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几时回来的?我怎么没听说。”霍仲祺一见邵朗逸便微微一笑。

邵朗逸无所谓地应了一声:“刚到。”

霍仲祺笑道:“你是怕一回家,新娘子就不让你出门了吗?”

邵朗逸也不答话,将手里一个扎着金蓝缎带的银白色盒子搁在顾婉凝手边,自己转身坐到了霍仲祺身旁的沙发上。

顾婉凝看了一眼那盒子,眼中忽然闪过一丝光亮,虽然也不过短短一瞬,已叫霍仲祺有些惊讶,这些天他总是陪在顾婉凝身边,她整日一味沉静,少言寡笑,怎么今日还不知道邵朗逸拿来的是什么东西,神色就先是一亮?

他刚要问邵朗逸,却见顾婉凝已经动手拆了那礼盒的包装,原来是盒极精巧的巧克力。

顾婉凝打开来吃了一颗,便拿过盒子递到霍仲祺和邵朗逸面前:“小时候父亲不许我多吃这个,只有我生病了,父亲才带我去debauve gallais的商店,任我选一盒,有一阵子我就总盼着生病。”说着,对邵朗逸道:“谢谢你。”

邵朗逸也从盒子里拣了一颗出来,笑容和煦:“不客气。”

霍仲祺听了粲然一笑:“那你小时候一定没少装病。”

顾婉凝抿了抿唇:“我可没有那么无赖。”

“你现在想要什么,都不用盼着生病了,只要你开口。”邵朗逸笑道:“你好好想想,写个单子给我?”

顾婉凝双手抱着巧克力盒子倚在沙发里:“我怎么好麻烦邵公子?”

“我给浩霆就是了,这样的麻烦他求之不得。”邵朗逸望着顾婉凝,眼里微微含了笑意:“你不知道他为了你的事,发作了多少人。龚煦初和江夙生不说,连钟庆林、晁光那些求情的也都吃了他的瓜落。他这样不管不顾,倒真是头一遭。”

顾婉凝静静听着,正剥巧克力的手却停了:“要真是这样,你送来的东西我也不敢吃了。恐怕邵公子头一个就容不得我。” 邵朗逸一愣,却见顾婉凝有些好笑又有些不屑地看着他:“这些事难道不是你们商量好的吗?”

她此言一出,邵朗逸脸上的笑容就有些发苦:“浩霆告诉你了?”

霍仲祺听的一头雾水,诧异道:“什么事?”

顾婉凝摇摇头:“他不用告诉我。他做事情从来都是这样的。”

邵朗逸神色复杂地望着她:“他这么处置确实也是为你好。”

“我知道。” 她声音虽轻,面上却终于浮出了一层凄然的神色:“我只是佩服他。坏到这个地步的一件事,也能让虞四少派上用场。”

霍仲祺隐隐有些明白过来,连忙道:“婉凝,你不知道四哥有多在意你。那天他一听说??”

然而,他刚一开口便被顾婉凝截断了:“我累了。” 她说着,也不再和邵朗逸打招呼,便起身进了卧室,“咔嗒”一声锁上了门。

邵朗逸默然许久,有些无奈地对霍仲祺说:“是我自作聪明了。她倒真是浩霆的知己。”

霍仲祺却摇了摇头,喃喃道:“不是的,四哥的心意,你们都不知道。”

邵朗逸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霍仲祺已换了笑容:“对了,你怎么知道她喜欢这个牌子的巧克力?”

邵朗逸耸了耸肩:“我不知道。我只是想着女孩子看见礼物总是开心的,她小时候在法国住过,大约会喜欢。”他说罢,朝着卧室的方向示意了一下:“她总这样闹脾气么?”

霍仲祺苦笑道:“我倒是想叫她发发脾气,从出事到现在,她一次都没哭过。”

邵朗逸思忖了一下,道:“婉凝有没有什么要好的女朋友?她一个女孩子,有些事未必愿意跟你说。”

晚上虞浩霆打电话过来,听霍仲祺一五一十说了白天的事,默然许久,才道:“你问问她,愿不愿意听我的电话?”过了一会儿,霍仲祺回来,踌躇着说:“四哥,婉凝她睡着了??我没有叫她。”

虞浩霆一听便知道是顾婉凝不肯听他的电话:“好,让她睡吧。”

她是恨他吗?

