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听康雅婕这一声“等等”,大厅里本来就如履薄冰的一班人更是一惊,莫非真有戏看?

叶铮凑到郭茂兰耳边悄声道:“要出事,怎么办?”

郭茂兰并不答话,下颌朝虞浩霆的方向微微一抬:四少都不急,你急什么?

康雅婕走过来挽住邵朗逸的手臂,嫣然笑道:“既然今天是我们邵家正式纳妾,那该有的礼仪就都少不得。”

邵朗逸无所谓地摇了摇头:“我倒不在意那些虚礼。”

康雅婕面上依旧是笑容可掬:“你不在意,婉凝妹妹未必也不在意。你今日应付的这样潦草,岂不是委屈了人家?”她说到这里,也不等邵朗逸答话,回头便唤:“宝纹!”

一个丫头立刻应着声捧了茶盘过来,盘中放着两盏十分瑰丽的珐琅五彩四季花盖碗。

汪石卿见状,忍不住偷眼去看虞浩霆,这些天他几番查问,却仍是百思不得其解。他此前苦心安排,无非是为了让这女孩子嫁不得虞浩霆,顺带着加倍“笼络”住小霍的心意。然而眼下这个情形,却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这女人竟然要嫁给邵朗逸。三公子竟也真的堂而皇之的要娶她,虞浩霆竟也真的气定神闲一本正经的来观礼。

这一来,这女孩子固然是嫁不成虞浩霆了,可他和邵朗逸若因此有了嫌隙,那便比她真嫁给四少还要糟糕。这些面上的事情,谁都想得到,然而汪石卿还比旁人另多了一层担心:当初顾婉凝和四少重修旧好,全赖邵朗逸一番做作。他一直就觉得奇怪,邵三公子几时连这样的闲事都放在心上了?此时想来,难道是他和这女孩子另有纠葛?那邵朗逸打的是什么主意?她的身世,他知不知道?如果知道,那他…

顾婉凝听了康雅婕的话,便明白她的意思大约是要行什么仪式。可她从小在国外长大,回国之后,见的也都是西式婚礼,对中式婚仪知之甚少,更不要说是纳妾,也再不会有人无缘无故去跟她说这些;是以她见到丫头端出两个茶盏来,心中也有猜测,只是她猜的和康雅婕想的,完全是两回事。

邵朗逸本想开口,却见顾婉凝的神色既无尴尬也无羞怨,反而依稀是有些好奇地瞧着宝纹手里的茶盏。他随即明白,她大概就不知道康雅婕要她做什么,邵朗逸心下好笑,便不说话,只想看看她会如何反应。

康雅婕见顾婉凝站着不动,便以为她是不肯受这个委屈,心中冷笑,面上却丝毫不露,端然笑道:

“你就先给司令敬杯茶吧。”

顾婉凝略想了想,极大方地端起一盏茶来,递到邵朗逸面前,静静一笑:

“朗逸,喝茶。”

她手势娴雅,态度从容,仿佛此时她和他并非在众目睽睽之下,而只是寻常夫妻相敬如宾的一声招呼。

邵朗逸含笑望了她一眼,接过茶盏,春水般的笑容便从唇边荡漾开去。

众人的目光都在他二人身上,只有卫朔察觉到虞浩霆的身形微微一震。

她从来没有这样叫过他。

她叫他的时候,总是连名带姓,或者轻嗔薄怒,或者淘气促狭。惟有他和她最亲密的时候,他逗着她哄着她,她才猫咪一样昵在他怀里颤着声音迷迷糊糊地央他:“浩霆,浩霆??”等她醒过来,便像忘了一样,拿过枕头就砸他:“你总是没完没了的欺负我。”

她从来没有这样恬然静好地对他,从来没有。

他不明白,若是霍家容不下她,她为什么宁愿这样不明不白跟着朗逸,也不愿意和他在一起?

她说过的,她还没有满二十岁;她说过的,结婚这种事没什么意思。

那这样就有意思吗?

她为什么就是不肯和他在一起?为什么…偏就不是他?

邵朗逸接过茶盏,还没来得及喝,就见顾婉凝又转身端了剩下的一盏,只是她却并没有把茶端给康雅婕的意思,竟是自己揭了杯盖,探询地看着邵朗逸,轻声问道:

“这样喝就可以了吧?”

