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外头听见你们‘游园惊梦’,还以为是韩玿…”霍仲祺说着,搁了手里的梅花:“我不捣乱,你们接着来。”

韩玿悠然笑道:“你的《山桃红》最拿手,正好跟致娆搭戏。”

小霍脱了大衣交到丫头手里:“我这样子,哪儿像柳梦梅?”原来他今日过来,身上穿的连大衣却都是戎装。谢致轩打量着他,亦是好笑:“你如今怎么跟浩霆似的?”

“习惯了。”

“你是嫌我不如韩玿唱得好吗?”致娆一句娇嗔落下来,众人都默然含笑,小霍见她目光殷殷只是望着自己,洒然一笑,拣了那枝梅花在手:

“一径落花随水入,今朝阮肇到天台。小生顺路儿跟着杜小姐回来,怎生不见?”

致娆连忙掩了笑意,作出隐几而眠的睡姿来。

霍仲祺刚念到“小姐,咱爱煞你哩!”一眼瞥见虞浩霆陪着顾婉凝进来,她手里捧着个青瓷胆瓶,里头错落了几枝绿萼白梅。小霍不自觉地声腔一滞,韩玿手中的檀板重又轻轻扣过,他才连忙开口,难免有些气息仓促:“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这些日子,顾婉凝也看出小霍和致娆颇有些妾意郎情的意思,此时见他们合扮《惊梦》,梦酣春透,倒是可堪玩味,悄声对虞浩霆道:“他们两个人是在恋爱吗?”

“我没问过小霍,十有八九吧。说起来,这两个人也算是青梅竹马。”

婉凝看着他二人“转过芍药栏前”,“ 湖山石边”——珠联璧合宛如金童玉女一般,不由赞道:“果然是佳偶天成。”

虞浩霆在她手上轻轻一握:“我们才是佳偶天成。”

婉凝蹙眉一笑:“你现在怎么这么小气?”

虞浩霆俯在她耳边悄道:“谁叫你总是对我特别小?,那我只好对别人小气一点。要不然,我太不划算。”

一时杜丽娘惊了梦,致娆便问小霍:“我的《惊梦》是跟季惠秋学的,韩玿是和楚横波学的,你瞧着有什么不一样么?”

霍仲祺想了想,笑道:“你扮春香一定比韩玿好。”

致娆秋波一挑,嘟了嘟嘴:“你就直说他的杜丽娘比我好就是了。”

“小霍是说你俏,演花旦最好。韩玿的闺门旦压过文廟?街的大小角儿,可要演红娘、春香,就不像了。”邵朗逸和他们说笑了几句,忽然回头招呼顾婉凝:

“你和韩玿学戏也有些日子了,我还从来没见识过,拣你拿手的来一段儿?”

“我没什么拿手的,只《思凡》学得最久,我唱那支《风吹荷叶煞》吧。”婉凝说着,看了看韩玿?:“反正我师傅在这儿,就算唱得不好,你们也不好意思说。”

《思凡》尤重身段,色空手里一把拂尘必不可少,她平日度曲的时候拿折扇替过,眼前却没有趁手之物,一迟疑间,邵朗逸从那尊青瓷胆瓶里 一枝绿萼递了过来。

“今日师父师兄,多不在庵。不免逃下山去,倘有机缘,亦未可知…”

婉凝极少在人前献唱,初初两句念白面庞便微泛轻红,好在《思凡》原本就有娇羞含情之态,却是未成曲调先有情,待两句水磨腔出来,方才渐入佳境:

“学不得罗刹女去降魔,学不得南海水月观音座。”

她唱功尚涩,但音色极美,神情离合间亦喜亦嗔,如怨如慕,手中的白梅衬着柔绿的净色旗袍,映在花蝶委婉的织绣围屏上,宛如一抹春光风流。

霍仲祺手指轻轻扣着拍子,恍然想起旧年她在燕平初学戏时的情形。

那时候,她在暮春的花影笑念“光阴易过催人老,辜负青春美少年”,艳得他心里一声 。哪怕他也只是远远看着,哪怕心底一丝窃喜总是笼了忧色,但终究会有那么一点希冀。

那天在西山,她应了等他回来,给他唱《佳期》的。

等他回来…

可那《佳期》再不是他的。

要是当日他没有走,眼前种种,会不会就不一样?

