倚红笑道:“我不过说了两句话,你就搬出这些古人来讲大道理。既然你想做鱼璇玑、陈妙常,我也不拦你。不过我白想想,一个狐仙花妖似的美人儿,只身住进城外寺院里,为的是寻棺、开棺,守尸、验尸,听着就吓人。除非你拜了茅山道士,能穿墙翻院,不然,凭你这娇滴滴的模样儿,如何办得到?我问你,从前你想哭灵也不容易,现在倒说要守灵。你想守就守了吗?你怎么走得进灵堂呢?”

沈菀道:“这个我自有办法。你只要明天陪我出一趟门,遮掩我逃出去就好。”

原来清音阁的倌人出门,必有娘姨龟奴跟着,一来防着她们逃走,二来也是怕人欺侮轻薄的意思。沈菀前几天闹得太厉害,看得便又格外紧些。要出去,只得拉倚红做接应,前一晚便同老鸨说要去裁缝铺量身,趁上午没客时出去一趟。

老鸨不愿意,说:“裁缝张不是一向上门来量身的么,何必巴巴地跑一趟,送上门去给人家摸头摸脚。”

倚红笑道:“原是上次来过的,已经量准了,谁想前儿送来,腰间宽了两寸,裙摆又长了一寸,只得拿回去改。算着该明日送来,怕他仍旧不妥当,过几天宴舞还要穿呢,索性上门去取,若还有什么不妥当,就地儿改了,就手儿便拿回来。”

老鸨笑道:“你们不过是想出门去逛,拿取衣裳做幌子,以为我什么不知道?逛一会就逛一会儿吧,记得回来吃晚饭,别误了点灯。也别在外头吃酒,叫人家说咱们清音阁的倌人没身份,家里放着好茶好酒不喝,只管到外面去浪。”罗嗦了一回,又吩咐娘姨龟奴好好跟着,记着提点姑娘别兴头过了头,忘记回来。

次日一早打扮了,两人结伴儿出来,为不惹龟奴疑心,并不催着轿子快行,反时不时地停下来叫买两串糖葫芦或是一柄香扇儿,做出悠闲样子来,足足走了小半个时辰,一前一后两顶轿子才在裁缝张的铺子前同时落了地。

娘姨上前打起轿帘,沈菀和倚红一式一样的两条大红裙子,裙摆下打着寸把长的流苏,半遮半露出穿着绣花鞋的小脚。路边行人不请自到地围上来,露出稀奇的笑容指指点点——因平时并不容易见到高等妓院里的当红倌人,更见不到她们的小脚。民间关于妓女的小脚自有许多荒诞香艳的传说,说是公子哥儿们尤其是满人的纨绔子弟最喜欢到青楼里饮鞋杯,因为不能娶汉人女子为妻,格外觉得好奇,任是什么玛瑙、翡翠、镶珠嵌宝的金银杯子,只喜欢搁在弓鞋里传饮,谓之“击鼓传杯”。因此妓女们总是想尽办法,把自己的鞋壳薰得香喷喷的,比寻常小姐的罗帕香袋更精致讲究。

沈菀和绮红都是不怕人看的,根本她们活着的营生就是被人欣赏,这些眼神议论俱是经惯了的,大大方方走进铺子来,自有龟奴狐假虎威:“叫你们掌柜的出来。”

裁缝张早已打着千儿迎了上来,满脸堆笑,一叠声吆喝伙计倒新沏的茉莉花茶来,又亲自将两把椅子擦了又擦,请姑娘坐下,故意凑近来卖弄什么绝密消息似地放低了声音说:“陈老板的绸缎庄又进了许多洋布,许多大户人家的太太小姐都抢着订货,两位姑娘没有听说么?”

