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就算不是,团座也不用发这么大脾气吧?好歹也是个美人儿啊!

难道还是个有仇的?不能吧?总长大人这么没谱?

或者,也是个腆着脸缠着他们团座,一门心思想当他们团长夫人的?

那其实真还是......还是挺不错的啊!

不管了,什么都没有团座要紧,只要不招他们团座喜欢,这女人以后休想再靠近他们团座一步!

半个钟头之后,诊治霍仲祺的大夫脸上总算有了笑影,临走之前又详详细细地跟护士嘱咐了一番,马腾在边儿上听着,也松了口气。

他扒在床边,看着霍仲祺,面上的神情像笑又像哭:

“团座,你死不了…死不了了。”

霍仲祺乏力地望了他一眼,仿佛是在笑,随即肩头又振动着像是想要起来,马腾连忙虚按住他:

“团座,你别动,大夫说,会牵动伤口。”

霍仲祺急切地看着他:“婉凝…”

马腾愣了愣:“您是说顾小姐?”

霍仲祺点了点头。

马腾忙道:“您放心,我这就轰她走。有我在,包管她半点儿也烦不着您!”

不防霍仲祺听着他的话,却愈发激动起来,拧紧了眉头:“婉凝…婉凝,她在......”

马腾也皱了皱眉:“您要见她?”

霍仲祺方才一动,又牵扯了伤口,不能再开口,唯有一径忍痛点头。

“我去叫她。”

马腾说着,走到门口张望了一眼,见顾婉凝一个人立在院子里,夜色中纤柔的身影楚楚堪怜,心里不免有些可惜,团座也忒挑剔了,这样天仙一样的人物都这么不招他待见?

一时也不知道怎么跟她说话,匆忙招呼了一句“哎,我们团座要见你”,便折了回去。

回过头来看霍仲祺,只觉得他落在自己脸上的目光,直像开了刃的刀锋一般,他忍不住用那只没打绷带的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团座,一个丫头片子,不值得您动气。”

霍仲祺却没有理会他,视线只落在他身后。

她霁蓝的衣裳像大雨过后的琉璃天色,莲瓣般的面庞有淡淡的 ,在灯影下映出了晶莹泪光,她方才是哭了吗?

他吓着她了,他......他忽然恼恨起自己来,他这样虚弱地躺在她面前,还不如死去。

她试探着靠近,像是怕惊动了他, 风铃般的声音压得极低:

“…对不起,我只是想来看看你,你没事就好。”

“不是!”他努力控制住自己的身体和情绪:“......是我身上有伤,我…我怕吓着你。”

顾婉凝怔怔看着他,珠子一样的泪水无声无息地滑落下来。

“我没有事,你......你别哭。”霍仲祺忍不住想要挣扎起来,婉凝慌忙按在他肩上:

“我知道,你不要动。”

她清甜的气息叫他心上蓦然一松,仿佛严冬过后,吹上冰原的第一缕春风。

沈州战事暂歇,龙黔的守军却片刻不得安宁。

龙黔驻军并不缺乏山地作战的经验,但钦康山区仍然是一个令人寝食难安的战场。除了敌人的枪炮,一日三变的天气、无声无息的疫病、随时可能喷洒毒素的蛇虫鼠蚁......都在不断地吞噬着生命。战斗稍停,工程部队就要立刻重修被轰炸过无数次的机场和公路,修好,又被炸断,炸断,再重新修好,只是破坏远比修缮容易,和时间的赛跑仿佛永远无法取胜。

玫瑰色的雀鸟从他面前掠过,一动不动的停在近旁的灌丛上,邵朗逸注目片刻,微微一笑,绕开了它。营帐外的两个参谋看见他过来,立刻起身敬礼,面上的神情却有些赧然,他看了一眼倒挂在火堆上的钢盔,吸了口气,里面煮得居然是咖啡,半真半假地揶揄笑道:

“不错,还有这个闲情,大将风度啊。”

两个参谋更加不好意思,低了头不敢作声,邵朗逸却浑然不觉一般:

“不请长官尝尝吗?”

两人对视了一眼,连忙找了杯子小心翼翼倒出半杯来,邵朗逸晃晃杯子,低头呷了一口:

“还行。有糖吗?”

两个参谋闻言都松了口气,其中一人苦笑道:“只有白糖。”

邵朗逸又呷了一口,品咂着笑道:“那算了。”

三人正说着话,突然一个军官急匆匆地朝这边赶过来,一路上惊起不少蜂蝶雀鸟,邵朗逸遥遥一望,竟是孙熙平,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郁:

“什么事?”

孙熙平看了看周围的人,没有直接答话,反而凑到邵朗逸耳边低语了一句。

邵朗逸眉头微皱:“她有什么事?”