他不敢想,也不能想。

他心里连一个“悔”字都写不出。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那晚她枕在他胸口,他为她唱《惊梦》,她说——“我听见你的心跳了。像火车。”

他把她裹在衣裳里为她遮雨,湿冷纷乱的雨水扑在他脸上,怀里微微震颤的轻软却点燃了他的心。

那些事他不敢去想,隐匿在心底深处的悸动一闪出来,他会觉得对不起四哥。

还有些事,他不能想。

她抓着他的衣襟,散乱的刘海被涔涔冷汗粘在额上,淡青色的旗袍上洇开一朵血花:“你要是有办法,就带我走。”

她紧紧攥住他的手臂,眼里一层水雾,雪白的面孔几乎是扭曲的:“…仲祺…...孩子。”

他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心能这样疼。

不相爱的两个人,怎么也会有这样刻骨铭心的喜忧?

可是,她和他,仿佛什么也没有。

仿佛只是他自己的一枕幽梦。

惊梦,惊梦。

无论多惊心的梦,到头来都只能一去无痕。

虽然成就鸳鸯偶,不是愁中即梦中。

他想起那一日的签文,心里一涩,唇角划出的却是一抹笑意温存。

她就是他的一枕幽梦,那他能不能永远都不要醒?

“恨只恨,说谎的僧和俗——

哪里有 天下园林树木佛?

哪里有 枝枝叶叶光明佛?

哪里有 江湖两岸流沙佛?

哪里有 八千四万弥陀佛?”

旗袍总是不便,婉凝的身段便省了许多,眼前又都是相熟的人,做不来严丝合缝的活泼俏皮,一笑一颦间犹是平素的姿仪清美:

“从今去把钟鼓楼佛殿远离却,下山去寻一个年少哥哥——”

唱到此处,她颊边忽然一红,声腔低回:

“凭他打我,骂我,说我,笑我;一心不愿成佛,不念弥陀般若波罗。”

婉凝自知功架疏浅,这些人又都是自幼听惯了名角的,才一唱完,便忍不住吐了下舌头,众人都笑,邵朗逸用笛子轻轻击了下掌心:

“你这样子倒还有点儿小尼姑下山的意思。韩玿,你说呢?”

他此言一出,婉凝面色更红,虞浩霆执了她的手笑道:“让他们说去!以后你就只唱给我一个人听。”

话虽是玩笑,他的心思却半真半假,她原本就这样美,着意含情弄态更叫人觉得心弦 ,美不胜收。她刚才说他小气,他自己也觉得这念头莫名其妙,可是她的事,他宁愿小气一点。也许人都是这样,太在乎的东西,别人碰一下就会觉得是抢。

锦西既定,江宁与沣南戴氏便成了对峙的局面,南北局势却反而隐了剑拔弩张之态。

十余年前,虞军和陶盛泉在沔水一战,错失宝沙堰后,节节失利,丢了大半个邺南,江宁震动。直到唐骧在嘉祥奇袭得手,重挫陶氏精锐,才保住了陵江门户。此后几年间,两军一直胶着在沔水、禹岭一线,几番和战之下,始终互有胜负,难分优劣,于是近十年来,双方都不肯再轻启战端。

邵朗逸端详着地图上用红笔粗描出的痕迹,对虞浩霆笑道:“你这久别胜新婚的时候,也不肯消停一阵子吗?”

“连你都觉得我该消停一阵子,戴季晟肯定也这么想。”虞浩霆头也不抬地答道:

“他不是要看我练兵吗?我就给他看。这次第七军在邺南演习,正好也让其他人观摩一下…”

他正说着,郭茂兰忽然在门口敲了两下:“总长。”

虞浩霆抬头看着他,只等后话,却见郭茂兰踌躇地看了邵朗逸一眼:“邵司令。”虞浩霆见他这个神色,不免有点奇怪,于公于私他跟邵朗逸都没什么可避讳的:

“什么事?”