她是该恨他,那天晚上,他知道了事情的原委,连他自己都恨不得杀了自己。这个时候,他无论如何应该守在她身边的,可是他却在这里。

她是该恨他,坏到这个地步的一件事,也能叫他派上用场。

她问过他:“你是为了哪个缘故多一点?”他当时不知道怎么答,如今还是不知道怎么答,这样的事他做起来几乎只是本能,可若是这件事会伤到她一分一毫,他都不会去做,她那样的心如琉璃,怎么会不明白呢?

他肩上的齿痕已经淡了,他心里竟掠过一丝惋惜,真应该叫她多用点力气的。

第二天下午,欧阳怡就被请到了悦庐,她一走进来,就瞧见了紧绷着身子坐在客厅里的卫朔,卫朔见她进来,便利落地站了起来。欧阳怡心头一跳,面上却仍是温柔婉约的神情,一边往楼梯处走,一边落落大方地对卫朔浅浅一笑:“你好。”

卫朔并不答话,只是冲她点了下头,欧阳怡想了一想,问道:“四少也在吗?”卫朔不防欧阳怡竟然又跟他说话,连忙摇了摇头。

欧阳怡看了看他,低着头咬唇一笑,快步上楼去了。

欧阳怡一见顾婉凝便吓了一跳,之前霍仲祺在电话里只是说她病了,却没想到竟憔悴到这个地步:“婉凝,你怎么了?”

顾婉凝盖着一条薄毯倚在床上,看见她进来,绽出一个疲倦的笑容:“你来了。”

霍仲祺起身让了让欧阳怡:“你们聊,我去叫他们准备些茶点。欧阳小姐要喝点什么?” 欧阳怡哪里还顾得上茶点,抢过去握住顾婉凝的手:“你怎么病成这个样子?”霍仲祺心里一叹,带上门走了出去。

顾婉凝的下巴轻轻抵在欧阳怡肩上,喃喃道:“欧阳,我的孩子没有了。”

“你?”

欧阳怡的身子一震,抱住了她的肩膀,一时说不出话来,却听顾婉凝继续喃喃说着:“他们真是没用,为什么要等我有了孩子才动手呢?”

欧阳怡又是难过又是惊骇,一张温润的面孔变得雪白:“婉凝你说什么?他们是谁?”

“虞浩霆的人。”

欧阳怡惊道:“为什么?”

顾婉凝漠然一笑:“他们不想让我和他在一起,打算造个车祸,却没有撞到我。”

欧阳怡胸口剧烈地起伏起来:“你是说,他们想…想杀了你?”

“这样最一了百了。”

顾婉凝静静地说:“其实我本来也不想和他有孩子,我发觉自己有了孩子的时候,就总在想,是不是应该不要他?”

欧阳怡轻 着她的背,默然听着,“可是等他真的没有了,我才觉得其实我是想要他的。你说,是不是因为他知道我不想要他,所以也不愿意到这个世界上来?

欧阳,他在我身体里面的时候,我没有好好对他,总想着是不是应该想什么法子不要他…结果,他就真的没有了。

我不应该和他在一起的,我明明知道我不能和他在一起…不是他们杀了我的孩子,是我自己杀了这个孩子…”

欧阳怡肩头的衣裳已经湿了,她听着婉凝的话,只觉得眼前这个世界忽然虚幻起来。

她想起四月的时候,她们一起在安琪家跳舞,虞浩霆一走进来,连她也忍不住要赞:“这人真是好看”;她想起她第一次到栖霞,殿堂一样宏阔雍容的房子,一盏一盏枝叶状的水晶吊灯盛大的排开,满眼的熠熠生辉;她想起给宝笙准备婚礼的时候,因为苏家不要婉凝做女傧相,虞浩霆几乎要砸了人家婚礼的场子,安琪说:他待你这样好;她想起她们去云岭骑马,虞浩霆拥着婉凝坐在马背上,只顾低着头和她说话,玉树幽兰,连他们身后的晚霞都失了颜色??

