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词солнце,是我的名字。”他故意重复着当时的话。

她配合着,喔了声。

cолнце,солнце。这时候再去记,已经大有不同。

“这句话真正的意思是,”他也凑近她的耳边,告诉她,“程牧阳是我的男人。”

南北张了张嘴巴,没说出来话,反倒在桌子底下狠狠地,深深地,掐了掐他的另一只手臂。起先只是为了解气,没想到他毫不以为意,到最后她都觉得过分了,松开手时,雪白的手臂已经浮了层青紫。

“疼吗?”她莫名心疼,伸出手指给他揉了揉。

他嗯了一声,揽住她的肩膀,招手唤来侍应生,要了红酒。

后来两个人都喝了些红酒。这里没有人认识他们,层层叠叠变幻的幽暗灯光,午夜的音乐不再震慑人心,渐渐变得舒缓柔软。她和他在舞池的人群边缘,开始慢悠悠地跳舞,在有人从身后走过时,他终于适时地将她拉到了怀里。

“南北?”

“嗯?”因为灯光,她微微眯起眼睛看他。

两个人因为奢靡的节奏,身体贴的越来越近,手臂的皮肤不时碰触着,如同舞池内所有的情侣。程牧阳悄无声息地俯下身子,看着她:“相不相信,我对你是认真的?”

她手搭上他的腰,贴在他身上,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们跳了很久,久到舞池里几乎没有了人,久到已经有人告诉他们,天快亮了。程牧阳低声对着那个侍应生说了句话,很快侍应生就躬身退走,彻底清了场。

只有两个人的空间。

所有都变得让人迷醉。彻夜不眠的疲倦,在酒精的诱发下,她连眼神都迷离其来。程牧阳始终看着她,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神情。甚至是闭著眼睛困顿的样子。

音乐声悄然转换,是一首只有他们两个知道的曲调。

她忽然笑起来,轻声问他:“你还记得?”

“我的记性始终很好,尤其是,对于你的事情。”

她无声笑著,用脸摩挲着他的衬衫,因为彻夜不眠的疲倦,竟然觉得神志有些恍惚。不得不承认,某些时候,程牧阳是个绝对温柔的男人。

第一次听这首歌,

是某年农历新年,他们在布鲁塞尔东南80公里处的于伊市政府广场吃饭。因为不是当地的节日,人并不多,两个人带着喀秋莎个俄罗斯人,最终选了个中国餐馆,叫“红高粱”。

餐馆有三四桌中国人。

后来都凑在了一起,笑著闹着轻易就到了午夜。

在打烊时,店主就是放着这个曲子。甚至还非常有感觉地哼唱着,她穿上厚重的外衣,听着这首西班牙风情浓郁的打烊曲子。

那时的她低声问程牧,这是谁的歌,为什么从来没听过。

程牧阳告诉她,这是麦当娜在86年的歌。

她站在店门口,听着店主直到唱完。

她问这首歌曲的名字,他说了句西班牙语”La Isla Bonita”,并告诉她翻译过来是“美丽的小岛”。对于“岛”这个词,喀秋莎有格外的癖好,她不停在出租车上说自己的梦想,就是嫁给拥有一座小岛的人。

她听得啼笑皆非,岂料喀秋莎还摸着她的眼睛说,你有着什么样的梦想,就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她更是乐不可支了:“好,梦想要远大一些,我们都要嫁给拥有一座小岛的人。”

喀秋莎听罢,即刻去拉程牧阳的手臂:“听到没有,为此奋斗吧,少年。”

她记得,那时候的程牧阳只是视线落在她身上,似假似真地说:“这座岛,不会有居民,禁止游客游览,而且,需要有海岸警卫防止外来者进入。岛上最好建有粉红色的房子,同时还有别墅、网球场和配套的豪华花园。而且,”他可以停顿了会儿,才似是回忆地说,“这个岛确实存在,在希腊,市值大概是两亿英镑,持有人是雅典娜·奥纳西斯。”

喀秋莎听得心神荡漾,频频捂嘴尖叫。

她也低头笑起来,只当程牧阳是在说笑。那时的她尚在流亡之时,这些描述,这种价值数亿英镑的岛屿,只能是穷苦留学生之间的玩笑……

南北回忆着他当时的话,倦懒地靠在他身上,舞步已不成步。

抱着她的程牧阳,看了看自己的手表:“要不要回房间,睡一会儿?”

