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怔忡望着这一个个名字,压在胸口多年的委屈和不平一涌而上,含泪恳求方丈能为沈策写些什么。他们无法左右朝中史官,只求在世外之地,能为沈策正名。

“施主们跟随他这么久,还不了解他的脾性吗?”方丈笑问。

三人静默许久,告辞而去。

方丈目送他们离开,像见到一个男人,一步步走上古刹石阶。

那人凤眸含着笑,倒背在后的手牵着一个左顾右盼,黑发黑眸,皮肤白皙的少女。少女一身朴素衣着,胭脂未着,却让人想到托着晨雾的殷红花瓣,大片大片堆积满园的那种。一眼看到,满目是她,再见不到旁物的美。

她笑,他就跟着笑,以她的喜为喜,以她的悲为悲。

那日在避雨棚外,沈策冒着雨,望遥远的洛迦山,对方丈说:“最遗憾的是,没办法陪她过海登山,走一走山门前的石阶。”

而人这一生,又何来无憾。

“如果有下一世,我想陪她走过所有经过的寺庙,还有山门前的石阶。”

☆、第四十九章 只合江南老(2)

他们自庐山归来,私人博物馆已经对公众闭馆。

这批展品会分三部分,其一捐赠当地政府,其二留在私人博物馆无偿展览,还有一部分运送回澳门。最后一周,展馆将无偿向当地高校学生、中小学生开放。

昭昭接连忙了几日工作,被沈策告知,今夜展品要撤走、装箱。

她踩着最后一天,去了博物馆。沈策有个会议无法抽身,她在门口租了讲解器,挂在脖子上,跟着一群大学生入馆。

解说组长认识她,一看“老板娘”来了,对她微笑招手。昭昭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指展馆内的学生们,让他不必管自己,去招待正客。

沈策是个没架子的老板,昭昭更是个喜欢藏的老板娘。

这里员工都清楚,放任她独自逛。

她逛了几个展区,停到一个祭祀玉器前,被上面的兽面图腾吸引,对照展品的名字,开启自助解说:“这是祭祀用的玉琮,上有白虎兽面,出自良渚古城遗址。”

良渚古城,很好听的名字。

“古城遗址在今浙江省境内,距今5300-4300年,是华夏五千年历史的实证之一。”

她对江南城市有极大兴趣,留心细听。

“‘虎而白色,缟身如雪,啸则风兴’。在五千年前,白虎就是吉兆,是战伐之神。此玉是当时人们祭祀用的礼器,证明在那时,白虎已经是人们心中安守四方的神兽。”

下一批学生们列队进入展区,昭昭为孩子们让了最佳观赏位,离开展柜。

一小时后,沈策在休息区角落找到这位“老板娘”。

休息区是全落地玻璃墙装修,她吹着空调,在满休息区的大中小学生群当中,占了个临窗的圆凳子,面朝窗外,饮料摆在长条形的木台子上。

他绕过几个圆桌,两手撑到她两侧,笑着问:“为什么不去办公室找我?”

“我刚出来十分钟,”她晃晃手里的饮料杯,“上去还要被你那些部下围观,很麻烦。”

此处爆满,他无凳可坐,手臂搭着木台子,站在一旁陪她:“看到什么喜欢的东西了?”

“许多没听说过的佛像。原来朝代不同,供奉的像都不同。”

他对展馆内的东西了如指掌:“展出的诞生释迦摩尼像,还有半结痂思维像,都不是现今寺内能见的。全是藏品。”

“还有虎面玉琮。”

“这里的玉琮属于江水流域,黄河流域的殷商青铜器上也有这个图腾,”他说,“白虎图腾象征军队和兵家之威,不止祭祀,军旗、兵符上常能见到。”

捐赠完成后,沈家祭祖就此圆满结束。

临别之夜,惯例,沈公让人打扫好庭院,供小辈们相聚。

庭院里的灯笼被挂上,池塘水面浮着灯,照亮满院。十年前聚在这一处的年轻人和孩子们都长大了,闹得最欢的不少是他们的后代。

“明天要散场了,”她轻声说,看院子里玩走马灯的几岁孩子,还有在表哥们教导下,学着玩牌九的少年少女们,“十年后,会是什么样?”

