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见她忽然如此玩闹,只觉得小姐的病似乎好了些,也算是略松口气。但一见小姐摇头拒绝用膳,又添了几分忧心,在十一回房看书时,仍旧去准备了极丰盛的晚膳。虽不是团圆饭,但除夕夜还是要讲究一些。

毕竟十一身份尊贵,委屈不得。

岂料饭是备好了,十一却捧着一卷书,从艳阳高照看到了灯火满堂。她只在饿到极点之时,起身去挑了一盘点心,便又回到书案旁,不紧不慢地摆起了棋局。

到夜极深了,也不见有何困顿。

面前的黑白子,早已模糊了时间,她撑着下巴看许久,才会落一子。

人影在床上,也始终静悄悄的,如同这影子的主人一般,耐心极了……

“热些酒来,”忽然又声音闯入,她猛地抬头,乌溜溜的大眼睛里尽是那人的身影……他走近前,垂眸看棋盘。

一时身后尽是此起彼伏的问安声。

他却又像想起什么,随口道:“今日事除夕夜,再拿些花椒来。十一在和自己弈棋?”

她颔首,从榻上下来,亲自倒了热茶。

茶是热的,她早已叮嘱过,一但茶温了便要立刻换滚烫的。因为她知道,他会回来、

侍女见小姐肯动了,满心欢喜嘱人去重新热了饭菜,准备晚膳。她见满桌饭菜和笑吟吟坐在身侧的师父,忽觉饥肠辘辘,终有了用膳的念头。

周生辰自手边拿过温热的酒壶,为她倒了一小口,反手也为自己添了满杯。时宜(十一)意外看他,这么多年,他竟是头次要自己饮酒?他仿佛看透她的疑惑,温声道:“除夕之夜,就要和家人喝一杯花椒酒,才算是开始守岁。”

她恍然,记起杜甫确有诗说过:守岁阿戎家,椒盘已颂花。

只不过崔家并未由此习惯,在王府……似乎也从未如此过,她反倒是忘了。

他边说着,边将琉璃盏中的花椒撮出一些,为她放到杯中,也为自己添了些。这一桌只有他和她,所以杯子也是一对的,十一看着那一对翠色酒杯,眨眨眼睛,笑了。

团圆饭,守岁夜。

这是她和他过得第一个除夕,只有她和他两个人的除夕夜。

而这也是她和他过的最后一个除夕夜。

三年后,她离开王府回到崔家,学习大婚礼仪,他领旨出征,肃清边关。

返家途中,恰逢大雪。

她竟在从未到过的地方,度过了一个除夕夜。

如今她将要奉旨完婚,身份越发尊贵,沿途官员均是恭敬随侍,更为她让出宅子。来接她的是三哥,似乎母亲知道,也只有三哥能让她安心。偌大的王府,唯有小南辰王能让她开怀一笑,偌大的崔家,也仅有三哥一人能让她尽情落泪。

那夜,她只要了笔墨纸砚,和一壶酒,一盘花椒。

就连三哥也不得入内。

王府十年,她最擅长琴和画。

她喜好执笔作画,却连独自一人时,都不敢画下他的眉眼,唯有将他藏在山水花草的风景中。那一幅幅画,她尽数留在了王府,挂在了自己曾住的房里。她想,这些画并非仅有她一人懂得,她画中藏着的那个人一定会懂。

当他凯旋而归,看到那一屋画卷……

她停笔,泪如雨下。染了纸膜,也染了纸上的人。

她两杯酒下,已有七分醉意,挥笔而就,不再是莲荷花草,竟在他身后空白画卷上补上了山川河流,百姓人家,更有炊烟袅袅,绵延千里。

他胸中天下。

并非是战功赫赫,并非是尸骨成山,而是这山川河流中的百姓人家。

人间炊烟,战场硝烟。

他一生无妻无子,置身百里硝烟,不过是为换这人间炊烟不断,千里绵延。

而她,学画十年,终于在今夜画出了一个人。

那眉目,那举手投足间的风华,都只有他。

她一卷而就,终究画成了他。

第五十三章 一生一世美人骨番外3 百年相守

文幸三年忌日,他们才再次回到镇江老宅。他们从墓地返回,周生辰竟然意外提出,要来进香。她意外极了,却没有反对,只是把最小的周慕时抱在腿上,有些好笑地看他,“我的科学家,你怎么忽然开窍了?”

