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因为是曾经的他所教授,所以她反复牢记,都未曾遗忘。

包括书法,包括艾灸穴位。

客人相继离开,她和他依旧坐在庭院里。

和他下午议事的几个人,拿着一叠文件来,给周生辰过目。时宜非常识相地避开视线,去看池塘里各色锦鲤。忽然,有只金色的锦鲤,从水面跳出来,啪地一声又跌回去。

清浅的水声,突显了这个夜晚的惬意。

他接过笔,在一页的右下脚签了字,在几个男人走后,轻轻用两指揉按着眉心,戴上眼镜。

这才偏过头去看她。

时宜的侧脸轮廓很美,眼睛里映着月色,因为要回避他的公事,而专注地去看池塘和池塘旁的假山。没有丝毫的不耐,他想起,有句话用来形容美人。

最美者,都贵在美不自知。

她初相识,他怀疑过她是被人安排,仰仗出色的外貌接近自己。而现在却已真正承认,她是真的单纯的,想要认识自己。

非常单纯的目的。

月色中,她看着锦鲤,而他却看着她。

很自然地想到一句话:

长眉连娟,微睇绵藐,色授魂与,心愉于侧。

第十六年 色授谁魂与(1)

时间一天天倒计时,她有些紧张,问他,是否需要提前见那些周家的人。周生辰很简单地否决了,他的原话是:“不需要提前见,最多三年,我会恢复到正常的生活轨迹,你也一样,不需要有任何变化。”

她理解,他说的正常轨迹,就像在西安研究所一样的他。

穿着实验室的白大褂,带着研究员,做一些她永远都不懂的材料。

纵然是要订婚,她还是要参与一些业内活动。

比如东视旗下一众配音演员,要录制一期公益曲目。这些配音演员,轻易不开口唱,但如果肯进录音棚,配乐声起来,绝对会震慑绝大多数的听众。所以从三年前第一期开始,就成了每年五月的惯例。

她请假,都没有机会请。

林叔开车送她到录音棚,已经有很多人等在那里。或站或坐,都穿着随意,相互笑著闲聊着,时宜推开门,有两个中年女人笑起来:“看看,我们今年获奖的最好声音到了。”都是业内的前辈,经常会拿她开开玩笑,她长出口气,也玩笑着深深环绕鞠躬:“各位前辈,晚辈实在是逾越了,竟然拿了今年的大奖,见笑见笑。”

众人大笑。

配音演员就是这点好,不露脸,名声也只在业内,所以都是一些淡薄名利的人。时宜样子好,人也和气,对前辈都很尊重,自然很受欢迎。

她走过去,习惯性和美霖要稿子。

岂料后者双手环胸,非常为难地说:“今年的规矩变了,老板说,要学学好声音,让你们这些人都录自己最拿手的,公益打擂。”

“真的?”时宜看周围人,手里的确也没纸。

“真的,”美霖笑,低声说,“用你的脸做海报?”

时宜用手肘狠狠撞她。

美霖轻声说:“告诉你,今天王应东来了。”

王应东,D Wang,非常低调的制作人。

极富才气。最关键的是,他喜欢时宜很久,久到每个人都知道,却从未明白对她说过。时宜并不傻,但同属一个公司,总会或多或少地和他接触。她已经尽量让美霖安排,自己的工作一律回避他,但这种大项目,总难逃开。

她微微蹙眉,没有说话。

如果可以,她希望,这一世可以简简单单。

除了周生辰,不会再和任何人有牵扯。

幸好,他们所有人都坐在休息室。

除了进录音棚录制的人,可以听到王应东的声音,其余时候,都不会有接触。

依照美霖所说,这次真改了方式。每个人都要背一段指定的角色台词,并且,为了录制各种娱乐效果的花絮,真的不给任何提示,每个人推进录音房,就随意放伴奏音乐。幸好都是当年的流行乐,唱不出的还是少数。

不过也有一些专配纪录片的,根本不听流行音乐,只好现场放几遍,跟着学习。

当时宜被推进去的时候,王应东并没有为难她。

挑的是她最熟悉的台词,放的歌曲,也是耳熟能详的歌。

《我的歌声里》。

唱遍大街小巷的歌,也因一个选秀节目而红的发紫。她戴上耳麦,看到玻璃的另一侧,D Wang也戴上黑色耳麦,对她微微竖起大拇指,用自己标志性的手势示意她准备。

音乐推上来,她轻轻地跟着旋律,哼了两声。

很简单的词。

每句,都能让她想到很多。

“没有一点点防备,也没有一丝顾虑,你就这样出现,在我的世界里 ……你存在,我深深的脑海里,我的梦里,我的心里,我的歌声里……”