倚红见怪不怪地说:“我知道。布料刚进来,陈老板就送了一匹给我,我看着也不怎么好,西洋印花不过是摸上去平整些,到底比不上咱们的绣活儿水灵,且披在身上一点儿重量没有。拿它做薄衣裳吧,又没丝绸软和透气;拿它做厚衣裳吧,又没缎子厚重贵气;左右不知道做什么好,所以我搁在箱子里,一直没拿出来派用场。”

裁缝张笑道:“姑娘见多识广,什么宝贝到了姑娘眼里也不值什么,哪像那些小户人家不开眼的,拿个棒锤就当针使呢。”说着自己嘲笑了一回,又叫伙计取前儿给沈姑娘做的衣裳来。

沈菀便说要到后厢去试穿,自己拎了包裹进去。娘姨要跟着,倚红拦住了说想吃顺风茶楼的酸梅汤,叫娘姨去买。那茶楼与裁缝铺隔着足有两条街,娘姨自然不愿意,裁缝张道:“不值什么,我叫伙计买去就是。”

倚红道:“你的伙计不知道,还是她们最清楚我口味。”多赏了娘姨几个钱,催着她去了,自己掇了个湘妃竹的凉凳儿,就坐在内室门帘儿前面,只管跟裁缝张问东问西,论一回罗布庄的料子,又说一通绣坊的针线,云里雾里,直说到娘姨买了酸梅汤回来,沈菀的衣裳却还没有换好。

娘姨道:“沈姑娘不要也喝一碗?”倚红只怕沈菀走不远,故意道:“这丫头就是这样,换个衣裳比洗澡还慢。这样热的天,也不怕生痱子。”又东拉西扯说了好一会的话,估摸着沈菀总该叫到车了,这才装模作样地向帘里喊了几声,见没人应,故作不耐烦,命娘姨进去叫人。

娘姨推门进去,只见一面落地镜子前堆着些衣料刀尺,并几个衣架子,哪里有半个人影?又见窗子大开,不禁惊惶起来,叫道:“沈姑娘不见了。”

倚红笑道:“这话说得不清不楚,她又不是个玩意儿,什么叫不见了?”挑帘子进来,故作一惊,“刚才明明在里面换衣裳的,还跟我说过话儿的,怎么说没就没了?莫不是有人打劫?定是有人知道我们来,预先藏在这里,把菀儿打昏了抢走的。”

裁缝张也慌了,叫道:“我是老老实实做生意的人,姑娘们是我的老主顾,就是衣食父母,劫了你们却于我有何好处?况且我原不知道姑娘要来,断没有预先藏个人在这里等着打劫的道理。”

倚红道:“那就是刚才下轿的时候,有人看见我们进来,就从后窗里进来把菀儿劫走了。我听说劫匪中向来有一种迷药,隔着窗子吹进一点来就能把人迷昏,一定是这样。”

娘姨便哭起来,嚷着要报官,龟奴也说要跳窗去追,倚红生怕被他追上,拦着哭道:“你知道他们往边哪去了就乱追?况且凭你一个人,就追上了又能怎样?我这会儿怕得很,还不快送我回去,见了妈妈再商议着怎么是好?”又指着裁缝张道,“你可不许乱走,这件事到底是怎样,得官府里说了才做准。菀儿到底是在你的地方被人掳走的,说出去你也不干净。”口口声声,只咬定沈菀是被人掳走的,哭闹一回,方打轿子回去。

当下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说是清音阁的一个红倌人青天白日的被人打裁缝铺子里使迷药劫走了,自然也有人疑心是姑娘约了相好的,自己跳窗私奔了的,众说纷纭,乱了好一阵子。

原来沈菀一心往禅院守灵,然而得了上次在相府门前受挫的教训,知道不可硬闯。遂绞尽脑汁,想了一个方法,买通了常往清音阁送花来的孤老婆子劳妈妈,让她给自己充当一个月的娘,又命她出去偷偷买一具棺材,再雇一辆车子在城外等候。

劳妈妈不解,拧头甩角地问:“好端端的买棺材做什么?多不吉利!”