她一直不明白顾婉凝为什么总是百般犹疑,即便是她和安琪也时常感叹,大约一个女子所能梦想的情爱也不过如此了。然而,这世界和她们从前想的、看的都太不一样,那金粉繁华的暗影下竟全是狰狞恶兽。

她忽然又想起宝笙,那天在安琪家里,宝笙刚落了几滴眼泪下来,便忙不迭地拼命忍住了:“红着眼睛回去,母亲要不高兴的。”

怎么会这样呢?

去年这个时候,江宁正落第一场雪,她们四个人从大华看了电影出来,叽叽喳喳地说着戏里哪个演员漂亮哪个段落糟糕,连安琪滑跌了一跤,脏了新做的大衣也还是兴兴冲冲,满满的全是开心,她说什么来着?嗯,她说:“哎呀,正好又有借口再做一件了。”

怎么一下子,就全都变了呢?

041、却原来是没有这回事的

欧阳怡隔天再来看婉凝,却是和陈安琪两个人。霍仲祺见她带了陈安琪来,便避开了,她们两人此刻心思都在顾婉凝身上,倒也没有察觉他刻意冷淡。

她们正说着话,忽然房门轻轻一荡,三人看时,不见有人,却有一只黑白相间毛毛茸茸的小狗摇摇走了进来。欧阳怡和陈安琪正自诧异,顾婉凝已从沙发上撑了起来,走到门口,蹲身将那小狗抱在怀里,向门外道:“谢少爷是要人请才进来么?”

她话音才落,一个穿着戎装的年轻人就含笑走了进来,手里提着个藤篮,里头铺着淡蓝色的棉垫,想是用来装那狗的。顾婉凝抱着那小狗站起身子,对他点了点头,随即回头对欧阳怡和陈安琪介绍:“这是虞四少的随从参谋谢致轩。这两位是我的好朋友,欧阳怡、陈安琪。”

谢致轩和她二人客气地打了招呼,便将手里的藤篮放下,对顾婉凝笑道:“这是只边境牧羊犬,最聪明不过。不光机敏,性子也好。要是没有羊来给它牧,就是让它…看家,也能胜任的。”他对牧羊犬的习性一向如数家珍,此时说顺了口,原本想说这狗要没有羊牧,就是让它照看小孩子也能胜任,好在生生刹住改了口:“牧羊犬体力和耐力都好,回头长大一些,你时常带它到云岭跑一跑就更好了。”

顾婉凝点点头,又问了这小狗如何照顾,谢致轩事无巨细地答了。欧阳怡和陈安琪也不时摩弄着那小狗,一直等到谢致轩出去,欧阳怡才问顾婉凝:“这个谢参谋怎么看着跟其他的侍从官不大一样?”

顾婉凝淡淡一笑:“他是虞夫人的侄子,谢家的五少爷,这个侍从官是当着玩儿的。”

陈安琪听了,笑着说:“怪不得,他这个做派分明就是个豪门公子。”

“还是声色犬马的那一种!”

说话的却是欧阳怡, 陈安琪见她神色冷然,奇道:“他怎么得罪你了?”

欧阳怡道:“那些人哪一个不是这样?你也不要想那个霍仲祺了,你看看谭文锡!”

陈安琪不防她这样直白,面上一红,说不出话来。

顾婉凝见状连忙岔开话题:“我有好久都没见着宝笙了,我现在这个样子不能出门,她大约也不方便过来。谭文锡还是老样子吗?”

欧阳怡皱了皱眉没有开口,倒是陈安琪气鼓鼓地说:“宝笙每回见着我们都吞吞吐吐的,谭夫人不大喜欢她,她父亲又总想借着宝笙走谭家的门路,宝笙夹在中间为难得要命。还有那个谭文锡… ”她忽然一顿,脸上又红了一红,不由自主的低了声音:“听说他之前在玫兰公寓养了…养了两个女孩子,最近又总跟一个很 的女人住在华茂饭店。”

她这样一说,欧阳怡和顾婉凝也尴尬起来,三个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隔了半晌,陈安琪忽然 嘴说:“早知道这样,当初还不如就听虞四少的,叫他们结不成婚!”