邵朗逸先是一怔,旋即恍然,面上的笑意愈发收拢不住,冲顾婉凝点了点头,便见她真的低头一抿,邵朗逸连忙也呷了一口,笑着将茶盏递回给边上的丫头,婉凝见了,便也依样将茶放回茶盘。

周围一片冷寂,从端茶的宝纹到邵朗逸身边的孙熙平都愣在当场,满堂宾客亦是面面相觑。

叶铮算是反应快的,此时也顾不得看虞浩霆的脸色,低声对郭茂兰道:“顾小姐这个??是喝交杯酒的意思吗?”

郭茂兰认识顾婉凝最久,知道她回国之后除了在学校里念书,就是跟着虞浩霆,十有八九不知道这茶是怎么个斟法。康雅婕恐怕是想当众给她难堪,故意不提前打招呼,没想到反而弄巧成拙。

叶铮的话虽是玩笑,却还真的是猜中了。

顾婉凝此番刚回江宁的时候,和虞浩霆在皬?山喝了一次“交杯”,虞浩霆对她说那是中式婚仪之必需,她便记住了。今日既见丫头端了两个茶盏出来,康雅婕又走开叫她给邵朗逸敬茶,她就以为大约是一个意思,只是纳妾和娶妻不尽相同罢了。但今日当着这么多人,茶盏又不似酒杯简便,她才有了之前那一问:“这样喝就可以了吧?”待邵朗逸点了头,她更确定自己想对了,再想不到那杯茶原本应该端给康雅婕。

康雅婕万料不到顾婉凝居然做了这么莫名其妙郎情妾意的一出,不由胸中火起,径直走过来冷着脸道:

“这算什么?宝纹,去,重新沏了茶来。”

顾婉凝见她突然发作,又叫人重新去泡茶,便想到大约是自己方才哪里做的不妥,难道这茶也一定要非常不正经的喝吗?

邵朗逸眉峰一扬,眼中是云淡风轻的温存笑影:

“我最不耐烦这些劳什子。婉凝,我只问你一句话——

你愿不愿意嫁我?”

愿不愿意?

她还未下楼的时候,一眼就已经看见他了。然而,他却始终目光闲远,仿佛于眼前的种种全不在意。

她纵然已是心灰意冷,但从心底直蹿上来的一阵绞痛却历历分明:

就为了那样一件事,他就不要她了?她不明白,他和她这样千回百转地在一起,他能为了她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惜了;却为了那样一件事,就不要她了?

他说过的,皎日之誓。死生以之。他说过的,我们不要再分开了。

算前言,总轻负。

她知道那样一件事或许真的是死结难解,她也知道他和她或许终究没有将来;只是,就这样他就不要她了?

我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负心若此。

《紫钗记》里的念白铮铮如弦断,可她连那样亮烈的怨责都不能有。

她和他,究竟算什么?还有??孩子,一念至此,她就几乎再也撑不下去了。

她垂着眼睛,慌乱地点头,在旁人眼中却是恰到好处的楚楚娇羞。

邵朗逸会心一笑:“这就是了!”伸手便将她抱了起来,顾婉凝一声低呼,人已横在了他怀中。

邵朗逸抱了她就往外走,头也不回地抛下一句:

“孙熙平!替我招呼客人。”

等康雅婕回过神来,他的人已出了大厅,邵朗逸的侍卫长汤剑声连忙跟了上去。大厅里的人都是遮掩不住的尴尬,娄玉璞轻咳了一声,对傅子煜低笑道:

“三公子当真是洒脱!”

顾婉凝的脸始终埋在邵朗逸怀里,压抑不住的眼泪涌泉般在肆溢在暗影中。

她知道,这一次,她和他是真的完了。

完了,这一生,都完了。

105、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你走吧,我不想再见你了。”

她不想再见他了吗?那么,他就不会让她再见到他。

可即便去死,他也该死的理所当然。

渭州是陇北冲要,风物迥异于关内,大漠长河,雪域苍山,直截了当的雄浑坦 人胸臆为之一洗。此处是连接东西的锁钥,车马辐辏,商旅云集;且由来征战之地,不少流落溃散的败兵游勇亦不乏落草为寇者,因此边匪猖獗。霍仲祺到这儿来是寻死的,却没想到有人比他更不爱活着。

