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样一说,顾婉凝却有些纳闷儿,董倩平要逛街也该去新安百货之类的商场洋行,怎么要去瓷器坊呢?董倩见她这样的神色,脸上微微一红,低声解释道:“下星期我要去克勤家里吃饭,头一次登门,又是他父亲的生日,我总要带件礼物去,你帮我挑一挑?”

顾婉凝听得眉眼渐弯,笑容也暧昧起来:“你总要毕业之后才谈结婚的事情,怎么这么急着去见他家里人?”

董倩面色更红:“我父母已经见过他了,母亲说,既然这样来往,不如早一点定下来,免得…”

“免得什么?”

董倩愈发窘迫:“你倒是陪不陪我去啊?”

“你给他父亲选礼物,让他陪你去挑就是了,我又不晓得他父亲喜欢什么。”

“他最不耐烦逛街买东西的,我去问他,他就只一句‘心意到就行了’”,董倩撇了撇嘴,忽然又轻轻一笑:“不过,我约了他中午去吃西餐,让他请你吃一餐顶贵的还不行吗?”

顾婉凝笑道:“那还是算了,我可不去当电灯泡。”

董倩扯了她的手臂就往外走:“哎呀,你快点走了。”

两个人搭电车到了瓷器坊,这里早年是南北瓷器商人交接生意的所在,日子久了,又聚起了许多文房四宝、古董珍玩铺子,倒不单单只有瓷器,名字却沿用了下来。董倩那位汤克勤汤少校的父亲是燕平极有名气的一位杏林圣手,除了钻研医理之外,就只有写字和下棋两样嗜好,因此董倩便想在瓷器坊寻件合适的礼物。

两个人一路逛下来,都微微出了汗,站在树荫下商量了一阵,还是犹豫不决,书房文玩千差万别,董倩担心太贵重的难免莽撞,便宜的又拿不出手,婉凝认真想了想,忽然拍了拍她:“你也不要在外面买了,只回家去看看你父亲书房里的东西,请他斟酌着选一件,哪怕是自己家里藏的陈纸呢!总比外面买的风雅亲切。”

董倩听了亦觉得有理,沉吟着点了点头:“那我们吃饭去吧,我和克勤约了中午在‘白夜’吃饭。”

顾婉凝笑道:“我还是回家去好了,免得打扰你们约会。”

“那怎么行?你陪着我走了这么久,再说,上次他请晓蕾和敏敏吃饭的时候,你也没来。”董倩说着,便招手叫了黄包车过来:“克勤说那里是吃俄国菜的,名字这样怪。”

顾婉凝拗不过她,只好一起上车:“听说圣彼得堡每年夏天有两个月是不会日落的,所以叫‘白夜’。”

“那他们怎么知道现在是白天还是晚上呢?不会过晕了吗?”

顾婉凝“扑哧”一笑:“是我说错了,不是真的没有日落,只是日落特别晚,日出又特别早,几乎挨在一起。”

两人一路说笑着,转眼就到了,这家餐厅的主人是个白俄流亡贵族,店面虽然不大,但装饰陈设却都尽力撑出一派堂皇,乳白的墙壁上绘了描金廓线,棕褐色的胡桃木桌椅搭着酒红的丝绒窗帘,几面高大明亮的鎏金镜子让店面宽敞了许多,墙上鲜艳富丽的花卉油画和桌台上俯拾皆是的应季花束相应生辉。

带着黑领结的侍应引着她们走进来,董倩笑盈盈地朝窗边摆了摆手,靠窗一桌一个穿着泥金色军装的年轻人便起身朝她们走了过来,正是董倩的男朋友汤克勤,他身边还坐了两个人,也穿着空军的常服,往她们这边一望,都站了起来。

汤克勤是个很端正的年轻人,鼻梁挺直,乌黑的头发吹得服服帖帖,看见董倩过来,眼里尽是温柔的笑影:“倩倩,顾小姐”,一边替几个人介绍,一边让着她们坐下。另外两个人也和董倩认识,个头不高眼神活泼的叫吕忱,另一个肤色微黑眉目英发的叫陈焕飞,都是昌怀基地的军官。

董倩活泼开朗,吕忱更是自来熟的脾气,有了这样两个人,这一餐饭就吃得热闹非常,俄国菜有名的是鱼子酱,董倩尝了一口皱眉道:“也不怎么好吃啊,还有点腥的。”

吕忱便逗她:“这个一定要配伏特加的,你再试试?”