淞港的事情越闹越大,华亭的报纸得了消息,将外国兵舰打赌挑衅的内幕曝光了出来。一时间,华亭的爱国青年群情激愤,日日到涉事国的领馆外头游行示威。政府原本想着青年学生不过闹几天就散了,却不料这次的活动竟格外坚持,不仅没有平息下去,反而更加扩大,连舆论矛头也直指政府无能,不能废除丧权辱国之条约,任由外国势力横行无忌。

许是喊口号、撒传单终是有些单调,游行的学生们忽然开始呼吁国人抵制洋货,这一来,人们的怨气总算有了实际的落点,连许多商家也都将原本极受欢迎的舶来品下了架,外国商铺门可罗雀倒也罢了,有的竟被砸了橱窗,连租界中一些外商侨领的私宅也颇受滋扰。几国领事纷纷要求华亭市府派出警力保护,然而人虽派来了,却总是推说不熟悉租界人事,难以动作,只在各个领馆和侨领宅邸添了些人浮于事的守卫罢了。

不独华亭,从沈州、旧京,到江宁、衢昌,连最南边的桐安、沣南等都会重镇和港口城市亦纷纷加入其中,大有愈演愈烈之势。直把正在华亭斡旋的行政院副院长庞德清忙得陀螺一般,诸般安抚,而虞浩霆却似乎是铁了心把黑脸一唱到底,才有外国领事跟他建议江宁政府派兵弹压,他便顶了回去:“我的兵一向莽撞,一个不小心就像淞港一样,反而唐突了贵国的侨民。” 此时,海外经济大势正每况愈下,这样一折腾,在中国的外国商人也怨声四起,原本和淞港摩擦无关的几国平白被卷入其中,也开始不忿,想要早早平息事件,遂缓和了原先作壁上观的态度,居间调停起来。

顾婉凝给谢致轩送来的那只小狗起了个有些拗口的名字叫syne,整日逗弄,脸上渐渐多了几分笑意,霍仲祺看着总算松了口气,这才回家在父亲面前应了个卯,在家里吃过晚饭才回到悦庐来。

他一进客厅,便听见隐隐有琴声传来,霍家在官邸和别墅中都有琴房,但自从姐姐出国之后就很少有人再动了,只是定期请人来校音保养。而且,这曲子听起来也陌生,并不是社交场里,女孩子们常常爱弹上一段的《致爱丽丝》。他循着乐声走到琴房,见门半开着,便放轻了步子走过去,只见卫朔笔直抖擞地站在 ,坐在琴边的背影却是顾婉凝。

霍仲祺听着那曲子如水流般倾 来,安然静美,便停在了门口。他声音虽轻,琴凳边的syne还是立刻站了起来,滴溜溜的一双眼睛望着他,慢慢走过来,半绕着他微微呜咽着嗅了一遍,才又踱了回去。一曲终了,顾婉凝回头对他浅浅一笑:“我一时兴起,不知道琴的主人介不介意。”

霍仲祺敛了敛心神,含笑走了过来:“原来你会弹琴,我怎么从没听你说过?我家里的琴很久都没人弹了,你要是喜欢尽管玩儿。”

顾婉凝翻着琴上的乐谱道:“我也很久没弹过,都生疏了。以前在英国的时候,我也有一架琴,回来之后,就只在学校里还练过一阵子。”

霍仲祺听她语气中带了一点惋惜,奇道:“栖霞也有琴房的,原先…”他本想说原先霍庭萱住在栖霞的时候就在那里练琴,觉得不妥,遂改口道:“原先虞伯母也常常弹琴的。”

顾婉凝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栖霞太大了。”

霍仲祺笑着说:“你既然喜欢弹琴,怎么不告诉四哥?别说栖霞有现成的,就是没有,辟一间琴房出来,也不费什么事情。”

顾婉凝随手在琴键上按了几个小节,无所谓地笑了笑:“不过是消遣罢了,也没有特别喜欢。”