她嗯了声,抬头去看他。

程牧阳的手从她的背脊滑下来,托住她的腰,让她站的更加惬意。两个人的鼻尖相触,嘴唇微微摩挲,亲昵着,却没有更加深入的动作。

过了会儿,她才轻声问他:“你说的小岛,会不会是空头支票?”

他笑:“随时随地,欢迎兑现。”

第十章 四川的矿床(1)

南北没有接话。

直到音乐接近尾声,两个人终于离开了舞池。

她的脚几乎肿起来,直接脱下鞋子,拎在手里,和他上了甲板。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他不以为意:“好。”

“沈家之行的目的是什么?”

“为了做生意。”

她扬起下巴,示意他继续说。

“几十年前,有人在四川绵阳发现了碲独立原生矿床,全世界仅有中国这一处,”他解释着原委,“当时因为一些原因,没人能够插手。矿床被外资公司以低廉价格买下了独立开采权。到今年,会被再次转手到另外的国家。”

她听得入神:“然后呢?”

“中国的资源,自然要在中国人手里,”他笑一笑,说得平淡无波,“但是想要的人太多,开采权却只有一个。所以周生家放弃了这单生意,召来各家,决定谁来拿走这个开采权。”

她并不熟悉地质和矿床,但也听得出“全世界仅有这一处”的真正意义,这这不同于那些海南黄花梨,还能说等个两三百年,只要陆地不沉,或许有机会。

矿床?

估计要人类灭绝一圈,再有新的?

此时,如果有人说钻石的矿床,全世界仅剩这一处。那么,血雨腥风必然在所难免。

“诱惑真的很大。”她感叹。

“危险也很大,碲是宇航动力的主要材质,你应该能猜到,这个东西是谁在虎视眈眈了?”

宇航项目的大国,估计也只有美利坚了。

她去看他,而他,也微笑着回视她。

“1976,美国开始禁止中情局在境外暗杀,”南北忽然说,“而自从911以后,CIA忽然就拿到了一个名单。名单上有二十个恐怖分子首脑,他们的目标就是搜集证据,在世界范围逮捕。如有意外,为减少平民伤亡,也可以对这些人实施暗杀。”

程牧阳没有说话。

“这就是举世闻名的暗杀项目,长期有效,”她伸出手臂,搭在他的肩膀上,慢慢地去推测,“CIA的工作重心,是中欧、东南亚和北非。而程家,这么多年都在为世界每个角落的战争提供武器,一定会在名单上。现在的你,程牧阳,肯定也逃不掉,他们本来就虎视眈眈,你还要去抢矿床?”

程牧阳依旧没有说话,替她挡着海风。

两个人直到五层的走廊,南北握了握他的手,轻声说:“我走了。”

说完就光着脚,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此时差不多是六点半,她关上房门以后,恰好看见了日出。

她低头看着被磨破的脚趾,无声笑了笑……

六点五十分,房间的电话提前响了起来。

她愣了一愣,拿起话筒。

“还没睡?”程牧阳的声音有些淡淡的倦意,磁的不象话。

“嗯,”她也真是累了,“我在等电话。”

他笑起来:“是关于我的吗?”

“似乎是,”南北也笑起来,“我要看看,你有没有对我说实话。”

“我不会骗你,”程牧阳的声音有些哄慰,“等到了那个电话,就去睡一会儿。”

她嗯了一声,挂断了电话。

波东哈的电话很准时。

她知道程牧阳不会骗自己,只不过从波东哈这里,听到的是另外一种角度的判断。在这个矿床的生意之前,竟然还有很多她没有想到的。

“程牧阳非常强势,三年前就把所有人想要拿到的千岛湖,圈到了手,”波东哈似乎对他表示出了很大的兴趣,“按规矩来说,生意要轮流做,既然拿走了三年前的千岛湖,现在就该放弃碲矿床。可惜,他胃口依旧很大。”

“我知道了。”她倚沙发的靠背,轻揉按着自己的脚。

波东哈对于下一个问题,也给出了份满意的答卷。

只是在十岁以前的事情,实在因为太过年幼,程牧阳又还在沪上常住,所以没有过多的记录。

波东哈特地在比利时的那段时间上停下来:“他也曾在比利时住过。”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二十多分钟的电话,她已经累急了,索性就躺在了沙发上,仰面闭著眼睛,对电话那边的人说,“我和他很早就认识。”

可她并不知道,在他到比利时之前,就开始了自己在东欧的全盘事业。

后来的所有资料,都无异于是个传奇故事。

程牧阳。

这个名字对俄罗斯黑帮来说,已经完全等同于“China”。他从不发起任何的战争,却能轻易让那些东欧政客和黑势力内斗,从而坐收渔利。而他在莫斯科甚至得到了“缄默法则”,任何与程家有关的事,不论是走私,亦或死伤,都不会有任何官方记录或搜捕。