沈菀道:“你别问这些,只管照我吩咐去做。这里是一半定钱,事成之后我再给你另一半。记着棺材里多塞些砖石瓦块,就像里面有个人的样子就差不多了。”

劳妈妈笑道:“这人也分大小男女,高低胖瘦,重量都不一样。你想让里面装个什么人?”

沈菀道:“我爹。”

劳妈妈一惊道:“你爹不是早死了?”

沈菀没好气道:“我娘还早死了呢。现在不是假装儿吗?你就装是我的娘,棺材里躺的就是我爹。你拾掇好了,让车子在城门外等我,任谁问都不能说实话。若是你做得好,说不定用不上一个月,最多半个月就把事儿办成了,我许你的钱一文不少就是。”

劳妈妈满腹狐疑。然而俗话说的,“有钱能使鬼推磨”,沈菀打赏的银两颇为丰厚,且这差使虽然古怪,倒也并不难办,遂应声儿出来,雇车、装车、买棺材,不消半日,俱已办妥,遂将自家院门儿锁了,略收拾几件素净衣裳,坐车出城来,且在二里沟等着。

一时沈菀来了,浑身缟素,不施脂粉,打扮得雪人儿一般。劳妈妈笑道:“乍一看差点没认出姑娘来,美人儿就是美人儿,平日穿红挂绿的固是好看,如今穿成这么着,越发跟月里嫦娥一样,怪道人家说‘女要俏,一身孝’,戏里扮的白娘子也没这么好看。”

沈菀也不答话,跳上车来,径命车夫驾往双林禅院。劳妈妈眼见路越走越偏,天越走越黑,有些害怕起来,小声问:“姑娘,你这到底是要往哪儿去呀?你说让我装作你的娘,是要去见什么人哪?”问了几遍,沈菀只是不说话,撩起帘子眼睛炯炯地望着车外丛林,好似也有些害怕。

劳妈妈只得又问车夫:“咱们这是往哪儿去呀?”

车夫道:“不是说双林禅院吗?这就快到了。”

劳妈妈不信道:“双林禅院好大的名头,想来香火也是盛的,怎么路这么偏?路上一个人也没有。”

车夫道:“这禅院年头虽老,无奈地方太偏,二里沟地界儿荒凉,狐狸又多,人们都说这里的狐狸都成了精了,到了晚上就变成美人儿出来迷惑人。所以人们都不大愿意往这边来,城里好多寺庙,许愿还神尽够的,谁愿意大老远地往城外跑?白天也还好,路边能见着不少茶水摊子,天一擦黑,就都散了。”

说着话,眼见远处圆滚滚一个大太阳轰隆隆滚下山去,天说黑便黑了。劳妈妈越想越怕,望着山林四野,只觉随时都会有个狐仙树妖走出来,摄她的魂魄,吃她的血肉。两只手没抓没落的,只想把住个什么来助一助胆,随手一搭,却猛省得是棺材,虽然明知里面不过是些亲手放进去的砖头瓦块,却还是惊得一身冷汗。

幸好寺院已经到了。沈菀付了车钱,令车夫把棺材卸在门前,便将车打发走了,叮嘱劳妈妈道:“等下有人开门,我说什么,你跟着说就是了,千万别露出破绽。”劳妈妈老于世故,到这会儿已有三分猜到,便紧着点头,不再多问。

沈菀遂上前叩门,一时有个小沙弥来开了门,沈菀早垂下泪来,便说是为亡父迁坟还乡,不想途中母亲生病,因带着棺材不便投宿客栈,只得求方丈权情,收留数日。小沙弥做不得主,只得带她母女来见方丈,沈菀便将前话又说一遍,又拿出许多钱来,说是给菩萨添香。劳妈妈到这时才明白她葫芦里算盘,心中暗暗叫苦,然而事到如今,也只得顺着她的话说,哭哭啼啼地求方丈慈悲为怀,又做出百般苦楚的样子来。

老和尚听她二人说得恳切,况且院中西墙根儿底下原有数间客房闲置,偏殿里又有专门辟出的灵堂停放棺材,甚是方便,便答应下来,令小沙弥带她二人到西厢住下,棺材便送进灵堂暂作停放,又因收了她许多银子,特地让小沙弥送些香烛裱纸来供她二人祭奠。