孙熙平有些尴尬地摇了摇头,邵朗逸沉吟片刻,转身折回了指挥部。

到了营帐门口,孙熙平自觉地停了脚步,邵朗逸一掀门帘,原先背对着门口的人立刻转过身来。

一身夹克军装泥渍斑斑,连船型军帽下的面孔也带了尘色,一见是他,抿紧的嘴唇不住颤抖,泪水夺眶而出,在脸颊上冲开了两道鲜明的印迹,抽泣中犹待着愠怒:

“你这是什么鬼地方?!”

邵朗逸讶然打量了她一眼:“你怎么到这儿来的?蓁蓁呢?”

康雅婕用手背胡乱抹了抹眼泪:“蓁蓁在广宁,蔼茵带着她。”

“那你来干什么?”

康雅婕柳眉一竖,从胸前的衣袋里摸出两页皱巴巴的纸来,一页还撕破了。

邵朗逸瞟过一眼,就知道是他签过字的离婚契书,他刚要开口,就见康雅婕咬牙切齿地将那契书撕了个粉碎,狠命丢在他身前:

“你做梦!”

邵朗逸默然看着地上的碎片,长长叹了口气:“你这又是何苦?”

康雅婕仰起脸,逼视着他:

“你不让我好过,我也不会让你好过!

你想跟我离婚?我偏要让你天天都看着我,我就是要让你难受!”

邵朗逸偏过脸,耸肩一笑:“这不是你该待的地方,带着蓁蓁,回去吧!”

他说罢,转身要走,康雅婕却突然从背后抱紧了他,双手死死扣在他身前,邵朗逸想要拨开她的手,一触到她的手背,却蹙了眉,低头看时,只见她双手的手背上划痕交错,一迟疑间,便听身后的人抽抽噎噎地说道:

“你以为你说什么我都会信你?

我知道你是什么打算,你是怕你回不来了......你就是想让我死心。

可你想过没有,除了蓁蓁,除了你,我就什么都没有了......我不管!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你要是死了,我就跟你一起死!”

她越说越委屈,抽噎连成了嚎啕:

“我跟你死在一起,至少让蓁蓁觉得,觉得......”

邵朗逸背上的军装已然湿透,康雅婕还犹自哭个不住,他拉开她的手,转过身看着她,她不着边际的慌乱和恼怒,让他想起那年在隆关驿,她束手无策地跪在那只受伤的鹿身边,抬头看他的神情也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眸子里 一层薄雾。

邵朗逸闭目一笑,云淡风清的言语立刻就止住了她的恸哭:

“马上就有人要进来开会,你要真想待在这儿,就不要再哭了。

要不然,别人真以为我要全军覆没了——邵夫人。”

康雅婕嘟着嘴看了看他,身子往他怀里一倾,邵朗逸却退开半步,用手托住了她。

康雅婕瞬间涨红了脸,羞怒交加:“你就这么讨厌我?”

邵朗逸握着她的肩又把她推开了一点,波澜不惊地说道:“麻烦邵夫人先去洗个脸。”

康雅婕一愣,旋即反应过来,甩开他的手,转身走了出去。

129、我总是在的

连大夫也不得不承认,小霍康复的速度几近奇迹:

“不过,霍团长的肺叶受了伤,以后就算痊愈,也会有影响。”

虞浩霆点了点头,眉宇间的欣慰染着一点忧色。

其实霍仲祺养伤的地方离他的办公室不过两进院落,但自他醒来之后,他只去看过他一次。

只那一次,他就已察觉了她对他的回避。

她温柔而客套,仿佛是觉得屋子里人太多,同他打过招呼就转身离开,和那个攥紧了他的衣襟,贴在他胸口痛哭失声的女子判若两人。没有人觉得不妥,唯独他心头凋落一瓣怅然,落花无声,连叹息都嫌重。

他问的话,大半被他的副官和护士答了,还有他炮兵团的军官,一屋子的人面上都带着喜色,说他的伤势见好,说他们在沈州的九死一生。

他和他,他们身边都很久没有这样多的笑声了。

可偏偏他们都心不在焉,倚在床上的人在最初的欲言又止之后,便只有笑意淡倦,偶尔不着痕迹地望一眼窗外,有掩饰不住的疑虑。

他不知道他能看见什么,但他知道,他想看见什么。

他看得出别人的心意,那他自己呢?他掩饰的,够好吗?

绥江的初夏清朗而温暖,午后宁静的庭院,天色湛蓝,阳光如金纱。拎着饭盒的勤务兵从屋里出来,一见虞浩霆和卫朔,慌慌张张地要行礼,被卫朔摆摆手噤了声。

深绿的窗纱映出素影婷婷,里头忽然飘出一句笑语:

“你跟朗逸学的吧?”

虞浩霆不由自主地站住,只见窗内的人正把削好的苹果在果盘里切成小块,用温水浸了,他看在眼里,唇角微勾:到底是做母亲的人了。

一念至此,时光宕然来去,一个笑容明媚,在山路上追着牧羊犬的少女雀跃着从他面前穿过。

他忍不住回头去看,眼前却只有一地斑驳的光影。

婉凝把削好的苹果搁在果盘里,提了果柄轻轻一拎,果皮立时一圈一圈连绵不断地脱落下来。

霍仲祺见了,眸光一亮:“你跟朗逸学的吧?”

