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凝捏着他的小手站起身来:“很快的。”

一一想了想,嘟着嘴嘀咕了一句:“那我怎么没有长得很快呢?”他抬起头探寻地看着妈妈,却见近旁一个戎装笔挺的年轻军官含笑而立,他自幼见惯了戎装军人,刚才又一心都在妈妈身上,“心无旁骛”没有留意,现在才觉得这人的衣装态度和其他侍从不大一样,而且.......

顾婉凝见他圆溜溜一双眼睛直盯着霍仲祺,便道:“一一,叫霍叔叔。”

一一直了直身子,很有礼貌地招呼道:“霍叔叔,你好。”

小霍蹲下来,笑着握了握他的手:“一一,你好。”

一一又盯着他看了看,忽然说:“我见过你。”

霍仲祺一怔,下意识地望向顾婉凝,顾婉凝也有些意外,揣测着笑道:

“可能他平时见的都是军人,认不大清楚。”

“不是。”一一立刻辩解了一句,转身跑到车边,把副驾的军官路上看的报纸要了过来:“我在这上面看到的。”前后翻了一下没有找到,皱着眉头坚持:“我看的那张有的。”

这一来,众人都明白他是在报纸上看到了霍仲祺的照片。

小霍看着他澄澈的目光,赧然一笑:“看来这记者的照片拍得不坏。”

一一头一次到海边,单是在沙滩上趟水踩浪就玩儿得乐此不疲,捡到大个的海螺甚至绊到一串海藻也要兴奋一阵。等霍仲祺带他上了青琅港的军舰,小家伙说什么也不肯下来,一直到困得睁不开眼睛,才被小霍抱了回来,小脸晒得通红,听见妈妈的声音,睡眼惺忪地伸着手栽进顾婉凝怀里,喃喃念了声“妈妈”就睡着了。

夕阳在有节律的潮声中隐去了光芒,幽蓝的海,深蓝的天,灰蓝的云......被落地的玻璃门窗框成一幅幅风景写生。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边喝果汁一边看着她用毛巾把睡熟的孩子擦干净换上睡衣,留出角度最合适的窗子让海风吹进房间——熟稔,温雅,沉静......比任何刻意的温存都更让人觉得心意安宁。

只是,她走出来看见他的时候,眼中的讶然叫他觉得有些尴尬。

“我只顾着他了,不知道你还在这儿。”她歉然而笑,霍仲祺连忙站起身:

“我是想看你要不要出去吃饭。”

顾婉凝摇了摇头,目光又落回卧室:“我不出去了,恐怕他待会儿醒了要闹别扭。他今天没有给你惹麻烦吧?小孩子贪玩儿,你不用迁就他,有什么不高兴的,他一转脸也就忘了。”

“没有,一一很听话。”

他说罢,寻不出还有什么继续待在这儿的理由,只好拿起军帽同她告辞,然而临出门时又觉得哪里不妥,又转回来交待了一句:

“我去见几个朋友,一会儿就回来;有什么事,打电话到Mazails饭店找我。”

“啊?”顾婉凝刚翻开一本杂志,在目录里找有趣的文章,不防他忽然又回来跟她说话。

霍仲祺见她茫然看着自己,更觉得不妥,只好匆忙说了句“没事”便快步走了出去。

此时的青琅正是一年里最冠盖云集的时候,霍仲祺的熟人极多,他一到青琅就约请不断,只是他无心应酬,尽数推却罢了。本来今晚的饭局他也一早推脱了,只是一时之间心绪起伏想要寻一个出口。他临时起意,于Mazails饭店的一班人却是意外之喜。这些人多是旧日同他一道走马章台的公子哥儿,一见他进来,立时便有人笑容满面地迎上前来,装模作样为众人“引见”:

“来来来,这才是真正的稀客,大英雄,大功臣......”