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兵,说他们是“兵”都抬举了他们。他从前在沈州也好,在锦西也罢,虞浩霆麾下的嫡系都是奔着“侵掠如火,不动如山”的军容去的,即便不是嫡系,也能训练有素,军威不堕;然而泾源的兵,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霍仲祺到泾源的那天,还真有个保长抖抖索索来上报匪情,说道庄子里抓出一个插千的土匪,不想这人是个狠角色,用碎瓦片插死了看守,摸黑走脱了。既有人来探风,那必是有杆子要来“砸窑”,那保长便慌忙来给官军报信。

驻防在泾源的官军不到五百,营长彭方城书没念过两年,从大头兵混到现在,也就没再往上指望了。这彭营长尚摸不清霍仲祺的路数,言辞之间就多有保留。虽说两人同是少校衔,但二十出头握着刘长官手信的少校和三十几岁驻防在边地的少校,就不可同日而语了。若是他无心在此盘桓,那自己亦不好表现的太积极;若他年轻气盛,有心籍此捞点资历,那自己也不可太畏缩叫他拿住痛脚。

霍仲祺初来乍到,亦不熟悉此地风土“匪”情,谦辞再三,只说自己多在江宁中枢,奉上峰之命到此历练观摩,自然惟彭兄之命是从云云。这彭营长见他态度诚恳并无骄色,推脱了两句,便开口向那保长询问详情。霍仲祺听他问的认真,且送走那保长之后即令副官叫了下头一个姓孟的连长过来,诸般筹谋颇觉稳妥。不料此后直到第三日,那孟连长才点了人马出发,一路行军不紧不慢,不见半分抖擞精神,霍仲祺心下诧异,却也不好直言,只作懵然求教。

这孟连长军阶低过他,又道他是个“钦差”,言谈间十分客气。此时看他面嫩,又受他一声“大哥”一支烟,猜度他多半是刚毕业的军校生,腰上那支叫人眼馋的鲁格枪八成连活物都没指过,便半真半假地念了点儿门道给他。

泾源多年匪患,周围的庄子都自建了民团,长枪土炮多少也都有点家底,因此,敢“砸窑”的土匪想必有些斤两。既然插千的走脱了,庄子里已然有了防备,那土匪若有把握必然“速战速决”,若无成算则不会动手。若是后者,官军无非是去安一安人心,因此不用着急;若是前者,就叫民团先扛上一阵,打得差不多了,他们再出手,救人于急难,更叫庄民感念,“劳军”也更加卖力——即便去的晚了,叫杆子砸了窑,他们跟着踪迹追击一番,杀伤几个扫尾的匪众或者抓出个把“照局”、“拉线”的通匪之人,也算“战果”。

“再大的杆子,也不会明着跟官军叫板。咱们去到庄子里,杆子不来,他们是安生了,可到了年底,营座拿什么跟上峰交代?总得有匪,咱们才有的剿。”

霍仲祺不料这些人竟如此油滑,皱眉道:“不能彻底剿了这些杆子吗?”

孟连长“嘿嘿”了一声,复又作势一叹:“剿?怎么剿?按读书人的说法,土匪都是一窝子几个洞的‘狡兔’!今天在泾源,明天就在固凉,咱们这点儿人,还能追过去?再说,他跑这么一趟,咱们就点足了人马去剿匪,别的庄子有样学样,咱们哪儿顾得过来?就算咱们顾得过来,日子长了,他们倚仗着官军,民团就荒废了…得叫他们也带着点儿警醒!”

他前头的话确还算是实情,可后头这些就其心可诛了,霍仲祺听着,不由心里搓火,却压着不肯发作,权作不明世事,只一味和颜悦色地跟他套近乎。两人并辔缓行,这连长愈发散漫下来,马鞭子往身后虚划了一下:“说句不怕挨枪的话,咱们这些弟兄能有什么奔头?当兵吃粮…”

一语未了,只听“砰”的一声枪响,队首的一匹马应声而嘶,马上的一个排长已栽了下来,肩上一朵血花,还能听见骂声,想必没伤到要害。那孟连长顿时变了脸色,还没来得及勒马,一旁的山杨林里已起了连串的枪声,一把坐收渔利的算盘还没拨好珠子,竟被人打了埋伏。