沈菀谢了接过,等小沙弥走开,早找到纳兰公子灵椁,抚棺痛哭起来。劳妈妈坐在一旁相陪,劝道:“你的事,我在清音阁出出进进,也多少听说了些,倒没想到你会这样痴心。我说好端端的买什么棺材,又要我装作你的娘,原来是找我唱这出《西厢记》来。依我说,见也见了,哭也哭了,磕个头,上炷香,住一晚,也就该回去了。这里阴气重,虽有神佛护着,终究不是长呆的地方。”

沈菀哪里肯走,哭道:“我好不容易来到这里,总要好好地给公子守几日灵才去。你若累了,就先回房歇着吧,这些天吃住在寺里,并不需要你做什么,只小心别让人看出破绽来就好。”

禅院位于城外二里沟近郊,方圆几里就这么一点人烟,日间香客来来往往的还不觉得怎样,到了夜间暮钟敲过,四下里静寂得没有一点人声。那些和尚训练有素,都不肯高语疾行的,况且又都住在东院僧舍,跟殿堂隔着几道墙,更像是几百里没有一个人。劳妈妈原不敢独自去睡,但见沈菀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庙堂里的屋顶照例是很高的,仰着头就像看不到顶,越发显得深旷幽邃,虽说前头有菩萨,四边有蜡烛,可是对着两具棺材还是很怕人,到底坐不住,只得答应了自去。

沈菀独自跪着,蓦然安静下来,想到整个偏殿里只有她同纳兰公子两个人,他们两个终于独处一室了,倒有些不确定。

她和纳兰公子只隔着一层板,他在棺里,她在棺外,他们是这样接近,从未有过的接近,这原是她梦里才敢想的事情,如今忽然做了真,却已是幽明异路。她将纳兰的画像在灵龛上悬挂起来,看着那亲切的笑容,不由又哭起来,喃喃道:“我从十二岁那年见了你,就打定主意要一辈子跟着你。你这一死,我的一辈子也就完了,我一定要弄清楚,究竟是谁害了你,是谁害我活着一点指望也没有。从前你活着的时候,我天天盼着等着,只想要多见你一面;现在你死了,我好容易这样近地靠着你,却又隔着这两道棺木,我就不信我和你的命都这样薄,缘分这样浅,连见你最后一面也不行。”

她诉说着,用脸摩挲着那金丝楠木的棺盖,哭得呕肝沥胆,天昏地暗。新漆的油漆味儿直冲鼻子,木板虽然是抛光了的,蹭在脸上还是有些丝丝拉拉地疼。然而她并不觉得,在烛光里迷茫地微笑着,只当是蹭着公子的胳膊,粗糙的纹路是公子衣袖上的绣线。

窗外起了风,殿前的几杆竹子被风哗拉拉吹得一径地斜过来,斜过来,叶子一下一下扫着偏殿的窗棂,听来就像是有人骑马赶夜路,沙沙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一直骑到殿前下了马,推开门来……

烛芯忽地一跳,爆了个灯花,沈菀抬起头问:“公子,你到底来了。”

纳兰容若站在藻井下,微笑不语。他的马停在院外,大月亮地里,鬃毛飞扬像是渌水亭边的夜合花。

沈菀不好意思,低头嘲笑道:“我说错了,应该是我来了。我特地来这里看你。”

纳兰依然不语,仿佛在辨认牌位上自己的名字。纳兰成德,字容若,生于顺治十一年十二月十二日,死于康熙二十四年五月三十日,授一等侍卫,短短几行字,就把他的一生说完了。然而他的一生,岂是这样简单?

沈菀也不害怕,也不责备,只是低了头自说自话:“我怎么都不相信你是病死的,那天在渌水亭见到你,明明好好儿的,怎么就会得上什么劳什子寒疾呢?我说什么都要再见你一面,你答应我,帮帮我好不好?”