“他们也许有变化,我们?”他说,“照旧如此。”

沈家恒坐到石桌旁的石凳上,指沈策:“澳门来的人,既然想从台州带走最漂亮的一个姑娘,至少要能服众。”

沈家明摇头一叹,不掺和热闹,唤人多添几盆夜来香驱蚊。

沈家恒一拉昭昭的手腕,拽到身边:“赢了,我们再不计较你让昭昭吃的苦。”

“输了呢?”有人问。

“输了?”沈家恒思考,“输了就——”

“不会输,”他截断沈家恒的话,“我从没输过。”

一句激起众人斗志。年纪长的起哄,年纪小的凑热闹,围聚在旁边,里三层外三层,将几个准备趁火打劫、为难沈策的男人们拥到当中。沈策没推脱,坦然落座。

沈家恒让人拿来筹码,分给桌旁四位,沈策坐庄,一对三。

他对昭昭伸手,昭昭心领神会,把属于自己的一颗骰子递给他,加上沈策自己的,凑做一对,扔进骰盅内。他两手握骰盅,上下摇动,清脆撞击声有着一种魔力,让众人安静下来的魔力……半小时后,筹码九成都到了沈策面前。

“要不要帮我摇一次?”沈策看向昭昭。

沈策让她坐在自己的石凳上。他站到她背后,俯身,将骰盅放到她手中:“一局定输赢。”

话音未落,筹码尽数推到石桌当中,这是孤注一掷了。

昭昭被他点燃了好胜心,深吸口气,握紧骰盅,上下摇动。她正要开,沈策单手按住骰盅:“我再加个筹码。”

片刻安静。

他道:“这局赢了,我们结婚。”

她两手围拢骰盅,院子里的人们,树的影,灯的影,都被点燃了。黑色的影烧成了满院子的火……在这火里,远远近近有许多人在说话。

他们说着什么,她听不到。耳朵捕捉到的都是不可能有人留意的、细微的声响:骰子因为骰盅倾斜,撞上盅壁;夜来香花盆被放到走廊地板上;打火机的火石撞击;跑马灯内的转轴的摩擦声……

月光滚烫灼热,烧着她的背。

如果先前表哥们对沈策还有不满和挑剔,在昭昭眼通红的一刹,都释然了。这一对是情至深处,无人能解。

沈策以目示意,让她开骰盅。

她在数十双眼睛的注视下,缓缓揭开骰盅。躺在盅里的两粒骰子竟摇成了一对六。

……

“等等——”沈家恒想查骰子。

众人眼前一晃,骰子被昭昭抢走,她握着两粒骰子,带着细微鼻音说:“愿赌服输。”

“不是我们愿赌服输,”沈家明笑着问昭昭,“是昭昭你,今晚真要愿赌服输吗?”

她握着骰子,没言语。

沈家明是在场除了她之外,唯一识破骰子有诈的人,一面佩服沈策,一面以兄长身份,慎重问昭昭:“你若不想答应,摇个头,哥哥帮你把他赶出去。你若想嫁——”他抬眼,看沈策,“我为你置办嫁妆,不会让你输给澳门那边任何一个人。”

她抿抿唇,忽然起身,拉沈策的手腕:“哥我们回家,”轻声又道,“回家说。”

沈家明一笑:“懂了,哥哥去办。”

两个表兄妹交换目光,她感谢表哥的不揭穿,表哥则告诉她:你看上的这个男人,道行深得很,日后若吃亏,记得回来哭。左右有一群哥哥做后盾。

沈策没拿任何筹码,赢了一晚,尽数还了回去。

院外的人,尚不知方才的热闹。

他们从青瓦下的长廊走到前厅,第一进来拜访的客人们,三两聚着闲谈,有人认出她和沈策,招呼攀谈都来不及。她急匆匆走,到第一进外的小竹林,转身,把掌心摊开。

躺在手心里的一对碧玉骰子,每一面都是六,显然是特制的。

他低头笑,她小声控诉:“你这人惯使诈,过去都没发现。”

“你什么时候换的新骰子?”她问。

“最后一局。”

两人对视,她从他眼里看到竹叶交错,月影婆娑。

“结婚的日子,要好好选,”他敛去笑,“两家长辈看重这些,太过草率,怕他们不高兴。”

她颔首,等他的下文。怎么选,如何选,找风水先生?