霍仲祺翻身下马之际冷冷瞥了他一眼,也不开口,避在近旁的灌丛里一面分辨突如其来的枪声,一面打量这班官军的动作。片刻之间,已觉得好笑,在此打埋伏的土匪人手和装备都有限,不过是老套筒的毛瑟枪和自制的猎枪,加起来能有十支?另有两支驳壳枪似乎是在一个人手里,枪法还算可圈可点。这样的人马就敢来伏击小七八十号官军,倚仗的无非是手段刁钻,要是他没猜错,大概有两三个人是匿在树上放枪,居高临下倒是占了不少便宜。

这队杆子的能耐固然有限,他们带来的官兵就更可笑了,若不是那连长骂骂咧咧地叫人“散开”,这帮仁兄一惊之下恨不得自己人绊倒自己人,霍仲祺瞧着不免替这些土匪可惜,这会儿要是扔几个手榴弹出来,就划算得很了。

可自己就有点儿不那么划算了,他虽然是来寻死的,可跟这么一帮人混在一起,他领章上那颗花跟着他本就委屈,这么一来就更委屈了。

他正想着,还真有颗手榴弹撂了出来,眼看就要落在他身边不到两米的地方,还真是想什么有什么。他正要就地滚开,一眼看见边上一个个头不高的小兵竟是一动不动,一念闪过,抢过去把那颗正落地的手榴弹抓在手里,朝林子里响枪的地方掷了回去,转脸对那小兵骂道:“这么想死啊!”

一句话出口,才听到爆炸声,心道这掷弹的土匪也是个生手,手榴弹拉开引信五到六秒才才会爆炸,就这个距离,他扔得也太早了。转念一想,土匪哪儿来的掷弹手?等到现在才扔出一个,可见这样的东西他们也不多。

再看那面如土色的小兵,年纪不过十六七岁,也不知道是被手榴弹吓的,还是被他吓的,刚想安慰他一句,忽然想起那年在沈州,他对他说:“带兵的人,厚赏严罚,恩威皆重。你的性子,格外要记住:慈不掌兵。”

他面色微沉,凛然扫了那小兵一记,再不理会他,那小兵回过神来,反而往他身边挪了挪,周围几个军士亦觉得这年轻人倒有几分胆色。那边一炸,枪声滞了一滞,那孟连长便亲自督着两个班的兵犹犹豫豫往林子里找,刚挪出去五六米,当前三人就相继中了枪,余下的人越发畏缩起来。

霍仲祺见状心下一叹,这哪儿是剿匪,分明是送上门儿被匪剿来了。想了想,对身边那小兵低声吩咐道:“去把你们排长叫过来,快!”那小兵连“是”都不答,站起身来拔腿就跑,霍仲祺眉头一锁,朝他喊了一声:“弯腰,找隐蔽!”

一个紫黑脸膛的排长来的很快,低声叫了一句“长官”,不等霍仲祺开口便道:“孟连长说,这点儿小状况不值得您身先士卒,让我带您到视野开阔的地方观战。”

霍仲祺一听就知道是那连长怕自己有什么闪失,不好和上头交待,不由心中冷笑:兵带成这样,就惦记着这点儿事,自己要真交待在这儿,还非栽给他不可了。他心里这么想,脸上对那排长却是极和善地一笑:

“大哥怎么称呼?”

那排长一愣,连忙回话:“报告长官,我叫贺宝鼎。”

霍仲祺点了点头:“贺排长放心,我在沈州和锦西都是上过战场的,就算不会带兵,也能周全得了自己。不过,我瞧着你们连长心地太好了些…我有个能立功的主意,不知道贺排长愿不愿意试试?”

贺宝鼎看他这个不慌不忙的作派确实像是历练过的,然而于他的话却不太相信,他是个粗人,也不擅做作, 嘴唇嘀咕道:

“立功也是我们长官的。”

霍仲祺闻言正色道:“你们连长让你过来,为的是我大小是个‘钦差’,今天的事儿要是成了,我保你的功劳不会叫人昧了去,怎么样?”说着下巴朝前一扬:

“就这么个打法,杀敌八百,自损一千,我这个初来乍到的都不忍心,您忍心?”

贺宝鼎低着头想了想,猛一点头:“长官军令,我是要听的。”

“你先找七八个会掷弹的准备好,等我的信儿,我给你手势,你就让他们拉引线,你数到三,叫他们一块儿扔;剩下的人等前头炸开,再冲过去…”

贺宝鼎听他说着,已经理出了头绪:“成,我这就去!”