说着,又把自己哭醒过来,却是朦胧一梦,泪水斑斑点点地印在棺盖上,像落了一场极微的雨。对面龛上,纳兰公子在画像里对她微笑着,熟悉而亲切,带着淡淡的忧伤,一如梦里的情形。

沈菀一边哭泣一边扶着棺盖站起来,用力推了几推,只觉沉重异常,哪里撼得动分毫。空荡荡灵堂,青烟缥缈,烛光摇曳,忽然有枝蜡烛无缘无故又爆了个灯花,却是已经燃到尽头,熄了。沈菀倒觉得喜欢起来。“一闪灯花堕,却对著、琉璃火。”这是纳兰公子的词句,曾几何时,他也在这里一灯独对,思念亡人。那么自己今天的所见所思,可不正是同他当年一样么?她和纳兰公子,到底是一样的人哪。说不定,他的这首词,就是预先为她写的呢。

她爬起来,在香案上找到纸笔,研了墨,苦思冥想,看一看公子的棺椁,又看看佛龛的菩萨,到底下定心思,按《菩萨蛮》之调,填了一首词出来:

雁书蝶梦皆成杳,月户云窗人悄悄。记得画楼东,归骢系月中。

醒来灯未灭,心事和谁说?只有旧罗裳,偷沾泪两行。

这首词算不得高明,却是她的真情真事。公子此前也曾在词序中写过,在梦中见到死去的卢夫人,淡妆素服,执手哽咽,说了许多话。卢夫人不擅诗词,却在临别时握着他的手说: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

后来,公子写了一首《沁园春》,其中说:“便人间天上,尘缘未断;春花秋叶,触绪还伤。”

这几句词,写的是公子之于卢夫人,可也是沈菀对公子啊。她和公子的一段尘缘,又怎是天上人间可以割断的?而她为了公子伤心怀念,吸进呼出的每一口空气都满是相思,又何需春花秋叶来触绪还伤?青青翠竹,皆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既然公子能在梦中见到卢夫人填词,那么她又为什么不能在醒后得到公子的提示,福至心灵,出口成章呢?

沈菀绝不怀疑,自己是真的见到了公子,而这首《菩萨蛮》,是公子教她写的。

次日早上有相府的人来上香,看见灵堂忽然多出一具棺材来,难免动问。老方丈说明始末,又着实夸赞了一番姑娘孝心。

双林禅院说是明府的家庙,其实倒并不是明相捐资建造的,原建于明万历四年,明珠任内务府总管时常来上香,或在此读书,授弘文院学士后更出资为寺中佛座重塑金身,且包下一年四节的所有香油供奉,因此双林禅院便如同那拉家的别院般,成了明相的避暑养静之地。

康熙十六年五月纳兰公子的原配夫人卢氏猝逝,隔年七月下葬,其间一年有余,灵柩便厝于此;如今纳兰公子夭逝,三七之后便也移棺在这里。一则因为天气炎热,园中不便久停;二则也是公子自己的意思,留下遗言说是要与卢夫人同一天入寺,就在庙里做七也是一样的。

捐庙就是为了行善积德,况且停灵所偌大地方,便多放一具棺材也没什么。因此相府的人倒也并不介意。

如此沈菀算是过了明路,每日一早梳洗过了,就往灵堂来哭祭,有时候哭灵晚了,索性便睡在棺材旁。她原先想得太简单,以为只要能混进灵堂,就有机会开棺验尸。然而来了才发现,富人连棺材也与穷人不同,是要分内外两层的,内棺外椁,以金丝楠木打制,通体并不用一根钉子,只用木榫揿实,甚是严稳。她手无缚鸡之力,平日里除了理弦写字,十指不沾阳春水,提几斤重物也觉吃力,想要开棺更是难比登天,惟一的办法就是假手于人——然而谁又会这样大胆,答应助她开棺呢?