霍仲祺讥诮地一笑:“你再说一句,我马上就走。”

等那人打着“哈哈”住了口,他才摘下军帽递给马腾。席间早让出了位子给他,还顺带挪过来两个妆容精致,身份模糊的摩登女郎。他依然能在一瞬间辨得出她们的香水是玫瑰还是晚香玉,但这莺声燕语,甜笑秋波却让他连答话的兴趣也提不起分毫。

他一落座,便招呼侍应要了一杯橙汁,有和他熟络的人立刻就拍着桌子叫道:

“小霍,你这是干什么?谁不知道霍公子从来都是海量。”

霍仲祺把面前的酒杯放回侍应的托盘,对众人微笑道:

“不好意思,我身上有伤,遵医嘱,戒了。”

暧昧恣肆的调笑,机巧轻佻的言语都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不假思索就能敷衍得宾主尽欢;然而眼前的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又让他无比陌生。他看着桌上的琳琅珍馐,身畔的姹紫嫣红,脑海里浮出的却总是硝烟尽处的断壁残垣汩汩鲜血,以及超出人想象之外的死亡——瞬间的,漫长的,静谧的,剧烈的,安然的,破碎的,兄弟的,敌人的——比死亡更摧枯拉朽的,是重叠无尽的死亡。

眼前的一张张笑脸变得模糊,胸口突然一阵想要呕吐的窒息之感,他强笑着拒绝掉各式各样的挽留,直到湿咸的海风吹进车窗,他才放松下来。用力捏了捏眉心,只想下一秒就能看见她,看见她安然沉静地照料睡熟的孩子,看见她低下头时的温婉微笑......

但他踏着月色回来,步履匆匆又戛然而停,只是一扇门,他却不能说服自己去敲。

他绕到沙滩上,海浪退去后的沙粒湿润温暖,恒久的潮声和她房间里的灯光,让他渐渐安下心来。

直到那灯光无声熄灭,他才踱回自己的房间,按医生叮嘱的数量从随身的褐色药瓶里数出药片,一口水咽了下去。借着月色审视了一遍房间, 压在枕下的鲁格枪重新上膛试了试手感,靠着床头和墙壁的夹角慢慢坐了下来,这是房间里最安全的位置——自从他不再需要有人昼夜看护之后,这是他唯一能入睡的方式。

一一睡足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就生龙活虎地爬了起来,巴巴地跑去跟霍仲祺商量,可不可以再到军舰上玩儿一次。霍仲祺一答应下午就带他去,小家伙立刻雀跃起来,一个上午都安安静静,像个小尾巴一样跟着他。小霍带着他在沙滩上似模似样地垒出一艘“军舰”来,一一绕着转了两圈,很是满意,便决定给这船起个名字。

霍仲祺想了想,道:“来,把你的名字写上去。”

一一闻言,笑呵呵地在船身上划了两下,小霍莞尔一笑:

“你这个太简单了,大名会不会写?”

一一点点头,手指一笔一顺地把自己的名字划了出来,霍仲祺见了,却道:“写错了吧。”

一一自己看了看,摇摇头:“妈妈教我的,没有错。”

霍仲祺也不和他争辩,在边上重新写了个“邵”字:“是不是该这么写?”

一一歪着头看看他写的,又看看自己写的,纠正道:

“你写的有点像,不过不对,我妈妈教我是这么写的。”

霍仲祺笑了笑:“你叫邵珩,对不对?”

“对啊。”

“那就是这个字。”

“不是,我妈妈教我的不是这个字。”

霍仲祺想了想,点着那两个字试着跟他解释:

“你姓‘邵’,是这个字;你写的这个,也念‘shao’,但是没有这个姓。”

一一听到这儿,一口打断了他:“我不姓邵。”

“你不是叫邵珩吗?”

“是呀。”一一皱了皱眉,觉得这次跟他沟通起来很不顺畅:

“我叫绍珩,但是我姓顾,我的名字有三个字,我妈妈的名字也有三个字,最前面一个字才是姓。”

霍仲祺一愣,脱口道:“你怎么会姓顾呢?”