“等等!”霍仲祺赶忙叫住他:“你手底下有没有枪法好的?叫他过来。”

他叫个枪法好的人来,是想解决掉匿在树上放枪的土匪,没成想抱着枪过来的却是刚才那个十六七岁的呆小兵,霍仲祺蹙着眉看了看他:“你枪法好?”

小兵畏畏缩缩地点了点头:“长官,我天天给我们连长打兔子。”

霍仲祺叹了口气:“你跟着我,我让你打哪儿你打哪儿,行么?”

那小兵这次头点得爽快:“行!”

趁着那边吸引火力的工夫,霍仲祺带着他往林子里摸了一段,一停下来就低声吩咐他:“十一点钟方向,六十米,上面…”却见那小兵懵然看着他,一脸呆相:

“…长官,啥方向?”

霍仲祺一怔,脸上忍不住写出“拜服”两个字来,他自己都是没进军校没受训的半吊子,就这么一班人也算兵?

不过呆归呆,小孩子枪打得确实还行,一枪放出去,树上的人应声摔下,霍仲祺刚想夸他一句,那小兵却白着脸磕磕巴巴地说道:“长…长官,死…死了?”

霍仲祺打量了他一眼,约摸明白是怎么回事,拍了拍他笑道:“是摔死的,不是你打死的。以前没跟着你们连长打过土匪吗?”

那小兵愣愣摇了摇头,还是那句:“我给我们连长打兔子”,说完了也觉着自己有些不着调,又总结性地补充了一句:“这个…比兔子好打。”

接连弄掉了两个居高临下放冷枪的家伙,接下来的事情就顺利多了,“掷弹手”一板一眼集中火力配合步兵不单土匪没见过,就是那连长也没见过,其余的人看在眼里,声势一盛,胆气也壮了许多。在此处打埋伏的土匪原想着泾源的官军素来疲沓,遇此一伏,不溃亦退,待重新点足人马再来,那边早已“砸窑”得手;却没料到这班官军乱过之后竟真排开了个“剿匪”的架势。他们原本人数就少,装备亦逊,眼见拼之不过,彼此一打商量,放着枪要退,却已然来不及了。

前后也就是一刻钟的工夫,林子里拖出二十多具尸体,另有七八个活口,那连长竟是面带喜色,霍仲祺冷眼看着,心道我众敌寡打了这么一阵,他还真是有脸。

“长官!”霍仲祺回头一看,却是方才那姓贺的排长,冲他“嘿嘿”一乐:“长官是见过大世面的吧?您看着这是苍蝇腿,在我们这儿就是炖羊肉了。不瞒您说,我们平日里就是跟在人家后头舀点儿剩汤喝。”说着抬手朝俘虏那边一划拉:“就这些,够我们连长领一年的赏了。”

霍仲祺微微点了点头,面上的神情半明半昧,见那孟连长朝自己过来,勾了勾唇角低声道:“贺大哥,你想不想再多领些赏钱?”

贺宝鼎脱口便道“想!”说完才讪讪地找补:“长官军令,属下一定服从。”

霍仲祺道:“他们在这儿打咱们的埋伏,就是那边‘砸窑’不顺手,要是来得及,兴许能弄个把匪首回来。”

凶器见血,便生戾气,即便是庸弱之兵亦多少有些血气,何况刚刚捞了这样的便宜?因此那姓孟的连长很快就被霍仲祺撺掇起了兴头,一路奔袭,堪堪将正在围攻民团的杆子打了个措手不及。

土匪见官军已至,僵持下去亦未知是否还有援兵,只得退走。霍仲祺自忖不悉地势敌情,也不敢贸然叫人追击。那连长原还担心这年轻人得了甜头不肯放手,此时见他见好就收,欣喜之余对这位莫名其妙的长官不由言听计从起来。

霍仲祺深知今日之事有所侥幸,若这些“砸窑”的土匪死拼,就眼前这些人的士气质素,怕是要“全军覆没”,自己固然不惜一死,但再不济的兵也是人命,他却不能拉着别人去“陪死”。

况且,这一带匪患积年,这些土匪能混进庄子探风,又熟知官军动向,别说土匪的家人亲眷,就是普通人,为保家宅平安也好,贪图财帛也罢,必有“通匪”之人,真说到“清剿”二字,却不是动动枪就了事的。