董倩听了,便去端汤克勤的杯子,汤克勤连忙拦她:“这酒太烈”,董倩嘟着嘴不依,顾婉凝笑道:“法国人吃鱼子酱是配香槟的。”

董倩依言试了一口,还是不觉得好吃,顾婉凝莞尔一笑:“其实我也不觉得好吃,我总觉得法国人喜欢吃这个是因为矜贵,俄国人是为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坐在她对面的陈焕飞忽然饶有兴味地问道:“顾小姐去过法国吗?”

顾婉凝客气地笑了笑:“家父是旅欧的外交官,所以我小时候在那边住过几年。”

陈焕飞笑道:“如今的小姐太太们,事事都以为巴黎的好,我有个小妹妹莫名其妙喜欢香水瓶子,大大小小十几个,我闻一闻就觉得头昏,真不知道她怎么吃得消。”

“香水不能凑在瓶子上闻”,陈焕飞话音刚落,董倩便抢道:“是要擦在动脉上的。”说着,看了顾婉凝一眼,婉凝浅浅一笑,没有答话,汤克勤却有些好奇:“为什么?”

董倩倒是难得碰上一件她懂他不懂的事情,便解释道:“因为动脉温度高,能让香味挥发的更快一点。婉凝还说,如果洒香水的时候自己闻得清楚,那就是多了,要若有若无才迷人…”

她这里说着,汤克勤几个人都是暗笑,顾婉凝面上微微一红,也不好打断她,抬眼间却见陈焕飞若有所思地打量自己。

吃过午饭,董倩要去看电影,婉凝想着她和汤克勤约会,必然不爱旁人打扰,便要告辞回去,董倩还要留她,汤克勤却对吕忱和陈焕飞道:“那就麻烦你们两位送一送顾小姐了。”

顾婉凝一听,忙说“不必”,吕忱已笑道:“不麻烦,不麻烦,正好我们也寻个借口到你们学校附近逛逛,说不定也和克勤一样…”

“你废话怎么那么多?”

打断他的却是陈焕飞,吕忱吐了吐舌头,挤眉弄眼地朝汤克勤递了个眼色,董倩见他取笑自己,娇嗔着就要发作,已叫汤克勤半哄半劝地拉走了。

他二人一走,这边就冷了场,顾婉凝却是要去梁曼琳家:“你们要是打算到我们学校去,倒和我不顺路了,不耽误两位,我先告辞了。”说着,点了下头就要走,吕忱忙道:“顾小姐要去哪儿?我们送你过去,这么大的日头,女孩子很容易晒黑的,反正我们左右也是闲逛。”

说话间,陈焕飞已替她拉了车门,垂着眼眸闲闲牵了牵唇角:“顾小姐是怕我们青天白日的拐了你吗?”

顾婉凝笑微微地答道:“这个我倒不怕,你们空军也有宪兵吧?”