一一摆出一个“你好像有点笨”的表情:“因为我妈妈姓顾,所以我也姓顾,我叫顾绍珩。”

接着又很体贴地补充了一句:

“有点不好写,你要是记不住,就叫我一一吧,我妈妈也叫我一一。”小家伙说一边说,一边偷偷扁了下嘴:“只有我惹她生气的时候,她才叫我名字。”

132、他原本,就是最温柔的情人

执掌江宁海军的黎鼎文和温志禹是昔年留英的师兄弟,跟着不列颠海军养足了一副绅士派头,咖啡、雪茄、高球样样精通。霍家在青琅的别墅里恰巧有去年新置的微高场地,两人一见技痒,谈完公事干脆就地切磋起来,小霍高球玩儿得不熟,索性靠在沙滩椅上,啜着加了冰的凤梨汁闲闲观战。

马腾待在边儿上更觉得他们掇弄着个小白球戳来戳去,实在无聊得紧,明豁豁的阳光晒得人有些犯懒,碧蓝的海水在视线尽处涨成一条和缓的弧线,缀着几点雪白的帆影…这情形他头一天看见,心里的兴奋劲儿跟一一也差不了多少,可看了几天也就习以为常了。他是旱地上长大的孩子不会游水,被潮水荡久了还有点儿发晕,连带着跟边儿上几个海军军官也没什么话说——

这些仁兄一水的雪白军装,襟前袖口金灿灿的铜纽子在阳光底下直晃人眼,干净得跟新郎官似的,也能打仗?他挑剔地打量着黎鼎文和温志禹带来的副官和随从,忽然觉得这几个人有点儿不大对劲儿,虽说神态举止都温雅稳重没什么毛病,但目光却都撇开了他们专注挥杆的长官,不约而同地朝着另一个方向——那种带着点儿毛躁的惊喜眼神儿,是男人的心照不宣。

马腾跟着看过去,只觉得脖子侧边的血管轻轻一跳,隔着夏花簇拥的泳池,潮水起落的海滩边上远远能望见一大一小两个人影,踩着浪花跑来跑去的小家伙当然是一一,陪在他身边时不时把他从潮水里拽回来的自然是顾婉凝,只是,马腾脸上一烫,这这这…这位顾小姐平日里看着也是文文雅雅规规矩矩的,这会儿居然…这青天白日的,算怎么回事儿呦?虽说他们离得远看不太真切,可是谁都看得出来她身上就没有正经衣裳!他说这几个人模狗样的小子瞧什么呢?还真瞧见好的了是吧?

他连忙在霍仲祺肩头摇了两下,磕磕巴巴地“举报”:“师…师座,师座…”

霍仲祺被他骤然一推,手里的凤梨汁差点洒出来,皱着眉斜了他一眼:“怎么了?”就见马腾盯着远处的海滩,脸色涨红,嘴里只喃喃着:“师座......”

小霍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先是一怔,旋即就察觉了身边的情形,撂下杯子,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就走了过去。

她背对着他,长发松松编了起来,发辫被海水打湿了一半,乌黑的发丝贴在蝴蝶骨上,白色的泳衣系带在颈后打着个小巧的蝴蝶结,盈盈一握的 和纤巧匀长的 比她身后的碧海艳阳更加耀人眼目。

“霍叔叔。”蹲在潮水里的一一先看见了他,抹着脸上的沙粒和海水,拍着水花跟他打招呼。

顾婉凝亦回过头对他微微一笑,随即转过身去“监督”一一不过多地涉入潮水。

她若无其事的明朗端然,让他一路过来的烦躁又添了忿闷,也不知道是忿闷马腾的大惊小怪,还是忿闷他自己的幼稚。然而下一秒,那在阳光下美好得有些过分的曲线,把他刚刚压下去的忿闷和烦躁一股脑推到了透镜的焦点,阳光一照,马上,就着了。

霍仲祺不自觉地皱了眉,抖开手里的外套罩在了她肩上,顾婉凝讶然转身,见了他蹙眉的神态才反应过来,只是她掩唇一笑,打趣他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不防霍仲祺突然拦腰将她抱了起来,朝近旁的两个婢女吩咐了一声“看好小少爷”,转身就走。

趴在沙滩上等下一波的潮水的一一惊觉身后有变故,赶紧站了起来,看着霍仲祺快步离开的背影,茫然之后便嘟了嘴,妈妈明明是在跟他玩儿的,不跟他打招呼就把妈妈带走,霍叔叔很没有礼貌啊!而且,不跟他打招呼就把他妈妈抱走了,他怎么觉得好像有点眼熟......大人总是说小孩子要有礼貌,可是大人才没有礼貌呢。

沙滩那边的一班人遥遥望见这一幕,黎鼎文权作什么都没看见,只是低了头专注挥杆,温志禹觉得有趣,便笑吟吟地问马腾:“是什么人?”

