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怡莞尔,“你要是有个写一天文章得喝九杯咖啡的男朋友,你也煮得好。”轻轻关了房门,回身笑道:“这就是教授的办公室,我借来用用罢了,我的办公室——四个人用呢!待会儿带你去看。”

隔着森绿的窗纱,唧唧咕咕的童音和树影间的雀鸟啾鸣都清晰可辨。两个人挨在沙发上,依依相顾,感慨千头万绪,未知从何提起。

欧阳怡忽然掩唇而笑:“我还记得你那时候跟我说,你和他什么都不会有。”说着,朝窗外杨了扬下巴,促狭道:“喏,这可是‘什么’都有了。”

顾婉凝淡笑着摇了摇头,欧阳怡也敛了笑意,轻声问道:

“怎么了?他家里不同意?我可听见陪你过来的人都叫‘夫人’的。”

顾婉凝的目光沉静如水:“我们结婚了。”

欧阳怡讶然惊喜:“真的?”

婉凝点点头:“算是吧。”

欧阳怡脸色微变,“什么意思?”迟疑着着问道:“他还要另娶?”

“不是的。”顾婉凝连忙笑着分辩:“要等选定了行礼的日子才好发结婚启示。”

欧阳怡皱了皱眉,叹道:“到底是虞四少,结婚选个日子也这么挑剔。”

顾婉凝噙着笑意捧起了咖啡,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他想要趁着闲暇,赶在同沣南和谈之前行礼。她懂事地附议,却在那一声“好啊”的末尾让他窥见她眼中幽幽一抹失落。

他抬起她的脸:“怎么了?”

她倚在他胸口沉吟了良久,才说:“…只能去华亭订礼服了。”

他脸上瞬间盛出明朗如晴空的笑容,手指敲了敲自己的额头,“是我想的不对。”执了她的手贴在唇边,“这件事不能迁就,日子等你选好礼服我们再定。”

她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她要从巴黎订礼服,订鞋子,要顶尖的珠宝商专门设计首饰来配搭…旗袍当然是请用惯了的师傅做,可料子要重新订…

他喜欢看她一脸肃然地站在镜前试样衣,一听到他的声音,便仓皇地躲在粲然锦绣中不肯出来:

“你不能看的!”

他喜欢看她翻着珠宝行送来的裸石和图册支颐苦想,到底要什么样的才最好,她问他的主意,他随意扫过一眼, 她的发:“既然这么难选,就是都喜欢,都喜欢为什么不都要了?”

他喜欢她对这件事认真,他喜欢看她为这些事烦恼,就像他喜欢每天醒来都能看见她或静或笑的睡颜—— 一个只为选不定珠宝华服才会犯愁的女孩子该是幸福的吧?

她蜷在他怀里,细细的声音辨不出喜忧:“其实我是故意拖日子的。”

他一点也不觉得意外:“我看出来了。你是害怕,还是后悔?”

她抿了抿唇,绷紧面孔迎着他含笑的眼:

“从订婚到结婚是女人一辈子最开心的时候,所以要长一点好。”

他点点她佯作正经的额头:“我们已经结婚了。”

她长长的睫毛惋惜地垂下来:“人家说最神气的就是未婚妻了,我一天也没做过。”

他闭目一笑,压着她吻了下来:“这个…是真的没办法了。”

她的孩子,她的爱人,她的朋友…她所有想要的都触手可及,完美得像一场好梦。

佳期如梦,让人不敢回头去看身后的鹊桥归路。

曾经她有的不过是隐秘的身世,而现在,还有背叛。他若是知道,她曾经让他陷入怎样的困境,恐怕再不会有这样好的笑颜。

疑心,只要有一点。

前尘种种,都会变了模样。

她不愿去试探,她也不敢。

很多事,都不过是一念之间,他牵念她,她就是伤他的剑;他不顾及她,她伤的就是自己的心。

“本来我父亲有意让他到部里任职,可他还是愿意教书。”欧阳怡的未婚夫是陵江大学前一任校长匡远舟的幼子,拿了两个化学专业的理学学位,又转校读了个政治经济学的PH.D,回国之后便接了陵江大学的聘书,“他还打算筹建研究所,搞冶金,又要忙着编教材…”欧阳怡扶额笑道:

“一天恨不得拆出两天用。”

两个人静静谈笑,在碧梧成荫的校园里散步,穿着校服的男女学生有的步履匆匆,有的闲闲徜徉,还有的说着话就争执起来…

经过学校礼堂,顾婉凝忽然瞥见附近停了两辆挂着陆军部牌照的轿车,边上还站着两个荷枪实弹的卫兵,在校园里头颇为惹眼。顾婉凝微觉诧异,正要留心分辨他们的兵种番号,不防礼堂大门轰然一开,里头的人声鼎沸瞬间惊破了宁和春光。

乌泱泱的少年少女簇拥着几个戎装军人,一个颀秀清俊的年轻将官被众人团团围住,许是他身上的戎装太英挺,四周的人群和景物都像是黯了一色,隔着人群望过去,仿佛玉山嵯峨于云海。

攀在侍从官肩上的一一惊喜地叫了一声:“霍叔叔!”