一连在庙里住了数日,沈菀也没想出下一步该怎么做。但是能为公子守灵,已经让她觉得快乐。从懂事以来,她不记得自己有什么时候活得这样满足平静过,简直称心如意。相府里的人不给她进去又怎样?她现在还不是来给公子守灵了。她的孝是为他穿的,她的泪是给他流的,她的一举一动一时一刻都是为了他,她还是第一次这样堂皇大胆地跟他一起单独相处呢。

到了晚间,关了偏殿的门,整个灵堂就是她和他的世界。她守着他,让他睡得安详,她也便睡得安详。他们是这样亲,这样近,早早晚晚,她就只守着他一个人,不问世事。她巴不得日子永远这样过下去,永远都走不到尽头,直到天荒地老,到她和他两个都化了灰,棺木也化了灰,她与他便终于相见,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寺中和尚都说这女子真是孝顺,倒是她娘看起来不怎么伤心。那些年轻的僧人见她貌美,都觉羡慕,有事无事往灵堂来一回,或借口洒扫,或是添香点烛,见了也不称“施主”,只说“沈姑娘好”,又勤快得出奇,连咳嗽都比往常大声;年老的僧人便去向方丈饶舌,说沈姑娘虽然持重,到底来历不明,这样子不明不白地在寺里只管住下去,毕竟不妥,且传出去也不雅。

方丈听了有理,这日晨课后便来灵堂找着沈菀,婉言致意,先问候了沈老夫人病情,又问姑娘打算几时起程。沈菀听了,便如冷水浇顶一般,知道再不做打算,这庙里是住不下去了。闻弦歌而知雅意,只得先谢了方丈收留款待之情,又说最多再过三两天,母亲大愈了,便即起行。送了方丈出去,自己解开头发在院中梳洗。

这是沈菀的一个习惯,每当有想不开的心事,便打一盆水慢慢地洗头,仿佛是用冷水使脑子清醒,又像是通过梳理万千烦恼丝来寻个头绪。

她住的西厢院里有一口井,年代已深,大约是有这庙的时候就有这井了,井台损坏得很厉害,苍苔点点,可是井底仍能打得上水来。沈菀就站在那井台边洗头,旁边一株高大的芙蓉树,绯红如扇的芙蓉花飞下来,落在井台边,仿佛在看她洗头。院门开处,有个和尚呆呆地站着,也在看她洗头。

然而这些,沈菀都没有注意到,她心里只有纳兰公子一个人,只有开棺验尸一件事。已经洗过一水,可是头脑中千丝万缕,还是一团麻样地理不清。她只得泼了水,将湿头发随意挽个鬏髻,用梳子绾住,放桶下去打水做二次冲洗,不想她头发本来就厚,湿了水更重,略一偏头,梳子脱落下来,一把没抓住,滴溜溜直坠入井中。

沈菀扒着井沿,探了头往里张望。那井怕不有来百岁,极深且黑,井壁爬满了湿滑粘腻的青苔,虽是大热的六月,却有一股阴冷之气扑面袭来,中体冰寒。

“让我来吧。”忽然有个男人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沈菀一惊,险些失足滑倒,胳膊却被一只有力的手牢牢地抓住了。她回头,看到一个年轻僧人火辣辣的眼睛。那种眼神实在不该属于和尚,因为透露出太多的欲望与热情;然而那种眼神也只能属于和尚,因为只有压抑太久的人,才有这样的眼睛。

那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沈菀,每个字都像是从牙齿缝间迸出来的:“我替你打水。”

他拎起桶来,吊下去,只一荡,便盛满了水,三两下挽起来,桶上漂着一只半月型的牙梳,正是方才沈菀失手落下的。沈菀想要去拿,却又不便伸手,只好等那和尚放下桶来。不想和尚替她把水倒进盆里,自然而然地拿起梳子,在僧衣上爱惜地擦了又擦,然后揣进怀里,忽然一笑,走了。

沈菀愣愣地,追也不是,站也不是。

和尚拿走了一把梳子。而且是女人的梳子。这算怎么回事?

