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会生病,没人会怀疑,昭昭也不例外。

她用鼻尖摩他的下巴,竟没睡着。

他没回应,怕她说的话有关过去,但也盼着再有一两句……一两句之后,就忘了,忘干净,好好过这辈子。人心总是矛盾,就算他再冷静,也会有奢念。

她再无回应,刚吃了点东西,洗过澡,睡得极稳。

沈策拍她的后背,确认她睡熟了,悄然下床。

刀安静躺在地板上,被他用布裹住,免得昭昭再看到。

这几天陪床,沈策静下心思考,借昭昭这一难,想清楚不少事。

前世是这把刀陪他们走完的最后一程,刀上凝聚了多少无法告人、求而不得的遗憾,只有两人知道。他应该算到,让昭昭见到它会有麻烦,这是一个大失误。

不过,万事都有两面,有坏就有好。刀是让她涉险的源头,也是解药。

正如老僧的提醒,解决问题的关键在刀。昭也刀是当年的四大杀器之一,百炼锻造,喂过万人血,弑过真龙,想守住昭昭不难,就像守住幼年的他一样。

但当他长大成人,和昭昭情缘再起,刀就镇不住他的前世记忆了。只因他才是刀真正的主人,没有一把兵器能镇住自己的主人,他执念如此,谁都拦不住。

回到沈家,沈策独自去封存刀。

玻璃展柜下有一个保险柜,里边摆着副木质刀架。他把刀摆进去。

刀身在展柜旁的照明灯里,望着他。他们是千年主仆,曾生死相随,人物的心意早已想通。他知道,刀也有感情,有未尽的遗憾:“找我这么久,很辛苦?”

他的手指从刀背滑到刃,掠到尽头:“可惜,这个时代不需要过去的你我了。”

保险柜上了锁。

***

过继推到了正月十五。

仪式简单,沈策奉茶一杯后,自大伯手中接这一支沈氏的族谱,算过继和传家业一道完成。家族基金分三部分:一部分委托第三方财富机构管理,为家族购置产业,如房产、私人飞机和车船等;另一分部归家族基金会,永久存续做公益;第三部分归沈策掌控,自由度更高,可以根据个人意愿投入公益事业,或战时民族自救。

这一脉沈氏的家主更替,于族谱上落下二字:沈策。

过继礼成,他进电梯,解领带,脱西装,往地下一楼走。

他和拳师有一场新年之约。

拳台上,拳师打着赤膊,等候许久。

“好久不见。”沈策用泰语说,把领带和外套丢在一旁的跑步机上,去更衣室换了打拳的短裤出来。

他手压软绳,翻上拳台。

数年前,两人的比试被昭昭打断,未分胜负。其后沈策消失无踪,拳师回了故土。两个男人都有默契,这场拳赛迟早要了结。

“你需要至少再练一年,”拳师看沈策的周身,评价说,“过于弱。”

他打量沈策手臂的伤口:“还有伤,今日比试对你不公平。”

“就今日,”他将白色的麻绳缠绕到到手背、手腕上,“我不喜欢拖着。”

“拳台上,不让伤兵。”拳师用泰语告诫他。

他笑:“对,拳台无生死。但我念旧情,会给你报销医药费。”

两人双手合十,微微躬身,完成了属于人类社会最后一步的文明礼节。

沈策迈出虎步,漆黑瞳孔里跳跃的是燎原的野火,火光没让人热血沸腾,反而让他更阴了几分。

拳师正如所说,接连出拳,全是要害。

沈策完全不被沾身,突然跃起,一个回踢,夹带风往拳师面门扫去。

拳师左臂凭直觉挡上去,手臂剧痛。在沈策落地的一秒,拳师挥右拳,直奔沈策的心口——不料,出拳的人反而眼前一花。

他竟被沈策伸出的五指抓到,连手臂带身体往前一拽。毫不费力,脱臼了。

剧痛贯穿神经,蹿到脑中。

一个数十年横行拳台的老手,像一个初出茅庐的新人,处处受挫,招招重伤。最后被沈策扫中下盘,一声重响,摔到软垫上。

……

沈策光着的脚,踩在蓝色的、防滑布面上,仿佛踩在泥沙里,又像踩在古战场的泥泞血河里,进则生,退则死……

拳师躺在那,随软垫上下起伏,痛得摸自己的肩,摇头:“脱臼了。”

拳手的胳膊金贵,他可不想为此养伤数月。

沈策沉默走向拳师,半蹲下,托住拳师的右臂。趁对方没准备,把脱臼关节推了回去。咔地一声,拳师痛得抽了几口冷气……

“我输了。”拳师说。

不必再比试,短短数招,高下立分。

过去两人还算势均力敌,现在确实实力悬殊。虽然拳师不想承认,但也不想做被捕食的猎物,认输才是上策。

“你用的不是泰拳?”拳师问。

“古拳法,战场上的搏杀术。”他说。

沈家军有一支三万人的主力悍兵,被唤狼军,个个空手抵白刃,震慑四方,靠的就是这套搏杀术。

拳师盯着他,缓缓点头:“有机会再切磋。”

沈策笑而不语。

他知道面前这位是拳痴,见到如此凌厉的古拳法,自然心痒。可惜这是古战场上,几十万人的厮杀出来的杀招,不是拳台上一对一能练出来的。更何况,他的悍兵们全经历过外族掠侵,个个怀抱血海深仇,杀敌志坚,非寻常人能比。

沈策独自起身,像终于挣脱了束缚的茧壳,浑身筋骨都完全舒展开。今天拳台一战,从心到身体,昔日的沈策算彻底回来了。

他活动着手腕,心中快意难掩,只觉天地辽阔,再无人能绑住他。

“沈策!”