“不如这样,”他略作沉思,“你回去掷这骰子,什么时候掷到双六,我们就结婚。如此最稳妥。”

她一怔,这不是等于“随时时刻”吗?

等她回过神,又气又笑,推他说:“真以为你要算良辰吉日。”

沈策笑出声,搂住她,带她离开宅院,向家而去。

当晚,厨房间灯火通明。沈策立在炉灶边,端着碗冒着热气、出锅不久的蒸豚,以筷尖挑了一小块肉,尝口味。旁边扔着不少失败品。

婆婆笑着在他身后问:“饿了?”

他摇头:“猪油炼得不好,味道不对。”

蒸豚最后一步,要在出锅后,拌以猪油,浇上豆豉汁,如此,滋味才算足到。古时寻常人家炼猪油,会像腌制腊肉一样把猪油腌成腊油,吃时取用。他逢她生辰做蒸豚,猪油都和亲戚讨要,自己没炼过,没经验。

婆婆轻推他到一旁,打开储藏冰柜,从里头拿出今日炼的。她看沈策长大,对他的言行和脾性了如指掌,见他试过两次炼油,已知意图,早准备妥当了。

一老一少,忙活半晌,完成蒸豚。

婆婆把灯关了大半,留了两盏壁灯。婆婆话不多,和他面对面坐,看他吃。蒸饭和肉的热量透过陶瓷碗,烫着他的掌心和指腹。像幼时,他半夜饿,婆婆常给他煮宵夜,陪他吃到一口不剩。

“要结婚了?”婆婆轻声问。

“嗯。”他慢慢吃着,点头。

“你从小就这样,太高兴了就不爱说话,反复做一件事,”婆婆笑着问,“今天也是?”

他惯于压制本性,戒掉情绪,谨慎行事……无法宣之于口的感情压了太久,早忘了如何表达。在婆婆疼爱的目光中,他像受到长辈“过度关怀”的少年,无以逃避,只是笑。

他手背上的灯光似有温度,像真实的日光。他像看到一个小女孩,光着脚,端着碗蒸豚,闻着闻着,舍不得吃,说,哥隔壁家的姐姐嫁人,每桌都有,以后我嫁,你可不能忘了。

☆、第五十章 只合江南老(3)

隔日,沈策要留下陪沈公,昭昭独自送姐姐去机场。

姐姐一见昭昭就像有私事说,碍于沈策在,难开口。上了车,姐姐为避开司机,耳语说:“昨天他和你求婚,我开心得一晚没睡,在床上翻腾来翻腾去的,想起件事。”

“什么?”

“妈结婚那年,沈策问我,我的生辰八字是不是被改过。”

“为什么问这个?”

“那天好多人一起,你不在,就是大家在游泳池旁玩的时候,有人说到自己命中缺什么,聊起来,就全把出生日期,还有出生时间都报出来了。开始沈策没说什么,大家一散,我俩去吧台喝水,他忽然问的。不过很快,他就说是开玩笑的。”

“他是喜欢开人玩笑。”

“单是个玩笑没什么,”姐姐说,“你联系一下咱俩出生时间被搞错的事儿呢?”

她愣住。

这件事,大概就在妈妈再婚后,她和姐姐一起去澳洲给小姨奶奶过大寿。两姐妹出生那天,是早产,昭昭爸爸没来得及赶回去,奶奶和小姨奶奶全程候在产室外。小姨奶奶说,当时有个印象,先看到的婴儿脸小小的,秀气,头发软。等到双胞胎一起被送到病房,护士却说卷头发的那个,长得像混血的婴儿是姐姐。小姨奶奶怕自己眼花,看错了,问奶奶。奶奶根本没顾上这些,见到一个就欢喜得直流眼泪,两个一起抱出来,更是哪个都喜欢。她再问医生护士,也无人觉得出错,便认为是自己看错。况且是一家人,一对双胞胎谁先谁后根本不重要,也就没再说。

很快,奶奶去世,昭昭父母离婚,各带走一个女儿,小姨奶奶搬去澳洲,姐妹俩再没见过老人家。直到那年,双胞胎趁着假期去祝寿。老人高兴,把“眼花”的往事当趣事讲了。乍一听此事,昭昭和姐姐都当成奇闻,转述给爸妈。爸爸一笑而过,妈妈当了真,让人去查,出生档案病例齐全,并没有错。

“怪只怪你们长得不像,一般双胞胎都分不出,不会误会这些。”妈妈笑说。

“出生档案都在,不会错,”爸爸下了结论,“肯定是老人家看错了。”

姐姐把这当成巧合,讲完便罢,转而聊起爸爸家的事。

真是巧合吗?