马腾没好气地嘀咕:“我们夫人!”

温志禹一愣:“你们师座结婚了?”

“快了。”马腾随口糊弄了一句。

唉,说是这么说,可仔细一盘算,这位小姐还真是有点儿麻烦。眼瞅着一个俏生生娇滴滴的丫头,居然就这么变戏法儿似的弄出个娃娃来,他惊得下巴都要掉在地上了!可他们师座都不介意,他还能说什么?想想也是,鬼门关上转过一圈的人,能活着回来见着可心的女人,又白捡了个儿子,说起来也算占足了便宜。

不过,女人真不能纵得太厉害,瞧瞧今天这个“有伤风化”的扮相,真该好好管管!他们师座就在这上头少主意,早管教好了,说不定就不会弄出这么个不清不楚的娃娃来了,真叫人犯愁啊!可话说回来,这小家伙倒真是个漂亮的娃娃,跟他娘亲一样招人疼,有时候,说不好哪个小眼神儿转过来,他咂摸着还觉得有点儿眼熟......眼熟?

他刚把她带到门廊,她就在他胸前推了一把,霍仲祺顺势把她放下,一低头,正对上她抿紧的唇和恼怒的眼。

“其实我…其实是那边有客人…”

他不由自主地回避她的目光,期期艾艾地想要解释,却又觉得这些话连他自己都不能信服。青琅的各色海水浴场里,上至名媛淑女下到小家碧玉,穿着泳衣抛头露面的比比皆是,何况是自己家?

他被父亲打发到燕平读书那年,整个暑假都跟谢致轩耗在这儿,从别墅区的湛山到向公众开放的太平港,挨个浴场泡过去,专门编排品评哪里的女孩子漂亮活泼身材好,有一回口哨吹得太轻佻,还差点跟人家男朋友打起来,他还嫌人家小家子气;现在想想,要是有人这么 她,他兴许一枪托就砸过去了…

霍仲祺 舔嘴唇,眉睫一低:“其实也没什么。”他面色泛红,衬衫上沾了水渍,神情越来越狼狈,她不说话,他只好继续找补:“其实,我是怕你晒着......”

顾婉凝原本一直冷着脸色,听到这句终于忍不住“噗嗤”一笑,戏谑地抬眼看他:

“那谢谢霍公子了。”

霍仲祺脸色更红,再支吾不出什么话来,摇了摇头,也惟有窘迫微笑。

是谁说过——微笑是化解尴尬的最好方式。

门廊上的凌霄,花如蜡盏,叶如碧瀑,蜿蜒低垂的藤蔓托着一簇微开的艳橙 ,在晴风中低低摇曳。日光迟迟,时间仿佛突然慢了下来,连她睫毛的细微颤动都清晰可见,他的外套罩在她身上空落落的,冷硬的戎装呵护着娇柔娟好的女子,宛如一山青翠之中赫然开出的一朵白茶,晶莹轻润,无声无息,只那一朵,便叫他觉得如过千山!