身后有人影跑来。

……

他立刻捂住肩,咳嗽两声,往最近的软绳靠去。

拳师浑身疼着、挣扎起身,靠在另一侧红色软绳上,看着拳台下带着恼意走近的女孩,立时明白,沈策的那位“惹不起”来了。

昭昭以为沈策过继礼完,会留在一楼陪大伯,一问,谁都不晓得他的去向,心中着紧,楼上楼下找了好几趟,忽然福至心灵,想到了拳台这里。

她到沈策背后,见到面熟的拳师,晃着一身骇人的肌肉,登时慌了:“你手上的伤忘了?谁让你打拳了?”

“刚热身,”他对身后的她偏头,低声说,“还没打。”

昭昭见他身上没汗,信了几分,眼风往拳师身上扫:“你看他那胳膊,比你两个都粗了。万一他下手没轻重,你又一身伤,搞不好还要骨折。”

沈策默默听着。拳师也默默听着,虽然听不懂。

“你要真想打……先打沙袋。慢慢来不行吗?”

她轻扯他的短裤裤脚,再劝:“谁规定男人要能打拳的?我不嫌弃你,弱就弱了。”

他一挑眉,看她。

“哥。”她柔声叫。

见他不应,又低声轻唤:“哥……”

……

沈策回过头,盯着拳师半晌,用泰语说:“她说下午茶上了,让你上楼。”

拳师没想到两人说半天,全在说这个,礼貌一笑,用泰语回:“好。” 拳师翻身下了拳台,走出两步,驻足回身:“泰国有人知道你过去雇我,问我打听过你。”

泰国?

沈策沉吟:“稍后找你。”

昭昭见拳师离开,松了口气。

沈策盘膝,在拳台边沿坐下,面朝着她:“高兴了?”

她说:“我知道,你过去身手好,现在这样弱不禁风的,肯定不甘心。可你病了好几年,和这种人打,不是自己吃亏吗?”

沈策点头,顺着她说:“是不行了。过去能走几十个回合,今天半招定了胜负。”

言罢一叹。

她被他叹的心拧起来:“早说了,你什么样我都不嫌弃你。乖乖坐着。”

她转身走。

“昭昭。”沈策在身后叫她。

她回头,坐在原地的沈策静看她,眼里的温柔意更浓。

沈策坐在那,好像过去每场战役结束,他身边插着那把刀,坐在山坡上的样子。看人将全部尸体抬到一起,堆成巨大的尸山冢,挖坑掩埋。古时常有活埋降卒的例子,长平一战活埋数十万,项羽也坑杀过二十万。后世为震将威也好,为泄仇怨也罢,不无效仿。他为防止这种事出现,历来守到最后。

外人不知其中原委,常说沈策凶残,要盯着看坑埋敌军,不留一个活口才肯走。

也有的在茶楼添油大肆渲染,说沈策有个恶习,常让一役冲锋最差的一群兵卒负责掩埋敌方,埋完即杀,祭坑冢。如此冷血,才养出了战无不胜的大军……

人都喜欢猎奇,那些话大家都信,唯独昭昭不信。

昭昭只信他。

沈策的目光越过红色软绳,轻声说:“快点回来。”

今天怎么了?

她指浴室,说明去意:“我不走,是拿热毛巾给你。”

他点头。

昭昭极快回来,递给他一块让他擦脸,自己留了一块。昭昭给他一圈圈解掉麻绳,给他擦着手,擦着擦着,感慨说:“你手比我的好看多了。”

他默然。

单她觊觎自己色相这一点,他百思不得其解,从未懂过。到底谁给她的教育?

他把手里的毛巾盖上脸,热气蒸腾着,闭目眼神。中指上凉意掠过,毛巾扯下来,见中指被套上了一个小金属圈……确切说,是男士戒指。

“上次求婚太急了,今天补上,”她端详那戒指,手好看的人戴什么都好看,一想到初遇就念念不忘的人属于自己了,盈盈眸光含笑,“不能摘下来,洗澡都要戴着。”

……

看着早生死同命的昭昭,还在和自己玩青梅竹马、戴个金属圈定终身的过家家。

沈策叹口气,再次用毛巾盖上脸,随她去。

☆、第三十三章 烟雨落江南(1)

他曾被沈正问过一句话:“你有没有想过,也许这一世才是幻象。”