陈焕飞笑道:“顾小姐连这个都知道。”

顾婉凝听他这样说,心里些微有点紧张,转念间莞尔一笑:“那就麻烦二位了,我要去棉线胡同。”

她刚上了车,陈焕飞还没来得及关车门,吕忱忽然大声“哎呀”了一下:“忘了忘了,我约了要去朋友家里玩儿牌的,真是不好意思。”一边说着也不等顾婉凝和陈焕飞开口,便笑容可掬地扬长而去。

陈焕飞想要说点什么,却见顾婉凝仍是淡然含笑的神色,全然不觉得尴尬。

车子开了一段,陈焕飞和顾婉凝一前一后坐着,都没有说话,陈焕飞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自顾自地摇了摇头:“其实——吕忱今天没约什么人。”

顾婉凝轻轻点了下头:“我知道。”

陈焕飞一怔,吕忱如此做作,她要是看不出那才是怪事,只是女孩子即便看出来了,也该矜持一点不去说破。她这样坦然的一句“我知道”反倒让他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我们没有恶意,只是…”他停了停,洒然笑道:“他们想介绍个女朋友给我,还请顾小姐不要见怪。”

顾婉凝了然一笑:“没关系,可见你这个长官跟下属相处得很好。”

陈焕飞抬头看了她一眼:“你怎么知道我是他们的长官?”

顾婉凝蹙了蹙眉,觉得他这个问题倒问得怪了:“你军衔高过他们不止一级,自然是他们的长官了。”

“董倩都不大认得清呢,顾小姐对这些事倒是很熟,你有朋友也在军中吗?”

顾婉凝略一迟疑,说:“我有个朋友在燕平的警备司令部做事。”

“哦”,陈焕飞听了,忽然凝眸而笑:“冒昧问一句,是男朋友吗?”见顾婉凝摇了摇头,轻拍着方向盘笑道:“那就好。”

他说得这样明白,想着她恐怕要脸红的,却听她在身后开轻声说:“陈先生,大约是倩倩误会了,我并不想交男朋友。”

陈焕飞回头看了看她:“为什么?”

等了许久也没听到顾婉凝答话,陈焕飞也索性不再开口,车子开到棉线胡同,顾婉凝下车站定,便跟陈焕飞道谢:“陈先生,麻烦你了。我真的没有想要交男朋友,所以…”

陈焕飞低头看着她,面上的神情似笑非笑:“我听董倩说,顾小姐是很难追求的,不过,我还是想试一试。”

顾婉凝抿了抿唇,端然道:“陈先生,我不是有意矜持,也请你不要强人所难。”

陈焕飞闻言,眉峰一挑,顾婉凝见他微微变了脸色,也觉得自己话说得重了:“我知道今天的事纯是误会,还请你不要放在心上。”却见陈焕飞低低一笑:“顾小姐放心,我也不想给你造成困扰。”

顾婉凝见话已说明白了,便客气地同他告辞,陈焕飞望着她娉婷而去的背影,不由玩味起来。

早先汤克勤说起董倩有个女同学惊人的美丽,他并不怎么在意,去年冬天,吕忱跟着汤克勤混进董倩学校去看新年晚会,见了顾婉凝一次,回来之后几番惊叹,他也没放在心上。

后来听董倩说她虽然引人追求,但在这件事上却孤冷的很,收到的情书和礼物都照着地址原封不动寄了回去,有人到学校来约她,她一个也不肯见,吕忱听了好奇,他却不以为然,女孩子自恃美貌,当然都骄矜得很,不端一端架子才怪。

直到最近,董倩说有个警备司令部的军官时常到学校来约她,吕忱一听,立刻大呼小叫地煽风点火:“这样的美人儿必须得是咱们空军的啊!”说来说去,主意就转到了他身上:“头儿,这事儿可得你出马给弟兄们挣脸,无论如何,也不能便宜了警备司令部那班人。”

吕忱是起哄,汤克勤却是认真想给他牵一牵红线:“那女孩子我见过几次,真的不错。她父母亡故,家境不好,就自己去教小孩子弹琴,存钱给她弟弟念书。”几个人见他不置可否,便揣摩着他不反对,于是就有了今天这一出。

这女孩子果然叫人惊艳,怪不得吕忱每回说起来,都要啧啧叹上一番,她坐在他对面笑意盈盈地听董倩说话,夏日的艳阳在她脸上打出一片晶莹光晕,深深的酒窝又娇又甜,仿佛真盛了酒一般。

不过,他还是喜欢她喝酒的姿势,微微侧了脸,扬起的下巴小巧挺秀,脸上的神情很节制,眼波里却泄露出一抹娇慵。她知道吕忱他们的意思,既不羞也不恼,是这样的事情她见得多了吗?