第五章 火烧棺

火。

自从叶赫国七世王金台石于灭国之际自焚不降,大火就与纳兰家结下了不解之缘。

皇太极带领清军攻进金台石的王宫时,他同父异母的十二弟阿济格分明不在场,可是多年之后,阿济格却偏偏也要采用同样的方式来结束自己的性命。

只是,金台石在临死之际,也依然保全了一个帝王的威严,端坐在自己的宝座上,聚珠翠以自焚;而阿济格却没有福份死在他位于皇城之内的华美王府里,而是困于牢笼,只能拆除监狱的栏杆来点火,却被守卫及时发现阻止,之后又被顺治赐死,未免死也死得不痛快。

烈火中,金台石在哭泣,阿济格在哭泣,容若公子呢?

公子是不会哭的,他的眼泪从来都洒向无人处,对着人时,他只会微笑,像春夜里的一缕清风。

生为叶赫那拉明珠与爱新觉罗·云英的儿子,就注定了他的生命不可以自由任性,而必须为了家族、为了政权而活着,同时,也为了母亲的幽怨、父亲的贪婪而活着。

云英一生下来就是英亲王府的掌上明珠,金枝玉叶的五格格,十五岁之前从没受过半点委屈。并且,由于她的亲叔叔多尔衮为摄政王,手握朝柄,父亲阿济格也兄以弟贵,以“叔王”自居,地位远尊于其他诸王,连府邸都选在皇城之内,摄政王府北侧。她这个王府的格格,与宫里的格格同居皇城,而仅隔着一座宫墙,得到的荣宠骄惯,是比之皇格格也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是父亲的忽然入狱、家财一夜籍没才让她识得人间疾苦的,削爵、幽禁、抄家、赐死、子孙降为庶人并削宗籍、其女嫁侍卫为妻,圣旨一道连着一道,如同晴天霹雳连踵而至,一连串的巨大落差在瞬间粗暴地夺走了她的笑容,斩断了她的青春,使她从少女的身份一步跨为怨妇,中间连过渡都没有;

明珠却不一样,明珠枉称为明珠,却是降臣后裔,命运多舛。他六岁丧母,十二岁丧父,在哥哥的抚养下长大成人,少年时即志向远大,勤奋好学,精通满汉文字,十七岁入仕,为人警敏善断,却迟迟不得重用,只做了一个小小的侍卫,直到康熙亲政后才得以提拔,擒鳌拜、收台湾、东定俄罗斯、西平准葛尔,这些个社稷大业,他都曾参与策定,可谓居功至伟。

然而他的仕途并非是一帆风顺的,从出头之日就一直被索额图踩在脚底下,康熙十二年冬天,吴三桂在云南起兵造反,群臣惊动,索额图以明珠曾一力主张平藩为由,硬说是他逼的吴三桂造反,竟上本参奏,议将明珠赐死。幸亏皇上不肯偏听,才未将明珠致罪。但是经此一役,两人间剑拔弩张、你死我活的斗争已经彻底放到了台面上,就连最敷衍的点头寒暄也都免了,明白地站到了对立面上。

他们的争斗从京城斗到了地方,从前朝斗到了后宫,各自结党聚派不算,在立太子的问题上就更加各尽其能:皇上八岁继位,十二岁即由太皇太后作主,娶了辅政大臣索尼的孙女儿赫舍里为后,婚后四年,生下皇子承祜,却不幸夭折;

而在此之前,明珠的侄女叶赫那拉碧药亦曾奉诏入宫,并于康熙十一年生下了皇五子胤禵。由于康熙的前四个儿子都已夭折,胤禵便成了实际上的皇长子,有了争夺太子位的可能。

十三年五月,赫舍里皇后生下二皇子胤礽后,难产而死。

一边是庶妃所生的皇长子胤禵,一边是皇后所生的二皇子胤礽,“立嫡”还是“立长”的问题成了朝臣争权的焦点。一边是索额图的外甥女,一边却是明珠的侄女,立谁为太子,就等于在“索党”和“明党”的权力天秤上加了更重的砝码。