如果这一世是庄生梦蝶,是幻象,是他因为过度悲痛而生出的臆想。日出梦醒后,怀中的仍是身躯冰冷的昭昭……

那这场美梦的最后一程,该是江南,他和她的故土。

***

初夏再次如期而至。

如同大雁的南飞北归,这千古四季不变,动物迁徙如旧,不同的只有朝代和人。

大伯在春节后突然离世,沈策和沈正守孝三个月。初夏祭祖,沈正会作为沈家子弟第一次参与,也将是最后一次作为沈家子弟露面,随后剃度出家。

事情繁杂,沈家长房变动尤其大。

所以,她和沈策预备在祭祖后,公开关系。

在祭祖前,她回蒙特利尔答辩,结束学业,拿到学位。

导师建议她把博士读完,她掂量着时间,婉拒了,等以后有机会再进修。妈妈兼顾两个沈家,重心在表外公这里,那边沈叔叔需要帮手。她想有资历进入核心管理层,至少要锻炼十年到十五年,再读书,真来不及了。

她把蒙特利尔的东西收拾好,打包寄回了台州老宅。

接下来,沈策的工作重心在江南,不管是他自己的事业,还是沈家基金会的活动都是。而昭昭进入沈家金融集团,第一个开发区项目也在江南,估计要在那里住几年。

回到老宅那天,已近傍晚。

她把行李交给表外公的人,问了句谁到了,年轻人回答,该到的都到了。

“我哥呢?”

“在前厅,让你到了直接过去。”

她颔首,往第一进走,经过两侧栽种的小竹林。

第一进里,以屏风隔开了前后两片茶厅,外边招待来客,屏风后,三两聚集着和她一样刚赶到的沈氏后人代。昭昭见几个人面善,点头招呼,大家全记得她。十年前的一群孩子里,沈昭昭是最漂亮的,众人都印象深。

她挨个认着亲戚,寒暄说笑,有个穿着浅蓝色的牛仔裤,白色短袖T恤的男孩子走入屏风后。看上去初中刚毕业,十四五岁上下。

她猜是当初看跑马灯的四岁外甥,笑着倒背手,对男孩子笑说:“让我猜猜你是谁?”

男孩子点头:“不用猜,我就知道你是谁。”

她笑了:“当初你只有这么高?”

看年龄,她能对上号的就是那个看跑马灯的小外甥。

男孩子没回答。

两个年轻女孩,还有几个搬着几大箱子行李的男人进来:“沈公交待,我们不用去酒店,直接住这里。”

昭昭恍然,这是沈家的客人。她对男孩子抱歉笑笑,离开第一进。

男孩子立在原地,看她背影。方才她那双眼像瀑布冲刷下最亮的乌黑鹅卵石,在水波下,折着盛夏的光。淡红的唇……竟有女孩子的唇让人看着就能想象出有多柔软。她美得让他一见便敛住呼吸,什么动作都不想做,只想再多看她一眼。

人已经离开,唇上的红还留在脑海里。

他能肯定,这就是自家用尽方法,却怎么都娶不进门的女孩,沈昭昭。

昭昭从青瓦下的长廊,进到第二进的庭院。

身后,方才那个男孩子跟上来,有沈家人领着,也是往一个方向去。昭昭见这个小男孩始终看自己,对他友好笑笑。

正厅内,沈公在,还有一个两鬓有白发的中年人。

沈策在右手边第一个位子坐着。外人很难辨出他的喜怒,因为他除了对年长老者,余下人都是一个神态,凶得要命。但昭昭能看出他的心情,此刻的沈策不是很愉悦。

她叫了句“表外公”,到沈策身旁坐下,以鞋尖踢他的鞋。

沈策瞥过来一眼,目光柔了两分。

两分钟后,谜底揭晓。

让沈策不悦的是这位中年人和小男孩,确切说,是一桩往事。

当初昭昭和这家订婚,长子退婚后,换了次子,后来因为昭昭要退婚,转达给这家。也就是面前的这位掌家人——双鬓花白的中年人从中斡旋,不想断了结亲的机会。两个沈家一个喜好张扬,一个喜好深藏,结亲沈公容易,沈策家历来深隐于世,更有家风,支持自由恋爱,不屑联姻,想结亲极难。唯有沈昭昭身份特殊,横跨两边,是上上人选。

对方甚至提出,家里的任何一个后辈,随昭昭挑。

沈公碍于人家的坚持,一时无解。

昭昭写了第二封邮件,向那位长子求解。

长子带歉意回复,认为是自己没有解决好退婚,处理方式有问题,责任在他。他建议婚约回到最初,他会再找机会,强行退婚。而昭昭这里,不必理会一个假定婚约,照常过自己的生活。

那人言出必行,清明前后,以遇到真心喜欢的女孩为由,再次悔婚。

两次悔婚都来自对方,他们理亏,一纸婚约顺利作废。

昭昭感激人家的帮助,记得邮件里提过在筹备一个大项目,支持江水两岸的本土制造业。她主动牵线,促成了澳门沈家第一轮注资。一来表示答谢,二来也是认可这种利民好事。

当然,面前两位客人并不知此中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