“我知道今天的事纯是误会,还请你不要放在心上。”

她倒很会给人台阶下,可是他要是想放在心上呢?

066、你知道她是谁?

银黑暗纹的包装纸上打了淡蓝色的缎带蝴蝶结,方方正正的一个礼品盒子推到顾婉凝面前,她一抬头,正对上董倩笑眯眯的一双月牙眼:“有人托我送给你的。”

顾婉凝心知肚明地看了她一眼:“我不要,你还回去吧。”

董倩挨着她坐下,又把那盒子往她面前推了推:“你先打开看看,要是不喜欢,我就还回去。”

顾婉凝叹了口气:“倩倩,我跟你说过了,你和汤克勤的好意我很感激,可是我对那位陈先生真的没什么兴趣。”

董倩鼓了鼓腮帮:“你才见了他一次,怎么知道没兴趣?你就试试看嘛!我听克勤说,陈焕飞是从英国受训回来的,家世也不错,人又潇洒…”

顾婉凝揶揄着打断了她:“听你这么说,倒是汤克勤要小心了。”

董倩却不在意顾婉凝的挖苦,反而暧昧地打量了她一眼:“你不会是跟那个姓霍的在一起了吧?”一面说着,一面托着腮想了想:“他倒也不错。人漂亮,说起话来也温柔,又不像去年追你那个…”

顾婉凝却不耐烦听她品评下去:“好吧,你就去告诉那位陈先生,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真的?!”

董倩的眼睛顿时从初一变成了十五:“我早就看出来你跟他关系不一般,你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怎么不告诉我?哪有这样便宜的事情?别人让我帮忙递一回情书,还要请我吃车厘子冰淇淋的。”

“倩倩”,顾婉凝无可奈何地叫了她一声:“你替我去告诉那位陈先生,我请你吃冰淇淋。”

董倩软了身子趴在桌上:“你干嘛这么无聊啊?你就没碰到一个动心的吗?”

动心?

如果没有那些纷乱不堪难以启齿的过往,她是不是也会遇见一个叫她心动的人?可如今,她无论对着什么人,都没有一点动心的力气了。一层又一层的隐秘是死去的珊瑚虫,虽然时过境迁,但那些残肢却在海面之下沉积成礁,随时都能让她搁浅。

能让她觉得有一点自由的,反而是小霍,在他面前,她再不必小心翼翼地防备隐瞒什么,除了她的身世之外,她的事情桩桩件件他都知道,他自然也没有陈焕飞那样的心思,可是她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一样一样他都记得,遇见什么难堪的境况,他先就替她解了围——小霍这样的性子,难怪有许多女孩子喜欢,他就不一样了。顾婉凝骤然一惊,心里一阵 ,连握着笔的手指都跟着痛起来,她怎么会想到他呢?

她不肯去想他,也不敢去想他。

一想到他,她就害怕,她不是害怕他,而是害怕她想起的那些事。她每每想起他们分手那天,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雪地里,挺拔峻峭的身影孤寞如岩,她就会想,如果不是因为她藏了心事慌不择路地去见他,她和他,谁也不必经历那样毫无意义的痛楚难堪。她明知道他们之间什么都不会有,也不能有,却还要装模作样地让他以为…她不该骗他的,她是骗他的吗?

“婉凝!你想什么呢?”董倩在她手上戳了两下,她才缓过神来,刚要开口,董倩忽然贴了过来,凑到她耳边到:“你就帮帮忙吧!那个陈焕飞是克勤的长官,你就当是给我点面子好不好?你要是真的看不上他,明天就把这个还给他好了。”

学校侧门这里有两棵合抱粗细的大槐树,初夏时分,一串一串乳黄透绿的槐花清香四溢,陈焕飞在树下慢慢踱着步子,一看见顾婉凝款款而来,手里的礼品盒完好无损便笑道:“你不打开看看吗?”