欧阳怡望了一眼,笑道:“他们还真把这位霍公子请来了。之前还有人来找我,想托我姐姐从霍小姐那里讨人情呢。”说罢,轻笑着叹了口气,“这下好了,我们学校这些女孩子,后面要好几天都没心思听课了。”

顾婉凝含笑听着,没有答话,一一又提高声音喊了一声“霍叔叔”,转眼就淹没在了人群的喧哗里。“嘘——”顾婉凝在唇上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霍叔叔有事情,我们不打扰他。”

“哦。”一一有些失望地应了,又不甘心地抱怨了一句:

“…那么多花干什么?霍叔叔又不是女孩子。”

马腾手上不断叠加的花束和礼物几乎挡去了他的视线,在人群里寸步难行,耳边莺声燕语的“霍将军”听得他背脊 ,离得远的人居然把手里的花一枝一枝掷上来——娘的,这些小丫头是捧戏子呢?他头一次觉得跟女孩子离得近居然这么难受,这时候要是能朝天开一枪就好了。

霍仲祺也在后悔,他实在不该卖姐姐这个人情,信什么“露个面,说几句而已”的鬼话,他不知道这些跟他素不相识的小孩子从哪里打印了这么多他的照片,还塞在他手里叫他签名——签名!

好容易从礼堂里出来,又被堵在门口,他扫了扫身边的人,眼见得是都没有什么“战斗能力”了,惟盼着守在外头的能有个灵醒的过来解围。

正在这个时候,忽然一个生面孔的军官费力挤了过来,朗声报告:“霍将军,陆军部请您马上过去开会。”说着,伸手隔开了一线空隙。那人身上的制服比寻常戎装深了一色,一望而知,是总长官邸的侍从。

人丛中静了静,自觉地让出一条路来,霍仲祺暗自吁了口气,一边快步走到车旁,一边打量那侍从:“总长有事找我?”

那侍从连忙摇头:“没有,是夫人刚才路过,吩咐说一会儿学生们要还是不放您走,就叫我过来假传个‘军令’。”

霍仲祺一怔,接着便反应过来他口中的“夫人”是什么意思:“婉…夫人呢?”

“夫人已经回去了。”

霍仲祺点了点头,微微一笑:“回去替我谢谢夫人。”

马腾把手里乱七八糟的东西一股脑堆进后备箱,撇着嘴舒展了一下筋骨钻进车里,忍不住嘀咕道:“越是念过书的娃娃越是幺蛾子多…对了师座,刚才叫人来‘救’咱们的‘夫人’是谁啊?”

霍仲祺脸上像笼着一层薄雾,肃然道:“总长夫人。”

他神情凝肃,心底却漾起波纹般的怅然,缕缕不绝。她有心留了人替他解围,却连招呼也不打,是怕他尴尬,还是不想惹人注意?方才的事,她都看见了吧?他竟是觉得赧然,愈发后悔惹了今天的闲事。她若是见到他和“别人”在一起,会怎么想?这样的念头,一闪出来就让他不安。

悦庐虽然不像霍氏官邸那般院宇深沉,但欧式庭院疏朗别致,草木丰美。自从霍万林又提了一次和谢家联姻的事,霍仲祺便从家里搬出来,独个儿住在这边。

“你真不喝啊?”谢致轩煞有介事地转着一瓶Haut-BrionBlanc的白葡萄酒,“我可是专门带来犒劳你的。”

霍仲祺轻轻一笑:“真戒了。”

谢致轩“啧啧”惋惜了一阵,只好陪着他啜茶,顶尖的内山瓜片,一口呷下去,舌尖留下一点清苦的余香。

霍仲祺看了他一阵,眼波一扬:“你是不是有话跟我说?”

谢致轩低着头,慨然笑道:“仲祺,你结婚吧。”

霍仲祺蹙眉:“是致娆让你来的?”

谢致轩连忙摇头:“这事儿跟那丫头没关系。”他犹豫了片刻,搓了搓手,“婉凝在订结婚用的礼服和首饰。要不然——你也结婚吧。”

霍仲祺眉头蹙得更深,盯在谢致轩身上的目光尽是疑虑。

谢致轩笑着耸了耸肩:“之前你姐姐搞义卖募捐,她把你送她的那只镯子捐出来了…”霍仲祺脸色一变,谢致轩忙道:“你放心,我先买下来,给她送回去了。”

霍仲祺神情松了松,“多谢。”既而又追问道:“那…你告诉她了?”