她还记得,他忽然出现的时间。他们坐的都是早班机,机场的人不多,也幸好不多,否则只能让他更觉得自己唐突。每个神情,其实都很清晰,比如他是从左侧转的身,手里除了电脑和护照、登机牌,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

淡蓝和黄色交叠的格子衬衫,干净的目光。

他看到她,竟然没有任何多余的神情,反倒显得她眼神慌乱。

时宜手搭在麦克风的金属架上,轻轻地唱着,从未有如此投入唱过一首歌。

隔着玻璃,只有D Wang和美霖看着她。

两个人似乎都看出来,她在为某个人唱歌,没有任何杂质的感情。D Wang轻轻地,将音乐减弱,近乎于清唱。他想,这个内地四大女声之一,刚刚拿下大奖的女人,或许真的在谈着一场隐秘的恋爱。那晚颁奖典礼的花边新闻,曾让他以为,时宜也开始慢慢变质,但今晚,她的歌声里,很明显地表达出她正在非常爱着一个男人。

不管那个男人身家如何,她真是投入了感情。

她完成自己的部分,很快就离开。

却并不知道录音棚里,余下的那些人,如何开着D Wang的玩笑。有人轻轻拍着D Wang的肩膀,笑著说:“东视最漂亮的女人,归属似乎很不错。”D Wang两指轻轻叩着工作台,没说话,却有些无奈地笑起来:“只要她喜欢,没什么比这个更重要的了。”

非常严苛的制作人,忽然说这么煽情的话,一室竟难得安静。

她下楼时,周生辰早在路边等着。

时宜猜,他一定保持着习惯,早到了15分钟。快要进入多雨的盛夏,夜晚的路面,常常会被突然而至的细雨淋湿,黏着几片绿色的梧桐或是银杏叶,踩上去,会有软绵深陷的错觉。时宜走过去,走到他身边:“你把老师送回酒店了?”

周生辰颔首:“一个小时以前就送到了。”

“一个小时?”她算算时间距离,“你到这里多久了?”

“30分钟。”

“30分钟?”她笑,“你不是说,你的等待习惯,是提前15分钟吗?”

他替她打开车门,随口说:“如果是等未婚妻,时间加倍也不算过分。”

她没想到他这么说,坐进车里,看到林叔似乎也在笑。

车从街角拐出去,平稳地开上灯火如昼的主路。时宜看见他打开车窗,四分之一的高度,刚刚好足够透气,却不至有风吹乱头发。两个人之间,有木质的扶手,他的手臂并没有搭在上边,而是让给了她。

这样细微末节的地方,她都忽然留意起来。

或许他和自己相处,从来都是如此。

虽然感情是慢慢培养,但他真的做到了该做的一切,留出时间陪她,也留出空间,不让繁琐家规桎梏她。虽然从唯一一次见他母亲,时宜就看出来,那些家规是有多难被打破。

她轻轻,用手碰了碰他的手臂。

周生辰回头,看她。

时宜悄悄指了指前座,他了然,关上了隔音玻璃。

“你们家订婚,需要不需要,一些特定的环节?”她问他。

周生辰仔细想了想:“没什么,我能省略的,都已经让人取消了。”

“那,需要戴戒指吗?”

他笑:“需要。”

“那戴完戒指,”她看着他漆黑的眼睛,“需要吻未婚妻吗?”

周生辰有些意外,但仍旧仔细想了想:“这个,他们倒是没有告诉我。”

他的声音里,有淡淡的笑意。

时宜想,他可能,大概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可又像没有明白。

“你过来一点。”她低声说。

他很听话,轻轻地把身子靠过来,神情似乎还有些疑问。

她轻声问,有些脸红:“如果问这么仔细,别人会不会尴尬?”

他略微思考,答:“或许会。”

她不知继续说什么,周生辰却礼貌,而安静地等待着。

他比她坐着的时候,也高了不少,只得低下头和她说话。近在咫尺,蛊惑人心。

如果再不这么做,可能今晚都不会再有勇气了。

时宜忽然就闭上眼睛,凑上去,在触碰的一瞬,竟分不清前世今生。这样的感觉,让她不能呼吸,不敢动,也不敢睁眼。

只有心跳若擂,紧紧地抓住两人之间横亘的木质扶手。

在短暂的静止中,甚至能感觉到近在咫尺的目光,她的眼睛闭得越发的用力,甚至睫毛都在微微颤抖着,固执地,不愿意离开。幸好,他很快就温柔地回吻住自己,自然而然,用舌尖撬开她的嘴唇、牙齿,将所有的被动变为主动。

而他的手,也轻握住她的手,合在了掌心。

掌心温热,并不用力。

唇舌相依,这样的距离,她曾经想都不敢想。他并不着急,甚至有种仔细而耐心的味道,在和她亲吻。一寸寸,一分分,抽走她的意识和思维,她不舍得离开,他也没有放开的意思,就如此反反复复,持续了很久。

到最后,他终于从她嘴唇离开,轻吻了吻她的脸。

悄无声息地,两个人分开来。

他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只是笑了笑。

时宜不敢再看他,很快偏过头,去看窗外掠过的风景。

车仍旧在平稳行驶着,不断有楼宇远去,也不断有灯火袭来。这样美的夜晚,就这样开下去,一路看下去,该有多好。

作者有话要说:大少爷独白:技术不好,请原谅。(拍飞....