郭茂兰还是不说话,反而快步走到他身边,低声说了两句,虞浩霆脸色微微一变,跟邵朗逸招呼了一句,就往外走:“我有点事情,演习的事回头再说。”从勤务兵手里接过大衣,一边穿着一边问等在走廊里的周鸣珂:

“你听清了吗?”

周鸣珂小心翼翼地答道:“我当时离得远,只听见顾小姐说‘怎么办’和‘孩子’,还有…‘大夫怎么说’。下午小姐说要去见同学,没有叫官邸的车子,郭参谋不放心,让齐振跟着,刚才他打电话回来,说小姐去了慈济医院。”他一边说一觑看虞浩霆的脸色,只见他目光犀冷,薄唇紧抿。紧跟在他们身后的卫朔同郭茂兰对视了一眼,两人眼里都是一样的如临大敌。

不合时宜的孩子总叫人纠结万端,不知所措;可是满怀期望迎来的孩子,就一定会幸福吗?

顾婉凝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突然听见外头一阵喧哗——“怎么回事儿啊?你们怎么回事儿?这是产科,哎,你们不能在这儿!你们…”

医院里怎么乱成这样?

不等她蹙眉,房门被人猛地从外头推开,“砰”的一声撞在墙上,瞬间冲进来几个军装男子,坐在门边的护士吓了一跳,刚要起身阻拦,立刻就被人按住了。

虞浩霆一把握住婉凝的肩膀,目光像要把她钉进眼里:“你…”嘴唇翕动了两下,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医生闻声从诊疗室里走了出来,一见这个情形,惊怒道:

“你们是什么人?出去!这是产科诊室。”

虞浩霆把婉凝箍在怀里,逼视着那医生,声音异常冷迫:“我的孩子怎么样了?”

女医生一愣,眉头拧成了“川”字:“家属也不能待在这儿,你们马上出去!”

郭茂兰连忙上前赔着笑脸温言劝道:

“大夫,能不能麻烦您先出来一下,我们长官…呃…和这位小姐有话要说。”

那医生听了,又气愤又诧异:“荒谬!你们在这儿影响…”

虞浩霆眼神一冷,将她后面的话堵了回去:“你要是敢动我的孩子,我让你后悔一辈子。”

“虞浩霆!”婉凝急忙拉了一下他的手臂,低低道:“不是我…”

“嗯?”虞浩霆怔了怔,捧起她的脸,犹疑着问道:“你说什么?”

“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先出去,我回头再跟你说。”

虞浩霆断然道:“不行,我就得在这儿。”

顾婉凝眉心一蹙,刚要开口,诊疗室里忽然又走出一个人来:“总长!”

虞浩霆一见骆颖珊,眉宇间隐约浮了沉冷的怒意:“你胆子到是不小。”说罢,转头吩咐郭茂兰:“带回去关她禁闭。”

郭茂兰答了声“是”,心道还好骆颖珊是个女孩子,这事儿要换了别人,恐怕总长杀人的心都有了,心底一叹:“小骆,跟我走吧。”

顾婉凝见状急道:“郭茂兰,你出去!”说着,就从虞浩霆臂弯里往外挣,虞浩霆手上却丝毫不肯松动,冷然道:“你们都出去,把她也带走。”

“你们想干什么?她是孕妇!”——女医生一声怒斥,一票人的目光瞬间都挤在了她身上。

照拂病患几乎是医者的本能,女医生趁着他们愣神的工夫,抢到了骆颖珊身前,怒视着郭茂兰:

“关孕妇的禁闭——你们还有没有人性?”

说着,又努起全身的勇气狠狠剜了虞浩霆一眼:

“有你这样的…哼!怪不得人家不想要这孩子!”

房间里一片冷寂。

只卫朔放下心来,自觉地退到了门外,其他人都诧异地看着骆颖珊,见她脸色凉白,垂着眼睛不言不动,四周的空气突然变得诡异又尴尬,虞浩霆犹自带着疑虑看了看婉凝:“那你…”

顾婉凝气恼地吁了口气:“我什么事都没有。你,还有你的人,马上走!”