顾婉凝静静一笑,把盒子递了过去:“不用了,这个还是送给陈先生的妹妹吧。”

“你怎么…”,他想说“你怎么知道是香水”,说到一半,又咽了回去:“看来是我不懂得女孩子的心意”,却不肯接那盒子:“既然是送出去的东西,就没有再拿回来的道理。朋友之间,互赠礼物也是寻常。就算顾小姐不肯接受我的追求,那么,和我做个朋友总可以吧?”

顾婉凝微低了头,声音是一贯的沉静,又似乎带了几分笑意:“陈先生是想和我做朋友,还是想‘先’和我做朋友?”

陈焕飞一愣,随即偏着脸笑了起来:“那我也想问一问,顾小姐是现在不想交男朋友呢?还是抱定了独身主义的先锋女性呢?”

顾婉凝听他这样问,也怔了怔,蹙着眉笑道:“我正在考虑以后者为终身志愿,所以现在自然是不想的。”

她说完,见陈焕飞认真地点了点头,不由暗自出了口气,正想着是不是要和他告辞,却听陈焕飞说道:“如果是这样的话, 我倒想从朋友的角度给顾小姐一个建议。”

顾婉凝看他神色肃然,十分正经的样子,便默不作声地听他往下说。

“我想,像我这样的麻烦顾小姐一定不是第一次遇到,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可是小姐的志愿解释起来,未必旁人都能理解;所以,如果再遇到这样的事情,小姐不妨告诉别人已经心有所属,倒是能省事不少。”陈焕飞说着,面上的神情越发庄谨起来:“作为朋友,我是很愿意帮这个忙的。”

顾婉凝讶然看着他,忽然想笑,又咬唇忍住了,陈焕飞仍是一派坦然:“这个周末有俄国的芭蕾舞团在国际剧院演出《天鹅湖》,我约了朋友去看,不知道顾小姐有没有兴趣。”

顾婉凝苦笑了一下:“我已经和同学买好票了,就不麻烦陈先生了。”

“是吗?”陈焕飞莞尔一笑:“希望到时候能碰到顾小姐。”

虽然这些年国内西风东渐的厉害,但芭蕾仍算新鲜,燕平城里的时髦人物都少不了要赶个热闹,顾婉凝和董倩票订的晚,当然没有好位子。等隔天董倩兴高采烈地来跟她说,汤克勤订了两张前排的票给她们的时候,顾婉凝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本来想说不去,可是转念一想,她又没做错事,干嘛要躲着人呢?

到了周末,她和董倩坐了黄包车去剧院,董倩穿了一条今年新做的丁香色礼服裙子,因为是第一次看舞剧,一路上兴奋地说个不停,顾婉凝不免有些惋惜,她原先回国的时候带了两件礼服的,可早就穿不下了,今天她在衣柜里来回翻了许久,大约只有这条玉白的长裙勉强不算失礼。

她还记得小时候第一次去看芭蕾的情景,betty给她梳了漂亮的发髻,银白色的缎带斜斜打着蝴蝶结,压着蕾丝花边的裙摆蓬蓬的像台上舞者的舞裙。回到家里,她不肯睡觉,对着镜子自顾自的转来转去;隔了几天,父亲便送她去学舞,教她跳舞的老师真是美丽,红发碧眼,颈子修长如天鹅,一个阿拉贝斯就惊住了她。

开始那两年,她总惦记着什么时候能在舞台上的光圈里旋转,但父亲说“跳舞不是为了给别人看的。诗以言志,言之不足,歌之,歌之不足,舞之蹈之。疏影就不在意旁人怎么看她。”她似懂非懂,却隐约觉得父亲是在批评她。

果然,她们到了剧场门口一下车,就看见汤克勤和陈焕飞等在那里,董倩一见汤克勤,便丢开婉凝,挽着他走了进去,陈焕飞一脸的若无其事:“顾小姐不介意吧?”