她点了点头,他眼中的笑意越发明亮:“我小时候也跟他学过,可是没学会,还切了手。”

婉凝低头浅笑,把温水浸过的苹果插好果签:

“我削了三十多个苹果,才学成这样的。不过还是没有三公子削得好,皮太厚。”

端了苹果过来,嫣然笑道:“这个还是我学得来的,你没有见过他吃蟹?吃完了扣起来,还是完完整整的一只,重新放回去都成。”

小霍吃着苹果,闻言莞尔:“有的。不过我看看也就算了,连学的念头都没动过。

有一回说起这件事,我们都叹为观止,只有四哥说:那有什么难的?我也会。

后来我们在泠湖吃蟹,我就闹着他们比一比,结果——”

他促狭笑道:“四哥吃的比朗逸还快,也是完完整整的一只。

可我翻开一看,原来他只吃了膏,都是装模作样骗我们的。”

她风铃般的笑声轻轻扬出窗外,荡开他心头的潋滟波光。

那些许久无人问津的少年往事,是流水带进蚌壳的沙砾,于时光荏苒中,渐渐砥砺出温润珠光。

他自己也噙了笑意,想着她方才螓首低垂,悉心切开水果的侧影,大约周美成的《少年游》,亦不能过。

“…我们说他耍赖作弊,他却说:你们只说要吃出一只整壳的来,又没说一定要把肉剔干净,我吃蟹从来都只吃膏的。”

纱窗模糊了人影,不够真切反而泄露出一种近乎回忆般的柔光静好,仿佛临水照花的倒影,叫人不忍惊动。

他无声一笑,悄然转身。

马腾嫌温水浸过的苹果没滋味,自己拣了一个透红的,懒得削皮就直接啃了一口,嗯,脆甜,好吃。他一边吃一边偷眼觑看靠在床上的霍仲祺,不禁诸多腹诽:

好像没听大夫说团座有伤到头啊,怎么变了个人似的?

那女人刚问了一句“我听说,你如今喝酒喝得很凶......”他还没来得及附和点儿什么,霍仲祺就抢道:“你放心,我以后再不喝了。”

那个腔调儿,那个模样儿......哎呦,他牙都酸了。他们团座,玩儿起命来也是豹子一样的人,现在倒好,活脱脱一只小家猫儿,一身的 ,怎么捋怎么顺。

被个女人拾掇成这样,真丢人啊!

不过话说回来,这女人.......他琢磨的没有边际,目光只落在顾婉凝身上,就忘了吃。

霍仲祺瞥见他傻愣愣的神气,冷着脸微微一哂:“你看什么呢?”

“啊?”

马腾犹自怔了片刻才省悟过来,依稀也有些不好意思,可好在脸皮不薄,笑嘻嘻地咬了两口苹果:

“团座,书上写的美人儿,什么‘玉纤纤葱枝手,一捻捻杨柳腰’,托您的福,这回我也见着了…”

长官是取笑不得的,可夸夸长官的意中人总不会错,岂料话没说完,霍仲祺立时就变了脸色,刀子一样的目光戳得他脸上生疼:

“出去!”

马腾吓得一抖,手里的苹果差点儿就跌了出去,条件反射地跳起来,喏喏着不明所以,待见霍仲祺阴沉沉地盯着他,倒抽了一口冷气,低着头慌里慌张地答了声“是”,掉头就逃。

顾婉凝也惊讶霍仲祺发作得莫名其妙,看着马腾夺门而出的背影,不由好笑:

“你什么时候脾气这么坏了?”

霍仲祺不好和她解释,微微红了脸色。

周遭一静,他突然不知道该如何同她说话,惟看着她整理桌上的杯盏水果,那一串连绵不断的果皮委委落在那里,他心念一动,想起她方才的话——“不过还是没有三公子削的好。”

她离家出走的事,他也听韩玿说过,只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此刻她说起他,这样客气无谓,怎么看都不像是闹翻的夫妻。他想问,却又觉得自己问出来,不免有些“居心叵测”的意味。

那,他究竟有没有呢?

这些日子,他对着她,每每都想剖白了自己的心迹,可又觉得无论说什么都是辞不达意。

她这样待他,多半是因为他的伤势,他想跟她说,她不必这样迁就,却又怕她若是真的离开,他便再不能见她了。他果然是私心作祟吗?一个讥诮的笑容猛然撞了进来:

“小霍,扪心自问,要是这件事我一定要做,你愿意是你,还是别人?”

他心口疼得钝重,咬了咬牙,却浮出一个清暖的笑容:

“你出来这些天,一一要想妈妈的;反正…反正我已经没什么事了。”

婉凝回过头,明澈的眸子停在他面上,神情端正地像是被老师点起来答问的小学生:

“我明天就走。”

他一怔,好容易撑出的平然镇定瞬间溃散:“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