虞浩霆面上虽然不动声色,心里也有点尴尬,点了点头,松开她要走,却还是不放心,对那医生道:“大夫,不好意思,惊扰您了。那我的女朋友…”

那医生这会儿也明白他们大约是弄错人了,心道这人怎么变脸变得这样快?刚才还唬得人牙根儿发冷呢!唉,可惜了!这么英挺俊朗,玉树临风的一个男人,怎么缺心眼儿呢?

想到这个,忍不住又多看了他两眼,原还想着讥讽两句,不过看在他好看的人间少有的份儿上,算了吧!于是板了脸,肃然道:

“这位小姐没有做检查,她的情况我不清楚。”

“那…”虞浩霆犹豫了一下,神态更是客气:“您能不能帮忙也检查一下?”

“这位先生,如果你没有什么不舒服的话,就请你不要再妨碍我的工作;当然,就算你真的有病,我们这里是妇婴医院,我也帮不了你。”

郭茂兰想笑又不敢,给其他人使了个眼色,一班人都悄悄走了出去。

虞浩霆从来没被人这么揶揄过,他自知今天这件事做得莽撞,脸上也有些讪讪,低声对顾婉凝道:“那我在楼下等你。”

面无表情地看了看骆颖珊,这种事情他没必要也不方便过问:“你——要请假的话告诉茂兰。”

临要出门,又回头望了一眼:“婉凝…”

顾婉凝走到他身边,悄声道:“我真的没有。我也不会…你快走吧。”

齐振几个人见虞浩霆出来,都有些提心吊胆,他们“情报”失准,闹了这么个笑话,脸都丢到医院里来了。虞浩霆看见他们,却是神色如常,周鸣珂红着脸嗫喏了一声:“总长。”

虞浩霆指了指他:“态度是对的。”

一班人在楼下的接诊大厅站了一会儿就觉得不对,来来往往的医生护士连病人从附近经过,都要打量他们几眼,虽然大部分都戴着口罩,郭茂兰也看出来有几个小护士已经眉眼弯弯地来回走了好几遍了。几个人干站着着实尴尬,可这种场合,什么话题似乎都不合适,终于还是总长大人开了口:

“骆颖珊有男朋友了吗?”

“应该没有吧…”郭茂兰摇了摇头:“我也不清楚。”

虞浩霆微一皱眉:“你怎么会不清楚?”

“呃…”郭茂兰一时语塞,他这不能算失职吧?这种事他必然不能清楚啊。

回到栖霞官邸,顾婉凝还是没什么好脸色,关了房门,虞浩霆刚一揽她,她就躲开了,偏着脸只是瞪他:“怎么办?颖珊的事别人都知道了。”

虞浩霆半笑半叹:“你放心,茂兰他们不会乱说的。不过,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婉凝说着,抽了本书坐在沙发上专心致志地看了起来。

虞浩霆挨着她坐下,拿开了她的书:“宝贝,还记不记得在锦西的时候,我跟你说过什么?越是别人不让你告诉我的事情,你就一定要告诉我。”

婉凝抿了抿唇:“…这件事没什么关系,你别问了。”

虞浩霆也不再问,揉了揉她的头发,站起身来:“我问她比问你方便。”

婉凝赶忙拉他:“你别去,你不许逼她!”

“那你告诉我?乖,你身边的人不能有纰漏。你不告诉我,我只能让茂兰去问了。”

叶铮被虞浩霆看得心里有些发毛,大晚上把他叫到官邸,一句话不说上下打量了他半分钟,眼里依稀有一星笑意,神情却又有些意味不明的沉冷。

“总长…”

“闭嘴。去把门关上。”

门是关了,可叶铮却有点儿不敢转身回去,这什么情况啊?他脚步尽量放慢,仔细寻思着自己这些日子有什么行差踏错,可想来想去,一无所获。

虞浩霆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暗笑,脸上愈发凝重起来:“骆颖珊怀孕了。”

轻飘飘的一句话出来,叶铮的脸立刻就白了,面上“呆若木鸡”四个字一览无余。

“你打算怎么办?”

“我…她…”叶铮还是没太反应过来, 舔嘴唇:“不会吧?”

“你是说跟你没关系?”

“不是…我…”叶铮一回过味儿,脸越来越苦:“我是说不会…不会这么巧吧?我跟她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