昭昭回程路上,看着车窗外街景,想到许多。这半年,她萌生出一个不切实际的猜想:她和沈策有缘,且缘极深,不止是这辈子的关系。

昭昭回到宅院,四处寻不到沈策。

“在水榭,”沈衍在餐厅里,和儿子在下棋,见她着急的样子,告诉她说,“我半小时前见他,在水榭喂锦鲤。”

她寻到水榭,他刚喂完,用湿毛巾擦干净手:“回来了?”

毛巾被丢到竹编的筐里。

沈策到矮几旁坐下,给茶壶添了二道水。壶里是大红袍。

昭昭挨着他,坐在地板上:“刚在路上,我和姐姐聊起小姨奶奶,还在说我们可能出生顺序出错的事。”

他倒了两杯茶,其中一杯添了勺奶:“你们是亲姐妹,谁大谁小都没影响,没必要执着。”

昭昭观察他。

沈策被她盯着,抬眼问:“我说错了?”

她瞅着他:“你问过我姐姐,她的生辰八字是不是被改过。澳门婚宴前。”

“是吗?”沈策放下舀奶的勺子,“记不清了。”

“婚宴前,我、姐姐,还有爸妈都不知道这件事。你怎么会知道的?”

他啜了口茶:“估计和她开的玩笑。”

“我想听实话。”

“什么实话?”

“假设出生顺序搞错了,那个生辰八字就是我的……你真是玩笑?还是发现了什么?”

他短暂沉默着。

问秦昭昭那天,他刚经历了第一次生死攸关的回忆。十五岁的前锋参领,躺在帐篷里怕自己死,留下昭昭孤苦无依……那一夜,军医的徒弟听他细细说着胞妹喜欢什么,讨厌什么,细到每月头发长多少都能用两指比出来。当然,也包括昭昭的生辰八字。

他恢复知觉后,在泳池畔,听众人轮番聊自己的生辰八字,秦昭昭说的,和过去妹妹的一模一样。但他知道,秦昭昭不是她,就算是老天故意给他设局,他都不会认错妹妹。

对于谁是昭昭,他从未动摇过。

那两天他初拾前世记忆,内心所受的震动巨大,难免失言,在吧台,问了秦昭昭那句话,转念就觉得不妥,以“玩笑”带过。

这是他难得因为不够谨慎,犯下得一个小错误。

昭昭的聪明从不输他。过去是,现在更是。

他需要给她一个完美答案,一个,不会让她陷入回忆痛苦的答案。

从沈策的沉默里,她捕捉到异样:“就算生辰八字是巧合。我们之间发生的事,每一件都不寻常,你一定有话没告诉我。”

“还有,你家人说过,你自己也承认过,你小时候能活下来是因为被带回江南,这里有能拴住你的东西。拴住你的是什么?你长到三岁不肯说话,老僧说你有前尘夙念,轮回未忘。你记得什么?”

她恳求叫他:“沈策?”

沈策不答。

“我梦到过你,”她无法再隐瞒,“很多次,都在一个宅院。我给你系腰带,叫你哥……”

江畔一劫后的梦中画面,光怪陆离,模糊不清。她记不清。

那两日醒来满脸泪,她不甘心,试图抓住多一点的东西,徒劳无功。反反复复仅有短短一幕:原木色的地板在脚下,她一路走,一路吱呀轻响。天热,知了不歇,婢女们在盛满冰块的木盆旁,摇着扇,为他驱热。敞开的木门外,摩天轮似的水车一顿顿地将水不停抽高,以水的循环降温。而她手握玉带,走向他……一切真实得可怕。

“就算梦是假的,可我能感觉到,我们和其他人不同。哥,你告诉我,”她爱他,更了解他,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里,她可以确信自己说中了、猜中了:“哥……”

她握他的左手:“我想知道。”

……

这恐怕是他此生最艰难的时刻,望着那双眼睛。

沈策缓慢移开视线,把茶杯轻推到她手边,想让她喝。