她说的轻淡,却叫霍仲祺生出一股怅惘来,他百般想着要讨她开心,却连这样的事都不知道,不仅他不知道,连虞浩霆也不知道,而她竟是从没想过让他们知道的样子。霍仲祺心里一苦,口中却笑道:“你刚才弹的是什么曲子?很好听。”

“是德彪西的《明月之光》。”

她这一句,霍仲祺听了却和没听也差不多。他在西洋音乐上头所知极少,此时面上便有些赧然,顾婉凝见他没什么反应,便笑着说:“这是个法国作曲家,他到意大利的贝加莫旅行,很留恋那里的风光,回去之后又读到一首写贝加莫的诗,叫《明月之光》,就写了这首同名的曲子。贝多芬的《月光》虽然有名,其实跟月光没什么关系,倒是这一首却是专为了写月光的。”

霍仲祺心思并不怎么在她的话上。

此刻,一窗夜色,灯暖人静,她含了笑意娓娓和他说着,他心里不知怎的忽然跳出那句,总被人念得暧昧 的“春宵一刻值千金”来,可他却全没有想到那些绮艳旖旎,只是一腔温柔盈 满地涌在心里。

秋千院落夜沉沉。花有清香月有阴。

原本苏学士的“春宵”便是这样的静好,他那些倚红偎翠的过往哪里算是“春宵”呢?唯有眼前,她给他的,此时此地此心,才真真是“春宵一刻值千金”。

他脸上微微一热:“我回来的晚了,只听了个尾巴,你再弹一首给我听听,好不好?”

顾婉凝略想了想,没翻乐谱便弹了起来。这曲子比方才那首简单了许多,她一边弹一边轻声哼唱了几句,弹了两个段落才停下来,对霍仲祺道:“这是首苏格兰歌谣,流传很广,歌词也很美,叫《auld lang syne》。”霍仲祺还未答话,趴在地上的syne突然站了起来,凑到顾婉凝身边,顾婉凝见了伸手把它抱在怀里,声音亦有些懒懒的:

“你不是顶聪明的吗?这回猜错了,我没有叫你。”

“公子,顾小姐,陈小姐来了。”

锦络通报的有些慌张,她话音还没落,一身寒意的陈安祺已步履虚浮地走了进来,失魂落魄地叫了一声:“婉凝…”顾婉凝和霍仲祺见她这副样子都是一惊,卫朔也是眉头一皱。

“安琪,你怎么了?”顾婉凝说着连忙放下了syne,想要过去扶住她,霍仲祺却轻轻一拉她的手臂:“锦络,快扶陈小姐坐下”,又低声对顾婉凝嘱咐了一句:“你小心过了寒气”。

陈安琪扶着锦络坐了下来,锦络端了茶给她,她呆呆捧在手里,一句话也不说。

霍仲祺站在她们俩身边,觉得有些尴尬,便道:“你们女孩子有悄悄话要说,我先出去了。”

顾婉凝闻言点了点头,却不料陈安琪突然拉住了他,几乎带着哭腔说道:“你别走!我害怕。”她这句话一出口,顾婉凝更是惊骇,霍仲祺也只好陪着她们坐下。

顾婉凝见她苍白的面孔有了些暖意,才小心翼翼地问:“安琪,出什么事了?”

陈安琪听见她这一问,怔怔的流下两行泪来:“宝笙…”

顾婉凝心中一沉:“宝笙?宝笙怎么了?”

陈安琪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紧紧抱住顾婉凝的肩膀:“宝笙…婉凝,宝笙死了。”

“你说什么?安琪?”

顾婉凝大惊失色,霍仲祺愣了一下,轻轻拍了拍陈安琪的手臂:“安琪,你慢慢说,别吓婉凝,到底怎么了?”

安琪仍是不住地抽泣,几乎不能呼吸:“宝笙死了…婉凝…宝笙死了!”

