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浩霆看着她,只见她脸颊上一片淡红,眼中皆是自己的影子,情不自禁便拥紧了她,却不知道要怎样答她的话。因为她问他的这件事,是他从未想过的。他知道他或许该说“自然是为你多一些”,可是,他说不出来,他竟是一丝一毫也不愿意敷衍她。

越往北去天气越凉,绥江地域昼夜之间的温差亦大了许多。虞浩霆的专列到达绥江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了,饶是婉凝身上加了件天鹅绒大衣,走到车厢门口被夜风一吹,仍是打了个喷嚏,虞浩霆见状伸手解了自己的军氅罩在她身上,方才拉着她下车。来接站的车队早已到了,在夜风中笔挺站着的正是邵朗逸的副官孙熙平。

“行营里一切从简,不比江宁,要委屈顾小姐了。” 邵朗逸和虞浩霆打过招呼,转而对顾婉凝道。婉凝略打量了一眼中军行辕的会客室,笑道:“邵公子的地方,恐怕想委屈人也难。”

“你也累了,早点休息,不用等我。” 虞浩霆说罢,邵朗逸微微一笑,便吩咐身边的侍从:“先带顾小姐去休息。” 婉凝对他二人嫣然一盼,转身随那侍从去了。

邵朗逸叫人上了宵夜,屏退左右,同虞浩霆对坐而谈:“康瀚民的条件你觉得怎么样?”

“他现在还有的选么?”虞浩霆淡然道:“要不是我想着尽快了了他这一茬,跟他再耗些日子也无所谓。别的倒也罢了,不出我们预想,只不过…”

邵朗逸微微一笑:“他无非是想为日后多做一重保障,求个安心。”

虞浩霆沉默了片刻,懒懒说道:“你没看见我带着婉凝来的么?”

邵朗逸笑道:“那你也总要给人家一个面子。”

虞浩霆听了却不说话,只盯着邵朗逸,邵朗逸呷了一口杯中的热茶,淡淡道:“你不要打我的主意。”

虞浩霆仰身靠在沙发上,唇角一牵:“那个康雅婕,你娶了她吧。听说也是个美人儿。”

“康小姐要嫁的可是虞四少。”

“那是康瀚民没想到。只要他一想到了,就明白,他这个女儿与其嫁给我,不如嫁给你。”

“那我干嘛要帮你这个忙?”

虞浩霆漫不经心地说:“反正你也无所谓,娶谁不是娶?还不如这次一举两得。”

邵朗逸摇头:“你就这么跟康瀚民说?” 虞浩霆轻轻一笑:“咱们想法子叫这个康小姐非你不嫁就是了。 ”邵朗逸笑道:“我可没这个本事,你不如叫小霍来。”

虞浩霆玩味地看着他:“你过谦了。至于小霍嘛…戴季晟不是也有两个女儿么?虽说现在年纪还小,兴许过几年还真的要麻烦他一下。”

邵朗逸失笑道:“你这样算计我们,就不怕日后也有别人算计你的一天?”他说着,忽然笑意一敛:“你要真的有心娶婉凝,倒不该这样招摇。”虞浩霆眉峰一挑:“我的女人,还要藏着掖着见不得光么?我越是瞒着,反而越委屈了她。”

邵朗逸犹豫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她在你身边倒没什么,不过日后你戎马倥偬,总不能时时都带着她。”

虞浩霆眼中闪出一道精锐的冷光来:“父亲母亲那里,有那样的先例摆着,他们就算不乐意,也不会怎样。我就不信,还有谁敢动她?”他说罢,忽然话锋一转:“康雅婕的事,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大不了我们就耗着他,动一动兵也好,反正我也想磨练些人上来。”

邵朗逸闻言一笑:“娶谁不是娶?不是说也是个美人儿吗?”

顾婉凝一进房间,扑面而来一阵暖意,原来这里的壁炉已生了火,她一面解了身上披的军氅一面打量房间。房中的布置陈设一望便知颇花了些心思。客厅还罢了,卧室里头一色乳白描金的欧式家具,妆台边的花瓶里养着一大簇紫红色的玫瑰花,纤瘦的花朵皆是半开,形若杯盏,暖香袭人。

她刚在沙发上坐下,已有一个丫头提了食盒进来,笑着说:“顾小姐一路劳顿了。我叫采月,小姐有什么事情吩咐我就是。”说着,将食盒揭开,端出里面的宵夜摆在她面前,亦是中西皆备。方才随她而来的侍从见状便道:“小姐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先下去了。”待她点了点头,方才掩门退了出去。

顾婉凝捡着一碗鱼肉馄饨吃了两口,对那丫头道:“你一直在行营里么?”