= =只有我一个人脑子里有前世的故事。。只有我一个人,有点儿想哭。。没人分享的感觉增难过啊。。。。

写完吻戏头次有这种感觉的某人,飘过。

番外 美人骨(上)

她还记得,拜师时,是个艳阳高照的日子。

清河崔氏这一辈,她竟是家族正支唯一一个女孩,余下的大多夭折于襁褓时。而因家族权势正盛,她在母亲腹中,就被指腹给太子。据儿时的几个奶娘议论,倘若当时生下来是个男孩,应该会被偷梁换柱,换为个女孩,只为能入主正宫。

幸而,是女孩。

而不幸的是,这个女孩生来便不会言语。

是以,她才会拜小南辰王为师,这个坐拥七十万大军,最令皇太后忌惮的小王爷,也是太子最小的叔父,却并非是太后嫡出。据母亲说,此举可以让她有坚实的靠山,同时,也好以她的师徒名分,日后替太子拉拢这个叔叔。

一举两得。

一箭双雕。

这其中利害关系,她听得似懂非懂,但想到那日这个师父素手一挥,三军齐跪的霸气,仍旧满是憧憬。若不是那日偷见过他,她会以为,小南辰王是个三十有余的王爷,否则不会有战功赫赫,令皇室忌惮。

在众目睽睽中,十一工工整整地行了拜师的大礼,接过身边人递来的茶杯,用两只小手紧紧握住,一步步走向坐在正中的年轻男人。

水在杯内微微晃着,荡出一层一层的涟漪。

她每一步都不敢分神,直到周生辰面前,恭恭敬敬地把茶杯举过头顶。

她想,如果是其余的弟子,应该尊敬地唤句“师父,请用茶”,但她只得安安静静,唯一能做的就是将茶端稳。很快,一只手就接过她手里的茶杯,另外一只手持杯,轻抿了口:“时宜,你在家中被唤作十一?”十一抬起头,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轻轻颔首。

“恰好,我已有十个徒弟,也叫你十一,可好?”

他没有自称“为师”,而是称“我”。

时宜有些微怔,忍不住看遥远处的母亲。

在母亲颔首后,她才又轻轻点头。她想,这真是个奇怪的师父和小王爷。

事后多年,她想起那日,仍旧能记得清楚。他身着碧色的长衫,眉目中仿似有笑,竟如阴日一道和煦阳光,晃了人眼。少年成名,战功显赫,却又善待每个徒儿和兵将的小南辰王,自那日后便是她的师,一生一世不再有变。

她是未来的太子妃,和寻常的师兄姐不同,在王府内独门独院,也有单独侍奉的侍女。也因此,在入门前两年,备受排挤。因她身份,那些人不敢有任何动作,却只是待她冷淡,仿若路人。她并不太在意,也是这样的身份,让她得师父宠爱,常单独伴在书房,甚至能让登上王府禁地的藏书楼。

而后,在师父的察觉和训示下,所有师兄姐终于开始慢慢接纳她。她不能言语,总是笑,笑的每个人都暖意融融,纵然容貌平平,却也招人喜爱。

只是,师父仍旧只允许她上藏书楼。有些师兄忍不住,拿来纸笔问她,藏书楼里到底有何宝物,可成王府禁地?她每每摇头,笑而不写,甚至目光偶有闪烁。

楼内不过三层,常年弥漫着松竹香气,不点灯时,光线很暗。她第一次去,也是偷偷潜入,初入王府,就有邻国敌军大举寇边,师父领兵出征,她甚至没有第二个认识的人。所以,藏书楼里,有一整面的墙上,都有她写下的诗词,均是自幼跟着母亲背诵。

诗词意思,并不甚懂,却能流畅书写。

当周生辰归来时,藏书楼已被她写满了两面墙。

侍女在深夜寻不到她,只得悄悄向周生辰求救,清河崔氏的女儿深夜失踪,若传出,便是满门受辱。侍女做不得主,六神无主,周生辰便独自一人寻便王府,直到走到藏书楼的顶层,看到拜师时给自己乖巧奉茶的小女孩,竟在墙面上写下了司马相如的《上林赋》。

洋洋洒洒,竟无一字偏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