这是史无前例的,

是血腥暴力的东欧人,对程牧阳表示出的妥协和敬意。

可对那些在莫斯科辛苦赚钱的中国人来说,他却是名符其实的“救世主”。而在那些共同掌控着中国绵长边境线的家族眼里,这个人,则是东南亚最大的“军火商人”。

诡谲狡诈,残酷无情。

波东哈给出了这样的评价。

南北听到这里,轻轻吐出一口气:“俄罗斯人,是不是恨死他了。”

“是爱死他了,他曾多次获得公开的赞誉,是俄罗斯人民的朋友,是慈善家,”波东哈的声音,明显有着愉悦和欣赏,“最大的军火商,就是最大的财力支持,不论他的国籍、肤色,他都是莫斯科最尊贵的客人。”

“最尊贵的客人?”南北乐不可支,那些东欧人真有意思。

她结束通话后,直接就在沙发上睡着了。

这一觉,竟就睡过了晚饭。

闲暇了两日,今晚倒是有正经的活动,沈公宴请众人听歌仔戏。今夜共有两部,一则是“薛平贵与王宝钏”,另一则是“皇甫少华与孟丽君”。

她因为迟了些时间,到剧院的时候,戏已开场。

这里的戏院一楼大堂是三位一桌,分散了三四十桌,当真是满座衣冠。二楼则是开放式的包厢,从一楼仰头看过去,能看见珠帘后的影影绰绰;三楼是封闭式包厢。

她沿着楼梯走上三楼,暗暗感叹老辈家族的底气就是厚,硬是把个二十一世纪的新社会,搞得如同老旧的民国。看那些黑老大们,无论老少,男人都无一例外都穿了中式的服装,女人则是各色旗袍,极力做个闺秀贵妇的模样。

老旧的两场戏,

不仅给小辈做了规矩,还无形中立了台州沈氏的威风。

底下当真是热闹,三楼却空的很,六个房间,只有三个掌了灯。

灯上是挥毫而就的姓氏,她辨认出那个沈字后,就径直进了包房。沈公身边跟着的小姑娘正在一丝不苟地泡茶,看见她,欠身笑笑。

包房很大,人却极少。

只有寥寥四五个人。

沈公正盘膝在棋墩旁,一动不动地捏着白子,而老人家的对面却没有人。不过让她意外的是,程牧阳和他的那个表姐都在,只不过是在看楼下的戏台。今晚他穿了身银灰色的丝绒修身西装,纯白色的衬衫,钻石菱形的白色领结。

活脱脱,就是个旧上海的洋派银行家。

她端详他的背影,不过几秒,他就有了什么感觉。回过头来看了一眼,温和淡漠,像个陌生人。

南北也只是抿起嘴角,轻轻地点了点头。

“北北,来,坐这里。”沈公笑呵呵指了指棋墩另一侧,那个空置的位子。

她依言坐下来。

棋盘上的黑白布局,她很熟悉,很轻松地接过黑子,陪着沈公落子。

偶尔分神,余光总能和程牧阳相碰,随后她又会迅速移开视线。

“薛平贵与王宝钏”落幕后,是沈公比较偏爱的“皇甫少华与孟丽君”。沈公把她一个人留在棋局这里,移身到珠帘之前,落座看戏。

南北继续托着下巴,独自继续这局棋。

直到程牧阳坐在了她身边的藤椅上,安静看着她自己和自己下棋。

“怎么不听了?”她轻声问他。

程牧阳也低声告诉她:“听不懂。”

南北忍不住笑了声:“我看你有模有样的,还以为你是真喜欢歌仔戏。我以前陪沈公听戏的时候,也经常会睡着。”

他不动声色地笑著,配着这身西装领结,还真有些旧日风情。

“歌仔戏,也叫芗剧,”她轻声给他解释,“不止在台湾,在晋江、厦门和东南亚华侨居住区,老辈人都特别爱听。”

他淡淡地嗯了声:“所有的戏曲,在我听来都没什么差别。”

南北在两指间夹了个白子,眼睛看回棋盘:“很正常,你的世界在东欧。”

两个人说话的声音,始终近似于耳语。

这房间里的人都在专心看着戏台,而他们却仿佛置身事外。

程牧阳悄无声息地,伸出手指,点了点她需要落子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