采月笑着摇了摇头:“我是蔡军长府上的丫头,是行营这里要找人来服侍小姐才叫我过来的。”

顾婉凝对她微微一笑:“麻烦你了。”

采月忙道:“小姐不用客气。听说您是从江宁来的,绥江这里天气冷,小姐出入要多加些衣裳。”说着便从衣柜里取了一件暗酒红色的哔叽斗篷出来。

顾婉凝看了便说:“多谢你想的这样周到。”

采月回头一笑:“都是邵军长吩咐的。”

婉凝坐了许久的火车,神思困倦,到内室洗漱之后,换过寝衣便吩咐采月自己要休息了。深夜寂静,身边的屋宇床枕皆是陌生,她独自一个人拥着被子,心中忽然有些惶惑起来。

她恐怕是不能回头了。

那一日的阴差阳错,此后的种种纠缠,叫她跌跌撞撞到现在,她要怎么办呢?她能这样一直瞒着他么?可就算她能,她就真的不告诉他么?倘若她说了,他又会怎样对她?

她心里忽然涌起一阵阵的寒意,她在虞浩霆身边这样久了,那人恐怕也要知道了吧?

她想起那一年,他带着她去给母亲折梅花,她裹在大红的缎面斗篷里,探头瞧着,她说折哪一枝,他就去折。他一路抱着她上山下山,随从要替他抱一会儿,他都不肯。

有一回,她不知道为了什么事情大哭了一场,自己偷偷跑出去找他,结果吹了风,还摔伤了,病了好几日,他发了好大的脾气。从那以后,只要她说要找他,他立刻就回来…她知道,他那样溺爱她,都是因为母亲,他一见到母亲,眼里就全是光彩。

哪怕到了现在,她仍然觉得他对母亲到底是有过真心的,只是,那一份真心终究抵不过万里江山的蛊惑。

那样明艳温暖的一个梦,轻轻一磕,就全都碎了。

她想起离开江宁的前一天,她回家去看外婆。外婆握着她的手,默然良久:“外婆知道你当初是为了旭明的事。可是,婉儿,有一件事你要记得,这样的人最是狠心绝情,你千万不要存了什么痴心,能抽身就趁早。无论如何,咱们一家人好歹总能过日子。”

“能抽身就趁早”,她也打定过这样的主意。

那天她在陆军部惹恼了他,他许多天都不再见她,她几次都几乎想要回家去了,可是她知道他那样傲气的一个人,只能他开口说不要她,却不能是她先离了他。只是她没想到,再见他的时候,却是那样一番光景。

她一直觉得自己是恨他怕他的,可是那一晚,她朦胧中听着他的心跳,却忽然觉得异样的安稳。这十余年的时光,她每每都是疑虑忐忑,身外满目繁华,心内却是蔓草荒烟,她几乎已经忘记了自己曾经也有过那么无忧无虑的日子,直到那一晚,他在惊雷急雨中拥着她说:“我在 ”。

她终是纵容了自己,她跟自己说,或许她顺着他的意思,才能叫他失了兴致。她这样想着,就饶过了自己。可是原来这种事是只有进,没有退的,事到如今,她要怎么办呢?

康瀚民和虞浩霆的会面约在了两军交界的隆关驿,这里有一处猎场,近两年,江宁政府和康氏罢兵言和,相安无事,康瀚民时常到此处狩猎,这一回,他仍是以围猎的名义到此,一起来的还有他的女儿康雅婕。

双方商谈略告一段落,虞浩霆见隆关驿周围山林丰茂,一时兴起,便带了侍从纵马行猎,康瀚民则转到花厅对康雅婕道:“父亲没有骗你吧?你看这个虞四少怎么样? ”

康雅婕面上一红,扭头便走。

起初,康瀚民一跟她露出同虞氏联姻的意思,她便十二分的不情愿。

她想,将来等着她的总归是一段纯美炽烈的故事,有欢愉,有泪水,有眼神忧郁的美少年把情诗念到雾笼月斜,信笺里失了水的玫瑰 翩然落在她的裙裾上…反正无论如何,都绝不能是一场交易,她原想着今天来见虞浩霆,必要把平日的任性骄纵加了倍的显露出来,好叫他知难而退。

却没想到,他竟这样的英睿挺拔玉树临风,芳心悸动之下,想好的事情倒全都忘了。

父亲的话叫她脸红心跳,她想,难道真的就是他了么?