顾婉凝此时已信了八、九成,声音抖颤着问:“怎么会?安琪,怎么回事?”此前一直趴在地上的syne也蹲到她身边,警惕地盯着他们。陈安琪从婉凝手中拿过手帕,捂在嘴上,强忍了一阵,才勉强开口:“华茂饭店,宝笙…在华茂饭店…”

“宝笙现在在华茂饭店?”顾婉凝疑道。

陈安琪猛烈地摇头:“宝笙在华茂饭店…跳楼…好多血…婉凝,好多血。”

顾婉凝闻言霍然站了起来,身形一晃,霍仲祺赶忙握住她的手臂:“你先回房,我来问。”说着就想拉走她。顾婉凝却摇头挣开了,直直盯着陈安琪,强自镇定道:“是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

“刚才,就是刚才。”陈安琪有些恍惚地说,霍仲祺闻言看了卫朔一眼,卫朔便走了出去。

“我和诗兰在华茂九楼吃饭,谭文锡在那儿跟人跳舞。后来宝笙也来了,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吵了起来…好多人都看着,我们去劝也没用,谭文锡和那个女人要走,宝笙拦着,结果谭文锡…谭文锡打了宝笙…”

苏宝笙是被谭夫人从家里逼出来的。

谭文锡这些日子一直和一个叫妮娜的女人住在华茂饭店。这个妮娜原是华亭的欢场女子,因为傍上了励昌洋行在江宁的经理王千成,才到了江宁,不想没到半年,王千成就因为挪用公款事发,在办公室吞枪自尽,扔下一家孤儿寡妇。各家小报一番打探,却原来是王千成为了讨妮娜的欢心,债台高筑的缘故。王千成一死,妮娜穿了三天黑纱,第四天便花枝招展的去了梦巴黎,没两天忽然又搭上谭文锡,两个人在梦巴黎一夜豪赌就输了谭家的一处别墅。这一回,谭夫人也按耐不住了。

这天谭家晚饭刚开,谭夫人一看小儿子又没回来,一腔怒气便发泄在了宝笙身上:“你去把文锡叫回来。丈夫在哪儿,你就在哪儿。他不回来,你也不用回来了!”

苏宝笙饭也没吃,就匆匆裹了大衣出门。她到华茂饭店的时候,谭文锡正和妮娜在九楼跳舞。宝笙一向拙于应酬,此刻见了这种场面,只会嗫嚅着说:“母亲让我来叫你回去。”

谭文锡却是老大的不耐烦,敷衍了两句就让她回去,不想,苏宝笙这回却十分倔强,两人声音一高,便引了旁人侧目,吃饭跳舞的人里头倒有一半都认得谭文锡,陈安琪和女伴也走过来劝说,妮娜娇娇嗲嗲地旁敲侧击了两句,谭文锡便心头火起,对宝笙道:“好,你愿意丢人你就在这里,我走!”

宝笙拖住他的手臂只是摇头,谭文锡顿时觉得跌了面子, 手就打在了苏宝笙脸上。宝笙脑中一懵,脸颊火辣辣地疼,一丝腥热沁出了唇角。安琪过来扶她,狠瞪着谭文锡道:“你怎么打人?!”

谭文锡见状,脸上更挂不住了,挽了妮娜就走。

宝笙突然挣脱了陈安琪,追到走廊里,叫了一声:“谭文锡,你回不回去?”

谭文锡回头看了宝笙一眼,心中也是一凛,他倒从未见过宝笙这样绝然冷冽的神情,然而也只是匆匆一想,随即轻笑了一声,就转身要走,不想宝笙却猛然拉开了身旁的一扇窗子,夜风瞬间便将垂在一边的流苏窗帘卷了起来。

谭文锡一怔:“你干什么?”

他话音还没落,只见苏宝笙的身子向后一倾,整个人便飘了出去。陈安琪和谭文锡都赶过去想伸手拉她,却连宝笙的衣角也没有碰到。楼下仿佛有一声闷响,已有人惊声尖叫,乱作一团。谭文锡脸色灰败,呆在窗口一动不动,妮娜大着胆子往下头看了一眼,也是一声尖叫。

宝笙却都听不见了。

她有两个家,却一个都回不去,她有那么多家人,每一个人都在逼她,她不明白自己究竟错在了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