他笑了笑,刚想说什么,被周慕时捉住了手指。

一岁多的小孩子,张嘴就要去含他的食指,被时宜拦住,拿消毒的湿纸巾擦干净周生辰的几个手指,再把他食指塞到儿子嘴巴里……

这个研究金星的大科学家,完全沦为了儿子的玩具。

她逗着儿子玩,倒是忘了先前的问题。周生辰看着她,笑了笑也没有继续说下去。

那对两岁的双胞胎姐姐,倒是比这个弟弟活泼些,因为学会了走路,就喜欢慢悠悠地在寺庙里逛,身边有林叔和两个女孩子照顾着,倒也不担心。

她不太希望孩子进大殿,小心交给了身边的奶娘,独自走了进去。

她信佛,进香的时候永远虔诚,双手合十,跪在早已有两道深痕的跪垫上,对佛祖拜了三拜,待睁开眼睛,却发现身边也跪下了一个人影。

竟然是周生辰。

她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看着他双手合十,闭上眼睛,不知道对着佛祖在许什么愿。

这么多年,她可从没见过他拜佛……这变化太惊人了。

佛祖含笑,俯视大殿内的他们。时宜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直到周生辰放下手,睁开眼睛。

“你什么时候信佛了?”

他笑:“三年前。”

“三年前?”

“是,三年前,”他伸手把她扶起来,说,“三年前,你不愿意醒过来,一直在睡。”

“然后呢?”她迫不及待地追问。

“然后我带你回上海,收拾房间的时候,看到了你写的东西。”

“这我知道……可是和你信佛有什么关系?”

“你醒不过来,我病急乱投医,就来了这里。”他低声告诉她,回忆着,“来这里的时候是晚上,没有人。然后我就站在这里,想起来,我们曾在大殿外讨论信仰,我告诉你我是无神论者。”

她“嗯”了一声,仿佛就看到他在灯火摇曳的大殿,和佛祖相对着。

“当时……”他笑了一声,“我和佛祖对峙很久,还是认输了。我求他让你醒过来,既然他让你记得所有的过去,来到我身边,那么就该醒过来,和我在一起。”

“嗯……”

这千年古刹,他从小到大,来过许多次。

他告诉过他,他是无神论者,永远是站在大殿外观赏风景。

三年前,她醒过来的时候,他告诉她,他相信所有她写下来的话,她已经不敢相信。三年后再听他说起那个夜晚,他是如何弯下双膝,跪在佛祖前,祈求让她醒过来……时宜甚至觉得有些心疼。

是痛,失去的痛苦,才能让一个人有如此转变。

她轻轻扯了下他衬衫的袖口,“你说得我好心疼……”

他笑。

“真的,”她轻声说,“特别心疼。”

真的爱一个人入骨了,就会希望这个人不要被任何事物束缚,从思想到身体,都能随心所以。她甚至觉得,让他从相信科学到信佛,都是让他受了委屈……

“时宜。”他忍俊不禁。

“嗯?”

“我们有三个孩子,”周生辰提点她,“我觉得,你的母爱不用分配给我,给他们就好。”

这种形容……她扑哧就笑了。

他们走出大殿。

时宜忽然想到什么,问他:“你现在看到佛祖,能看到什么?”

“你是问我,答案和以前有没有变化?”

“是啊,我好奇。”

周生辰回头,看了眼殿中的佛祖,“慈悲,仍旧是慈悲,不过这种慈悲,有了些人性化的感觉。”

她笑:“怎么让你说得这么怪……”

“或者,不只是对苍生慈悲,”他回过头,揽住时宜的肩膀,彻底走到阳光下,“也是对我的慈悲,他总算是……放过我一次了。”

她又被逗笑了。

自从有孩子以后,周生辰越来越爱开玩笑。

她甚至觉得,这个男人和最初在机场见到时,完全成了两个人。那时候他虽然礼貌,也笑着,却让你感觉不敢对他开口说话,而现在……嗯,终于染了人间烟火了。

午饭是在山下饭庄吃的,这还是孩子们第一次吃斋饭。

两个女儿已经能自己用勺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自己吃,小儿子却还需要喂。时宜抱着儿子,正低声哄着,就听见有人在不断请安说着:“小少爷。”