她一面低头想着,一面踱到园子里来。今年春天,她到猎场骑马的时候,侍从们意外捉回了一只小鹿,才跟只羊差不多大小,乌溜溜的一双眼睛说不出的温驯。她一见就喜欢的不得了,原打算带回家去的,可父亲说不如等养大了放回林子里去,她一想也是,这样孤零零的一只搁在督军府的花园里,不过给人瞧个新鲜罢了,便养在了隆关驿。她隔些日子就来看它,还给它起了个俄文名字叫тося。

上回来的时候,它已经跳的那样高了,要放它走,她还真有些舍不得。

她一进园子便觉得有些不对头,往常她一过来,тося早就撒着欢扑到她面前来,可是今天却一点动静都没有,她四下一望,根本就没有тося的影子。她皱起眉头刚要问,已经瞥见远处的栅栏门大敞着,远远看见一个棕红色影子跳动着往林子里去了。“тося!”她急急喊了一声,情知是没用了,忽然想起刚才虞军的一班人说是要过去打猎,她连忙叫侍从牵了马来,往тося跑走的方向追了过去。

刚进了林子,康雅婕就听见“砰”的一声枪响,一群受惊的鸟从她头顶的树丛中哗哗啦啦飞了出去,不知怎的,她直觉就是тося。

她纵马朝放枪的地方过去,一眼便看见虞浩霆正端着枪向林子深处瞄着,她顺着他枪口的方向望去,果然是тося!它一只染了大片血迹的前腿已经跪倒在地上,浑身抖颤着想要挣扎起来。

康雅婕连忙喊道:“别开枪!”却已经迟了,又是“砰”地一声,тося刚撑起来的另一只腿上又是一片血花。

虞浩霆循声往她这边看了一眼,这才若无其事的放下枪,对她点头示意:“康小姐。” 康雅婕怨怼地看了他一眼,已纵马往тося身边去了。她翻身下马,只见тося哀哀倒在地上,血不停地往外涌着。

此时虞浩霆亦骑着马晃了过来,却并不下马,只居高临下看着他们。康雅婕看见它两条腿上的伤处几乎是一样的位置,回头狠狠瞪着虞浩霆道:“你就是算是打猎,也不能这样残忍。”

虞浩霆却面无表情,冷然抛出一句:“妇人之仁”,竟一纵缰绳转身而去。

康雅婕气恼得几乎要落下泪来,慌乱之中却不知如何是好,想用手去按住那伤口,都不知道该按哪一个好。忙乱间忽然听到身边一个温和的男声说道:“让我看看。”她眼中已起了一层薄雾,勉强抬起头来,眼前却是一个极英俊的年轻人。她茫然点了点头,那人便蹲 来,查看了тося的伤处,又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竟伸手去撩她那件俄式骑装下的裙摆。

康雅婕一惊:“你干什么?”

那人柔声说了一句:“得罪小姐了”,便攥住她的衬裙底边用力一撕,立时便扯下长长的一幅。康雅婕还没来得及说话,已见他将那布条利落地裹在了тося的一处伤口上。这回没等他动手,康雅婕自己便撩了裙摆,想再撕下一幅来,却没有撕开,红着脸瞧着那年轻人。那人微微一下,就着她手里的裙摆又扯下了一幅,一面包扎тося的伤处,一面说:“回去叫医官把子弹取出来,打好夹板,好好养一阵子,不会死的。”

康雅婕闻言心中一安,此时才发现这人身上穿得却是虞军的军服,不由诧异道:“你是什么人?”