谢致轩点点头,又搓了搓手,笑吟吟地换了轻快的语气:

“你如今可是最招那些小丫头觊觎的梦中情人哎,你还不趁着行情好,仔细挑挑?”

霍仲祺搁了茶盏,笑意寥落地自嘲:“以前不是啊?”

“嗯嗯嗯,霍公子从来都是。”谢致轩促狭笑道:

“所以,你还是结婚吧,你总这么没着落,你就不怕浩霆不放心?”

霍仲祺目光有些飘忽,坦然一笑:“我没有一样能跟四哥比。”

谢致轩敛了笑意,缓缓道:“我听人说你在青琅‘金屋藏娇’,要是我没猜错,就是她吧?”

霍仲祺默然不语。

谢致轩轻声道:“我是想说,你这样,浩霆会觉得亏欠你,这些年…”

霍仲祺忽然打断了他:“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想想。”

谢致轩呷着茶不再说话,其实他想让小霍成家还有一层意思,霍仲祺的心思不足为他人道,偏偏致娆一头扎进去,当局者迷,小霍一天没着落,那丫头就一天不死心,再这么下去,迟早闹出笑话来,长痛不如短痛,不如让她早点死了这条心。

“师座,谢小姐的电话,问您下午有没有空?”马腾一边通报,一边咂了咂嘴等着霍仲祺说‘没空’,这位小姐快赶上他们师座的影子了,弄得人人都以为她是他们师座夫人似的。

霍仲祺背对着他凭窗而立,微一沉吟,道:“你跟她说,两点钟我到檀园去接她。”

电影散了场,她挽着他走出来,她特意穿了一件鹅黄的轻乔旗袍,春夜的风吹在身上有些凉,可她的心却是烫的。其实电影演了什么,她都不大记得了,大半时间,她都在黑暗中借着变幻的光束窥看他的侧影。她想起前两天的报纸,拍了他在陵江大学的照片,新闻里写学校里的女孩子“掷花如雨”,她心头一刺,此刻想起仍然有些惴惴,要握紧了他的臂来给自己一个肯定。

他替她拉开车门,她却有些迟疑,难得他约她出来,她还不想这么早回去。谢致娆轻轻抿了抿唇,刚要开口,对街忽然飘过一串电车铃声,她盈盈一笑:我想坐电车,”娇嗔地瞟了一眼马腾和那个愣头愣脑,怀里总抱着支枪的孩子,“我们出来,总有人跟着,没意思…”

霍仲祺一愣,见她亮得像星子的眼睛笑吟吟地盼在自己脸上:“我们去坐电车好不好?”

他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好。”

她上了车,事事新鲜,只是赶上电影散场,车上没了座位,人又有些挤,她嫌扶手不干净,便轻轻抓着他的衣襟。霍仲祺怕她被人挤到,便挡在她和车厢壁板之间,车子摇摇开了一阵,到了路口一停,晃得并不厉害,她还是轻轻撞在了他胸口,然后,就再也没有抬头。

她握着他的手下车,车站离檀园还远,她的鞋跟幼细,走得久了难免有些刺痛,可她却浑然不觉,只是他不经意地抽开了自己的手,让她有一点失落。

她跟他说笑,眼里都是欣喜,他笑意淡淡,沉默地听,直到望见了檀园的大门,她忽然住了口,殷殷望着他。

他果然说了,是她想要的,却又不是——

他说:“致娆,你是不是想跟我结婚?”

她的一颗心猛然提了上去,这一刻她想了无数次会是怎样的情形,可身临其境,却和她想得全然不同,似乎哪里不大对,她还没来得及惋惜,便听他接着说道:

“有件事我要告诉你,我一直都喜欢一个女孩子,很喜欢,可她喜欢的人不是我。”

他的神情罕见地郑重,让她知道他不是在跟她说笑,只是他说的是她从来不曾想过的一件事。

他喜欢的不是她吗?

一直都不是吗?