有人掀开帘子,周生仁走进来。

还没站稳,就被两个女儿一声叠着一声地,叫着小叔叔。

“我先抱哪个好呢?”周生仁漆黑的眼睛里,难得又笑。“要不两个都不抱了,公平一些。”

时宜笑:“随便你,快坐下来才是真的,要不然她们两个马上就要扔掉勺子,从椅子上爬起来了。”

未满二十岁的少年,已经比她高了不少,站在那里就自带着威慑力。

不过倒是真听她这个大嫂的话,立刻就自己拉开椅子,坐下来,“好,我坐下来了,你们两个好好吃饭。”

他刚拿起筷子,两个女娃娃就已经扔掉了勺子,好吧,真是管不住了。

时宜也很无奈,周生辰倒是从不强迫小孩子吃饭,也不管。最后两个女儿笑眯眯地缠上了小仁,他索性也不吃了,一手抱着一个,坐到沙发上陪着她们玩,“大哥,你送我一个女儿吧……算了,两个都送我吧,我保证给你养得特别好。”

周生辰兀自摇头,懒得理会他。

回到老宅,正是午后艳阳高照时,时宜在房间里换了轻松的衣裳,周生辰则坐在二楼开放的书房里,开始收发邮件。她出来时,听到他正在打电话。

她刚想走过去,就听见儿子醒了在哭,只得又走回去。

一旦把他抱在怀里,立刻就笑了。

时宜放不下他,索性就抱着走出来,坐在周生辰身边。

隐约能听到熟悉的声音,应该是梅行,两个人讨论的话题她听不懂,就陪坐着,逗着儿子。坏小子正玩得兴致勃勃时,周生辰已经挂了电话,饶有兴致地看着她逗儿子玩。

“说完了?”她随口问。

“说完了。”

“你这好朋友,还真是任劳任怨的。”

“他也在赚钱,又不是免费为我打工。”周生辰笑了笑,伸手,拍了拍时宜的额头。

很自然的动作,到最后倒是顿住了,美人如玉,就在身侧。他的手从她额头滑下来,轻轻勾起食指,摩挲着时宜的脸颊,温热的手指,暧昧而又温情的动作。时宜对这些永远都没有抵抗力,她觉得,她对着他,永远都像是个情窦初开的女孩子。

他的一言一行,他的每个动作,都能让她乱了心跳。

她轻轻呼吸着,手指还被儿子抓着。

周生辰手指终于滑了下来,托住她的下巴,让她的头抬得更高了些,轻碰了碰她的嘴唇。时宜避开,“我还抱着儿子呢……”

岂料他倒是执着,只问她:“不继续?”

她瞬间脸就红了。

如今的继续,可并非是当年的那么单纯了。

这才刚刚下午一点多……如果把儿子交给奶娘,一定会被猜到要做什么。

她还在犹豫着。

周生辰已经托起她的下巴,想要继续吻下去,瓦解她的举棋不定。

还没有碰到,就啪的一声,被一个小巴掌拍到了脸上。

儿子发飙了……

周生辰愣了一瞬,忍不住笑了。

时宜也笑个不停,抱着儿子就站了起来,“喏,你打你老爸,今晚又要被罚,不能和妈妈睡了。”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周生辰喊奶娘进来,抱走儿子。

奶娘笑着抱走周慕时,低声哄着,说是别和爸爸妈妈捣乱什么的。

时宜还没来得及不好意思,已经被他从身后圈住。

“刚才,我看到你跪在大殿里,忽然觉得,我上辈子是个懦夫。”

她身材偏瘦,跪在空无一人的大殿里,对着十米高的佛像,显得渺小极了。他想到了她写下来的那些,她不能言语的那一世,她如何在他一次次领兵出征时,在王府的藏书楼里,默默看书,默默祈祷他的平安。

而他当真就这么放任她爱了自己一辈子,没有任何回应。

时宜摇头,纠正他:“你是个大英雄,不是懦夫。”

你我皆非神佛,如何能未卜先知?

如此,就是最好的结局。

“周生辰。”

“嗯?”

“让我给你画一幅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