那人抬头望着她,眼中的笑意云淡风轻:“我叫邵朗逸。”

026、栽花不栽刺玫瑰

“胡闹!”康瀚民把手里的烟斗往桌上重重一磕:“你让我怎么说?不就是打了你那只鹿么?他又不知道是你养的。” 康雅婕眼里 两汪泪水,紧紧抿了抿嘴唇,斩钉截铁地说:“我不管!反正我绝不嫁给虞浩霆。他那个人根本就是冷血的。 ”

康瀚民眉头挤成了“川”字,他这些年只有这一个女儿,从小到大事事都不肯拂了她的心意,此时见她要哭,只好温言相劝:“婕儿,你不要小题大作。你好好想一想,虞浩霆这个人,人才家世都是一等一的。若是我们两家联姻,北地易帜,数年之内,这天下恐怕都要落在他的手里。到那个时候,你就知道,父亲今日这个决定对你是最好的。”

他每说一句,康雅婕就重重摇一下头,待他说完,她眼中的泪水已潸然而下:“我才不在乎这些!我听说他这次来绥江公干,身边竟带着个女朋友。他还和那个电影明星梁曼琳…”

康瀚民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这些事情都是小节,他那样的身份,身边有些莺莺燕燕也是寻常。”

“你把女儿交到这样的人手里,你就真的放心吗?”康雅婕再听不下去,一跺脚转身跑了出去,出门的时候正撞上康瀚民的幕僚长杜樊川,杜樊川连忙让到一边,叫了一声:“小姐!”康雅婕看也没看他一眼,已冲了出去。

杜樊川见康瀚民眉头紧锁,一脸焦灼,沉吟了一下,说道:“督军,小姐是为了和虞氏联姻的事情吗?”

康瀚民长叹一声:“为了一只鹿,真是…”他一眼瞥见杜樊川似乎是欲言又止的样子,便道:“你想说什么?”杜樊川爽然一笑:“属下想,若是小姐执意不肯,督军也不必太过勉强。毕竟,小姐的终身幸福也是要紧的。”

康瀚民苦笑道:“我难道不为她着想么?”

杜樊川略一思忖,试探着说:“和虞氏联姻,也未必非要小姐嫁给虞浩霆。”康瀚民一听就知道他必有后话,杜樊川果然接着往下说道:“昨天小姐回来的时候我正好碰见,陪着小姐去医治тося的人——是邵朗逸。我跟他打交道也不止一回两回了,他那样殷勤倒还是头一次。”

康瀚民眼中精光一闪:“你是说?”

“樊川以为,为康氏计,与其取虞家,倒不如取邵家。”

康瀚民捏着烟斗,深吸了一口,闭目思索了片刻,缓缓道:“你说的不错。”

绥江行营的中秋夜宴是一席北地特色的渍菜白肉火锅,各色薄肉海鲜山珍菜蔬摆了满桌,中间碳红汤滚,看上去十分热闹。

“我敬你一杯。”虞浩霆端了酒,眼波略带促狭地瞧着邵朗逸。

邵朗逸唇边掠过一丝清淡的笑意,端起杯子一饮而尽:“我这样为你,你这一杯酒就想混过去了?”

虞浩霆亦干了杯中的酒,正色道:“只要你开口,我有的,都是你的。只怕你不稀罕。”

邵朗逸闻言垂了眼睛,淡淡一笑:“那倒也未必。”

虞浩霆听了他的话,诧异中却有些欣然:“你想要什么?”

只见邵朗逸夹起一块片薄如纸的牛肉往锅中一滚,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你皬山的园子给我吧。”

虞浩霆一听,手中的筷子微微一顿,却下意识地去看顾婉凝,随即笑道:“你什么时候想去尽管去,干嘛要这个?”

邵朗逸也不看他,只反问道:“你这就舍不得了?那园子若是我的,我就改一改那里的格局。”

虞浩霆自己往杯里斟了酒,洒然一笑:“这有什么舍不得的?就算我送你的结婚礼物好了。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那山路上的梨花你不要动。”虞浩霆说着,握了顾婉凝的手搁在自己膝上,顾婉凝颊边一红,却不去看他。

邵朗逸打量了他们一眼,摇头一笑:“我随口说说罢了,君子不夺人所爱,我要它干嘛?”

吃过晚饭,顾婉凝想着他们多半还有公事,就自己一个人走到庭院中来。眼下秋意正浓,从廊下到花圃中摆的都是菊花,烟环点翠、金背大红、白牡丹、鸳鸯锦…月光之下,清气四溢,锦绣斑斓。婉凝一株一株瞧着,正看得出神,忽然给人从身后一把抱住。她不必回头,就知道是虞浩霆,羞赧一笑:“你在军中也这样轻浮?”