他的目光越来越专注,她惶然察觉了什么,淡淡的红晕从脸颊一直泛到颈子,下意识地揽紧了身上的外套,她连忙擎出一个明快的笑容,想要说些什么,然而他幽亮的眸子忽然低了下来,越来越近的,还有比阳光更明亮温热的男子的气息。

她梨涡浅笑,是他这一生最美的风景。

他闭上眼,远处海浪轻拍,海鸥啾鸣,她清甜的气息让他心上有柔软的疼,像是有海浪打到眼底,他仿佛触到了她柔软的 ,他不自觉地蹙了眉尖,还没来得及让那美好地触感再真切一点,他的胸口却突然被人抵住了。

他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她惊乱的面容,还有,推挡在他胸口的双手。

停滞的那一刻时光,从他面前呼啸而过。

他望着她,煞白了脸色仓猝地退开,握成拳的右手掩在唇上,因为太过用力而微微颤抖。他望着她,眼中的恋恋温柔刹那间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愧疚和羞耻。

海浪在琥珀般的霞影里渐落渐低,终于成了夜色里的一道细白花边,在沙滩边缘绵延起伏。初升的月,清光微薄,在没有亮灯的房间里无声游移,勾出一个个清浅的影,房间里的人却有一颗焦灼如困兽的心。情感已然难以描述,欲望更加奇形怪状,糅杂凛冽的冲动让他觉得自己这样面目可憎。

门廊上那个未遂的 仿佛一次拷问,让他再不敢碰触她的目光。

楼上的琴声,舒缓轻盈,他听过她的哼唱,大约是支摇篮曲。她在哄一一睡觉了。他踱到门廊上,屏息凝听,琴声很快停了,他又默然站了许久,直到楼上的灯光熄灭。

她也睡了吧?这念头让他有片刻的松弛。

霍仲祺习惯性地去抽屉的角落里摸药,倒出来的却只有半颗,他这才想起下午本该去找大夫拿药的。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成了习惯夜狩的猎人,每到夜幕降临,整个人都像上满了发条的机器。他竭力暗示自己,时间这样久了,半颗药也应该可以让他安然入眠。然而没有。落地钟的嘀嗒声,海滩上的波浪声,连越来越清亮的月光都在 他的神经。这声音太响,这声音太轻,他宁愿去听战壕里的枪炮轰鸣——至少,那能让他安静。

一个细微的声响突然从夜幕的缝隙里探出来,他眉心一跳,先疑心是自己听错了,他没有把门锁死的习惯,尤其是朝海的百叶门,但是这样晚了,不该有人来碰他的房门。

与此同时,他手里的枪已经开了保险。

落地的白纱窗帘微微荡起,一个同样轻盈的影子闪了进来。

银白的月光,洁白的裙?,莹白的脸庞......是银盌盛雪,明月藏鹭般纯澈的梦境,他听见自己心底落下一声释然的叹息。原来,是心意使然的一个梦。但不对,他明明是醒着的。他的心绪骤然纷杂起来,他想要找一个合理的说辞来解释他为什么会缩在墙角,随即又意识到,自己手里还握着一把上了膛的枪。

而她似乎根本不需要他的解释,她蹲下来,刺绣繁复的洁白裙摆覆上柚木地板,乌黑的发从肩头垂落,一言不发,像幽寂湖面上静静绽开的白色睡莲。她拿过他手里的枪,漫不经心地关了保险搁在一边。他脸颊发烫,澎湃的心跳像十六岁的少年,无论一个男人经历过什么,在一个独自抚养孩子的母亲面前,总会显得幼稚。

她的手抚在他胸前,他犹疑地想要握住,却被她抽开了。她纤巧的手指捻开了他衬衫的纽扣,一颗,两颗,三颗——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急急拉起自己的衣襟,她却推开了他的手。

她眼里没有笑容,也没有伤感,纯澈而安静的眼神在月光下,宛如精灵。她推开他的手,带着一点温柔的执拗,凉滑的脸颊慢慢贴在他胸口,乌黑的发丝掩住了那些狰狞破碎的伤痕。她不说话,蜷着身子挨在他身边,那姿态像个正需要人保护的孩子。

“婉凝......”他揽住她的肩,声音和手臂都有抑制不住的颤抖,她仍然没有声响,只是脸颊用力贴紧了他。

有轻柔的 落在她发间,又蔓延到了额头,眉睫,脸颊,直到她沁凉的唇,一点一点试探着确定,方寸间的呼吸炙热起来,她的脸颊和嘴唇渐渐有了他期望的温度,她娇小的身躯被他囚在月光无法窥探的角落,裙裾上的花朵像被风吹过的玫瑰园。