顾婉凝面上亦是一片坦然:“谢谢陈先生特意让了票给我们。”

他们的位子在第三排中间偏右一点,顾婉凝翻开节目单看了一遍,对董倩笑道:“你放心了,今天演的确实是喜剧那一版。”

汤克勤闻言,也不禁莞尔,董倩看电影看小说最怕看悲剧,总是要确定了是皆大欢喜的结局才肯去看的。

陈焕飞却奇道:“这剧不止一个版本吗?”

顾婉凝点了点头:“嗯,悲剧的演法是男女主角一起投了湖,喜剧这一版又加了一段,投湖之后两个人没有死,天鹅公主也变成了人。”

“这么听起来,我也觉得还是喜剧的结尾好看一些。你觉得呢?”

“喜剧是观众想要的结局,悲剧是作者的本意,所以结尾的音乐很悲伤,就显得喜剧有些突兀了。”

她声音沉静,没有一点情绪起伏,陈焕飞听在耳中,想着前两次见她的情形,觉得这女孩子虽然看起来亦如董倩一般明媚天真,内里却像个能谈谈正经事的大人。只是,真正成熟聪明的女人懂得在男人面前迎合回旋,她却像是不懂,又不是小女孩的莽撞任性,男女之间那些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细枝末节,到了她这里,忽然生出一种清洁的理性来,“想不到顾小姐看一场舞剧,也做了这么多功课。”

顾婉凝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董倩却忽然炫耀般地看了他一眼:“婉凝也会跳的。”

“是吗?”陈焕飞眸光一亮,顾婉凝连忙摇头:“我不会!”她说的仓促,语气却斩钉截铁,颇有些生硬,陈焕飞不由一怔,董倩吐了吐舌头,顽皮地笑道:“我看过她练舞的,比去年我们学校晚会上,跳胡桃夹子的姚莎莎还漂亮。她说不会是不肯跳给别人看罢了。”

婉凝还要反驳,清宏的钟声响起,灯光渐暗,场中迅速静了下来,双簧管吹起了柔和的序曲。

中场休息的时候,陈焕飞和汤克勤碰到了熟人,顾婉凝不想有更多误会,便拉了董倩到大厅透气,两个人一面端详海报上女主角的阿拉贝斯,一面议论第二幕那段缠绵悱恻的双人舞,董倩突然扯了一下顾婉凝的手臂:“咦?那不是你在警备司令部的那个朋友吗,怎么和佳宜在一起?”

顾婉凝闻言回过头去,隔了三三两两的观众果然看见霍仲祺在和人寒暄,挽在他臂间的女子衣饰华丽,穿着一条水绿的单肩礼服,正是韩佳宜。顾婉凝见状也很是诧异,上个礼拜佳宜还问过她小霍是什么人,怎么两个人这样快就相熟了?而且佳宜也没向她提起过。

她心中茫然,也不知道是不是要过去和他们打招呼,韩佳宜却已看见了她们,对着这边嫣然一笑,又冲霍仲祺耳语了两句。霍仲祺朝这边一望,便怔住了。他上午刚从江宁回来,就被韩佳宜拉了来看芭蕾,方才听她说遇到了学校的女同学,不经意间看了一眼,竟是顾婉凝。

他一见她面上错愕的神色,来不及想别的,第一个跳出来念头只有懊恼,早知道她要来,他又何必陪着别人?他正想过去跟她解释,却见两个穿着常礼服的空军军官走到顾婉凝身边,仿佛十分熟络的样子,其中一个他也认得,是昌怀基地的陈焕飞。

“我们过去打个招呼吧?”韩佳宜笑吟吟地挽了霍仲祺过来:“倩倩,婉凝!你们也来了。这两位是?”