虞浩霆闻言松开了手,顾婉凝转过身子,却见他臂上挽着自己那件酒红色的斗篷:“要出去么?”

虞浩霆把那斗篷抖开披在她身上:“我们赏月去。”

顾婉凝跟着他出了行辕,已经有侍从牵了马等在门口,邵朗逸也勒着缰绳等在马上。顾婉凝一见,忙道:“我去换衣服。”虞浩霆在她腰间一揽:“不用了。”说着,一抬手便将她的人抱起来侧身放在了马背上。顾婉凝当着这许多人不好和他争执,只得由他。虞浩霆上了马,又替她拉严了身上的斗篷,一抖缰绳,那马便纵蹄而奔。邵朗逸一笑,亦策马而去,卫朔带着一班侍卫只远远跟着。

虞浩霆纵马飞奔了一段,便放缓了速度,揽着顾婉凝道:“冷不冷?” 婉凝摇了摇头:“为什么要到外面来看月亮?” 虞浩霆低头在她发间轻轻一吻:“不为什么,我就是怕闷着你。”说话间,两人已驰到了江边。

绥江江面宽阔,两岸平缓,眼下正值秋江水满之季,夜色中细浪粼粼,芦花摇曳,远处影影绰绰似有渔船的影子。皓月当空,明光如练,无遮无拦地泻在江面上,仿佛那月亮还落了一个在江里,愈发显得悠远宁静。

顾婉凝倚在虞浩霆怀里望着江面,忍不住赞叹:“真美!”

虞浩霆闻言默默一笑,朗声道:“明年中秋,我们回陵江看月亮。再过两年,我带你去西澜江看月亮。”

“西澜江不是在锦西么?”

“是啊。”

却听邵朗逸在一旁笑道:“原来我们拼死拼活,就是为了给顾小姐看月亮。”

顾婉凝方才出神,竟没发觉他已到了近旁,此时听他这样说,黑暗中面色一红,已明白虞浩霆话中所指。虞浩霆却不在意,紧了紧拥着她的臂弯,俯在她耳边轻声道:“婉凝,你得一直和我在一起。天南地北,我陪你看山看河。” 顾婉凝抬眼望着他,只见他墨黑的眼眸中光芒璀璨,直比月光下的粼粼水波还更耀眼。

三个人在江边缓缓打马而行,忽然一阵歌声压着江面飘了过来:“栽花不栽刺玫瑰,撩姐还撩十七岁…”虞浩霆听了,突然“哧”地一笑,顾婉凝颊边一热,恼道:“你笑什么?”

虞浩霆道:“你觉得我笑什么?”

顾婉凝抿着唇转过脸去,却见邵朗逸手中握着一个小小的银色酒壶,遥遥望着江面,虽然看不清他面上的神色,她却仍觉得他整个人都笼在一片寂然之中。顾婉凝轻轻拉了拉虞浩霆的衣襟,一抬下颌,示意他去看邵朗逸。虞浩霆往边上看了一眼,拍了拍她的肩:“没事,他那个人就这个样子。”

邵朗逸闻言又啜了一口酒,笑道:“你们要是嫌我碍眼,就明说。”

顾婉凝见他如此,忽然就想说些什么叫他开心,便道:“我小时候过中秋节,母亲教了个歌谣给我,里头说‘月光光,秀才郎,骑白马,过莲塘。放的鲤鱼八尺长,长的拿来炒酒吃,短的拿来给姑娘’。我念了两遍就不依了,凭什么短的才拿来给姑娘?闹的月饼也不肯吃,后来我们家里谁再念这个,就都得改成‘长的拿来给姑娘’。”