很显然,皇上选择了索额图。十四年腊月,康熙大诏天下,册立胤礽为皇太子。

这一年,康熙自己也才二十二岁。这么早立储,与其说是怀念年轻的皇后,不如说是表明心志,做出个姿态给众大臣看——因为这时候的明珠已经羽翼渐丰,正式与索额图分廷抗礼了。他不愿意看到明珠成长得太快,总得施一点压力,让他别太得意了才好。

就这样,胤礽成了皇太子,明珠失去了夺权的大好契机,而容若失去了原先的名字——他本名纳兰成德,因为皇太子小名“保成”,为避其讳,被迫改名性德。

而他一生迫于皇权威势而回避、而失去的,又岂止是一个名字呢?

康熙十一年,18岁的纳兰性德参加顺天府乡试,一考中举。次年本该参加殿试一举得名的,然而却因病误考,是真的病了,还是另有隐情?

这一误期,就误了三年。康熙十五年,纳兰廷对二甲进士,却迟迟得不到委派,是因为他的升迁,意味着明党又多了一个帮手,而索额图这边就又多了一个对手;还是明珠以退为进,主动让儿子做侍卫,好让他替自己当眼线?而皇上将计就计地一直把容若留在身边,则多半是为了将纳兰做人质,用以胁制明珠不致太过忘形吧?

纳兰容若,就这样成了政治的磨心,成了明珠与索额图之战的祭品。金台石的诅咒,阿济格的冤情,容若一出生,就背上了太沉重的负担,他越是出色,人生就越危险。然而“难得糊涂”四个字又不是他所能伪装得来的,他太聪明、太完美,注定了要出类拔萃,惹人注目,不可能庸庸碌碌地过一辈子。

“入值”与“扈从”,就像蚕食桑叶一样,一点一点地耗尽着他的精力,热情,使他越来越忧郁,越来越消沉。然而,词咏之中,却仍然流露出掩不住的斗志慷慨,壮怀激烈:“须知今古事,棋枰胜负,翻覆如似。叹纷纷蛮触,回首成非。剩得几行青史,斜阳下、断碣残碑。年华共,混同江水,流去几时回!”

伤心人别有怀抱,他时刻萦心的,不止是儿女情长,更还有国仇家恨。这些,康熙岂会不在意?

半夜里,众人睡得正熟,忽然灵堂方向隐隐传来女人哭着喊“救命”的声音,方丈侍佛之人,心静耳聪,立即坐起说:“出事了。”话音未落,便听那老妇人挨屋拍门大叫:“着火了,救我女儿,快救救我女儿啊。”

众僧人俱惊醒了,忙拎了水桶赶往灵堂,果见其中透出火光来,有个女子哀哀痛哭,众人大惊,忙撞开门来,扑火的扑火,救人的救人,好在火势不猛,很快扑灭了,沈菀不过受了些惊吓,并没烧伤,而屋中除了两具棺椁外并无别物,损失有限。更可喜的是沈姑娘逃命时犹不忘抢救父亲牌位,慌乱中分辨不清,将纳兰公子的牌位也一并揣在怀里带了出来,遂得以丝毫无损。

方丈抚胸道:“万幸万幸,若是把公子牌位烧毁,却教老僧如何向明相交代?”便又查看棺椁,金丝楠木甚是坚实,虽经火焚,并不曾炸裂,只是灰纹斑驳,面目全非,眼看是用不成了。不禁顿足道:“这可如何是好?”

沈菀惊魂仆定,忙走来含泪劝慰:“大师,这都是小女子的过错,原是来此给父亲守灵的,不知怎么竟睡着了,许是梦里碰倒了蜡烛香油,引起这场大火,连纳兰公子的棺椁也烧坏了。为今之计,惟有做速找一具与这一模一样的棺椁,为公子移棺,再多多地持经祭拜,以求公子在天之灵宽恕。”说着取出一叠银票来,足有数百两之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