董倩还没来得及替他们介绍,陈焕飞已对霍仲祺笑道:“小霍,听说你年后就调到警备司令部来了,这么长时间也不来找我?”

霍仲祺还是依了习惯,先替韩佳宜介绍了陈焕飞,接着便对顾婉凝道:“原来你和佳宜是同学。”

顾婉凝见霍仲祺和陈焕飞是旧识,已然有些烦躁,此时听了他这一句不由微微蹙了眉,佯作镇定地点头一笑:“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霍仲祺听她这样问,正好撇清:“佳宜是韩玿的小妹,是我姨母的女儿”,说着,莞尔一笑:“她今年多大,我就认识她几年了。”

他此言一出,顾婉凝心下着实一惊,韩佳宜和他这样熟,怎么会不认得他,还要千方百计地来套自己的话?

韩佳宜娇嗔地白了小霍一眼,笑靥如花地对顾婉凝道:“婉凝,我记得你也有一件水绿的礼服裙子,跟我这条差不多,是吧?”

她闲闲一句,顾婉凝的脸色已然变了,她之前是有一条相似的礼服裙子,却是在江宁的时候,有一次和虞浩霆去财政总长家里跳舞的时候穿过的,她发凉的手指轻 了握董倩的手,强自镇定道:“倩倩,我有点不舒服,我先回去了。”也不再和其他人打招呼,转头就要走,董倩还来不及反应,陈焕飞忙道:“你要回学校吗?我送你。”

顾婉凝匆忙摇了摇头:“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就可以…”

霍仲祺打量了他们二人一眼,便了然了几分,低声对顾婉凝道:“我送你吧。”

不料,顾婉凝仍是摇头:“不必麻烦霍公子了,一会儿下半场黑天鹅的‘挥鞭转’是最华彩的段落,还是不要错过的好。”她语速飞快,最后几个字还没说完,人已转身走了。

霍仲祺哪里还有心看什么“挥鞭转”,匆匆跟旁人点了点头,便追了过去。

顾婉凝突然这样失态,几个人心里都各有猜度,陈焕飞一见她认识霍仲祺,便认定小霍就是那个常去学校约她的军官,小霍的风流倜傥一向是名声在外,今天这个情形莫不是因为她看见霍仲祺身边有别的女伴?他一念至此,也跟了出去。

韩佳宜见状一笑,拉了拉犹自莫名其妙的董倩:“看样子,他们是赶不及下半场了,你们到我包厢里来吧。”

陈焕飞出了剧院门口,就看见霍仲祺和顾婉凝站在下头几阶台阶上说话,顾婉凝似是要走,霍仲祺正伸手去拦她,陈焕飞心中暗笑,施施然走了过去:“小霍,既然顾小姐要走,你又何必勉强人家呢?”

霍仲祺瞥了他一眼:“我就是要送她回去。”

陈焕飞笑道:“顾小姐是跟我一起来的,自然是我去送,就不劳动你了。”说着,对顾婉凝道:“顾小姐,我们走?”

他原想着自己出来是替她解围,没想到顾婉凝看他的眼神竟是十分戒备,又看了看霍仲祺,才低低道:“多谢陈先生,霍公子是我的朋友,就不麻烦您了。”

这一下更让陈焕飞莫名其妙,他看着顾婉凝上了霍仲祺的车,终究觉得不放心,还是跟了上去,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看见自己跟在后面的缘故,这一回,霍仲祺的车倒是老老实实停到了学校门口。

待顾婉凝下车进了学校,陈焕飞刚想掉头回去,却见霍仲祺径直朝自己这边走过来,没轻没重的就往车窗上敲,陈焕飞摇下车窗,摆出一副好整以暇的神气来:“怎么?打扰霍公子的好事了?”

霍仲祺却是一脸的不耐烦:“你下来。”

陈焕飞见他如此,心里越发有几分得意,慢条斯理地从车里出来,斜斜扫了霍仲祺一眼:“霍参谋,你就是这么跟长官说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