邵朗逸听了笑道:“这个我也听过,原来你小时候这么霸道。” 他说着,忽然觉得什么地方似乎有些不妥,但是看着她月光之下顾盼生辉满是笑意的一双眼,微微一笑,便忘记了。

~~

注:“栽花不栽刺玫瑰,撩姐还撩十七岁”是东北民谣;“月光光,秀才郎,骑白马,过莲塘”是客家童谣

虞浩霆一动身北上,汪石卿便安排人绕着梅家打探消息,甚至不惜着人潜进梅家假造了一起盗案,一面翻查线索,一面待梅家报案之时,借着笔录的机会,又查问了一番。

原来,顾婉凝姐弟的生父真的不是顾鸿焘,然而,他查到这里却再也查不下去了。顾婉凝的母亲叫梅疏影,关于她,汪石卿手里只有一份二十年前育英书院的学籍档案和两张旧照片。

照片上的女子一身旧式的短袄长裙,立在花树之下。

虽然那照片已经泛了黄,然而那宛然如画的眉目仍是叫人赞叹,疏影横斜,暗香浮动,无声无息已浸润了这久远的时光。这样美丽的一个女子,十二年前带着两个孩子远渡重洋,究竟是为了什么缘故?她是为了去找什么人,还是为了要避开什么人?

眼看虞浩霆就要回到江宁,他必须在这之前把这件事查清楚,汪石卿思虑再三,忽然心中一动,收起桌上的一叠档案,匆匆出了门,对张绍钧道:“去龚府。”

汪石卿一见龚揆则,立刻整装行礼:“次长!”

龚揆则抬了抬手:“坐吧。出什么事了?”

汪石卿在龚煦初对面坐下,便开门见山:“石卿冒昧,想请次长认一个人。”

龚揆则闻言眉峰微动:“哦?”

汪石卿解开手里的文件袋, 一张照片推到龚揆则面前:“这是四少身边顾小姐的母亲,不知道次长是不是见过?”

龚揆则一看那照片,眼中有些惊讶又有些恍然,喃喃着说了一句:“是她”,便再无一言。

汪石卿犹豫了一下,道:“顾小姐的母亲叫梅疏影,是十二年前去的法国,当时顾小姐已经快五岁了。顾鸿焘那时候是驻法使馆的高级秘书,从留洋算起,在法国已有九年。梅家的人说他们是在法国认识,之后结的婚,顾家的人却根本不知道这桩婚事。所以,顾小姐…” 他谨慎地说着,却见龚揆则面上的神色越来越沉:“你们当初没有查过她的来历吗?”

汪石卿闻言肃然道:“是石卿失职了。次长认识顾小姐的母亲?”

“见过一次”,龚揆则神色疏离地望着桌上那张照片,缓缓开口:“十六年前,江宁政府初成建制,在吴门和议。陶盛泉称病,代他来的是他的参谋长戴季晟。那时候,他也不过是你这个年纪,少年得志,烈马轻裘,眼高于顶。”

汪石卿一言不发,听到这里不禁骤然抬眼。

“吴门梅花最盛,当时正值花期,我一时兴起,去邓山踏雪寻梅。没想到,却碰上了戴季晟,他身边还带着…”他说到这里,手指在那照片上轻轻一叩:“最是回眸一笑人间无颜色。若不是有那样的母亲,怎么会有这样的女儿?”

汪石卿眼中惊诧莫名:“次长,您是怀疑顾小姐…”

龚揆则沉吟良久,说:“无论是与不是,我们都不能冒这个险。”

汪石卿道:“只是现在还不知道,此事究竟是有人刻意安排还是纯属巧合。既然牵涉到四少的私事…”

龚揆则神色一冷,截断了他的话:“四少没有私事。”

汪石卿点了点头,忽然又缓了神色,略带了些笑意道:“四少这些日子对顾小姐确实用心,连在陆军部的支薪都叫侍从室的人交到顾小姐那里去了。”

龚揆则长叹一声:“这女孩子的容色比她母亲当年还犹胜三分,难怪浩霆宠她。”

汪石卿默然片刻,试探着道:“前些日子谭府婚宴,四少跟小霍说,叫他日后少不得要叫顾小姐一声‘四嫂’。”

龚揆则皱了皱眉,却并没有答话。

汪石卿又道:“或者再查一查?如果这件事并非有人刻意安排,也就罢了。等四少新鲜一阵,总归要撂开手的。”

龚揆则双眼微闭摇了摇头:“浩霆虽然年轻,却自有城府。他既然跟仲祺说了这样的话,必然是有了心思。不管是巧合,还是有人安排,这女孩子都留不得了。”

汪石卿心头突地一跳:“可如今这个情形,要想瞒着四少把她送走,恐怕不太容易。”

“送走?”龚揆则道:“你能送她走,难道浩霆不能把她找回来么?”

汪石卿一怔:“次长的意思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