她茫然看着他按了电铃,同她说话的声音淡的像春夜的风:“你好好想一想,再告诉我。”

139、没试过,终究不甘心

晨雾弥漫的花园像洇染过的彩绘,风过,清透的露水慢慢勾连相聚,汇成硕大的一颗,还没来得及凝住,便顺着微倾的叶脉飞快滑落,盈盈坠在叶尖。

卵石小径上的脚步声听上去似乎有些急,霍仲祺搁下手里用来整枝的花剪,站起身来。

谢致轩淡蓝色的西服上连裤脚都沾了薄薄的水渍,不过,克制之下仍然从眉宇间流泻而出的焦躁显然不是为了这个。他走到近处,见霍仲祺衬衫散漫的卷着袖子,军裤上也染着泥点,身前一盆正在花期的淡红茶花,显然是一清早就在给盆栽修枝。这个情形叫他有些意外,不自觉地挑了下眉——不知道什么时候小霍居然也有这个兴致,饶是心事重重,谢致轩还是忍不住替那花担心,但眼下他又比一盆茶花更要紧的事:

“小霍,你怎么能跟致娆结婚呢?”

霍仲祺一愣,牵强地浮出一点笑意:

“我——我只是问问她,那天碰巧…”

“你问她干什么?”谢致轩的语气有些气急败坏。

昨晚她一回来,刚打了个照面,他就发觉不对。她一向娇娆明丽的面孔仿佛失了光彩,他唤她,她却仿佛置若罔闻,他又提高声音叫了声“致娆”,她才凝眸看他,纤秀的眉渐颦渐紧:

“哥,我想问你一件事。仲祺…”

一语未了,眼里就蓄了泪。他连忙屏退了四周的婢女,顽笑似地问:

“怎么了?小霍有女朋友了?”

他虽然心疼小妹“终于”失了恋,但心里却也终于一块石头落地,一天一月一年,不管怎么难过,总会过去的。不料,致娆却摇了摇头:

“他问我,是不是想跟他结婚?”

谢致轩一惊,又仔细确认了一下她这绝不是个“喜极而泣”的神情,才试探着问:

“…那你怎么说?”

致娆突然抓住了他的臂:“他说他喜欢别人,你知不知道是谁?你知不知道?”

他一径摇头,“既然这样,你还理他做什么?”

“他说,那女孩子不喜欢他。”

“那又怎么样?”

“那他们就不会在一起。”

“那是他自己的事,难道你要跟一个心里想着别人的人在一起?”

谢致娆排斥地缩了缩肩膀,默然想了一阵,双眸忽然亮了亮,“…他能喜欢别人,我也能让他喜欢我。一辈子那么长,他总不会永远都忘不了一个…一个心里没有他的人。”她犹疑地看着谢致轩,仿佛在期待他给她一个肯定。

他隐隐觉得不好:“那要是他真的一辈子都忘不了呢?”

“不会的。”她的语气忽然变得平静而肯定:

“他本来就喜欢我,人人都知道。

因为这几年我们没有在一起,他才会喜欢别人的…要不然,他怎么会想和我结婚?”

“你不要想当然好不好?他要跟你结婚不过是因为…”谢致轩急切地打断了她。

谢致娆戒备地看着他:“因为什么?”

“因为…”谢致轩叹了口气,“因为霍家想要这门婚事。”

谢致娆忽然轻轻一笑:“嫂嫂跟你结婚,难道不是因为他们家里也想要这门婚事,这有什么不好?一定要像浩霆哥哥那样,家里人都不中意的才好吗?”

“致娆!”谢致轩咬牙硬了硬心肠,“有句话我早就想跟你说了,小霍他从来就没有真的喜欢过你…”他还没说完,谢致娆突然从沙发上“弹”了起来,倔强地抿着唇:

“你不用拿那些你自己都知道是违心的话来劝我。”说罢,转身便走,临要上楼的时候,又回过头,眸中是从未有过的楚楚:“哥,我…”

细微的哽咽堵住了后面的话。

“这些年她心里想什么你不是不知道,你早就应该跟她说清楚!以前的事也就算了,现在你娶谁不好,非要招惹她!是你父亲的意思?我们从小到大这么多年,总还有些情分吧?你已经耽误了她这几年,还要为了你们霍家,耽误她一辈子?”

谢致轩很少这样发火,霍仲祺默然听着,待他说完,也没有辩解的意思,只是肃然点了点头:

“致轩,这件事是我考虑得不周到,对不起。我会跟她说清楚,你放心。”

谢致轩不知道小霍是怎么跟致娆“说清楚”的,只知道接下来两天檀园没有消停过一刻。

致娆不肯下楼,不肯说话,连饭都不肯吃。等到她总算开口说话,却是夜里叫拆信刀划破了手,手背上的创口不算深,只是滴在衣 上的连串血迹叫人心惊。虽然她一口咬定是自己不小心,母亲却着实慌了神,抱着她问了一夜,第二天用过早饭就去了霍家。他劝母亲慎重,母亲凝眉轻叹:

“我知道她跟小霍在一起未必会快活,可她和别人在一起就一定能快活吗?至少这一个她甘愿。

试过了这一次,或许将来她还愿意将就别人;没试过,终究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