他这么一想,便不急着回泾源,叫那孟连长带封信回去,挑了几个人陪自己留下,有心访一访“匪情”。是以等到宋稷林发觉他不在渭州,查问之下,才知道他竟是真的“剿匪”去了。宋稷林一面派人去找他回来,一面向上请示,直请示到参谋本部,才知道这位霍公子不是调令丢了,是压根儿就没有调令。

不管怎样,总长一句“让他马上回江宁”正叫他求之不得,不料,派去找霍仲祺的人却空手而归,说他去查看呼兰山的“匪情”,一时之间没有找到。宋稷林闻言又是一身冷汗,好在参谋部那里并没有催,好容易等霍仲祺回到泾源,已是半月之后的事了,宋稷林派了自己的副官和贴身侍卫赶到泾源接他,他却不肯走。

宋稷林在电话里劝了半天,明言是总长亲令他立刻回江宁的,那边默然片刻,忽然甩出一句“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就挂了机。

宋稷林没有办法,战战兢兢又跟参谋部请示,电话转到总长那里,虞浩霆撂出一句“他算什么将在外?”,接着“啪”的一声竟像是摔了电话。

宋稷林守着电话咂摸了半日,怎么这二位像是赌气的意思?万般忐忑地把电话拨给了陇北的军政长官刘庆贤,刘庆贤倒是不急不燥,声气沉稳:

“总长要是再催,你就把他绑到公署来交给我;总长要是不催,你就由他去。

不过,切记一条:叫你的人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保护霍公子周全。

他要是出了什么事,你就把你自己绑过来吧。”

宋稷林听着只觉得背脊发冷,犹犹豫豫地提醒:

“您是不是跟霍院长打个招呼,请他老人家劝劝霍公子?”

刘庆贤轻笑了一声,道:“霍院长的意思——就是让霍公子先待在你那儿。”

柳浪间的蝉鸣还未连成一片,粼粼波光拥着碧叶田田,飘摇舒卷,菡萏 却兀自秀瓣 ,恰如娉婷少女,红颜羞矜,绿裙如云。蓼花渚后身是个三面透空的茶亭,宝纤端着一盅杨枝甘露进来,唤了一声“夫人”,笑吟吟地奉在顾婉凝面前,收回手恭谨地退了一步,低着头觑了一眼那韶秀的侧影,心里却辨不清是什么滋味。

她是邵朗逸亲自点来侍奉这位如夫人的,初初一见,心头只蹦一句“合该如此”,若不是这般的楚楚颜色,又怎么会叫三公子不管不顾一味要娶?可小乔初嫁正当是欢情美满的时候,这位新夫人虽然不难伺候,但平素却难见喜色,每日里只是一味安静,不是读书弹琴,就是一个人在湖边散步,偶尔起了兴致也不过是叫人泛了舟荡到藕花处折片荷叶把玩。三公子隔上五六日才来泠湖一次,不来的时候她也不问,就是见了面,两个人也淡淡的,说不上疏远也说不上亲近。

旁人都说妻不如妾,可她瞧着,这新人还不如旧人呢!这些日子三公子就算来,却也不在泠湖留宿了,这么下去,还不知道将来是个什么光景。她有心劝上两句,可对着那样一双眼,却怎么都开不了口——那样的一双眼,像是冬夜天边的星子,仿佛你要说什么她都知道,仿佛你要说什么,她都不在意。

正在这时,湖岸上一个撑着阳伞的娇小身影转到了蓼花渚的长廊里,顾婉凝见了,淡淡一笑,转脸吩咐道:

“宝纤,去拿份冰镇的双皮奶来。”

来人一路匆匆,隔着阑干就朝这边挥手,可一步踏进茶亭人却停住了,连声音也不由自主地低了下来:“婉凝。”

顾婉凝拿过她手里的阳伞搁在一边:“安琪。”

两人坐下来喝茶,陈安琪脸色发苦地端详了她许久方才开口:

“你…你吓死我了!你要干嘛啊?”

婉凝不答她的话,反而笑问道:“你到我这儿来,你家里知道吗?”

“你现在还惦记这些?”安琪摇了摇头,脸上也不知道是走急了热的,还是别的缘故,腾起了浅浅两朵红云:“反正我现在出来,他们不会问的。”

婉凝看了她一眼,刚要开口,正巧宝纤送了双皮奶来,安琪舀了两口,身上一凉,暑意便去了大半,等宝纤退了出去,便又急急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