占据了她呼吸的 似乎慢慢失去控制,支撑她身体的手臂也越来越强硬,她试着想要挣出一点空间,他的怀抱立刻禁锢了她的动作。她忽然觉得害怕,她经历过一个男人在同一件事情上的温存和强横,她一动也不敢再动,只能在剧烈的呼吸中唤他的名字:“仲祺…仲祺…”

她声线里的慌乱和脆弱惊动了他,他缓缓放松了自己的怀抱,在她唇上轻轻一印,抱起她放在了近旁垂着纱帐的铸铜大床上,他覆在她身上,挡住了窥探的月光,绵密而细致的 ,像细浪 沙滩,像春雨润泽 ,那些急迫而莽撞的欲望克制成了最深切的温柔——

他原本,就是最温柔的情人。

他已经不记得上一次在满眼阳光中醒来是什么时候了,但他知道这一次,一定一生不忘。

她小猫一样偎在他怀里,乌黑的长发散乱在被单上,像笔洗中初浸的墨痕,他挨过去捻起她的发梢亲了亲,忍不住轻笑出声,又拨开她颈边的头发,亲了亲她的肩......直到她把脸埋进枕头,含混地抱怨要睡觉,他才停下,痴痴看着她想了一阵,心底那一片草长莺飞的喜悦,又涌出一种似是而非的躁动:她醒来看到他,会怎么样?她会笑,还是会恼?会尴尬,还是会伤心?她要是哭了,他可要怎么办呢?

霍仲祺把窗帘一幅一幅地拉起来,好多遮挡一点阳光,他走几步便回头看看床上的人,也不知道是盼着她醒,还是盼着她迟一点再醒来。他倚在床边静静看她,如果每天都可以这样陪着她从梦中醒来,他愿意做任何事。

不过,他的遐想很快就被“哒哒”的敲门声打断了。小霍抬眼一看,立刻站了起来,一一的小脑袋正贴在玻璃窗格上朝房间里张望。

他连忙过去开门,却没放小家伙进来,直接把一一抱到了门廊上:

“你怎么起得这么早啊?吃早饭了没有?”

一一却不理会他顾左右而言他的问题,绷着小脸直接点明了问题的关键:

“霍叔叔,我看见我妈妈了,我是来叫我妈妈吃早饭的。”

霍仲祺脸上一热,轻轻咳嗽了一声:“你妈妈还没睡醒呢,霍叔叔陪你吃早饭好不好?”

“我吃过早饭了。”

“呃…那霍叔叔陪你在外面玩儿一会儿?”

一一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亮晶晶的眸子只是盯着他的脸:“霍叔叔,你是我爸爸吗?”

霍仲祺几乎被他问得怔住,更不敢轻易答他,只好故作轻松地笑着反问:

“你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一一皱了皱眉:“我没有见过我爸爸,叶喆说,我妈妈和谁一起睡,谁就是我爸爸。他们家就是这样的。”

霍仲祺喉头动了动,只觉得这个匪夷所思的逻辑一时间竟是无懈可击,不禁也皱了眉头:

“叶喆是谁?”

“叶喆是叶叔叔的儿子。”

霍仲祺闻言心里暗骂了一句,不知道叶铮怎么教的儿子,一丁点儿的小孩子懂什么?看着一一端正认真的神情,他心里一阵难过,面上却莞尔一笑,捏了捏一一的脸:

“那你想不想让我当你爸爸?”

一一马上点了点头,霍仲祺倒有些意外,忍不住笑地眉眼皆弯:“为什么?”

一一下巴一扬:“因为——他们都说你是英雄。”

小霍赧然抿了抿唇,眼眸中灿然一亮:“那你回头告诉你妈妈,好不好?”

“嗯。”一一刚要答应,却又摇了摇头:“你去跟我妈妈说吧。我说的话,我妈妈喜欢我,她觉得不好也会说好,但是,她不是真的觉得好…我说不好…你明白吗?”

小霍点点头,揉了揉一一的头顶:“好孩子。”

133、他能指望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